第二章 雷昆
1
塔尔·维拉诚实男女的工作时间结束，他们的方才开始。在塔尔·维拉，每到夜晚降临，日头只是一头扎进地平线之下，仿佛没了动静的凶杀案受害人，不再有伪光亮起，表明白昼的结束，要跟上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一开始两人的感觉颇为奇怪。建造塔尔·维拉的人与卡莫尔城的铸造者或者口味不同，或者目的不同，这里的祖灵玻璃映照的只是头顶苍穹，自己不发出半分光芒。
他们在堪蒂萨花园租的套房一夜要五个银弗拉尼，屋顶很高，装饰华丽，应有尽有。位于四楼的窗户俯瞰铺满了鹅卵石的天井，缀满灯笼的马车来来往往，只认钱财不认人的护卫车前马后忙碌，哒哒的马蹄声此起彼伏。
“盟契法师们，”金正站在镜子前系领巾。“就算我的财富敌得过卡莫尔公爵，也绝对不会请那群杂种哪怕泡一杯茶。”
“我倒是有个主意，”洛克已经打扮停当，正在慢慢啜饮咖啡。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他的脑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咱们的财富敌得过卡莫尔公爵，咱们可以雇下所有的盟契法师，给他们下条指令，让他们找个与世隔绝的操蛋小岛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去。”
“哼哼。诸神造的小岛只怕还没有哪一个与世隔绝得符合我的要求。”
金用一只手最后调整领巾的角度，另一只手去拿早餐。堪蒂萨花园向长期住客提供的古怪服务之一便是闻名遐迩的“肖像蛋糕”——按照客人相貌制作的人像糕点，覆盖有细致的糖霜，出自卡莫尔城出身的点心雕刻师傅之手。镜子旁的银盘上是缩微版的甜面包洛克（葡萄干当眼睛，杏仁黄油做金发），旁边是圆乎乎的金，头发和胡子都是黑巧克力。金烘烤出来的两条腿已经快被吃完了。
几秒钟后，金拍打干净胸前的黄油残渣。“哎呀呀，可怜的洛克和金。”
“愿他们在肚肠中安息，”洛克说。
“真希望你跟雷昆和塞琳黛说话的时候我也在场，你明白的。”
“嗯哼。等我们谈话结束，相信你还在塔尔·维拉吧？”他试着面带微笑提出这个问题，效果却不大好。
“你知道我哪儿也不会去，”金说。“我不确定这行为是否聪明。但你知道我哪儿也不会去。”
“当然知道，对不起。”他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我和雷昆的谈话只怕不会十分有趣。”
“胡扯。我听出你声音里的笑意了。其他人做完事情会傻笑，你总在事情开始前笑得像个白痴。”
“傻笑？我的脸都板得和尸体差不多了。我只是盼着赶快完事。太无趣了。这会面肯定跟喝白开水似的。”
“白开水我的屁眼。等你一路走到那位黄铜爪子的婆娘面前，开口就是‘请您原谅，女士，不过……’”
2
被塞琳黛投以直刺人心的目光是相当奇特的感觉；她的左眼只余下黑色的窟窿，曾经是眼睑的半透明薄膜仅能遮住一半。她的那颗好眼一粒当两粒用，若说它不能瞪得人失去勇气，那肯定是在撒谎。
“女士，您聋了吗？每一场。出千。这美丽动人的罪塔尖已经被我上上下下蹂躏了个遍，一层接一层蒙骗上来，把您其他的主顾溜得团团乱转。”
“不知道，”她的低语声缓慢而有魅惑力，“您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科斯塔阁下。您喝醉了吗？”
“我和正在嘬奶子的婴儿一般清醒。”
“有人唆使你来胡扯八道的吗？”
“我的态度再严肃不过了，”洛克说。“至于行为动机嘛，希望我能和您的老板当面聊聊。私下里。”
罪塔尖的六楼静幽幽的。洛克和塞琳黛单独坐着，雷昆手下四名着制服的保安等在二十英尺之外。夜还不够深，能够涉足此处的精英人物尚未完成他们进展缓慢的寻欢作乐大业，从更具生机的底下诸层一级级玩上来。
六楼的心脏部位是一尊高大的雕塑，罩在透明的祖灵玻璃圆筒中。尽管人力无法对玻璃施以影响，但世界各处散落了数以百万计的废弃碎片和型件，其中不少很能满足人类的需求。某几个城市组织起了祖灵玻璃再利用行会，你可以用昂贵的价格换取构件，满足种种特别的要求。
至于圆筒内部的东西，洛克只能勉强用“紫铜瀑布”来描述它——艺术品的内容是怪石嶙峋的瀑布激流，石头完全由弗拉尼银币堆砌而成，而所谓的“水”则是不住流淌的辛提拉铜币，几千个几千个地倾泻而下。玻璃隔绝了碰撞声，玻璃里面肯定震耳欲聋，对于外面的观者来说，一切都在彻底的寂静中进行。地板下面有某种机巧装置，捉住雨点般落下的钱币，把它们重新送回银币“石块”上方。这场景太不正常了，又深具催眠效果……洛克不知道还有谁真的拿金山银海装饰房间。
“阁下？你的假设是我还有上面的老板。”
“你明白我指的是雷昆。”
“他肯定会头一个跳出来纠正你的假设。手段会很激烈。”
“那么，私下里交流一番定能给予双方澄清误解的机会。”
“噢，雷昆一准会和你谈谈——非常私人地谈谈。”塞琳黛用右手打了两个响指，四位看场子的向洛克聚拢。塞琳黛做个手势；两人紧紧抓住洛克的手臂，他们拽着他一起往楼上走去。塞琳黛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七楼，更加宽大的祖灵玻璃罩底下，又是另外一尊雕像。一圈弗拉尼砌就的火山岛，漂浮在索拉里金币海洋当中。每座银色山峰的顶端都有金币在汩汩涌出，流回那闪闪发亮、波涛激荡的“海洋”。雷昆手下太过大步流星，洛克没能看清艺术品和房间的更多细节；他们走过楼梯口的一双制服卫兵，继续向上攀登。
八楼正中是第三个玻璃罩底下的第三尊雕像，也是最大的一个。洛克眨巴了几次眼睛，暗自憋住惺惺相惜的笑意。
这是按比例缩小的塔尔·维拉，金币海洋环抱着银色的岛屿。站在城市模型上方，神祇般睥睨众生的，是真人尺寸的大理石雕像，洛克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男人。雕像，和它的模特儿一样，有着格外突出的颧骨——这给那张细长的面孔添了两分喜气，圆乎乎的下巴朝前凸出，眼睛硕大，招风耳像是硬生生安在脑袋上的家什。雷昆，怎么看怎么像是怒气冲冲的傀儡艺人忙乱间随手拼凑出的偶人。
雕像的双手在腰际向外伸出，张开怀抱，光可鉴人的石头袖口向外喷出两股金币“水”流，不停洒向底下的城市。
洛克看得张口结舌，若不是护卫及时紧了紧手掌，他肯定会被自己绊倒。八楼台阶的尽头是两扇涂漆木门。塞琳黛加快步伐，超过洛克和警卫。门左边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壁龛，塞琳黛把铜手插进去，卡进某种机械装置，向左拧了半圈。墙里传来一阵发条装置的咔哒咔哒声之后，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
“搜身，”她头也不回，说完便走进房门，没了身影。
警卫立刻剥掉洛克的外套，之后又是戳、又是按，又是摸、又是拍，自打上次拜访妓院以来，他还没受过这等详尽的探查。他的袖中短剑（男人随身携带这种东西乃是再寻常不过的）被没收了，钱袋给倒了个底朝天，鞋子给脱掉了放在旁边，某位守卫甚至捋了一遍洛克的头发，整套戏唱完，洛克（不穿鞋、不着外套，邋里邋遢）挨了一记不怎么温柔的推搡，于是也朝吞没了塞琳黛的房门走去。
他们前方是一块黑黢黢的空间，不比衣柜大到哪里去。仅够一人行走的黑铁旋梯拔地而起，尽头是一方柔和的黄色光线。洛克光着脚拾级而上，走进了雷昆的办公室。
雷昆的办公室占据了罪塔尖的整个第九层，对面墙边用丝绸垂帘隔开一块区域，大概就是他的卧房。右边墙上的门洞通往阳台，安装有滑动纱门。透过门口，洛克能瞥见一大片暗夜中的塔尔·维拉，阳台该是对着东方。
正如耳闻，办公室的各面墙壁由许多油画装点——就他能望见的范围内，大约有二十幅，都镶嵌在精美的鎏金画框中。瑟林王朝年代的杰作，那时候，王庭上的每一位贵族都以保护人的身份豢养了一位画家或雕塑家，把他们当作宠物般互相炫耀。洛克受的训练不足以让他单凭眼睛认出作者，但江湖传闻说雷昆的墙上有两幅莫列斯特拉斯和一幅文塔塞斯。这两位艺术家——连同他们的绘画、理论文集和学徒——据说葬身于数个世纪前的风暴性大火，那场大火让瑟林王朝的皇城化为白地。
塞琳黛站在宽大的木制书桌旁，桌子呈上好的咖啡颜色，乱七八糟堆满了书籍、纸张和极小的发条装置。桌前有一把椅子被推到旁边，洛克在桌上发现了吃剩下的晚餐——白铁盘子盛的某种鱼类，佐以一瓶半满的淡金色美酒。
塞琳黛用血肉之手碰了碰黄铜的仿制品，发出喀嗒一声。金属手如花瓣盛放般变换形状，手指固定在腕部，露出一双原先藏在手心的六英寸长黑钢锋刃。塞琳黛仿佛动物挥爪似的做个手势，示意洛克过来面对桌子站好。
“科斯塔阁下。”他身后某处传来一个声音，该是来自丝绸垂帘背后。“多么让人欢喜呀！塞琳黛告诉我，你表达了希望遭到杀害的兴趣。”
“恰恰相反，先生。我只是告诉您的助手，于您的罪塔尖参加赌局的时候，我和搭档两人从头到尾都在作弊出千。过去将近两年内，向来如此。”
“每一场赌局，”塞琳黛说。“你说过，每一场赌局都在出千。”
“啊，哈哈，”洛克耸耸肩，“这样说是为了增加戏剧性色彩。应该说是几乎每一场赌局。”
“这家伙是个小丑，”塞琳黛低声说。
“哦，不，”洛克说。“好吧，偶尔是。但现在不是。”
洛克听见硬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背后。“你是来玩命的吧，”雷昆的声音近在咫尺。
“不，不是您希望的那种玩法。”
雷昆绕过洛克，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在背后，目光炯炯逼视洛克。他和楼下的雕像简直是一卵双生；不同之处是真人多了几磅体重，立起的铁灰色鬈发谢得更加厉害。他身穿黑色压纹天鹅绒质地的窄式双排扣长礼服，手戴棕色皮革手套。他鼻子上架着眼镜，洛克不胜惊讶地发现，昨天晚上他当作是眼镜反光的光芒，实际上源自镜片本身。镜片渗出半透明的橘红色光线，给镜片后的那双大眼睛染上了几许魔性色彩。某种洛克从未听说过的炼金术，新发明的，昂贵，毋庸置疑。
“科斯塔阁下，今天夜里你喝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也许是什么没见过的酒？”
“除非塔尔·维拉的水也能醉人，否则我和烤过的沙地一般清醒。”
雷昆走到桌后，拿起小小的银叉，分出一小块白色鱼肉，拿它对准了洛克。
“那么，如果我愿意相信你，你在罪塔尖作弊出千接近两年——抛却这种说法极微小的成立可能性不谈——现在找我坦白自首。为什么？良心上过不去了？”
“连影子都沾不到半点。”
“精心策划的自杀布局？”
“我打算活着离开您的办公室。”
“喔，在你撞上九层楼底下的鹅卵石地面前，保证活得好好的。”
“或许我能说服您，完整无缺的我比较有价值一些。”
雷昆嚼了一阵子鱼肉，这才开口。“你是怎么出千的，科斯塔阁下？”
“手指头动得快呗，大多数时候。”
“真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作弊老手的手指。给我看看你的右手。”雷昆伸出他戴了手套的左手，洛克犹豫片刻，也探出了自己的右手，两人的样子仿佛是要握手。
雷昆一把攥住洛克的右手腕子，恶狠狠地摔在桌上——洛克以为即将迎来的是尖利的叉子，却没想到碰开了伪装成桌面的翻板活门，落进一道缝隙中。随着齿轮装置噼啪一声，冰冷的物事紧紧夹住了洛克的手腕。洛克猛然抽身后退，但吞噬了右手的桌子如野兽的无底食道般寸步不让。塞琳黛的那只铁爪看似随意地对准了他，他立刻停下动作。
“逮住你了。手啊，手啊，手啊。亲爱的科斯塔阁下，手给它们的主人惹了多少麻烦啊。塞琳黛和我对此十分了解。”雷昆回身，滑开桌后墙壁上的涂漆镶板，现出墙里一面长而浅的架子。
架子上搁着几十个封口的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装了一样黑乎乎、皱巴巴的东西……死蜘蛛？不，洛克纠正自己——人手。砍下来，风干后作为战利品保存的人手；许多根蜷曲、脱水的手指上，戒指依然在闪闪发亮。
“走向不可避免的终点之前，还有一桩事情必须完成，”雷昆用轻快的交谈语调说。“右手，喀嚓。我把它简化成了相当利落的工序。从前我喜欢铺地毯来着，可是那该死的鲜血总弄得一团糟。”
“您真是太有心了。”洛克觉得额上有一滴冷汗开始了它的漫漫旅程。“如您所愿，我敬畏得五体投地，应该也受了足够的惩罚。能把我的手拿回来了吗？”
“照原样拿回去？恐怕不行。先回答几个问题，咱们走着瞧。据你所说，手指头动得快，对吗？但是，请原谅——我的守卫在捉老千这件事上很有一套。”
“我确信您的守卫肯定如此。”洛克在桌前跪下，这是能做到的最舒服的姿势，他露出笑容。“但是，我的手指舞跳得能把活猫送进五十六张一副的标准纸牌里，然后再从容不迫地拽出来。桌上的其他人或许会抱怨听见了怪声音，但他们绝对看不见声音的来源。”
“那么，把活猫放上我的桌子吧。”
“这个，呃，是一种多姿多彩的语言修饰手法。实在不幸，塔尔·维拉的绅士们本季不流行把活猫当作晚礼服的配饰。”
“太可惜了，但为何我并不吃惊呢？曾经有不少死人跪在你现在的那个位置，玩弄种种多姿多彩的语言修饰手法，新鲜东西实在不多。”
洛克叹息道。“您的手下剥了我的外套和鞋子去，从上到下拍打了好几遍，再仔细点儿估计就要戳到我的肝脏了。可您看，这是什么？”
他抖动几下左袖筒，左手一提，亮出不知怎地就落进了手中的一副扑克牌。
塞琳黛把刀锋推向洛克的喉咙，雷昆面带微笑，抬手示意她不要着急，“亲爱的，一副扑克牌只怕杀不了我。不坏，科斯塔阁下。”
“现在，”洛克说，“咱们来看看。”他向侧面直直地抬起胳膊，纸牌垂直向上，牢牢握在五指之间。他手腕一抖，大拇指一弹，牌堆一分为二。他的手指不停弯曲、张开，节奏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就仿佛一只正在接受剑术训练的蜘蛛。切牌、洗牌，切牌、洗牌——他分开牌堆，又让它们合二为一，凡几十次。他丝毫不做停顿，把牌堆拍在桌上，拉成一道长长的拱形，动作间碰歪了几件雷昆的小玩意儿。
“选一张，”洛克说。“随便选。看清楚，别露给我。”
雷昆依言而行。他正看牌的时候，洛克反方向一划，收起了桌上剩余的纸牌，他再次洗牌、切牌，把牌堆一分为二，将一半纸牌留在桌上。“请把你选的牌放在这半堆牌上。千万别忘记是什么牌。”
雷昆将牌放回去，洛克把另外半副牌拍在上面。他用左手拿起整副牌，一只手洗牌、切牌五次。最后，他将牌堆最顶上一张——圣杯四——放在雷昆面前，微笑着说，“罪塔尖的主人，这就是您的牌。”
“不对，”雷昆一脸讥笑。
“妈的。”洛克弹出顶上第二张，太阳印记。“啊哈——就知道它没走远。”
“不对，”雷昆说。
“该死，”洛克飞快地翻出牌堆顶上的接下来六张。“尖顶八？尖顶三？圣杯三？十二诸神印记？马刀五？妈的。鲜花女皇？”他亮一张，雷昆摇一次头。
“哈啊。太抱歉了。”洛克把那副牌放在桌上，用左手翻弄着右臂袖子的扣钩。花了几秒钟，他把袖子推到肘部之上，重新扣好扣钩。忽然间，他的左手里又多了一副牌。
“让我看看……马刀七？尖顶三？不，尖顶三出过了……圣杯二？圣杯六？马刀领主？鲜花三？该死，真该死。这副牌也不怎么友善。”
洛克把第二副牌放在第一副牌旁边，作状挠痒，手伸向马裤上的黑色细腰带，拿出了第三副纸牌。他对雷昆笑笑，挑了挑眉毛。
“若是能允许我使用右手，这套把戏一定可以玩得更好。”
“我怎么觉得你不用右手已经玩得很好了呢？”
洛克叹了口气，翻出新拿出来这副牌的最顶上一张，让它加入桌上持续增加的亮牌队伍。“圣杯九！面熟吗？”
雷昆哈哈大笑，继续摇头。洛克把第三副牌放在前两副旁边，站起身，从裤子左近某处又变出一副牌。
“若是我身上藏了四副牌，”洛克说，“您的守卫肯定一眼就看得出，对吧？他们最擅长在没外套没鞋子的人身上找出这种东西……等一等，四副？我数错了……”
他从丝绸长套衫里的什么地方摸出了第五副牌，纸牌的小小宝塔在桌子边缘处越垒越高。
“我当然不能随身携带五副扑克，那可瞒不过您的守卫，雷昆阁下。五副牌，太可笑啦。可惜我还是带在了身上——实在抱歉，事实如此。为了夹带更多的纸牌，我不得不从其他更不讨人欢喜的地方往外掏。啊，太对不起了，您的那张牌似乎不在我手边。不过，请等一等……我知道大概应该上哪儿找……”
他探过半个桌面，推开葡萄酒瓶，从瓶子底下变出一张面朝下的纸牌。
“您的牌，”他让纸牌在左手的手指间转了个方向。“马刀十。”
“漂亮，”雷昆开怀大笑，橘色火焰般的圆形镜片下，现出了一大排泛黄的牙齿。“非常好，非常好。一只手，非常好，可是，即便我承认你玩得出这些花样，在我的守卫和我的宾客眼皮底下，一刻不停地玩……而且，你和德·费拉阁下消磨了许多时间的那几张牌桌，它们受到的监控还格外严格，”
“我愿意告诉您，我们是怎么做到的。放我走就行。”
“何必放弃如此明显的优势呢？”
“一样换一样好了。放开我的右手，”洛克说，他集结起每一丝热切的真诚情绪，将之灌注进说出的每一个字里，“我就告诉您，只要罪塔尖还矗立在原处，您为什么就不该信任它的任何保安措施。”
雷昆俯视着他，把戴了手套的指头绞在一起，思忖良久，终于朝塞琳黛点点头。她收回刀刃——尽管依然遥指洛克——撒下桌后的开关。洛克的右手忽然被松开了，他向后一仰，站直身体，揉搓着手腕。
“您太仁慈了，”洛克故作轻松地说。“请允许我说，是的，我们玩了许许多多局的开桌赌戏。我们存心避开什么样的赌戏呢？红黑骰子。数二十。美丽少女的愿望。赌客与罪塔尖对赌的我们都避开了，只选与其他客人玩的游戏。那些游戏都经过了精密的数学计算，专门为您的堂子带来可靠收益。”
“否则我怎么挣钱呢？科斯塔阁下。”
“的确如此，它们对我这样的骗徒来说毫无用处，我需要血肉之躯来愚弄。我不关心你投入了多少机械装置，多少看场护卫。在赌客之间的游戏中，窃贼永远能觅得可乘之机，就仿佛水总能渗进船只的隙缝。”
“多么大胆的言辞啊，”雷昆说。“我很敬仰大难临头还能夸夸其谈的人，科斯塔阁下。可是，你我都知道有些赌戏没法做假，比方说，‘旋转木马’，除非四方均是携手的共犯，但那样的话，这赌局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没错。你无法在木马和纸牌上动手脚，至少在您的堂口不行。可是，无法对赌戏本身做手脚，难道就不能瞒骗参与的玩家吗？您知道一种名叫‘贝拉帕拉涅拉’的东西吗？”
“催眠剂。非常昂贵的炼金药。”
“是的。无色、无味，与酒精混合会有双倍效力。昨天夜里，每次亮牌之前，哲罗姆和我都在手上沾了这种粉末。科伐略女士有个出了名的习惯，喜欢在玩牌的时候吃甜食，吃后还要舔舐手指。因此，她迟早会摄入足量的药物，让她昏迷不醒。”
“棒极了！”雷昆似乎真的吃了一惊。“塞琳黛，你对此有所了解吗？”
“科伐略确是有此习惯，这点我可以保证，”她嘶声道。“那显然是她用来撩拨对手的方法。”
“一点不假，”洛克说。“看她让自己坠入彀中，这是相当不错的享受。”
“我承认你的故事确有几分道理，”雷昆说。“我也很……纳闷，艾兹米拉怎会如此不济。”
“太对了。这位女士健壮得堪比祖灵玻璃船库。哲罗姆和我喝掉的小瓶烈酒比她多，要不是我们的药粉，她喝的酒连她的眼睫毛都醉不倒。”
“或许吧。其他的赌戏如何呢？比方说‘瞎眼盟友’呢？”
瞎眼盟友是这样一种牌戏：众人绕圆桌坐好，桌上有特别设计的高隔板，挡住诸位玩家的手，除了正对面的赌客（也就是搭档）之外，每个人都能看到至少一部分别人手中的牌。玩家必须保持静默，并将他或她的右脚压住右边一位参与者的左脚，以此类推，借此保证赌客不能在桌子底下和搭档打暗号。没有了对家的眼神、声音和肢体接触，搭档必须靠直觉和疯狂的推理能力玩牌。
“小孩子的把戏。哲罗姆和我穿了特制的靴子，在皮革间嵌了铁铸的脚趾。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脚抽出靴子，铁脚趾让旁边的人觉得靴子依然留在原处不动。我们可以用约定的暗码把整本书敲给对方。您有没有见过别人在这种牌戏中取得的战绩比得过我们？”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要不要把靴子拿来给您看？”
“好吧。算你们运气好得出奇……那么，弹子戏呢？你们在兰德瑞瓦爵爷身上捞足了油水。弹子戏你们怎么作弊？球和球杆都是我们场子提供的，理球也是我们的人。”
“没错，这三件事情当然不可能做假。我给兰德瑞瓦爵爷的诊视医师塞了十个索拉里，就为了让我看看爵爷的病历档案。结果，他对柠檬过敏。每天晚上和他对战前，哲罗姆和我都拿柠檬切片抹脖子、面颊和双手，再涂上其他种类的香膏，遮蔽柠檬的味道。只要有我们在场，半小时后他总是肿得连看也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想明白症结究竟何在。”
“你难道就靠几片柠檬赢了一千索拉里？胡扯八道。”
“您再正确不过了。我非常有礼貌地问他，可不可以借给我一千索拉里，他却不肯大发善心，非要让我们在他最热爱的游戏中公开羞辱他。”
“嗯哼。”
“在遇见我和哲罗姆之前，兰德瑞瓦爵爷尝过多少败绩？五十局输一局？”
“柠檬，老天收了我的灵魂吧。”
“是的，柠檬。无法对赌戏本身下手的话，最好的法子就是瞒骗其他参与者了。给我们足够消息，让我们准备妥当，罪塔尖里没有哪一位宾客不能成为我和哲罗姆手指底下的傀儡。妈的，谁若是有了我的天赋，对我的情况摸得更清楚，说不定也一直在把我当猴耍呢。”
“故事说得不错，科斯塔阁下。”雷昆伸手拿起酒杯，啜饮一口美酒。“我想，我愿意大发慈悲，相信你的说法里至少有部分是真的。我一直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也是我这样的投机商人，然而在我的塔里，只要你的口袋足够殷实，你尽可以宣称自己是公爵或者三头喷火怪龙。今夜走进我的办公室之前，你显然就是这样的人。因此，这引出了顶顶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他妈的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需要您的注意。”
“我已经在注意你了。”
“我需要的比那更多。我需要您知道我的手段和脾性。”
“现在你都做到了，因为我承认了你的故事。你觉得这些能给你带来什么？”
“一个机会，让您真正接受我接下来说的话。”
“哦？”
“雷昆，我来罪塔尖不是为了在您的客人身上捞钱，这儿几千索拉里，那儿几千索拉里。这很好玩，但比起我的真实目标来说，只是次要的乐趣。”洛克张开双臂，露出抱歉的笑容。“我受雇闯入您的金库，一旦想明白如何能在您的鼻子底下掏空它，我就会动手。”
3
“迟早而已。”
“科斯塔阁下，这可不是什么手指头把戏和柠檬片了，请解释给我听。”
“我的脚开始疼了，”洛克说。“喉咙似乎也挺干。”
雷昆瞪着他，然后耸耸肩。“塞琳黛，给科斯塔阁下搬把椅子。再添一个杯子。”
塞琳黛皱起眉头，回身从墙边搬来一把打磨得恰到好处的乌木椅子，上面还附带毛皮坐垫。她将椅子放在洛克身后，他满面春光地坐进椅子。她又在他背后忙活了几秒钟后，回来时把一个水晶高脚杯递给雷昆。他拿起酒瓶，慷慨大方地倒出红色酒液。红色酒液？洛克眨眨眼——继而放松下来。奇美莱奥娜，变形美酒，当然了。塔尔·维拉几百种著名的炼金佳酿之一。雷昆把高脚杯递给他，自己抱起双臂，坐在了桌边。
“祝你健康，”雷昆说。“你的健康需要各种各样的援助。”
洛克长饮一口暖融融的酒液，给自己几秒钟时间细细品味。咽到一半，杏酒的鲜香骤然化作略显辛辣的苹果酒气息，这让他大感惊讶。若是他对酒市行情的知识依然准确，那么这一口只怕就值二十弗拉尼。他发自肺腑地向雷昆点点头，抒发感激之情，雷昆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
“科斯塔阁下，我想你一定不会没注意到，我的金库是塔尔·维拉最安全的——事实上，肯定是全城守卫最森严的地区，执政官大人的私家密室只怕也不在话下。”雷昆用左手理了理右手上的贴肤手套。“金库罩在原生态的祖灵玻璃结构当中，必须经过许多层的冶金学和齿轮机巧考验才进得去，我愿意拿自己的裤头跟你打赌，那绝对坚不可摧。我还可以告诉你，有一半至高会成员对它颇为满意，肯把大部分的私人财富交给我保管。”
“当然当然，”洛克说。“祝贺您能拉来这么讨人欢喜的主顾。可是，您的金库门由机件把守，而机件又出自匠人之手。一个人造的锁，另外一个人迟早能打开。”
“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
“请允许我再次纠正您。只是困难而已。‘困难’和‘不可能’这一双表兄弟经常被人看混，然而其实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比起天底下最机灵的贼子有本事绕过金库周围的层层险阻，”雷昆说，“从你的肚子里产下一只活生生的河马，这个可能性还大一些。逞口舌之快实在太愚蠢了——咱们可以整夜整夜坐而论老二长度。我说我的长五英尺，你说你的有六英尺，一声令下还能喷火。还是回到有意义的讨论上来吧。你也说过，想在赌具装置上做手脚是不可能的。金库是我手头最牢不可破的机械装置，因此，这是不是就让我成了你打算愚弄的血肉之躯呢？”
“我们的对谈难道不能证明我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吗？”
“那么，瞒骗我的赌客又和盘算着突入金库有什么关系呢？”
“原本呢，”洛克说，“我们入局赌博只是为了混个脸熟，顺便偷偷观察场子的运转状况。费了不少时间，但进展颇为缓慢。出千作弊不过是想让赌局更加有趣而已。”
“我的堂子让您觉得无聊了？”
“哲罗姆和我是一双窃贼。这些年我们别的不干，专门作弊出千，东边西边帮人挪挪东西，从这儿到卡莫尔，再从卡莫尔回这儿来。和富家翁玩旋转木马只能快活一阵子，我们的正经活计始终停顿不前，我们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开心开心。”
“正经活计。是的，你说你们是受人雇佣的。仔细说说。”
“我的搭档和我受托来当先头侦察兵，背后有某个极为精妙的大布局。有某某人想搬空您的金库。不是小偷小摸，而是帮您搬家。挖干净了蜜糖，只留下空荡荡的蜂巢与您做伴。”
“某某人？”
“某某人。半丝风声也没漏到我这儿来；事情通过中间人到了哲罗姆和我手中。我们意图渗透对方的努力到头来全是白费工夫。直到现在，雇主于我们依然是匿名高人，和两年前毫无分别。”
“科斯塔阁下，你们经常为匿名雇主工作吗？”
“除非他肯付大堆的冰凉的优质金属。另外，我要向您保证——这位雇主付起钱来十分爽快。”
雷昆坐回桌后，摘掉眼镜，用戴手套的手揉了揉眼睛。“这是什么新花招，科斯塔阁下？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
“我受够了雇主，我受够了身旁的哲罗姆。我觉得塔尔·维拉很符合我的口味，希望能给自己安排一个新归宿。”
“你莫非是打算反水？”
“如果您非得用这个字眼的话——是的。”
“您认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首先，这是一个对抗我的现任雇主的手段。派来对付你的人并不只是哲罗姆和我。我们的工作仅仅和金库有关，没别的了。我们观察得来的见闻——您日常运行方面的见闻——统统传递给了别人。他们在等我们琢磨出突入金库的手段，除此之外，他们对你还有别的盘算。”
“接着说。”
“另外一件好处是互相的。我需要工作。我受够了穿行于城市间跑活儿的日子。我想在塔尔·维拉安顿下来，找个住所，也许还有女人。等我帮您应付完我的现任雇主，我希望能为您工作，在这儿。”
“当杂耍艺人吗？”
“雷昆，您需要一位楼层经理。跟我说真心话，与我走上台阶前相比，您是否依然对保安措施抱有那么大的信心？我知道如何在任意一个能够作弊的赌局中作弊的手法，如果我不是比您的护卫更加犀利的话，那我早就死了许多回了。谁比我更有资格看着您的赌客，让他们手脚干净地参与其中呢？”
“你的要求相当……符合逻辑。你想摆脱现任雇主的意愿则相反。难道不害怕他们的报复？”
“只要我能帮助您使得双方都得到好处就不怕。身份是首要问题。一旦确认身份，就可以对付世间任何男女。您执掌着塔尔·维拉的所有地下帮派，您在至高会也有耳目。如果我们能得到对方的名字，您自然是有办法做出恰当安排的。”
“您的搭档呢？德·费拉阁下。”
“我们合作得不错，”洛克说，“但我们有了争执，不久之前的事情，某件很紧要的个人事务。他认为我宽恕了他对我的侮辱，我向您保证，那绝对不可能。对付完我们的现任雇主，我就想摆脱这个人。我希望他在死前知道，我胜过他何止一筹。如果可能的话，希望由我亲自夺走他的性命。这点要求和一份工作，就是我全部的愿望了。”
“嗯哼。塞琳黛，你怎么看？”
“不如让那些谜团随他们切开的喉咙一起消失吧，”她悄声说。
“您或许害怕我想抢您的位置，”洛克说。“我敢保证，我说楼层经理，指的就是楼层经理。我不想要您那份工作。”
“就算你想要，你也永远得不到那份工作，科斯塔阁下。”雷昆的手指顺着塞琳黛的右臂一路摸下去，最后轻轻捏了捏她那只好手。“我对你的鲁莽大胆只赞赏到一定的程度。”
“请原谅，您二位都请原谅我。我毫无肆意冒犯的意图。塞琳黛，无论我的意见有没有价值，我必须说，我完全站在您这边。换我是您，除掉我大概是最明智的建议。谜团对于我们这些专业人士而言就是危险的代名词。雇主的神秘身份不再让我心情愉悦。我需要更加能够掌握的人生。我想索取的和我愿奉献的都摆在二位面前了。”
“而我的回报呢？”雷昆说，“得到或许存在的内线消息，关于可能有之的威胁？威胁我那个亲自动手设计、确保安如磐石的金库？”
“几分钟之前，您对场子里的护卫和他们识别老千的眼神也表达了类似的信念。”
“科斯塔阁下，请问您彻底突破了我的金库防线吗？像你声称自己戏弄我那些护卫那样。你能不能碰到它还是两说哩！”
“我需要的只是时间，”洛克说。“给我时间，我迟早能让您的金库放弃抵抗。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太棘手才知难而退，我愿意放手，是因为这样让我高兴。但是，别因为我说得好听就相信我，仔细看哲罗姆和我的种种行为吧。请去认真探查我们这两年在您的城市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们的某些进展只怕会让你瞪大眼睛。”
“我会的，”雷昆说。“与此同时，我该怎么对待你呢？”
“没什么特别的，”洛克说。“该问的就问。看着点儿哲罗姆和我。继续让我们在罪塔尖戏耍——我向您保证，今后我们会循规蹈矩，至少接下来几天如此。请让我考虑一下我的计划，尽量收集关于那位匿名雇主的全部资料。”
“让你毫发无损地离开我的办公室？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同时让我就你的背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呢？”
“如果您对我的提议哪怕有最少一部分的认同，”洛克说，“那么您也该至少考虑一下我雇主可能带来的危害。我和您说的话若是泄露了半分，哲罗姆和我说不定就会被切断联系。您的机会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该说，你的用处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这是要我把许许多多的信心放在某位打算出卖并杀死商业伙伴的人身上。”
“您把握自己钱包的能力一定和您的桌子把握我的手的能力一般强。我在塔尔·维拉挣到的每个铜板都留在了罪塔尖。您可以到市里任何一个账房找我的名字，什么也不会找到。请允许我主动把这当作您对我的约束交给您。”
“科斯塔阁下，若是人有了怨恨心思，刻骨铭心的怨恨心思，那他会情愿在全世界所有的白铁上撒尿，只为了换取一个达到真正目标的机会。我充当过太多次他们的目标，绝对不会忘记这一点。”
“我并不愚钝，”洛克边说边拿起他搁在桌上的一叠扑克牌。他来回洗了几次，眼睛始终没有看牌。“哲罗姆毫无理由地侮辱了我。给我足够高的薪水，待我好一些，我绝对不会给您为我不快的理由。”
洛克手指一弹，拈起最顶上一张牌，翻过来，面朝上搁在雷昆的晚餐旁。尖顶领主。
“我特地赶来投奔您，如果您肯接纳的话。赌一把吧，雷昆阁下。赌注相当诱人。”
雷昆从外套口袋中抽出眼镜，把它戴了回去。他看着面前那张牌，沉吟良久，一时间，谁也不开口说话。洛克默默啜饮杯中美酒，此刻它变成了淡蓝色，有一股杜松子的味道。
“为什么，”雷昆终于开口，“其他事项暂且不提，为什么我要允许你不吃任何苦头地违反罪塔尖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呢？”
“只是因为，按理说，出老千的骗徒应该被您的护卫当场拿获，让其他的赌客看个真切，”洛克说，尽其所能让他的声音显得真诚、懊悔。“出了这间办公室，谁也不知道我的坦白。塞琳黛没有告诉过您的护卫，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一路拽到这儿来。”
雷昆叹了口气，从外套里摸出一个索拉里金币，压在洛克那张“尖塔领主”牌上。
“就现在而言，我愿意把握住眼前的小小赌注，”雷昆说。“做任何不寻常的事情或是企图通风报信，你连再动第二个念头的时候都活不到。若是让我找到最轻微的证据，说明你说的尽是一派胡言，我就把烧融的玻璃浆灌下你的喉咙。”
“呃……听起来还算公平。”
“你在这儿的账本上有多少钱？”
“刚过三千索拉里。”
“两千不再是你的了。数字仍旧留在账本上，免得德·费拉阁下起疑心，但我会下达命令，那部分钱不会放给你。请把这当作一个提醒，我的规矩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任何理由而网开一面。”
“哎呀，我想我还该感谢您哩。真心话，感激非常。谢谢您。”
“你这是在我身边走钢丝，科斯塔阁下。看清楚每一步再走。”
“那么，我可以走了？我是不是可以把我看作您的手下了？”
“你可以走了。你可以把自己看作在我的忍耐范围内偷生的蝼蚁。等我对您的过往拥有足够的了解，我们再做会晤。塞琳黛陪你返回底层。请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塞琳黛略略有些失望，她展开假手上的黄铜手指，让手恢复原先的模样，锋刃藏回手心内部。她用假手朝台阶方向做了个手势，好眼中的神情告诉洛克，若是雷昆的耐心开始减退，她的耐心还会余下多少。
4
金的晚餐是烟熏石鳗浇糖蜜白兰地酱汁，七零八落地散落盘中，仿佛战场上的遗骸。此刻，他正在甜点中左冲右突，所谓甜点，乃是一群杏仁蛋白软糖蜻蜓，翅膀由白糖结晶做成，隔间的烛火映得翅膀闪闪发亮。他深深沉浸于一册皮面精装的卢卡诺《十名诚实背节者之悲剧》的世界中，直到洛克坐进对面座位，他才注意到小个子友伴的到来。
“李奥康托！你吓了我一跳！”
“哲罗姆。”两人都压低声音，近于耳语。“你可够紧张的，是吧？把鼻子戳进书本里，免得发狂发癫。真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我才没有紧张，只是略有适度的关切。”
“本来也用不着紧张。”
“那么，你得手了？成功地出卖了我？”
“完全背叛。彻底出卖。你已经是死人了。”
“太好了！他的态度呢？”
“警惕。我必须说，这非常好。他若是表现得十分热诚，我反而会害怕。他从头到尾一丁点儿也不热诚，很好……”洛克扮出怪样，给自己胸口插上一刀，再来回摇晃几次。“盘子里是烟熏鳗鲡？”
“自己动手。里头塞了杏子和软黄洋葱。不怎么合我的口味。”
洛克拿起金的餐叉，往自己嘴里填了几块鳗鱼，他比金更喜欢这些填料。“看起来，我的账户里要少三分之二的数目了，”对食物发起一阵进攻后，他说。“算是学费吧，提醒我不要太高估雷昆的耐性。”
“哈，难道说我们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还能把账户里的钱带走不成？至多不过让你晚几个星期放手而已。”
“说的也是。再说当时我的另一个选择是桌上外科手术，截不截掉一只手不由我决定。你在读什么？”
金把书名亮给他看，洛克做出被噎住的表情。“为什么总在看卢卡诺？我们去哪儿你就把他带到哪儿，该死的罗曼司小说。读多了缠绵情爱，小心你的大脑变成浆糊。到最后说不定更适合照看花园，而不是构思骗局。”
“哼，”金说。“轮到阅读口味，科斯塔阁下，恐怕我更有评判的资格，您似乎从未对书本产生过兴趣吧。”
“我读得够多了！”
“历史和传记，基本上都是锁链开的书单。”
“那些题目会有什么问题？”
“历史，我们生活在历史的废墟中。至于传记，书中描述的各种决策，我们不是正和它们的后果生活在一起吗？我不打算靠阅读这些东西取乐。那和已经达到终点的旅人回头详细查看地图没有分别。”
“可罗曼司并不真实，也从来不可能成真。这难道不让你觉得它们没滋没味的吗？”
“瞧您都选择了什么字眼！‘并不真实，也从来不可能成真。’还有什么比罗曼司更衬得上混咱们这个行当的人呢？你为什么总如此抵触虚构小说？要知道，咱们的生计全要仰仗虚构。”
“我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洛克说，“我的行为方式也都与现实世界相关。正如你所说，这是一个行当。讲究的是实践，而不是浪漫的花哨念头。”
金把书在面前放下，用手指敲打着封面。“荆刺，这是你和我即将去往的地方——至少是您的归属。在历史书籍中寻找，你会发现咱们位于边缘。在传奇神话中寻找，你会发现咱们受人传颂。”
“还不如说被人随意夸张更适当。谎言成山。或是被吹得天上难找地下难寻，或是被踩得一无是处十恶不赦。我们真实的所作所为将和我们一起逝去，谁也不会有他妈的半点概念。”
“那也好过默默无闻！我记得你对戏剧曾经挺有品鉴力。不说别的，至少喜欢演剧。”
“是啊。”洛克合拢桌上的双手，愈加放低了说话声音。“你知道那事情的结果。”
“请原谅，”金叹息道。“都是我的错，不该再次提起那个红头发的话题。”
一名侍者出现在小隔间门口，目光炯炯，逼视洛克。
“哦，不用了，”洛克说，他把金的叉子放回鳗鲡碟子上。“我什么也不需要，很抱歉。我只是在等这位朋友吃完他那些糖衣黄蜂。”
“蜻蜓。”金把最后一只蜻蜓塞进口中，几乎囫囵吞下，将小说塞进外套内侧。“拿账单来，让我付钱。”
侍者点点头，清理干净盛食物的碟子，把一小片纸钉在了木头写字板上。
“好吧，”金从钱袋里往外数铜子儿，洛克在旁边说，“今天晚上咱们没别的事情好做了。我们说话的时候，雷昆无疑派人盯了梢。我们还是悠闲放松一两晚为妙，免得触怒了他。”
“好极了，”金说。“咱们不如四处走走，有没有兴趣找艘船去翡翠宫？那儿有相当不错的咖啡馆，还有音乐。让李奥和哲罗姆喝得醉醺醺的，撵着酒馆里的舞女跑，不知这是否符合他们的性格？”
“在太阳把我们赶回床上之前，哲罗姆可以尽情屠戮啤酒，骚扰酒馆里的舞女。李奥嘛，就让他坐着看热闹吧。”
“也许顺便和雷昆的人玩玩捕风捉影的游戏？”
“也许。该死，真希望小虫儿还在，他可以在屋顶给咱们把风。我们需要高处有人盯着；这城市里一个信得过的人也没有。”
“真希望小虫儿还在呵，句号。”金喟然叹息。
他们走进俱乐部的休息室，悄悄聊了几句科斯塔阁下和德·费拉阁下之间虚构的生意往来，即兴胡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些话是说给小耳朵们听的，刚过子夜，他们离开俱乐部，回到撒弗洛拉熟悉的寂静廊柱和高耸墙壁之中。这地方刻意保持了干净的环境——没有人奄奄一息等死，没有鲜血于后巷流淌，没有尿水在排水沟里发臭。银色灯球在铸铁灯架上摇摆，照亮了灰色的砖石街道，整个区域仿佛笼罩于灰色的月光下，虽说今晚的夜空中乌云密布。
女人在洛克左边的阴影中等待他们。
洛克和金走上街道，她跟上洛克的步伐。在洛克控制住身体反应之前，一柄袖中剑已经悄悄落进了手中，女人与他保持整整一码的距离，双手收在背后。她年纪不大，身材瘦小，黑发挽成长长的马尾。她身穿还算入时的黑色外套，头戴四角帽，行走间，灰色丝绸长丝巾在身后如三角旗般飘扬。
“李奥康托·科斯塔，”她的声调平和、愉快。“我知道您和您的朋友随身携带武器。咱们都悠着点儿如何？”
“尊敬的女士，您什么意思？”
“您手中的利器若是乱动，就会有箭矢穿透您的咽喉。告诉您的朋友，别让他的斧头离开衣服底下。咱们随便散散步就好。”
金的左手开始在外套底下移动；洛克用右手抓住他，悄悄摇了摇头。街上不止他们几人，人们四处穿行，为工作或是愉悦奔忙，其中有几位正瞪着他和金。还有几位在小巷和阴影中悄然站立，身披不合季节的厚重斗篷，一动不动。
“妈的，”金嘟囔道。“屋顶。”
洛克飞快扫视一眼。街对面三四层楼的建筑顶上，至少有两个人影在缓缓走动，步调与他们保持一致，他们手中拿着细长、弯曲的物件。长弓。
“您似乎把我们置于了不利地位，尊敬的女士，”洛克把短剑塞进外套口袋，亮出手掌给她看。“我们为何拥有这份荣幸，竟能引来您的注意？”
“有人想和你们谈话。”
“显然他们知道上哪儿找我们，为何不直接来一起吃饭呢？”
“你难道不觉得谈话应该是私密的吗？”
“莫不是某位住在高塔上的人派您来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过了片刻，她向前方打个手势。“下个路口，左转。右手边第一幢建筑，你会看见一扇敞开的门。进去，别人怎么说你们怎么做。”
她说得不错，下个十字路口，敞开的门正等着他们，一方黄色光线在地面投下同样的形状，只是色泽较暗。女人先走进房门。洛克感觉到四周至少有四五名潜行者，这还不算屋顶上的箭手，他叹了口气，飞快地向金打个手势——别急，别急。
这地方看似是个商铺，弃用多时，但维护良好。房间中另有六名男女，他们身穿镶银边的皮革紧身上衣，靠在墙上。四个人手持上了膛的十字弓，若是洛克的脑袋里还在转什么抵抗的念头，见状也只好打消得一干二净。连金也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一名持弓的男人静静掩上房门，领洛克和金进屋的女人转过身。她的外套前襟散开，洛克发现她也穿着加固了的皮革甲胄。女人伸出双手。
“武器，”她的音调很客气，但又很坚决。“放聪明点儿。”
洛克和金对视一眼，她哈哈大笑。
“别犯傻，二位先生。如果我们不想留你们的命，二位只怕已经钉在墙上了。我会保管好你们的财产的。”
洛克只好听天由命，他慢慢掏出衣袋中的短剑，又从袖筒里摇出另外一柄；金有样学样，拿出他那对短斧和多达三把的匕首。
“我就喜欢准备充分的男人，”女人说。她把两人的武器交给背后的男人，又从外套底下摸出两个轻飘飘的头罩丢给洛克和金，一人一个。“请套在二位的脑袋上，然后咱们再做正经事。”
“为什么？”金满腹狐疑地闻了闻头罩，洛克依葫芦画瓢。似乎没有涂药。
“为了保护你们。难道二位希望被我们拽着穿街过巷的时候露出面容？”
“还是不要为好，”洛克说。他皱着眉头套上头罩，发现眼前瞬时一片漆黑。
一阵脚步声和衣衫摩擦声之后，几只强壮的手捉住洛克的胳膊，强迫双臂在背后会师。又过了几秒钟，他感觉到某样东西紧紧缚住手腕。他身旁则是一阵骚乱，接着传来几声愠怒的闷哼；要想制住金，大概要数人同心协力才行。
“好了，”女人的声音从洛克背后响起。“抬脚走吧。别担心跌倒——会有人协助的。”
所谓“协助”，指的却是被几只巨手牢牢抓住，一路连拉带扯。洛克觉得前臂肌肉如入铁钳，他清清喉咙。
“我们这是去哪儿？”
“乘船兜风，科斯塔阁下，”女人答道。“别再提问了，因为我不打算回答。咱们还是加快步伐吧。”
门再次打开，发出吱嘎一声，他被推来推去，抓着他的人换个方向前进，一时间，洛克也有些头晕。他们重新回到闷热的维拉夜晚，洛克觉得额头上有大滴大滴的汗珠开始蜿蜒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