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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瞎眼盟友

1

“科斯塔阁下,请理智一些。我有什么理由向您隐瞒任何事情?我若是有治疗手段可以提供,那就意味着口袋里能添上不少金子,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佩尔·瑟瑞思,毒物顾问,她有一间颇为舒适的接待室,用来和客人讨论秘密事宜。洛克和金盘起腿坐在柔软的大坐垫上,拿着(但并没有在喝)细小的瓷器杯子,杯中盛的是醇厚的杰里什咖啡。佩尔·瑟瑞思是韦德兰人,态度严肃,两眼冰冷,大约三十岁,她在两名客人面前踱来踱去,新鲜船帆布颜色的头发拍打着黑色天鹅绒外套的衣领。她的保镖是一个衣着得体的维拉女人,腰间挂的是圆柄长剑和漆面木棍,懒洋洋地靠在唯一的房门旁(房门上了锁),默不作声,警惕戒备。
“我明白,”洛克说。“还请您原谅,敬爱的女士,我或许有点儿心情欠佳。希望您能谅解我们的处境……可能被下了毒,但却无法确知,更不用说获得解毒剂了。”
“是的,科斯塔阁下。您的确处在令人烦躁不安的境地中。”
“我这是第二次遭人下毒了,为了强迫我做某些事情。头一次我能逃脱靠的完全是运气。”
“真可惜,这是多么有效的手段啊,能把人拴得紧紧的,不是吗?”
“敬爱的女士,您能否不那么幸灾乐祸?”
“噢,别这么说,科斯塔阁下。您肯定认为我很没有同情心吧。”佩尔·瑟瑞思抬起左手,亮出好几个戒指和炼金术造成的伤疤,洛克惊讶地发现那只手缺了第四根指头。“某次疏忽造成的事故,当时我还是学徒,处理一样可憎的东西。我有十次心跳的时间可供抉择——手指,或是生命。幸好我手边有一柄大刀。我知道,品尝我的手艺种出的果实是什么滋味,二位先生。我知道什么是痛苦、焦虑和绝望,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好意思,”金说。“请原谅我的伙伴。只是……呃,我们疑似中毒的过程让我们心怀侥幸,希望能找到同等奇迹般的解毒手段。”
“告诉你们一条经验法则,下毒永远比解毒容易。”瑟瑞思无所事事地揉着失去指头的残桩,动作看起来仿佛某种古老、熟悉的局部痉挛。“解毒剂是非常微妙的东西,在许多情况下,它们本身就是毒药。世间不存在万能药、万应药,也不存在某种清理机制,能将我们这行当的各种致命毒素悉数涤清。按照您的描述,你们中的那种毒显然是有独特配方的,比起随意乱试解毒药剂,还不如一刀割了二位的喉咙。我的解毒剂或许会延长您的痛苦时间,或许会使得体内的毒素效果倍增。”
金用手捂住下巴,环视接待室四周。一面墙边,瑟瑞思布置了祭祀甘朵罗的神龛,肥胖、狡猾的甘朵罗是钱币和贸易之主,商业交易在天上的父神。对面墙边的神龛则献给艾赞·基拉,永寂女士,死亡女神。“可您说过,的确存在某些药剂,类似于可能烦扰我们的那种毒药。这能不能缩小值得一试的治疗手段的选择范围呢?”
“的确存在这样的药剂。曙光玫瑰精油能在体内安然沉睡数个月之久,若是中毒者不吃下特定的解毒剂,他的神经会逐渐被杀死。凋零白药能窃走一切食物和饮料中的养分,无论受害者如何暴饮暴食,到头来仍旧日益消瘦,最后死去。安纽拉粉呢?吸入它,受害者几周后会皮下出血而亡……可是,您还不明白吗?三种慢性毒药,三种迥然不同的损伤身体方式。比方说吧,为致人流血的毒药准备的解毒剂,如果您中的是别样毒药,它反而会杀死你。”
“该死的,”洛克说。“那好吧。我觉得自己傻乎乎的,跑来问这样的问题,可是……哲罗姆,你说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
“毛粪石,”金说。“我小时候听说过很多毛粪石的事情。”
“毛粪石,太让人悲哀了,只是神话。”瑟瑞思抱起双臂,深深叹息。“和十名诚实背节者,和噬心宝剑,和瑟林佩尔的号角,和其他那些美妙的妄想一样,都只是神话故事。德·费拉阁下,您读的那些书我只怕也读过。很抱歉,要从魔龙的胃中取出带有法力的石头,我们必须先在某处找到活着的魔龙,不是这个道理吗?”
“它们最近似乎有些供应不足呢。”
“如果您想寻找既昂贵又每每创造奇迹的东西,”瑟瑞思说,“我可以建议二位走另外一条道路。”
“随便什么……”洛克说。
“卡泰因的盟契法师。我收到过让人惊叹不已的报告,他们确实拥有某些我等炼金术士没有的方法,可以停止毒剂的作用。当然了,前提是您必须付得起他们的费用。”
“……除了他们,”洛克嗫嚅道。
“好吧,”瑟瑞思带着放弃了的表情说。“尽管无论我的钱包还是我的良心都不愿把二位双手空空地送回街上,但我必须承认我的能力有限,特别是你们可供参考的资料实在太少。你们百分之百确信自己是最近才中毒的吗?”
“昨天夜里,尊敬的女士,是我们的……是折磨我们的人拥有的首个机会。”
“那么,请接受我能够给予的小小慰藉吧。请保证你们对那人的利用价值,二位或许会得到几周到几个月的安全时间。到了时候,不伤及性命的发作或许能带来更多的资料,帮助你们确定究竟是什么毒药。仔细看,仔细听,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把更加确凿的线索带给我,我会吩咐手下,无论什么时候,白天或者夜晚,他们都会允许二位进来,让我看看有何可以效劳的。”
“敬爱的女士,您实在太仁慈了,”洛克说。
“可怜的先生们!我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希望二位有好运气。我知道,你们会在肩负重压的情况下生活好一段时间……若是到最后也找不到任何解毒药剂,我依然愿意提供二位其他的服务。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
“您正是我们喜爱的那种生意人,”金说着站起身。他把小咖啡杯放回桌上,在旁边摆了一枚索拉里金币。“谢谢您的宝贵时间和盛情款待。”
“别客气,德·费拉阁下。那么,二位这就打算走了?”
洛克站起身,拉直长外套。他和金一起点点头。
“那就这样了。瓦丽斯塔会引你们出去。再次为戴眼罩说声对不起,可是……谨慎于我于二位都有益处。”
佩尔·瑟瑞思接待室的真实位置是个秘密,它藏身于翡翠宫的木头迷宫之间,和成百上千家备受尊重的店铺、咖啡馆、酒馆、住家混在一起;在这里,无论日光还是月光,经过祖灵玻璃穹顶的过滤,落下来时都成了让人宽心的海绿色,穹顶由多个蘑菇状结构交叉构成,笼罩住了整个区域。瑟瑞思的保镖为预约好的客人戴上眼罩,经过许多段过道带到她面前。身佩武器的年轻女人站在门旁,手中拿了两副眼罩。
“我们完全理解,”洛克说。“也从不害怕。我们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让人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2

接下来,洛克和金在撒弗洛拉躲了两晚,眼睛总瞄着各处屋顶、各条黑巷,但无论是盟契法师还是执政官的探子都没有主动上前,大大方方地宣布他们的存在。他们只知道有好几组男女在跟踪、观察他们。洛克认为那是雷昆的人,雷昆肯定给他们下了命令,要他们泄露出足够的行踪,让洛克和金时刻提心吊胆。
第三天夜里,他们觉得应该回到罪塔尖去展示两张无惧的面孔。洛克和金套好价值数百索拉里的华美衣装,踏上罪塔尖的红色天鹅绒地毯,将弗拉尼银币丢进门卫手中,门外挤着数量可观的无名小卒,这些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寄希望于有什么人能大发善心,帮他们提升一下社会地位。
洛克久经考验的眼睛立刻挑出了人群中的残次品:满口烂牙的男女,面容比其他人更加清癯,眼神更加疲惫,身上的晚装看起来裁剪水平不高,或是佩戴错了饰物,或是搭配错了颜色。雷昆手下的“正派人”,由于事情办得好而得到在罪塔尖消遣一夜的奖赏。他们可以进塔,但当然了,不准超过二层。罪塔尖的魅力中也有这些人的一份功劳:让上流社会中的好人有机会接触下等社会的危险人物。
“科斯塔阁下,德·费拉阁下,”一位门童说,“欢迎回来。”
两扇大门打开,迎接洛克和金,一波噪音、热浪和各色气味扑面而来,喷涌进夜色中——名为“颓废”之物的呼吸,两人对此颇为熟悉。
底层挤满了人,但并不过分,二楼却是一片肌肤和精美衣装的海洋。人群始于台阶上,洛克和金必须用胳膊肘和威胁开出一条向上去的道路。
“佩里兰多在上,这是搞什么名堂?”洛克问一个经过身边的人。那男人转过身,满脸兴奋的笑容。
“铁笼秀!”
二楼正中是一个从天花板放下来的黄铜笼子,笼子固定于地面上的孔隙间,每边长约二十英尺,坚若磐石。今夜,笼子和往常一样,罩着一层细密的网状物——不,洛克纠正自己,是两层网状物,笼子内部一层,外面一层。少数几位罪塔尖的老主顾在外壁上的升降台俯瞰全室;若是换成站席,那些空间足以再容纳百来名看客。
洛克和金沿逆时针的方向排开人群,试图凑近了看清楚究竟在展览什么。四周围传来兴奋的低声交谈,洛克在这些墙壁间还未曾见过如此狂热的场景。但是,当他和金终于靠近了笼子的时候,洛克忽然意识到,那些声音并非全然发自人群。
某样麻雀大小的东西正振翅飞翔,一次次撞上细网,发出愤怒的嗡嗡声,那种低沉、单调的声音让洛克的脊背一阵发凉,这是纯粹动物性的恐惧。“他妈的短剑蜂,”他悄声对金说,金使劲点头,表示赞同。
洛克的运气一直尚可,还未曾与这种昆虫狭路相逢。短剑蜂是东方几千英里之外几个热带大岛上的祸殃,那里比杰里姆和杰里什更要遥远,大部分瑟林地图都没有详细到收录这些岛屿的地步。数年前,金在他的某本自然哲学书中看到关于短剑蜂的可怕描述,他朗读给另外几位绅士盗贼听,毁掉了接下来几晚众人的睡眠。
被短剑蜂叮过的人少有能够死里逃生的,按照他们留下的叙述,这种动物有了短剑蜂的名号。短剑蜂和燕雀体重相仿,通体亮红色,其蜇刺比成年男人的中指更长。在任何瑟林城邦,拥有短剑蜂蜂后的人将被判死刑,这是为了防止这种恶物于瑟林扎下根基。据说,它们的蜂巢大小堪比整幢宅邸。
一名年轻人正在笼子里左闪右避,他只穿了丝绸束腰外衣、棉布马裤和短靴,没有任何护具。厚实的皮革长手套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唯一的护甲;手套用索带扣在前臂上,他用双手挡在面孔前,姿势仿佛拳击手。戴了这样的手套,他可以拍死或是碾碎短剑蜂,但动作必须特别快,对自己也特别有信心。
笼子另外一侧摆着一个厚重的木制柜橱,前方做成数十个细网覆盖的小室,有几个小室已经打开。从声音来听,其余的小室里也都关着高度激动的短剑蜂,它们正等待被释放出来。
“科斯塔阁下!德·费拉阁下!”
叫声压过了人群的喧闹,但即便如此,洛克依然没能立刻找到喊话的人。洛克转来转去看了好几圈,这才发现是谁在招呼他们——玛拉科萨·杜伦纳,她正在对面墙边的台子上向两人挥手。
玛拉科萨吸着和胳膊差不多长的银质弯烟杆,一头黑发用银光闪闪的饰物扎成扇尾形状。向房间对面的洛克和金挥手时,左腕上的白铁和玉石不停互相碰撞。洛克和金对视一眼,挑挑眉毛,朝着她的方向分开众人,很快便站在了她的台子边。
“这几天晚上你们都上哪儿去了?艾兹米拉身体不适,但我一直在塔里游来荡去,脑子里装了不少别的赌戏。”
“诚挚的歉意,杜伦纳女士,”金说。“生意上的事情让我们耽搁在了别处。我们偶尔以自由顾问的身份为某些特别……急切的顾客服务。”
“去水上兜了一圈,”洛克补充道。
“讨论关于梨子汽酒的未来,”金说。
“从前的关系人热烈推荐了我们,”洛克说。
“梨子汽酒的未来?二位的生意真够罗曼蒂克、够危机四伏的。你们在未来上押注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玩旋转木马那样敢于冒险?”
“情非得已,”金说,“否则我们从哪里来玩旋转木马的钱呢?”
“好吧,示范示范冒险精神如何?笼中斗兽。你们认为哪位参与者拥有更加乐观的未来呢?”
笼子里,自由飞翔的短剑蜂对年轻男子发起冲刺,男人一把将其拍落地面,用靴子碾碎虫子,发出黏糊糊的一声。人群中多数人欢声雷动。
“显然,我们的态度已经无关紧要了,”洛克说。“抑或是说,还有更精彩的戏码等在后头?”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科斯塔阁下。蜂房中有一百二十个小室。上面安装了时钟机关,随机打开小室的门。他或许一次面对一只短剑蜂,也许一次面对六只。够吸引眼球的,对吧?他不能离开笼子,除非杀死那一百二十只短剑蜂,或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了抬两条眉毛,以此结束她的介绍。“我想,他才杀到第八只。”
“呃,”洛克说。“好吧……若是必须让我选择,我倾向于这位年轻人。就管我叫乐观主义者吧。”
“您的确很乐观,”她从鼻孔中吐出两股烟气,状如淡淡的灰色瀑布,她笑着说。“我压短剑蜂。愿意和我赌一场吗?我压两百索拉里,二位一人一百,如何?”
“我和身边的先生一样,都更喜欢较小的赌注,不过,还是让我问问身边这位先生吧——哲罗姆,您看如何?”
“只要您高兴,亲爱的女士,我们的钱袋都听您的使唤。”
“您二位真是优雅谎话的喷泉。”她唤来塔中的招待员,三人用信用向赌场质押了筹码。他们每人拿到四枚短木筹,每个筹码上嵌了十个环状物。招待把他们的名字记在写字板上,转身走开,房间里下注的声音此起彼伏。
笼子里,又有两只杀气腾腾的恼人虫子脱离束缚,挥舞翅膀扑向年轻人。
“我是不是忘了提起?”杜伦纳拿出两枚筹码,搁在面前的台子上,“若是附近有短剑蜂死去,其他的个体似乎会受到刺激,变得更加狂暴。随着战斗进行,年轻人的对手会变得越来越愤怒。”
此刻飞舞于空中的那两只短剑蜂看起来已经足够愤怒了;年轻人跳起生机勃勃的快步舞蹈,不让它们靠近自己的背部和侧面。“太有意思了,”金说,他一边抻长了脖子观战,一边在他的肢体表情中加入了一连串特殊的手势。金的手语创造性地使用了颇受限制的几个信号,洛克思考片刻,终于弄明白了大致要点:
我们非得和她一起看这东西吗?
他正要作答,左肩上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重压。
“科斯塔阁下,”洛克还没完全转身,塞琳黛已经开口。“一位至高会成员希望与您谈话,在六楼。小事情。与……纸牌把戏有关。他说您会明白什么意思。”
“女士,”洛克说,“我,呃,实在太愿意参加了。能替我转告我马上就来吗?”
“最好,”她露出半个微笑,被毁坏的半边面容动也不动。“我亲自陪您上去,这能极大加快您的行进速度。”
洛克笑得仿佛在说这正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他摊开双手,面对杜伦纳女士。
“您的社交圈子委实让人惊叹,科斯塔阁下。快去快回;哲罗姆会照看好您的赌注,同时和我共饮一杯。”
“当真是受宠若惊,”金立刻抬手叫招待要酒喝。
塞琳黛一刻也不耽误,她转身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圆形远端的台阶。她步伐飞快,血肉手臂抱着黄铜手臂,伸在身体前面,仿佛是邀人握手,人群如奇迹般分开。洛克快步跟上,人群又在他背后合拢,那情形就像某种群集生物短暂地受到打扰,又立刻回到它们的日常琐事当中去。酒杯叮当,烟雾缭绕,短剑蜂嗡嗡作响。
爬上台阶,来到三楼;衣冠楚楚的众人又一次在雷昆的大管家面前散开。三楼南侧是一片服务区,工作人员在一排排的酒架前忙碌。服务区背后是一扇狭窄的木门,门旁有个壁龛。塞琳黛将黄铜手臂伸进壁龛,门吱吱嘎嘎地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黑漆漆的空间,不比棺材大到哪儿去。她先一步进去,回身倚住小空间的墙壁,招呼他也进来。
“爬升室,”她说。“比经过楼梯和人群方便。”
爬升室很拥挤;金只怕没法与她共处其中。洛克勉强把自己塞进她左边的空间,感觉到黄铜手臂的重量压在了上背部。她的另一只手跨过他,拉上爬升室的房门。两人幽闭于暖融融的黑暗中,洛克清楚地闻到两个人不同的气味——他刚出的汗,她的女性芳香,还有她头发里的什么东西,像是松木燃烧的烟雾。森林气息,清爽宜人,他闻得颇为舒心。
“好吧,”他轻声说,“这是我遭遇事故的地方,对吧?如果我将要遭遇事故的话。”
“不会有事故,科斯塔阁下。答案是否定的,上去的路上您不会有事。”
她动了动,他听见塞琳黛右边墙上有什么机械装置发出咔哒一声。过了一刻,小房间的墙壁颤抖起来,两人头顶传来微弱的吱呀声。
“您不喜欢我,”洛克一时心血来潮。塞琳黛沉默片刻。
“我见过许多叛徒,”末了,她说,“可是,谁也比不上您这么能说会道。”
“唯有首先变节的才称得上是叛徒,”洛克在声音中灌注了受伤的语气。“我只是希望补偿受到的委屈。”
“您很能让自己的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她嘶声道。
“我不知自己怎么冒犯了您。”
“随便您怎么想吧。”
洛克发狂般地搜肠刮肚,想琢磨出下一句话的适合语气。黑暗中,无法面对面说话,他的声音将脱离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戏剧表演的才能在这种时刻派上了用场。他仿佛炼金术士,将练习过无数遍的欺诈手段和希望得到的情感成分混合在一起——悔恨,害臊,期待。
“如果我无意中冒犯了您,敬爱的女士——我愿意收回我说出的任何话,愿意撤销我做过的任何事。”最短促的迟疑,只是为了传达真诚的感觉。这是他的言语工具箱中最犀利的工具。“只要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立刻去完成。”
她在洛克身旁略微动了动;有那么一个瞬间,黄铜手臂压得更紧了。洛克闭紧双眼,祈求自己的耳朵、皮肤、纯粹的动物本能足够敏锐,可以在黑暗中觉察到最细微不过的线索。对于他人的怜悯,她究竟是蔑视还是渴望呢?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太阳穴一下下脉动。
“没有什么可以收回和撤销的,”她的声音含含糊糊。
“我真心希望存在这样的东西,好让您放松心情。”
“您做不到。”她叹息道。“不可能做到。”
“连尝试的机会也不给我?”
“您说话的方式和耍弄纸牌一样,科斯塔阁下。实在太圆滑了。您用言辞隐藏事物的本事只怕比用扑克时更大。如果您非得让我说,只是因为在对抗您的匿名雇主时您或许还有利用价值——仅此一点——我才克制住自己的厌恶,让您苟活于世。”
“我不想成为您的敌人,塞琳黛。我绝对不想惹麻烦。”
“言辞是最廉价的。廉价,无意义。”
“我怎么……”又是一次深思熟虑的暂停。洛克的小心谨慎堪比雕刻大师用乌鸦脚爪微调石像眼睛边缘的时候。“好吧,我或许是太油嘴滑舌了。可是,塞琳黛,我不懂别的说话方式。”再次直呼她的名字,这是一种强迫机制,几乎算得上咒语。比用头衔称呼对方更加亲密,效果也更好。“我本性难改。”
“那您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信任您?”
“我更想知道的是天底下究竟有没有您信任的人。”
“谁也不信任,”她说,“就永远不会遭到背叛。被所有人敌视,但不会遭到背叛。”
“嗯哼。”洛克咬住舌头,脑筋转得飞快。“您也不信任他,对不对,塞琳黛?”
“科斯塔阁下,这和您有什么他妈的相干?”
爬升室顶上传来砰然巨响。房间最后重重抖了一抖,静止下来。
“请原谅我多嘴问一句,”洛克说。“应该不是六楼吧。九楼,对吗?”
“九楼。”
一秒钟之后她就将拉开门。他们在亲密的黑暗中还能共处最后一瞬间。他掂量着几个选项,应该拿哪一个当作最后的投枪?要冒险,要能引发对方内心的不安。
“您得知道,我一直不怎么看得起他。但那是我发现他明智到对您投注了足够的爱意之前。”再顿一顿,他压低声音,几不可闻。“我认为,您是我遇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士。”
他在黑暗中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她的回答。
“多么有趣的猜测,”她轻声说,词句间弥漫着酸楚的气息。咔哒一声过后,黑暗中出现一丝黄色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她用黄铜手臂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撞上房门,房门为之敞开,灯光映照下的雷昆办公室出现在了眼前。
好吧,让他的话语在她的脑海中生根发芽吧。等她给出他该如何继续的信号吧。他心中没有特定的目标,让她心生疑虑就已经足够了,不时刻打算拿刀子捅他就已经足够了。若是他心底里某个部分也略有不安,因为自己正在玩弄对方的情感(该死的,那个部分很少冒出来说话!),好吧——他提醒自己,他是李奥康托·科斯塔,李奥康托·科斯塔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李奥康托·科斯塔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他一步跨出爬升室,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说服,正如不知道塞琳黛有没有被说服一样。

3

“科斯塔阁下!我神秘的新伙伴。你真是一个大忙人呀。”
雷昆的办公室和上次造访时同样凌乱。发现自己那几堆牌随意摆在雷昆的桌上或是桌子附近,洛克不由觉得心满意足。爬升室的门开在两幅油画之间的壁龛中,洛克敢保证,上次造访时自己绝对没有见到那个壁龛。
雷昆正站在阳台的滑动纱门前,透过门眺望风景,他身穿厚实的黑领栗色礼服大衣。雷昆用戴了手套的手挠挠下巴,侧过脸瞥了洛克一眼。
“事实上,”洛克说,“哲罗姆和我这几日过得颇为风平浪静。正如我向您保证过的。”
“我说的不只是这几天。我找人打探了过去两年二位在塔尔·维拉的行踪。”
“和我想的一样。有趣吗?”
“颇具深意。直话直说吧,你的同伴想从艾珠莱·加拉丁那里探听有关我金库的资料。一年多前的事情。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塞琳黛缓缓地踱到洛克左边,眼神越过她的右肩,落在洛克身上。
“当然了。艺巧行会最顶尖的大粪蛋儿之一。我告诉哲罗姆上哪儿去找她的。”
“你怎么知道她在我的金库设计中插了一手?”
“您不得不叹服,在艺巧匠人出没的酒吧里替人买酒,对他们讲的每件事情故作无比有趣状,就能得到多少消息。”
“我明白了。”
“不过,老娘们儿一个字也没告诉他。”
“她肯定不会。她对如此处理也颇为自得,甚至没通知我哲罗姆打探金库的事情。前几天夜里我放出风声去,结果传回消息的还是一位啤酒小贩——我信得过的眼线之一,他曾经目睹某位符合你同伴外貌描述的先生从天而降。”
“是的。哲罗姆说行会女主在中断会谈方面很有一套独门绝技。”
“哼哼,塞琳黛昨天夜里和她进行了一场没有中断的会谈。受到诱使,她记起了哲罗姆访问时的各种细节。”
“诱使?”
“财务上的,科斯塔阁下。”
“哦。”
“我还知道了,你曾经在银影码头我控制的几个帮派里问东问西。始于哲罗姆拜访加拉丁行会女主差不多的时候。”
“没错。我和一位名叫德拉瓦的老家伙聊过,还有一个女人,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阿美尼雅·康塔兹。”
“哈,正是她了。谢谢提醒。了不起的女人,我想和她谈笔好生意,跟她套套近乎,可她似乎不怎么欣赏我的花言巧语。”
“阿美尼雅当然不会;她更享受其他女士的陪伴。”
“喔,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我要失去魅力了呢。”
“你对航运很好奇,海关官员决计不会听到风声的那种。你和我的人谈起一些条件,但没继续跟进。为什么?”
“哲罗姆和我思前想后,都认为自塔尔·维拉外部调集航运力量更加明智。我们打算只雇几艘小型驳船运送我们从您那儿窃取的财货,获取大型平底货船牵涉的事项对我们而言过于复杂。”
“若是让我策划抢劫我自己,想来我也会附和你们的意见。还有,炼金术士的事情。我得到可靠的线报,你们在过去一年内和几位术士有联系。既有声誉良好的,也有反过来的。”
“的确如此。我用火油和酸液在二手齿轮机件上做了几次试验。本以为能让我免去乏味的撬锁过程。”
“这些试验有什么结果吗?”
“这种消息,我希望能和雇主分享,”洛克咧嘴一笑。
“嗯哼。便暂且不提吧。凡此种种,看起来你们的确有什么盘算。这许多各不相同的动作加起来,确实能支持您的故事。然而,我还有一个疑问。”
“是什么呢?”
“我很好奇。三个晚上之前,你们见到马克西伦的时候,他老人家如何?”
洛克忽然意识到塞琳黛不再四处走动。她在洛克身后几步的地方站定就位,一动不动。诡诈看护人啊,他想,赐我一句浑然天成的狗屁胡扯,还有足以知道何时该停止说谎的智慧吧。
“呃,嗯,他是个混球。”
“这不是秘密了。街上随便找个小孩也能告诉我同样的话。这样说来,你承认自己曾经去过王域了?”
“是的。我私下谒见了斯特拉戈斯。顺便说一句,他有个印象,那就是他在您的帮派中安插的探子没有被识破。”
“那是出于我的考虑。李奥康托,你溜达得可真够远的呀。塔尔·维拉的执政官有什么需要哲罗姆和你为他效劳的吗?而且还是在那天半夜?不是别的日子,就是我们展开那番趣味盎然的会谈的那个夜晚?”
洛克深深叹息,给自己换取了几秒钟的思考时间。“我可以告诉您,”他尽可能审慎地迟疑片刻,“但我觉得您不一定会喜欢。”
“我当然不会喜欢。不过,还是说来听听吧。”
洛克又叹了口气。一头扎进谎言的海洋,或是一头飞出罪塔尖的窗户。
“斯特拉戈斯,雇佣哲罗姆和我的正是他。和我们接触的前哨只是他的代理人。他急切地希望看见您的金库宛如烧烤宴会过后的肉库,认为是该拿鞭子敲打敲打我们的时候了。”
雷昆咬紧牙关,脸上隐隐出现几道皱纹,他将手放回背后。“听他亲口说的?”
“是的。”
“太令人惊讶了,他一定对你另眼相待,能亲自向你讲解他的计划。如何证明?”
“呃,您知道啊,我让他签了书面陈述,把打算如何把您放在架子上烤的计划写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还乐于送给我一份,可是啊,我真是笨手笨脚……今天夜里来罪塔尖的路上给弄丢了!”洛克向左猛然扭头,怒目而视。他发现塞琳黛正热切地看着自己,血肉之手伸进外套中,搁在什么东西上。“操他妈的,要是不相信我,还不如让我这就跳出窗户,可以省下咱们两人的好多时间呢!”
“不……没必要现在就让你的脑浆为圆石地面增色。”雷昆举起一只手。“可是,处在斯特拉戈斯那样位置的人,和某位——呃——处于命令链条较低端的行动人员直接沟通,这是相当不寻常的事情。绝无冒犯之意。”
“没什么。若是让我来猜,我想斯特拉戈斯不知为何失去了耐心。我觉得他希望更快看见成果。另外嘛……我确信,哲罗姆和我若是帮他完成了什么事情,只怕也就命不久长了。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假设。”
“这还能让他省下不少金钱,想必如此。斯特拉戈斯对黄金的怜惜远远超过对生命的。”雷昆逐个揿响皮革手套下的指节。“最让人愤恨的事情是,这些居然都说得通。我有一条经验法则——如果你有个谜题,而答案既优雅又简单,那就意味着有人打算彻底干翻你。”
“我却还有一个问题,”塞琳黛说,“斯特拉戈斯为何要与你们直接对话,他很清楚,如果你被……说服了,难免不牵连到他。”
“有一件事情我忘了说起,”洛克面露难色。“实在很……非常尴尬,对于哲罗姆和我都是。斯特拉戈斯在会面时请我们喝汽酒。我们不敢得罪主人,只好喝了一小口。事后,他声称酒里下了毒药,某种难以查考的慢性毒药。哲罗姆和我不得不定期从他手中获取解毒剂,否则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因此,他拿住了我们的命门,想要解毒剂,我们就必须乖乖当他的小宠物。”
“老把戏,”雷昆说。“老,但有效。”
“我说了,我们尴尬得无地自容。因此,您得明白,”洛克说,“待到我们发光发热完毕,他拥有处置我们的方法。我确信,此时此刻他对我们的忠诚毫不疑心。”
“而你依然想和他对着干?”
“说实话吧,雷昆。如果您是斯特拉戈斯,会给我们解毒剂,祝我们一路顺风吗?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是死人了。现在,我有两件仇怨必须在死前了结。就算我倒在斯特拉戈斯该死的汽酒脚下,最后一刻也希望同哲罗姆度过。除此之外,我希望执政官受苦。这两件事情上,您仍旧是我最好的手段。”
“合理的假设,”雷昆咕哝道,他的举止略略温和了一些。
“很高兴您也这么认为,因为我显然对这个城市的政治局势不够了解。雷昆,究竟他妈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执政官和至高会又在互相龇牙。至高会有半数成员将他们私有财产的很大一部分存放在我的金库中,执政官的间谍无从得知他们的资源究竟有多么丰富。搬空我的金库不止能让至高会手头拮据,还能让我和至高会关系恶化。斯特拉戈斯无法把我踢出局,因为那样会彻底惹怒我,很可能引发全面内战。可是,资助某个第三方团伙袭击我的金库……嗯哼,这就能耍一个漂亮的把戏了。我会忙于搜寻哲罗姆和你,至高会会忙于把我拉下马、囚禁我,而斯特拉戈斯就……”
雷昆攥紧拳头,猛击手掌心,用力碾压,以此演示执政官会怎么做。
“我为什么有一种感觉,”洛克说,“执政官的地位应该不如至高会的成员。”
“理论上来说,是的。至高会有一份漂亮的羊皮纸文件,上头这么说。可是,斯特拉戈斯拥有一支陆军和一支海军,让他有底气表达不同的意见。”
“好极了。我们该怎么做呢?”
“好问题。科斯塔阁下,你没有更多的建议、更多的计划、更多的纸牌魔术了吧?”
洛克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李奥康托·科斯塔拥有更多的人性色彩。“您看,”他说,“雇主只是每个月送一袋金币来的匿名好人的时候,我完全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现在呢?发生了许多烂糟糟的事情,到处都有刀子飞来飞去,而您能从我无法企及的角度思考问题。因此,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嗯——斯特拉戈斯,他有否问起你我之间的对话?”
“连提也没有提。我觉得他并不知道。按照我的看法,本来那天夜里就有把哲罗姆和我带去见他的安排。”
“你确定吗?”
“在我能够确定的范围内,是的。”
“说点儿别的吧,李奥康托。如果在你有机会向我表演纸牌魔术之前,斯特拉戈斯先对你揭出了他的身份……你若是知道了自己在背叛什么人,还会做同样的事情吗?”
“呃……”洛克扮出苦苦思索的样子。“若是我真心喜欢或是信任他,就保不准自己会怎么看了。也许往哲罗姆背上捅一刀了事。可是……对于斯特拉戈斯而言,我们犹如老鼠,对吗?他妈的昆虫都不如。斯特拉戈斯是个专横的龟孙子,觉得自己很了解哲罗姆和我。我……反正不喜欢他,一丁点儿也不喜欢,就算没有毒药也是如此。”
“他肯定和你说了很多,否则从哪儿来的恁大怨气,”雷昆笑了起来。“就这样吧。如果您想买门票加入我的组织,这就是价码了。价码是斯特拉戈斯。”
“诸神啊!这什么他妈的意思?”
“待到斯特拉戈斯确认死亡或是处于我的监禁下,你就能得到想要的。在罪塔尖帮我打理赌场的位置。一份薪水。我会尽我所能帮你解毒。哲罗姆·德·费拉在你的刀刃下哭喊。这条件如何?”
“我该怎么才能做到呢?”
“我不指望你能独个儿完成。马克西伦显然统治得太久了。尽你所能,或者尽量完成我的指示,帮助我促成他的退休。然后嘛,我想我就会拥有一位新的楼层经理。”
“很久没听过这么好的事情了。另外,呃,我账户中的钱,在您的指示下冻结的那部分?”
“会仍旧保持冻结,因你的行为而损失。我不是慈善家,李奥康托。记住这一点,如果你愿意侍奉我的话。”
“当然,当然。还烦请您原谅我一次,允许我代自己问个问题。您为何不担心我会向斯特拉戈斯出卖您?我大可以转身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他。”
“就这件事情而言,你为何会假定我没有欺瞒你呢?”雷昆笑得很开心,他真的被逗乐了。
“可能这个,可能那个,我想得都头疼了,”洛克说。“我还是更喜欢出千作弊。如果您没有对我坦诚相待,我还不如回家吊死自己算了。”
“没错。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更好的答案。你能告诉斯特拉戈斯什么?我不喜欢他?替他的敌人保管财物,希望他一命归西?他就此便会确认我的敌意?毫无意义嘛。他知道我有敌意。他知道若是他想巩固权力,塔尔·维拉的地下世界必然是个妨碍。我的泥脚丘八更喜欢行会的规矩,对制服和矛枪的威势没有兴趣;军事独裁底下的油水不够多。”
泥脚丘八,这是瑟林王朝对步兵的称呼;洛克曾数次听过人们如此称呼罪犯,但从未听过罪犯如此自称。
“剩下的,”雷昆说,“就得看你的另外一位法官是否认为依然值得在你身上冒险了。”
“另外一位法官?”
雷昆对塞琳黛做个手势。“亲爱的,你都听见了。我们是该把李奥康托丢出窗户,还是该送他返回你遇见他的地方?”
洛克迎上她的视线,他抱起双臂,做出他心中认为最人畜无害的小狗式笑容。她皱起眉头,思考片刻,从表情看不出她的想法,最后,她长出了一口气。
“有很多不该信任他的理由。可是,若是有机会在执政官身边安插一条内线……我认为这个代价还是可以接受的。就留下他的生命吧。”
“你看,科斯塔阁下。”雷昆走上前,按住洛克的肩头。“这对你的品行是多么干脆利落的认可呀。”
“我真是受宠若惊。”洛克尽量不过多表现出内心的解脱感觉。
“那么,就现在而言,你的任务是讨执政官的欢心。另外,当然了,弄到解毒剂吃下去。”
“是的,愿诸神保佑我。”洛克心事重重地抓了抓下巴。“我必须让他知道,你我曾经有过私下里的会面;他在罪塔尖的眼线迟早会知道。我得尽快解释清楚。”
“那是自然。他很快就会带你进王域吗?”
“不知道多快算是很快,但答案是肯定的。”
“很好。这意味着他也许又会唠叨他的盘算。现在,回到德·费拉阁下的身边,享受愉快的夜晚吧。今天打算骗什么人吗?”
“我们刚到,被人拉着赌了笼中斗兽。”
“哦,短剑蜂。小恶魔,意外得到的。”
“危险的资产。”
“没错。一名杰里姆船长有一整套带蜂后的蜂房想出售。我的人给海关报了信,让他丢了性命,蜂后被烧死,剩下的则在没收后落入我的掌握。我知道肯定能琢磨出利用它们的好办法。”
“那位挑战它们的年轻人呢?”
“某位小贵族的第八个儿子之类的,脑壳里装的全是沙子,欠了塔里不少钱。他愿意挑战短剑蜂,赢了抵债,死了就死了,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哈,我压了他一百索拉里,希望他能够活下来抵还债务。”他转身问塞琳黛,“还是乘爬升室?”
“只到六楼。您从那儿走下去。”她微微一笑,颇为自得。“自己走下去。”

4

洛克用手肘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回到二楼,笼子里的年轻人已经跛了—条腿,他血流不止,摇摇晃晃地勉强立着。笼中有六只短剑蜂正绕着他飞舞、盘旋、冲刺。洛克挤过众人,叹了口气。
“科斯塔阁下!您回来得可真及时,我想大概正赶上游戏终局。”
杜伦纳女士边喝酒边微笑着说话,她正在用足有一英尺高的细长玻璃杯喝某种橙色酒水。金则啜饮着较小的圆底酒杯中的淡棕色液体,他将同样的饮料递给洛克,洛克接过去,点点头表示感谢。蜂蜜朗姆——这酒足够烈,足以逃脱杜伦纳的苛评,但又不够烈,不会让饮酒者丧失良好的判断力。
“正赶上吗?太抱歉了,不得不离席片刻。无聊的生意事儿。”
“无聊?有至高会成员还无聊?”
“上周我给他表演了一套纸牌魔术,大错特错,”洛克说。“今天他让我表演同样的魔术,给——呃——他的一位朋友看。”
“这魔术一定非常引人入胜。比您在牌桌上玩的把戏更加引人入胜。”
“这就不敢说了,亲爱的女士。”洛克痛饮一大口美酒。“最重要的,耍魔术的时候我无须分神,您这样出色的对手毕竟天下难觅。”
“科斯塔阁下,有没有人试过切掉您那条惹人厌的好舌头?”
“在几个我叫得上名字的城市里,这都成了一项传统消遣哩。”
笼子里又有几只短剑蜂冲出囚室,狂乱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了……两只、三只、四只……洛克不由打个冷战,无能为力地眼看着模糊的黑色形体在笼中飞舞。年轻人试图站稳脚跟,却终于忍不住慌了神,开始随意挥动胳膊。他击落了一只短剑蜂,但另外一只却乘机落在他的腰际,把年轻人刺倒在地。他号叫着用手拍打,弓起背脊。人群陷入死寂,半是惊惧,半是期待。
死亡来得很快,但洛克不会称之为仁慈。短剑蜂纷纷向年轻人发起冲刺,用它们带爪的脚掌撕扯浸透鲜血的衬衫。他的胸口一只,胳膊上一只,短剑蜂有节奏地抬起身体,旋即刺下……又一只在发际扑腾,另一只将尖刺留在了咽喉中。年轻人的狂叫变成了呛咳液体的声音。他的口中吐出白沫,鲜血如小溪般自面孔和胸膛淌下,最后,他翻了个身趴下,猛烈地抽搐着。短剑蜂嗡嗡地落在他的身体之上,那恐怖的样子仿佛血色的蚂蚁,它们依然不肯放过年轻人,不停突刺、噬咬。
洛克连他在堪蒂萨花园吃的少许早餐也快吐了出来,他用力咬了一口自己蜷曲的手指,让疼痛帮助他控制住身体。待到他重新面对杜伦纳女士的时候,脸上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好吧,”她向洛克和金炫耀着那四枚木头筹码,“对上次见面二位给我留下的伤痛,这算是小小的慰藉吧。何时能有机会再向两位讨教一二呢?”
“我想一定很快吧,”洛克说。“可是,今天夜里还请您原谅,我们有一些……政治难题需要讨论。离开前,我打算把剩下的酒泼在那男人的尸体上,都是他害得我们输掉了两百索拉里。”
杜伦纳女士无可无不可地挥挥手,洛克和金还没走出两步,她就摸出皮革烟草袋,开始为她的烟杆填充弹药了。
走近笼子,洛克的恶心感又升腾起来。人群已经散开,正在互相交换筹码和热切的胡言乱语。笼子边最后几步的距离内已几乎空无一人。房间里的噪音和响动让短剑蜂始终很激动。洛克靠近笼子,一双短剑蜂飞回空中,威胁着缓缓盘旋,跟随洛克的脚步,不时撞上内层衬网,发出巨大的声音。它们的黑眼睛似乎正直视洛克。他忍不住有些害怕。
他尽量靠近年轻人的尸体跪下,几秒钟之内,密闭空间中半数的短剑蜂便在他一两英尺的地方,边发出嗡嗡的声音边猛力撞击隔网。洛克将剩下的半杯酒洒在覆满短剑蜂的尸体上。他身后陡然响起一阵笑闹声。
“这就对了,朋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笨手笨脚,狗娘养的让我输了五百索拉里。若是能进去的话,撤一泡尿在他身上才解恨。”
“诡诈看护人在上,”洛克悄声细语,语速飞快,“一杯酒洒给大地,献给没有朋友的陌生人。豪侠和愚勇之主,请替他扫清走向永寂女神的道路。这是多么可怖的死法。替我完成这件事情,我最近就不多打扰您了。我的祈求全然出自真心真意。”
洛克亲吻一下左手手背,站起身。说完祷词,忽然间,他希望离这笼子越远越好。
“上哪儿去?”金平静地说。
“他妈的离这些天杀的虫子越远越好。”

5

海面上还算晴朗,东方天际却有云层开始累积;珠母般的云幕仿佛凝固的烟雾般包围了几个月亮。洛克和金拖着步子走在巨人厅廊内侧的码头区,一阵劲风吹过两人,把脚边的废纸和各种垃圾刮得漫天飞舞。船钟回荡在拍打岸边的银色水面上。
他们左边,黑色的祖灵玻璃墙壁一层一层升起,状如微微泛光的悬崖,其间点缀着摇摇晃晃的阶梯,阶梯连接着不同层级,上面挂有黯淡的灯笼,为蹒跚上下的人指引道路。这些阶梯的尽头是夜市,还有从高处到另外那侧波浪边覆盖全岛各层级的宽阔屋顶。
“噢,太迷人了,”洛克讲完雷昆办公室中的经过,金评论道。“那么,我们让雷昆认为斯特拉戈斯盯上了他。我还没有帮助促成内战的经历。估计挺有趣。”
“我没有别的选择,”洛克说。“关于斯特拉戈斯为何对我们有了个人的兴趣,您能想出别的理由吗?若是没有足够好的解释,我就会头前脚后地飞出窗户,这点我很清楚。”
“你若是脑袋先着地,估计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除了赔偿撞坏的鹅卵石。你认为是否该让斯特拉戈斯知道,雷昆并没有如他所愿,对他安插的探子一无所知。”
“哼哼,去他妈的。”
“我可没那个兴趣。”
“另外,就我们所知,斯特拉戈斯的确在想办法对付雷昆。他们绝非朋友,这座城市正有一场大风波在酝酿。在账本的资产栏目中,”洛克说,“我要加上两笔,我认为塞琳黛是可以拉拢的,至少可以略略撼动。还有,看起来雷昆认可了我的身份。”
“不错,进展不错。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向他呈上椅子了?”
“是啊,椅子……椅子。是时候了。赶在斯特拉戈斯对咱们再次下手前做完这一步。”
“你说个时间,我去把它们搬出储藏的地方,塞进马车里。”
“很好。那就本周晚些时候交出去。你是否介意远离罪塔尖一两个晚上?”
“当然不介意。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只是想避开杜伦纳和科伐略。在我们对所处位置更加笃定之前,我不想再浪费一个晚上输钱又醉酒。贝拉帕拉涅拉的把戏再搞一次多半会引来疑心。”
“你这样说的话,我实在没什么好反对的。不如我找几个别的地方逛逛?看看能否听到些关于执政官和至高会的风声。我觉得咱们该拿城市历史武装一下自己的脑袋了。”
“好得很。那他妈的是什么?”
码头区不止他们两人,脚步匆匆的陌生身影各忙各事,船夫睡在靠岸的船只边,用宽大的外套当作被单,醉鬼和流浪汉蜷曲在随意觅得的遮蔽物之下。他们左边有一堆板条箱,其阴影中有一个瘦巴巴的人影,那人影用好几层破布裹着身体,身边有一枚小小的炼金灯球在发出淡红色的亮光。人影抓紧小小的麻布袋,向两人伸出那只苍白的手。
“先生们,先生们!”嘶哑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位女性。“怜悯我吧,好心肠的先生们。怜悯我吧,看在佩里兰多的面子上。给个子儿吧,随便什么都行,小小铜币也可以。怜悯我吧,佩里兰多在上!”
洛克伸手去拿钱袋,钱袋就挂在礼服大衣内侧。金先前已脱掉了外套,正把它夹在右臂底下;他似乎更乐于让洛克负责行善施舍的事宜。
“看在佩里兰多的面子上,这位女士,你得到的将不止一个辛提拉。”
洛克摸出三枚弗拉尼银币,一时间,他也被自己泛滥的爱心射出的温暖光芒引开了注意力,以至于警觉心晚了一拍方才奏效。这位乞丐愿意连铜子儿也愿意接受,嗓门又那么大……为何没有听见她和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些路人搭话呢?
还有,她为何不张开手伸向两人,而是举起了那个麻布袋呢?
金比洛克反应更快,他来不及用优雅的方式保证洛克的安全,于是抬起左手,猛力推开洛克。十字弓射出弩箭,在麻布袋上干净利落地击出一个黑窟窿,嗖的一声飞过两人之间;洛克侧身倒地,感觉到弩箭使劲拉扯大衣后摆。他撞翻一个小板条箱,以颇为难看的姿势仰面倒地。
坐起来的时候,他恰好看见金向乞丐面门飞起大脚。女人的脑袋向后一仰,双手撑住地面,使出一记剪刀脚,金立刻重心不稳。金跌倒在地,抛开手中折好的外套,乞丐向上笔直翘起双腿,朝下猛挥,鲤鱼打挺站起身,顺手扯开裹着的破布。
哦,该死的,她是一名用脚打架的——天杀的足斗士,洛克边想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金不喜欢这类对手。洛克轻摆外套袖子,两柄短剑落入双手。他小心翼翼地加入战局,三两步跳过地上的石头,扑向正在袭击金的女人,大个子想翻滚远离女人,她则猛踢金的肋部。距离足斗士只有三步之遥的时候,皮靴用力踏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提醒了洛克,他背后有人出现。他抬起右手的短剑,佯作要攻击金的敌手,却陡然弯腰转身,看也不看,就用尽力量刺出左手的短剑。
洛克立刻庆幸自己弯腰闪避;某样物事擦着他的头皮飞过,距离太近,扯了几根头发,让他疼痛不已。攻击他的人是另一名“乞丐”,这男人与洛克身材相仿,洛克避过的是他挥起的长铁链,若是击中,定能如敲碎蛋壳般砸烂洛克的脑袋。男人舞动铁链的力道让他恰好迎上洛克的短剑,短剑刺进男人右边腋窝下的骨缝。他大口大口喘息,洛克无情地利用场面上的优势,将另外一柄短剑举过头顶,让它深深埋进了男人的锁骨中。
洛克用尽蛮力,搅动两柄尖刀,男人吃痛呻吟。锁链滑出他的指间,叮当一声落地,一秒钟过后,洛克将刀锋拔出男人体内,动作仿佛从烤肉中取下串扦,他让那倒霉汉子跌倒在地,举起沾血的短剑,转过身,突然爆发,单凭一股血勇之气冲向金的敌手。
她只瞥了他一眼,从臀部开始挥动长腿,脚跟正中他的胸膛;洛克觉得仿佛撞上一堵砖墙。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女人抓住机会,从金身旁跳开(金看起来挨了一顿痛揍),向洛克发起攻击。
她身上的破布悉数掉落。洛克发现这女人年纪很小,说不定比他更年轻,她穿一袭黑衣,上身套了件护住肋部的皮甲。她是瑟林人,皮肤较黑,黑发编成辫子,如皇冠般固定在头顶。她有一股曾经杀过人的神气。
没问题,洛克边后退边想,我也杀过——就在那个瞬间,刚刚被他刺死的男人尸体绊了他一下。
她把握住他失去平衡带给她的瞬间优势。他刚重新站稳,就见她弓起右腿,踢出凌厉的一击。她的脚如铁锤般砸在洛克的左前臂上,他痛得骂了一句,短剑也飞出了忽然失去知觉的手指。盛怒之下,他全力刺出右手的短剑。
她的动作比金更要灵巧,用左手抓住洛克的右腕,他毫无抵抗之力,被她拉得向前一扑,她的右掌跟正中他的下巴。他剩下的那柄短剑旋转着落入黑暗,就像从高楼跃下的人形,忽然间,他头顶上的黑色天空变成了泛着微光的灰色石板,与石板相聚的场面过于热烈,他的牙齿仿佛杯中骰子一般咔嗒咔嗒作响。
她补上一腿,让他翻了个身,继而伸脚踏住他的胸膛,让他无法动弹。先前,她捞起了一柄洛克的短剑,此刻,洛克头晕目眩地望着她弯下腰,准备让它派上用场。他的双手没有知觉,背叛了他的意识,不肯听他使唤,眼看短剑插向自己,他觉得毫无护卫的喉头传来阵阵难耐的瘙痒。
洛克没有听见金的短斧劈进她脊背的声音,他只看见了结果,由此猜测出原因。女人骤然一挺,向后弓起身体,听凭短剑滑落。短剑叮当一声落在洛克脸边,他不由畏缩。洛克的敌手跪在了他的身边,呼吸急促而浅短,最后陷入抽搐状态。他看见金的恶姐妹之一深深埋进女人脊梁下右侧,周围是一团急速扩张的黑色污渍。
金走过洛克,弯腰从女人背上拔出斧头。她喘息着向前扑倒,却被金猛力拽回原位,他站在他背后,用短斧锋刃抵住她的喉头。
“洛……奥!李奥康托!你还好吗?”
“这么疼,”洛克气吁吁地说,“我知道自己死不了。”
“那就好。”金在短斧上又加了两分力气,他紧紧握住斧刃后侧的部位,姿势好比理发师使用刮胡刀。“给我说话。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让你少受苦,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活下去。你不是普通强盗。是谁派你来的?”
“我的背,”女人啜泣道,她的声音颤抖,全无威胁的意味。“求你了,帮帮我,背疼死了。”
“本来就该痛。谁派你来的?谁雇了你?”
“黄金,”洛克边咳嗽边说。“白铁。我们可以付你钱。双倍。给我一个名字。”
“噢,诸神啊,真疼……”
金用空着的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一拉;她吃痛叫喊,挺直了身体。洛克看见她胸口多了一样物事,某样黑色、带羽毛的东西,他吃了一惊;十字弓弩箭撞击肉体的声音这才传入他的耳中。金朝后跃去,不明所以,松开了手中的女人。紧接着,他的视线越过洛克,举起短斧作势欲砍。
“你!”
“听凭差遣,德·费拉阁下。”
洛克朝后抻长了脖子,终于头上脚下地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是几晚之前将他们从街上劫走,交给执政官的那女人。微风吹起她的黑发,在她背后飘扬飞舞。她身穿紧身黑色外衣,里面是灰色马甲和灰色裙子,左手拿一柄发射过的十字弓。她从两人来的方向走向他们,气定神闲。待到她走近身边,洛克才呻吟两声,翻过身来。
他的一旁,扮作乞丐的足斗士发出最后一声咳嗽,就此毙命。
“诸神诅咒你,”金骂道,“她正要说点儿什么呢!”
“不,什么也不会说,”执政官的暗探说。“看看她的右手。”
洛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和金同时扭头去看:一柄细长的匕首,刀刃弯曲,映着月亮和码头路灯闪出微光。
“我受命照看你们二位,”女人站在洛克旁边,笑得容光焕发。
“干得真他妈不赖,”金用左手揉着肋间。
“你们也很不赖,除了最后。”她低头打量片刻那柄小刀,点点头。“看吧,匕首的锋刃边还有一条凹槽。这通常意味着刀上涂了些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东西。她在争取时间,准备给你一刀。”
“我知道锋刃旁的凹槽什么意思,”金气急败坏地嘟囔道。“知道他们俩是替谁卖命的吗?”
“嗯,我有一些看法。”
“愿意与我们分享吗?”洛克问。
“要是上司给我命令的话,”她甜丝丝地说。
“维拉人都去死吧,对他妈的保守秘密的心思比头毛都多,”洛克说。
“我生在维尔·维拉佐,”女人说。
“您怎么称呼?”金说。
“我有许多称呼。一个个都很可爱,但全不是真的,”她答道。“您二位不如叫我梅蕊因吧。”
“梅蕊因。哦。”洛克做个怪相,用右手使劲按摩左前臂。金伸手按住他的肩头。
“有哪儿断了吗,李奥?”
“没太多,除了我的尊严和对于仁爱善心的偏好。”洛克叹息道。“前几天夜里我们注意到有人跟踪,梅蕊因。想必看见的是您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二位先生,你们应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继续先前的方向。很快就会有治安官过来,治安官不接受我老板的指令。”
洛克找回沾了血的短剑,在死于短剑的男人裤子上擦净血迹,收进袖中。战斗中燃起的怒火渐渐退去,尸体让洛克胃里有些不适,他加快步伐,离开现场。
金捡起外套,把短斧藏进衣服中。没多久,三个人就走在了路上,梅蕊因走在正中间,双臂挽住二人的胳膊。
“我的雇主,”几秒钟后,她说,“要我今夜监视你们,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带二位上船。”
“好极了,”洛克说。“又是一场私人会晤。”
“我说不准。可是,要是让我猜的话,我想他大概有活儿要派给你们。”
金朝身后远处黑暗中的两具尸体投去一瞥,转头对握紧的拳头咳嗽两声。“好极了,”他嘟囔道。“这地方可真够无趣,真够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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