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维林
当太阳重新照耀大地,岛屿周围坚硬的冰层先是变薄,然后碎裂。不过几天时间,只有少量顽固的冰块尚未融化,在群岛之间的急流中漂走。狼人们纷纷取出独木舟,这种运输工具与熊人在镜峡制造的小船一样,使用的也是掏空的树干,宽窄不一。大多数独木舟一次最多搭乘四人,少数可容纳十人,但有三条巨型独木舟大得不可思议,甚至令人怀疑能不能漂在水上。
“是用生长在南方的大红树挖凿而成。”阿斯托瑞克解释。其中一条巨型独木舟被推上了滑道,准备下水。“这种树木可与山峰比高,寿命超过二十人一生之和。每一代狼人只能砍伐一棵红树。当新船造成,我们会举行盛大的庆典。”
等阿斯托瑞克和其他萨满带着他们的狼上船后,他很快明白了这种巨型独木舟的用途。萨满们站在各自的狼群当中,神情极其专注,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狼群温顺地蹲坐在船上,可每隔一会儿,就有一匹狼扭头冲着另一队狼群低吼,直到萨满飞快地打出手势,狼才突然收声,平静下来。没有了萨满的约束,它们就会恢复野性——维林恍然大悟,又一次对这些天赋者的耐力感到惊讶。他们可以连续不断地使用天赋,而丝毫不觉疲惫。
“靠的不是力气。”柯拉尔带着战猫来到他身边。依照罗纳人的习俗,她不给宠物起名字,但可以想见,其他天赋者十有八九称其为独耳。它在同类当中最不守规矩,经常在夜里发出凄凉的号叫,只要有柯拉尔之外的人接近它,喉咙里就厌恶地呜呜作响。它冲着维林吼了一声,然后贴在柯拉尔身边,警惕地压低背部。
“是技巧,”女猎人接着说,点头示意阿斯托瑞克,“千百年来的生存所迫。我们的天赋虽然有用,但即便没有天赋,我们也能活下去。而他们必需这种力量,否则无法在冰原生存,所以他们学会了操纵和共用,以及如何有限制地消耗。”她微微一笑,目光依然停留在倭拉人身上。“在他们看来,我们就像孩子一样笨拙。”
维林和天赋者们也坐上了一条巨型独木舟,奥文的骑卫和森挞就只能挤在较小的独木舟里,有些是新造的,以供增加的人口每年迁徙之用。刀疤上船时微微颤抖,一把浆果也不足缓解它的焦虑。战马逐渐习惯了狼的存在,但在狭小的空间里与成群结队的狼共处,无疑超出了它的忍耐极限。
“冷静,老伙计。”维林挠着马鼻子,尽力安抚它。然而,刀疤今天按捺不住性子,仍然双眼圆睁,盯着沉默的狼群,龇牙咧嘴地摇晃脑袋。
“我来试试。”达瑞娜说着走上前,手摸战马的脖子。她闭上双目,轻蹙眉头,聚精会神地发力。刀疤转眼就安静下来,垂着脑袋,满足地眨巴眼睛。
“我让它看了家里的马厩,”达瑞娜说,“它以为到家了。”
“你的技巧长进了,小姐。”维林颔首赞许。
“一点点。”她扭头望向距离最近的萨满,那人脸颊消瘦,风霜满面,五匹狼纹丝不动地围着他。“不过我怀疑我们根本无人能与他们匹敌。有些技巧要学一辈子。”
除了萨满之外,所有人都要轮流划桨,每天两次,每次使用宽头木桨划上两个钟头不止。不出意外,洛坎对这种枯燥的力气活儿抱怨连连,但维林留意到他划桨的姿态并不太费劲。他现在个头好像长高了一些,脊背更笔挺,肩膀更宽阔了。尽管还有抱怨,但维林知道,历经战火的洗礼和艰苦卓绝的冰原之旅,当初在北疆遇见的那个少年已然消失了。不过,他还是频频张望卡拉,这是自始至终没有改变的一点。
他们一路向南,周围的岛屿越发高大,山岗上积雪覆盖,林木茂密,等他们靠近时,不少独木舟从中现身。狼人之间的问候并不热情,萨满们相互挥手或点头致意,见到老朋友便招呼几声,除此之外,大多数人都是默默地与同胞会合,船队的规模随之越来越大。还有一点令维林感到奇怪:这么多形形色色的陌生来客,竟然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意外或者担忧,而是神情肃穆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和你们一起旅行。”轮到他划桨的时候,阿斯托瑞克说。萨满在船上话不多,因为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管好自己的狼群。
“杀人只是矛鹰的用途之一。”他说完,仰头望天。一大群矛鹰翱翔于天际,始终与船队保持同样的方向。它们夜间降落在独木舟两侧的枝条上栖息,狼吞虎咽地享受萨满喂的碎肉——看样子这些萨满多为女性。
“它们能传递消息吗?”维林问,“不过你们没有文字。”
“不对,我们只是没有书籍。”阿斯托瑞克从兽皮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维林——那是一根麋鹿骨头,沿着一条线刻满了笔直的记号。“每个记号代表一个音,”阿斯托瑞克解释,“放在一起就成了一个词。”
“这是什么意思?”
“‘长刀是拥有三十匹狼的萨满。’是我成年时云翼刻的,各大居住地都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复制品。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们大肆夸耀。”
维林环顾独木舟上其他萨满的狼群,相比之下数量极少,顶多十几匹狼。“控制这么多一定很难。”
“说控制并不准确。它们……接受我。”
维林凑近了观察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发现它们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着了魔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它们听见了,”萨满恍然大悟,“狼的呼唤。你身上残留着回音。”
阿斯托瑞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有一匹狼忽然冲着维林低声咆哮。萨满抚摸着狼的脑袋,它立刻恢复平静,张大嘴巴,无比崇敬地仰望着他。“它们还能在你身上听到别的,渡鸦之影。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人的灵魂里。”
他们向南划了三天,半路加入的狼人越来越多。当绵长的内陆海岸线映入眼帘,维林估计总人数超过了十万。海岸上还有很多人,林间的居住地隐约可见,地域广阔,远大过狼窝。
“为什么不一直住在这儿呢?”当他们向岸边靠拢时,卡拉问阿斯托瑞克,“这里的生活条件看起来很好。”
“冬天麋鹿向南迁徙,”他回答,“这里冰天雪地,一片荒凉,我们又不能跟着麋鹿走那么远。但在群岛地带,当冰原成形,就有海象和鲸出现。”
傍晚时分,狼人举办了庆祝宴会,敞开肚子吃掉剩余的越冬存粮。他们聚集在几处超大火堆的周围,用叉子烤肉,端起角杯畅饮松果酒,叽里咕噜地交流着冬天的故事。尽管宴会的气氛再寻常不过,但维林知道有件事尽在不言中,很多人向他张望,神色不安,同时满怀期待。他们的语言中没有“谎言”一词,同样也没有“秘密”。数百年间,一代代狼人去往洞窟瞻仰壁画,认识他的相貌,也知道他的名字。
他远离众人,和达瑞娜坐在一起,他们生了一小堆火,晚饭吃的是炖海象肉。他亲自动手,把肉块切成条,撒上香料和盐,那是从北疆带来的最后一点盐巴。“有些宗会兄弟宁可不要剑也不愿丢掉盐巴。”他对达瑞娜说,这话当然有点夸张了。宗会生活使得大多数兄弟练就了一身野外烹饪的本领,对少许调料即可做出的美味更是念念不忘。
“你怀念过吗?”她接过维林递来的一碗炖肉,问道,“你从小在宗会里长大,抛开过往一定很不容易。”
“战争结束时,我失去的不仅是兄弟们,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没什么值得我挂念的了。”他在她身边坐下,两人默默地吃了起来。与往常一样,心灵的沟通可以轻而易举地驱散他的忧虑。每当两人共处,歌声仿佛又回来了,她的情绪轻易便可读懂。正如此时,她吃着炖肉,却明显心里有事,眼睛不断地瞟向维林。
“你担心以后。”他说。
“世道太乱,”她回答,“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我还是宗会的信徒,说不定会引用几句教理,告诉你‘希望’是何其珍贵的品质。”
“你相信女王能讨伐成功?”
“我信赖她。她……不是以前的她了。”
“如果我们成功了,然后呢?”
“回北疆,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要用来对付那些觊觎金子的蠢货。”
“这就是你的野心?守着高塔和北疆?”
“高塔,北疆,”他握住达瑞娜的手,“和你。还有好日子不可或缺的和平。”
她微微一笑,但他知道是硬挤出来的。“父亲也想要和平,希望北疆长治久安。”
“凯涅斯说,他是因为质疑国王之令而遭到流放。我一直认为,他拒绝的事情,就是我父亲对梅迪尼安群岛的所作所为。
“那是长久分歧的一次爆发。父亲是从艾尔·尼埃壬的家族侍卫队里起步的,当时阿斯莱的各大贵族为了领主之位争战不休。他说掐脖红彻底消失的那段时间,雅努斯亲口向他保证和平是最终的追求。那时候他们两人不比孩子大多少,面对的是十几个家族的联手进攻,而艾尔·尼埃壬的血脉在瘟疫中大为削弱,貌似不堪一击。‘我们一起杀了那帮蠢货,梵诺斯,’雅努斯说,‘然后我们建立疆国。’
“他们做到了,经过年复一年的战争,其他家族纷纷瓦解和衰落,又因为和平的允诺,四大封地相继臣服。疆国诞生后,和平并未如期而至,雅努斯把目光投向了疆国之外。于是,不愿卷入又一场战争的父亲辞官而去,以为能在北疆安安稳稳地退休,远离疆国的烦扰和雅努斯的野心。结果冰原部落出现,战争依然找上了门。”
维林捏紧她的手。“等打赢这场战争,以后再不会有了。”
“我和你一样看透了女王。很多年前,父亲带我去疆国,我见过她一次。你说得对,她和以前不同。但我如今在她身上看到的,和当年我父亲看到的完全一样,那天她带我们参观王宫花园,一路上欢声笑语,魅力四射。父亲笑对她的妙语,接受她的恭维,最后亲切地道别。等我们骑马离开时,他脸上再无笑意,我听到他说,‘我还以为雅努斯是野心家。’野心或许会改变,但从未消失,维林。等这场战争结束,她还会做什么呢?等她征服了一个帝国,还有什么能满足她?她还会要求你做什么?”
你将为信仰杀戮,为国王杀戮,而当火焰女王崛起,你将为她杀戮……那些话来自一个遥远的梦。也许不是所有的预言都会成真。“我认为她足够聪明,不会强我所难。”
早上,阿斯托瑞克带他们去参加会议。一行人循着林间小路,走到一株参天巨树的脚下,维林差点以为那是萨满制造的幻象:树干上覆盖着红棕色硬皮,底部宽约三十步,拔地而起两百余英尺,树冠远在森林之上,目不可及。
“你们的语言无法准确表述它的名字,”阿斯托瑞克说,“狼枪是意思最接近的说法。据我们族人所知,它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大树,就连我们祖辈的祖辈也没见过它年幼的样子。”
树干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少数狼人等在里面,默默地看着阿斯托瑞克带领维林走进来。他进洞后就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但见所有的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脸上,充满期待和忧虑。静立许久,洞里依旧沉默无声,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没有遵守某种仪式。这时智熊来到身边,轻声提示道:“他们等你说话。”
“说什么?”
智熊尴尬地冲着周围的狼人笑笑,像是一位家长为不守规矩的孩子道歉。“战争。他们认为你会带领他们。”
他扫视着参加会议的狼人,看到了屠鲸者。其他人也都是长老,从佩戴的饰物可以推断:一条骨头或珠子串成的项链、一把手柄雕刻精美的小刀——只有年纪够大而且威望够高的冰原人有时间和机会获得这些饰物。“萨满们不在这儿。”他对阿斯托瑞克说。
“萨满不能领军,”他说,“力量太强,导致灵魂软弱。猫人没有学到这个教训。”
维林点头道:“他们有多少战士?”
阿斯托瑞克和他们交流了几句,很快得到简洁有力的回应。“我们不像你们那样计数,”他回答,“所有岛屿上的人加起来,可能有四分之一到了战斗年龄。”
两万出头。不能与女王护国军相比,但他们有狼和鹰助阵。“他们有没有发现倭拉人的踪迹?”
“冰雪初融之时,他们已经派人去了南方,”阿斯托瑞克说,“年年如此。当倭拉人穿过丘陵地带进入平原时,他们就会返回。倭拉人一般在太阳更高的时候来,大约两个月后。”
维林想起无眼在冰原上说过的话——我有耐心,你应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今年他们来得更早,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们必须集合战士以及所有的狼和鹰,跟我一起南下。”
阿斯托瑞克翻译时,长老们愈加忐忑不安,但没人说话,众人神色戒备,面面相觑。尽管信奉了大半辈子,维林心想,仍然很难接受你的命运早在数百年前被涂画在洞里。
最后,一位长老开口了。他弯腰驼背,老态龙钟,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手杖上,嗓音虽然细小又嘶哑,但仍有一言九鼎的威严,阿斯托瑞克转述时表情肃穆,不敢怠慢。“远行者,是最年长最智慧之狼人。请问渡鸦之影能提供什么保证,大船人的话是否成真?”
“对于你们所信仰的故事,我无话可说。”维林回答,“任何一个领军参战之人,若是胆敢声称必胜无疑,那么他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我提供的是一个机会,你们可以彻底打败敌人,让他们无力卷土重来。仅此而已。”
等阿斯托瑞克翻译完,老人又说话了。他走上前,抬头注视维林,饱经沧桑的面孔时而充满好奇,时而疑云密布。“我小时候常问长老们,‘渡鸦之影什么时候来?’我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们,因为我知道他没有来过我父辈的年代,我祖父辈的年代,以及在他们之前的无数次长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小家伙,’他们这样回答我,所以我睡得好安稳,因为在你到来之时,狼人会面临巨大的灾难和考验,而我不用操这份心了。”
他依然盯着维林不动,须臾,又提了一个简短的问题,语气轻柔。“你怎么打败我们的敌人?”
“依靠你们的战士,你们的萨满,你们的狼和鹰。依靠我手下将士的刀剑,以及陪着我们远道而来的同盟,他们高超的武艺。”他略一停顿,望向在洞口徘徊的达瑞娜和天赋者们,“还有那些明亮而强大的灵魂,他们无畏的勇气。”
远行者低垂目光,转身离开,迈着疲惫的步伐,隐没于树洞深处的阴影中。在完全消失之前,他说了几句话,引起一片惊呼。有些狼人连声呼喊他,冲着黑暗抛出一连串问题,却没有任何回音。
“他说的是什么?”维林问阿斯托瑞克,年轻的萨满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离去的方向。
“是他的决心。”倭拉人回答的语气使人不便追问。他扭头看着其他长老,提了一个问题,他们纷纷以点头回应,有的人相当勉强。“我们愿意跟你去。”阿斯托瑞克说。
达瑞娜周围全是火堆,她端坐其中,双目紧闭,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脸色逐渐苍白。马肯、洛坎和卡拉忙着添柴加火,维林陪在她身边,用一张海豹皮裹紧她细瘦的身子。忽然她浑身一颤,灵魂飞了回来,随后软绵绵地靠着维林,在他按摩肩膀时轻声呻吟。“还以为勤加练习就能容易些。”
卡拉递来一杯温热的松果酒,她喝过之后咳嗽几声,脸颊恢复了些许红润。“他们尚未抵达丘陵地带,”达瑞娜告诉维林,“但已经出动,七位将军带领的大军。我看见他们骑着马在队伍最前头,他们的灵魂太黑暗了,好像能吞噬一切光明,而且七个一模一样。我只见过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在冰原上。”
“无眼。”维林接道,她点点头。七个一模一样的灵魂,他心想。盟友派出了女巫的私生子,还有一支军队。他就这么害怕我们此行的目标?
狼人非要在动身之前打猎,而且花费整整一周。尽管冰雪已经融化,但在北方冻土生活,一年到头都谈不上安逸。战士们南下期间,留守的狼人需要食物储备。阿斯托瑞克邀请维林和柯拉尔一起去,反正每个萨满都需要带领一支狩猎队,但他不允许刀疤随行。“我们徒步打猎,马蹄踩在地上会惊动麋鹿。”
他们和二十个猎人向东步行了一整天,阿斯托瑞克的狼群呈弧线散开,在前面带路,偶尔停下脚步,仰头嗅探。狼群常常奋起狂奔,消失个把钟头,不久又能看到它们在前方等候。它们非常频繁地变换方向,经常毫无征兆地从北转向南。
“它们跑到多远的地方才能摆脱你?”柯拉尔问萨满,后者听得满头雾水。
“我们的联系是深层次的,所以距离不是问题。即使它们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依然能感觉到它们。”
他忽然神色一凛,停下脚步,只见狼群伏在不远处,鼻子冲着西南方。狼人们同时趴了下来,维林和柯拉尔也在阿斯托瑞克身边卧倒。他扬起手,慢慢转动以判断风向,然后一扭头,狼群立刻挤在一起,向南飞奔。“它们会把猎物赶过来。”
猎人们匍匐前进,以萨满为中心,排成一条直线,长矛在手,伏身以待。冻土环境严酷,草叶生得低矮,在掩护不力的同时,也提供了清晰的视野。每个猎人佩带的三支长矛都装有带钩的铁矛尖,矛柄上刻满了形同抓痕的记号。看来每支长矛都有自己的故事。
“猎过大麋鹿吗?”柯拉尔一边问他,一边搭箭上弦。
维林摇摇头,取下弓来。他的箭适合打仗而非打猎,箭头尖锐细长,便于刺穿锁子甲和铠甲,所以柯拉尔把自己的三支箭给他用,箭头带倒钩,很像猎人们的矛尖,却是用坚不可摧的黑色金刚石打造,与瑟奥达人的一样。“一箭放不倒,”她说,“别管腹背,瞄准脖子。”
一开始只有声音,大地震颤,雷鸣滚滚,夹杂着隐约的狼叫。领头的麋鹿陡然跃入眼帘,犹如地平线上冒出一棵树,枝丫伸展,迎风摇摆,逐渐变大,周围很快形成了一片小树林。他见过被俄尔赫人当做玩物的鹿角碎片,也因为狼人的壁画知道它们块头奇大,可是亲眼看见活生生的麋鹿,仍然令人叹为观止。领头的雄鹿拥有足足十英尺宽的鹿角,身高堪比两人叠加,朝着他们奔跑时,脑袋低垂,角尖犹如剑锋,蹄下尘土飞扬。
等麋鹿冲到三十步之内,猎人们同时起身,手中长矛飞射而出,领头的雄鹿和另外两只当即翻倒在地,鹿角断裂,蹄子乱蹬一气。剩余的鹿群发现危险,立刻掉头向北逃窜,狼群紧追不舍。一只受伤的雄鹿挣扎着爬起来,喷吐鼻息,摇晃着裂开的鹿角,径直冲向离它最近的猎人。柯拉尔一箭射中它的脖子,维林随即射出两箭,然而雄鹿势头不减,鹿角抵着地面,狠狠地戳向猎人。不过,看样子猎人并不需要帮忙,他在最后一刻突然向前猛冲,越过雄鹿的头顶,双手撑着它的脖子稍一借力,人在半空翻转,身手之矫健,连杂耍艺人也要自叹不如。
雄鹿打了个响鼻,愤怒地嘶鸣着,掉转鲜血淋漓的脑袋,这时,柯拉尔瞄准它的眼睛,一箭将其射倒。她的弓术精湛得令人咋舌,维林怀疑瑞瓦也难以与之匹敌。等维林来到阿斯托瑞克身边,猎人们开始动手了,伴随着长刀的寒光,他们非常娴熟地将猎物开膛破肚,肢解开来。他看到狼群在百步之外围着另一只麋鹿的尸体,它们不再平静如常,而是互相撕咬咆哮,从口鼻到尾巴都沾着血,白毛染成了猩红色。
“它们应得的奖赏,”阿斯托瑞克说,“束缚太紧反而不好。有时候它们需要保留狼性。”
远处尘土弥漫,幸存的麋鹿仍在逃命。“你没有一网打尽。”维林说。
“要是一网打尽,明年可就没有猎物了。”
“到时候我们和倭拉人作战,那就不是打猎了,而是打仗。不能放跑任何一个人。我们要赶尽杀绝。”
“你认为我有顾虑,不愿杀死曾经的同胞?我以前又不是没有杀过他们。”
“这次不一样。带领他们的家伙极其凶恶,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将军远远不能相比的。”
柯拉尔擦着血迹斑斑的箭头走过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萨满。“维林大人说得对,”她说,“我感觉到你的同情心了。等你面对盟友最宠爱的爪牙,心慈手软会害死你的。”
阿斯托瑞克皱着眉,一脸茫然地摇着头。“盟友?”
“它住在那个……很远的地方?比死亡还远的地方?”
维林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对一个从小到大毫无信仰的人解释何为往生,简直是难上加难。而且,与收养他的人不一样,阿斯托瑞克对夜空中不断跳动的绿火并无崇拜之情——此时天际只有隐约的一抹绿光。“自然界的诸多神秘现象之一”便是他唯一的想法。
他们是昨天出发的,没有人发号施令,也没有出征仪式,狼人战士们道别了家人,踩着纷乱的步伐向南进军。还有一些人既不南下,也不留守。维林看见一群上了年纪的男女聚集在岸边,各有各的独木舟,以及少量的干粮。远行者也在其中,送行的几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孩子或孙辈,从长老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物件:一把小刀,一串项链,一根长矛。他们神情肃穆,默不作声,最小的孩子吸溜着鼻子,目送老人独自爬上独木舟,撑离岸边,头也不回地向北方划去。他的遗物,维林心想。
不久,他牵着刀疤,在队伍最前头找到了阿斯托瑞克,萨满已经派出狼群先行探路。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难以置信,”维林说,“但我亲身去过,而且亲耳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倒也情愿把他当成自己的幻觉或是传说故事,可他急于毁灭我们的企图太过真实,根本无法回避。”
“我以为人只能在死后才能去往生世界。”
维林举目遥望远方。一直以来,他很难说清在埃尔托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的确如此。”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维林回头看着达瑞娜,她和卡拉一起说说笑笑,不远处的两只战猫正在翻滚嬉戏。“多亏了朋友们,我才能每每化险为夷。”
一周后,他们看见了群山,山势险峻,峰峦起伏,向南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山谷覆盖着茂密的松林,山顶多为裸露的花岗岩,在氤氲的雾气里呈现淡蓝色。而在东边,低垂的黑云之下,隐隐可见橙色火光。“火山,”阿斯托瑞克说,“连山地部落也不去那里。”
“你们和他们做生意吗?”维林问,“会不会说他们的语言?”
“他们说倭拉语,算是一种方言,在外人听来很难区分。我们之间不来往。他们世世代代都在丘陵里生活,无休无止地打来打去,等倭拉人抓奴隶的时候又一起打倭拉人,很少来冻土找事。”阿斯托瑞克抬头张望始终在高空盘旋的矛鹰,有一小群离开了大部队,向山区飞去,“如果有人迎接我们,母亲会发出警告。”
不过,等到他们登上山麓也没见着敌人的影子,前路畅通无阻,毫无可疑的迹象。“换作我们也会这么干,”艾尔特克说着,眯起眼睛观察寂静的山岭,“先放我们大摇大摆地进去,等我们放松警惕,再趁夜发动进攻。”
“没有人暗中观察我们。”柯拉尔肯定地说。她望着维林,表情异常严肃。“但是有人来了。歌声的意思非常清楚:我们应该等待。”
他们在相邻的山丘上扎营,这儿视野极好,四面八方尽收眼底,矛鹰仍在高空警戒,白狼成群结队地守在营地周围。然而山岭依旧寂静无声。夜幕降临,东边的火山浓烟滚滚,光芒愈加耀眼,偶有闪电破空而过。
“看来尼沙柯满世界都管事。”艾尔特克罕见地发了一句感慨,目光始终不离远处的火光。他最近不再独来独往,吃饭睡觉也和大伙儿一起,脑袋又剃得只剩毛茬。有些森挞明显对他不大尊敬,好在多数人勉强接纳了他。
环顾四周,维林注意到众人相处得极为融洽,骑卫和罗纳人轻松自在地坐在一起,还有天赋者,他们养的战猫一口接一口地咬住战士们扔过去的残骨碎肉。冰原是熔炉,他回想起许多年前,耶斯廷宗师在铁砧前不断地挥锤敲击,三根铁条逐渐融合成剑的雏形。冰原也让我们焕然一新。
“你真的听过他的声音吗?”达瑞娜问。
艾尔特克目光低垂,面色阴沉,但并非因为恼怒,而是往事不堪回首。“我听过,那种声音只可能出自神灵之口。”
“迷雾山洞,”柯拉尔说,“玛莱萨告诉我,除她之外,只有一个人去过。”
“就是玛莱萨指引我去的。虽然我凭借刀和棍成了灰鹰部落的塔莱萨,娶了六个老婆,养出一个好儿子,但我依然是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我的梦想就是找到迷雾山洞,据说那里还有诸神的回声。于是我赶赴圣山,请求玛莱萨指引。我没能见到她,因为男人没有这种资格,但她为我派了向导,还送了一句话——我原以为是祝福,后来才知道是警告——‘诸神所说皆为真相。’”
艾尔特克略一停顿,端详着柯拉尔,嘴角掠过隐隐的笑意。“我的向导是一个女人,模样凶狠,少言寡语,出口就是脏话,她骂我是傻瓜,是我娘和猿猴生的崽子。她仗着自己是圣山的仆从,知道我不会动手,否则我早就把她从最高的山崖上扔下去了。”
“你应该试试。”柯拉尔冷冷地说。
“你的生母是我见过的说话最难听的女人,”艾尔特克接着说,“我娶的老婆可是大山里最凶的六个贱人。”
“你想收她做第七个老婆。”柯拉尔模仿他的笑容,“因为就她有脑子。”
艾尔特克哼了一声,不屑地摆摆手。“不说了,反正她带我去了一个山洞,那座山很不起眼,所谓山洞就是一道小小的裂缝。‘你会死在里面的,猿猴崽子。’她说完就走,再没有别的话。我感觉到山洞里热浪滚滚,便知道等着我的是巨大的考验。但我太想听到尼沙柯的声音了,我相信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进去后,洞里一片漆黑,我越走地势越低,手里的火把是唯一的光亮。有时候石壁会忽然摸不着,我只能伏在狭窄的岩脊上,四周空空荡荡,担心走错一步就会摔死。后来我找到一座桥,其实是横跨在大峡谷两边的拱形石道,结果半路遇见了一道水流湍急的瀑布,密得像是帘幕,而对面仍是一片漆黑。考验再明确不过了——如果我径直走过去,水流会浇熄火把,我可能就会彻底迷路。诸神真是英明睿智,用这种办法筛选出有资格聆听神谕的人,因为懦夫肯定掉头就走。”艾尔特克顿了顿,轻声一笑,“只有傻瓜才会继续前进,就像我一样。
“石桥湿滑难行,水流冰冷刺骨,等我的火把熄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趴在桥上匍匐而行,摸索着向前挪动,直到狭窄的石桥逐渐宽阔,前方出现了极其微弱的亮光,于是我更有动力了。随着我慢慢接近,亮光越来越明显,原来我进了巨大的洞窟,石壁上发出绿色的微光,而洞窟正中央有一个水波翻滚的池子,池水不断冒泡,浓雾蒸腾而上。一开始我觉得池水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但等我靠近,竟又闻不到了,那是我所能走到的最近距离,因为池子的热度太高……然后我听见了,起先声音非常低沉,仿佛大地在颤抖,接着越来越清晰和响亮,最后我感觉耳朵都快炸开了。
“我知道自己是傻瓜,是巨人脚底的爬虫,那么威严的声音对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他真的说了。‘你知道说话的是谁吗?’他问我,尽管我心怀恐惧,但还是含混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正是,’他说,‘是我将火赐予世人。是我拯救你们于无边的黑暗。是我千百年来以温暖护佑你们。诸神之中,数我最慷慨无私,而你们依然索求无度。’
“要不是我的腿脚不听使唤,我肯定跑了,可我只能趴在地上,与爬虫没有两样——我还能是什么呢?我向他哀求,就像被抓住的梅利姆赫面对刀子的裁决,吓得痛哭流涕,屎尿横流。尼沙柯既不同情也不恼怒,他虽然慷慨无私,但他的馈赠除了护佑世人,还能焚烧万物,而真相即是无形之火。‘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灰鹰部落的塔莱萨,’他对我说,‘你的想法太容易窥探。那么多的怒火,那么大的野心,这是什么?一个你以为前途光明的孩子,你相信他能带领罗纳人对抗梅利姆赫。睁大眼睛,仔细看。’
“透过记忆的迷雾,我看见了:那孩子向来残酷无情,有一次我看到他掐死了一只小狗,还有一次,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在和他一起爬山时摔死,他告诉我是意外,而我轻信了他的谎言,无视脖子被拧断的事实。我全都看见了。”
艾尔特克羞愧地垂着脑袋,横肉虬结的脸上满是哀伤,连柯拉尔也不忍再看,皱着眉头移开视线。“可我拒绝接受这份馈赠,”艾尔特克接着说,“拼尽全力站起来,冲着尼沙柯怒吼。‘我儿子注定伟大!’我大喊,‘他会把梅利姆赫赶到海里去!’尼沙柯笑了,声如洪钟,经久不息。‘等你亲手杀他的时候,再回想你今日的狂言,’他说,‘你走吧。’
“之后四周沉寂无声,只有池水仍在翻滚。我并没有离开,呼唤着尼沙柯,要求他收回谎言,但他对忘恩负义的爬虫已经无话可说。我在洞里又找到一条石道,虽然狭窄难行,七弯八拐,但好在有绿光照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回到地上,只觉得无比寒冷。”
艾尔特克沉默了,望向远处的火光,眼神疲倦不堪,仿佛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再开口时并未移开视线,但提问的对象一听便知。“玛莱萨从你体内驱逐的那个怪物,是它找到我儿子的,还是我儿子找到它的?”
“在我被它……控制之前,森挞就已经重建了。”柯拉尔说,“你儿子是参与重建的人之一,他们臭味相投,既嗜血如命,又想为自己残忍的行径开脱。他声称自己本可以杀死梅利姆赫最厉害的战士,全怪可恶的玛莱萨软弱无能,因为活得太久而腐朽僵化。但他们人数不多,脑子又都不清醒,根本成不了事。为了实现他们的目标,森挞需要领头的人,于是找到了我体内的怪物。”她痛心疾首地说着,言语间流露出一丝歉意。“你无论如何都得杀他,塔莱萨。诸神所说皆为真相。”
叫醒他的是狼。一匹体形硕大的公狼使劲地舔着他,臭气扑面而来。维林抓着匕首,猛地惊醒过来,它立刻跳开了,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他,又急切地吠了一声。
“怎么了?”身边的达瑞娜含含糊糊地咕哝道,毛皮里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苍白脸庞。
“应该是有人找上门来了。”他说着套上靴子。
阿斯托瑞克、柯拉尔和智熊已经站在南面的山脚下,狼群一字排开,守在他们前方,头顶还有矛鹰翱翔。“来了多少人?”维林走到柯拉尔身边问道。
“就一个。”
维林举目远望,看见了一个人影。他头戴兜帽,披着斗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面对一大群矛鹰从天而降,在触手可及的高度盘旋环绕,他依然不慌不忙,从容镇定。等他在狼群面前停下脚步,维林迎了上去。此人中等个头,肩宽体壮,但也谈不上特别魁梧。他扯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消瘦脸庞,还有那双眼睛,维林如今才知道,它们述说的何止人生的冷暖,还有世间的沧桑。
“啊,”艾林说,“我就猜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