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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维林

  红甲人的嘴唇被烧掉了一部分,他面带可憎的笑容,牙齿和牙龈暴露在外。维林无法逃避受人嘲弄的恶意,女巫的私生子正在享受他最终的胜利。

  红甲人残缺的嘴里咯咯作响,唾沫和鲜血胡乱喷溅,失去眼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是求饶,还是讽刺?维林蹲下来,俯身凑近,希望在模糊不清的声音里捕捉他的意图。红甲人剧烈地抽搐着,舌头滑在牙齿外,试图发出完整的字词。“一……一个。还……剩……一……个。”

  “在哪里?”

  “杀……杀了……我……”

  维林盯着那对充血的眼球,周围的皮肉已经开裂,露出森森白骨,无从判断对方的表情。“我会的。”

  那家伙呛住了,舌头在牙齿后面扭动,好半天才吐出一个答案:“阿尔比兰……”

  维林起身走向智熊和艾林。“他说还有一个,”他对萨满说,“离这儿很远。要不要紧?”

  “什么要不要紧?”艾林问。

  维林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看着智熊,后者犹犹豫豫地瞟了一眼长生之人,回答道:“那个在偷来的身体里,不要紧。”

  维林回过头,望向岩石间那堆面目全非、通体焦煳的东西,无数诱人的念头闪过脑海。放任它挣扎到最后一刻。让阿斯托瑞克的狼群解决它。拿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它的眼球……

  山脊的另一端传来卡拉的哭声,他回过神来,奥文的骑卫们在那边建起了火葬堆。她瘫软在洛坎的臂弯里,脸埋在他胸前。森挞神色肃穆地站在不远处,与柯利泰的一场恶战导致他们人数减半,柯拉尔和艾尔特克并肩而立。塔莱萨吃力地倚着一根长矛,满头大汗。

  “结果了它。”维林对智熊说着,摆头示意那团黑糊糊的玩意,然后走向火葬堆,“至于什么死法,交给你决定。”

  他坐在悬崖边,夕阳西沉,身后的火势也渐渐弱去。远处的谷地上,部落勇士们仍在搜刮倭拉人的尸体。仗一打完,他们就故态复萌,部落之间为了争夺战利品而吵闹不休,各种威胁和咒骂声在山谷里回荡,毫无疑问,每个酋长都认为自己作为军队首领,功高盖世,理应拥有那些战利品。

  火势猛烈之时,他一言未发,眼看着达瑞娜和马肯裹在毛皮里,被火焰和浓烟吞没。其他人都表达了哀悼之情,连艾尔特克也憋了几句话,向两位战友致敬。夜幕降临,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卡拉始终在哭,维林甚至担心她再也停不下来了。

  “为什么不要紧?”

  他抬眼见是艾林,神情忐忑不安,却也有几分坚定。维林回望山谷里的死尸,衣物已被尽数剥光,在暮色中苍白如雪。它们在谷地上的分布形似泪珠,从水岸到西边逐渐稀少,最远处是被追杀至死的逃兵。据他所知,一个都没有跑掉,世上不存在胜者宽容败者的道理。死亡人数也没有统计,狼人们只关心未来可以安居乐业,部落勇士能不能数到十以上也值得怀疑。六万?他心想,或者七万?

  “你到底在石头里看到了什么?”艾林追问。

  “你活了数百年,”维林说,“积累的知识何其之多。但在此之前,你从未有过与盟友了断的念头。我相信你有过这样的机会。你说不少人找过你,为什么现在又站出来呢?”

  “我以前知道那样做毫无希望,很可能是自取灭亡。”

  “那么现在正是自取灭亡。那就是我在石头里看到的。”

  艾林坐在他身边,面朝山谷。夜色越来越黑,部落勇士们的争吵依然清晰可闻。“我的天赋,会吸引他。”

  “是的。”

  “你打算怎么办?”

  “这种选择不该由我来做。”他站起身,背对山谷,走向火葬堆。大火彻底熄灭了,只剩逐渐淡去的烟幕,从灰烬里缓缓升腾。他知道如果上前细看,可以看到她的白骨,但他闭上眼睛,忍住了冲动。她绝不希望你折磨自己。

  “你是说我可以离开?”艾林问,“你甘心就这样放我走吗?”

  “天一亮我就出发,前往倭拉城,我相信那里有我们所追寻的结果。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

  “在倭拉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他目送稀薄的烟雾飘上夜空,悠悠翻卷,消失于群星之间。她是不是被困住了?他心想。盟友是不是抓到了她,就像他当时抓我一样?他是不是在折磨她,试图将她扭曲成杀死她的魔物?

  “一个盒子,”他告诉艾林,“装满了万事万物,同时也空无一物。”

  现在每个人都有马骑,而且绰绰有余,尽管森挞钟情于他们那种敦实的矮种马,而非倭拉人喂养的高大且温顺的战马。“至少等下雪了,它们的肉可以吃。”艾尔特克说着,从鞍上取下马镫,嫌弃地扔到一边。

  维林花了半天时间找部落酋长们交涉,他们都以为需要与狼人打一仗,争夺失去的土地,怎么解释都不听。

  “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阿斯托瑞克怒气冲冲地对他们说,又用疆国话对维林重复了一遍,“我的同胞已经上路,准备返回冻土。”

  希科南说了一句话。他身披华丽的倭拉胸甲,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握着抢来的短剑,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他想知道我们要什么贡品。”萨满对维林解释。

  维林对顽固不化的山地部落厌倦到了极点,他们无休无止地争斗和猜忌,简直狭隘到不可救药,“你们北上,我们南下,叫他们不要挡路就行。”

  希科南眯起眼睛,又开口了。“他说他们在战场上收集了很多金子和珠宝,”阿斯托瑞克说,“他不相信你们就这样离开,什么都不要。”

  “那好,”维林摸向剑柄,他的耐心已耗尽,一股怒火腾地蹿上脑门,“他可以跟我打一场,在我走之前,用金子埋了他的尸体,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无须阿斯托瑞克翻译,希科南勃然大怒,张开双臂,压低身子,发出挑衅的吼叫。

  “够了!”柯拉尔拦在两人之间,令维林吃惊的是,她竟然使用倭拉语对部落勇士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语气相当激烈。面对她的训斥,希科南的杀气渐渐退散,但是眼睛眯得更细,神情异常严肃。等柯拉尔说完,他低吼一声,目光扫向艾尔特克,保持着战斗姿态退了两步,似乎随时可能有人发起进攻。他对柯拉尔说了一句话,语气轻柔而坚定,然后猛地转身走开,冲着手下的勇士们高声喊叫。

  “你对他说了什么?”维林问她。

  “说他们软弱无能,一盘散沙,我父亲都看在眼里。”她指着毫不知情的艾尔特克,“我父亲是一位伟大的首领,将会带领我们部落打回来,夺占这片土地,因为他们配不上山灵所赐的财富。”

  阿斯托瑞克赞许地笑了笑。“要说有什么能让他们团结起来,大概也只有这种事了。”

  柯拉尔笑着颔首,望向维林时却笑意全无。“我的歌声说你应该杀了他。”

  “你的歌声没错。”维林转身走向刀疤,“我们一个钟头后出发。阿斯托瑞克,请替我转达对狼人的感谢,请他们放心,联合疆国和他们的交情不会画上句号。相信我的女王到时候会派遣使者正式缔结盟约。”

  “智熊都告诉我了!”阿斯托瑞克在背后喊道,“如果你此行失败,那么我们这次的胜利不过是苟延残喘。”

  维林停下脚步,匆匆对萨满点了点头。“所以我非启程不可了。”

  阿斯托瑞克瞟了一眼柯拉尔,又望向山脊另一头腾起的烟尘,他的同胞正在收拾帐篷,准备出发。“那我跟你走。我……有种感觉,狼希望我去。”

  维林注意到柯拉尔躲躲闪闪的目光,隐隐觉得好笑。他回应的真是狼的召唤吗?还是猫的?

  “欢迎,”他说着大步走开,“抓紧时间道别吧。”

  山地里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更是女巫的私生子大肆屠杀的罪证。帚石楠丛中散落着被杀害的部落蛮人,烧毁的寨子也见多不怪,倭拉士兵的尸体被绑在木架上,背后皮开肉绽,深及白骨。这种场景数不胜数,可见红甲人带领的军队并不心甘情愿,维持军纪的手段也缺乏想象力。

  “托克瑞也没有这么残酷。”阿斯托瑞克说,附近有十来具尸体列成一排,都是被鞭打至死的士兵。他们的到来惊飞了木架上的一大群乌鸦。

  “我早就发现他的残酷非常人所及。”维林回答。他看到前面有一座寨子,大部分已经烧垮,但仍有少数完整的屋顶。“我们今晚就在那里宿营。奥文大人,派人搜索方圆五英里的山岭。虽然我们打了胜仗,但这儿毕竟是敌人的地盘。”

  当天色全黑,艾林来到他的火堆边。自从上了路,维林就不再与大伙坐在一起。森挞有了讲不完的新故事,可他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而且他们反复提及那场战斗,仿佛回味无穷,更是令他无名火起。新故事就是他们来的目的,他责备自己。只有最勇敢的战士,才能获得玛莱萨赐予的机会——又一段丰富的经历。

  “阿斯托瑞克和柯拉尔不见了,”艾林说着坐在他对面,伸手烤火,“日落后就没看到他俩。”

  维林看了一眼自己挑选的住处,墙壁大半垮塌,墙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和达瑞娜本可以享有二人世界,就像如今的柯拉尔和阿斯托瑞克。“我相信他们没事。”

  “她说她带了一种药水,”艾林盯着火堆,面色铁青,“某种古老的罗纳配方,能够引发剧烈的疼痛,控制好药量,足以使人濒临死亡,或者从体内驱逐一个多余的灵魂。”

  维林点点头。莱娜和弗伦提斯讲过这件事,他丝毫不怀疑玛莱萨的药水拥有这种威力,尽管从未亲眼目睹。

  “盟友有一种天赋,”艾林又说,“我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其力量足以毁灭整个文明。当他离开往生世界,他的天赋很可能随之而来。”

  “我知道,”维林说,“但事已至此,我认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先知的话。你将触碰倭拉城的黑石,但你不是你。”

  “我们如何知道这样可行?如何知道他不会因此变得更加强大?你在记忆石里见过,他当时就想摸。”

  “但他不敢,所以将其隐藏了千百年之久。”

  艾林举在火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嘴角却笑意盈盈,维林不明所以。“我很害怕,兄弟。活了这么多年,耳闻目睹这么多事,我也算尝尽了世间冷暖。可我仍不满足。我那个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妻子经常骂我自私鬼,然后拿东西砸我。”

  “你救了很多人,”维林提醒他,“其中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就在我们的队伍里。”

  “恐怕这也是出于私心。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救的人够多,他们或许能为我而战,击败盟友,我也就省事了。”他瞟了一眼维林,“假如是你的女王遇到这种局面,她会怎么做?”

  “她只会考虑疆国的利益。”

  艾林哈哈一笑。“你的意思是,她会把我五花大绑,强行给我灌下玛莱萨的药水,从而把盟友牢牢地困在我的身体里?即便你们最终获胜,你就不担心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见过的君王不计其数,兄弟,但没人像她一样。”

  “女王不是盟友,也不会成为盟友。”

  “你这么肯定?你可是亲眼所见,曾在其一手建立的城市里深受人民爱戴。但当他的力量增长到顶峰,谁也无法阻止。”

  “利欧南阻止过。杀死了盟友,将其送到往生世界。”

  艾林收回手,抱在胸前。“我们可以等一等再说,到了倭拉城……”

  “他的爪牙在阿尔比兰还有一具躯壳。如果我们耽搁太久,躯壳一旦死掉,盟友的爪牙便可以转而对付你。”

  维林端详着艾林的脸,看到他牙关紧咬,腮帮子鼓了起来,眼底隐隐跳动。不知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他是世间无数奇迹的见证者,自己也成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如今却不过是一个丧魂失魄、缩在破棚子里发抖的凡人。

  “如果到时候你没办法带他触碰石头,”艾林说,“我要你答应我,别杀了这个身体。你使用那种药水送他回往生世界。”

  “我答应。我会保住你的。”

  “我?”艾林露出一口白牙,似笑非笑,“我怀疑等他完蛋了,我也不可能存在,兄弟。”他站起来,依旧紧紧地抱着自己,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临走时的一番话几近耳语。“再给我一个晚上。我们明早就办。”

  他让艾尔特克负责捆绑,罗纳人编的绳子特别结实,绳结也很难解开。“只用保证呼吸顺畅。”塔莱萨在艾林胸前拉扯绳子的时候,维林嘱咐道。

  等艾尔特克打完了最后一个绳结,艾林跪在地上,难受得龇牙咧嘴,绳子从肩膀捆到腰间,双臂也缚在背后。柯拉尔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拔出瓶塞。“我……”她蹲在艾林身边,欲言又止,嗓音颤抖,“这会……很疼。抱歉。”

  他不耐烦地点点头。“我也听说了,亲爱的。所以麻烦你动作快点。”

  她站起来,把一根细芦苇插进瓶子。“一滴驱散,”她喃喃自语,可能是在背诵玛莱萨教的口诀,“两滴吸引。”

  在她靠近的同时,艾林的目光扫向维林。他眼眶湿润,一切尽在不言中。别忘了你的承诺。

  柯拉尔从瓶中抽出芦苇,苇尖闪着微光,是某种乌黑的黏稠液体。她放低了些,让两滴药水落在艾林裸露的皮肤上。维林以为会有惨叫声响起,不料艾林浑身僵硬,咬紧牙关,脖子鼓胀,面色通红,看样子痛苦到了极点。接着他一头栽倒,不断地扭动,嘴里吐出白沫,双腿反复敲打地面。挣扎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最后艾林不再动弹,手脚丧失了活力,脑袋软绵绵地倒在肩上。

  一时间,维林以为自己害死了他,一个貌似伟大的计划,原来只是傻子的狂想,徒增哀痛而已……突然,艾林眨了眨眼。

  他就地一滚,跪着直起身来,扫了一眼捆在胸前的绳子,继而抬起头。他的表情充满好奇,打量他们的目光不含恶意和愠怒,当看到维林,他忽然面露微笑。那是真诚而温暖的笑容,甚至怀有几分感激,和他的语气一样——他说话了,不是艾林那种各地方言混杂的口音,更为深沉有力。“谢谢你。”

  他闭上双眼,仰面朝天,感受着轻风的吹拂,笑得更欢了。

  “杀了他!”柯拉尔惊呼,她脸色煞白,退得远远的,大猫伏在身边,尖牙外露,“这不对!”

  “决定是我做的,”维林对她说,“别管你的歌声。”

  “我们根本不该这样做!”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小刀,“我的歌声在尖叫!”她拔出刀,向前逼近。

  “他需要到倭拉城,”维林挡在她面前,说道,“我要带他过去。”

  “你不明白!”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一路上,每一次杀人,每一回牺牲,每一场战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他的意愿,我们每走一步都在接近他的目标!”

  维林扭头望向被绑的人,发现他正气定神闲地注视着自己,既不害怕,也不反抗。“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说完,他放声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维林提问,他并不回头。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马鞍里——同时也被绑在上面——贪婪地欣赏着沿路的风光,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维林则骑在前头,牵着他的坐骑。“妻子称我夫君,孩子叫我父亲,”他回答,“这些是我真正需要的名字。”

  维林惊愕地皱起眉头。这家伙居然有后代,这令他备感荒诞,同时惶恐不安。“你有孩子?”

  “是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他们后来怎样了?”

  “被我杀了。”盟友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隐隐露出惊叹之色。一只孤零零的鸟儿在头顶盘旋,不过是山中常见的宽翅秃鹫。

  “为什么?”维林问。

  盟友脸色微微一沉,扭头看着他,眉宇之间混杂着疑惑和不悦。“父亲常常担负着沉重的责任,而且不可推卸。你永远也无法体会了,所以应当感谢我才对。”

  “这么说你打算杀了我?”

  “在你为我打开这副躯壳的那一刻,你就杀死了自己。那女孩说得对,这种情况太合我的心意了。”

  “怎么讲?怎么合你的心意?”

  “你明明知道,无论你怎么折磨这具肉体,我都不会告诉你。不过别担心,要不了多久,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他们默不作声地骑行了大半天,奥文的骑卫在前方侦察,森挞守卫两翼和后方。柯拉尔紧跟阿斯托瑞克,两人在狼群的包围下,远远地落在后面。她苍白的脸色不曾缓解,维林据此推断,她的歌声始终没有减弱。洛坎和卡拉不是特别害怕,他们虽然有所戒备,但还是好奇地打量着盟友,而到目前为止,只有维林和他说过话。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盟友终于开口了,目光仍在云上流连,时近黄昏,浮云蔽日,“你一定想知道我有没有抓住她。”

  维林攥紧缰绳,刀疤轻轻地打了个响鼻,似乎察觉到他腾起的怒火。“有没有?”他哑着嗓子,轻声问道。

  “当然有。她非常好玩,就是太过固执。我看得出来你为何爱她,如此明亮的灵魂确实罕见。如果我有时间,一定会好好地培养她,创造一个充满种种诱惑的梦境。就像我对你的兄弟一样,是不是叫凯涅斯?”

  维林猛地扯住缰绳,盟友的坐骑带着他靠近了,不到一剑之遥。他迎着盟友冷漠而空洞的目光,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死得非常英勇,”过了一会儿,盟友说,“为了救你的女王。那是我的一个仆从设的圈套,相当有趣。他的天赋真是强大,可堪重用,但是拜你所赐,全没了。还有你深爱的女人。如果你把我留在那里,说不定哪天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可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和别的灵魂一样,消失于无形。是你把我带过来,才导致了这种结果,没有我,他们无法在那里停留。”

  “你撒谎,”维林感到每吐出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你死后停留在往生世界,他们也可以。”

  “往生世界,”盟友冷哼一声,“好荒唐的名字。但也不奇怪,你们总会找个说法。我的同胞从未想过为它命名,仿佛不去称呼它,就不用背负创造它的罪孽。”

  又是谎言。往生世界必定是永恒的存在。凯涅斯和达瑞娜会永远留在那里……悲痛如潮水袭来,怒火几乎淹没他的理智。绑在背后的长剑愈加沉重,持续不断地诱惑着他。

  维林掉转马头,又向前行去。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盟友若有所思地说,语气却轻松愉快,似是慈祥的叔叔对爱听故事的侄子讲述自己年少时的恶作剧,“我们自以为了不起。有何不可?我们在世上创造的奇迹,是你们未开化的脑筋不能理解的。但好奇心的无穷,也是其永恒困境所在。既然征服了大半个世界,而且不争战、不流血,何不更进一步,探寻另外的世界?石头当然是关键所在,它们也是缔造世间一切奇迹的关键所在。它们从地底被挖掘出来并加以塑造,也唯有雕刻成形,方才显现力量。保存记忆和知识的力量,使我们的智慧万世不朽,此外,还有触碰不同世界的力量。”

  “黑石。”维林头也不回地说。

  “对。”盟友惊讶地笑了,“看来我低估你了。是的,黑石正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你一定心急火燎地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你塑造了它,却又害怕它。”

  “利欧南告诉了你什么?莫非是说,它是用来封印我的盒子?”

  维林扭头望去,发现盟友的眼神极为专注,愉悦消失了,代之以算计。看来他并非无所不知。“他告诉我,是你妻子的死,促使你摧毁了自己亲手建造的世界,而他因此杀了你。”

  “没错,可我怀疑他对我早就心怀不满。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痛痛快快地解决我。”

  “我见识过你对自己同胞的所作所为。你那时候就犯下深重的罪孽,如今更是无法赎清。”

  “赎罪?在数不清的年月里,我从未感受过痛苦、喜悦以及任何人类所拥有的知觉。”他惬意地靠在鞍上,肩膀在绳子的束缚下微微耸动,“拜托,请随意折磨这具肉体。我照单全收,只怕远远不够。”

  “黑石是什么?”维林猛地扭头问道,长剑随之晃动,“如果不是牢狱,那到底是什么?”

  盟友瞟了一眼洛坎和卡拉,他们所在的距离正好能听见谈话。“在我的年代,不存在他们那种人。无人生来就自带天赋,没有烙印在灵魂里的力量,也不会借由血脉世代相传。我们的天赋全部来自黑石。”

  摸一次,它赐予……“世上本没有黑巫术,”维林恍然大悟,“是你释放的。”

  盟友露出轻蔑而又愉悦的表情。“你真是无知。世上从来都有力量,蕴藏在水土之中,古老而善变,却是人类的知识无从解释的。石头带来了全新的、不同的东西,它赠予我们以力量,来自分离不同世界的裂缝。我们接受了这种力量,从而创造奇迹……”

  盟友闭上嘴,扫视着罗纳人和天赋者,眼里满是赤裸裸的鄙视。“这个世界是我们的遗产,”他又说,“利欧南没有告诉你吗?当他第一次看到幻象时,以为看到的是过去,是某个湮没于时间长河的野蛮年代,人们因为愚昧的观念而自相残杀。等他看到我的城市化为废墟,才知道看见的是未来。我们一起创造的未来。”

  盟友不再说话,但对于五花大绑的生活颇为满意,不仅日日骑马,从不埋怨,吃了喂进嘴里的食物,还报以感激的微笑。头两天维林自顾自地提了很多问题,后来发现这家伙什么都不愿说,便也作罢了。

  十天后,他们离开山地,进入平原。此处风景优美,散布着树木丛生的溪谷;一路向南,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农场和庄园,奢华程度各不相同。有的看情形是最近才被遗弃,有的尸横遍地,部分遭到破坏,或是纵火,或是人为打砸。维林起先怀疑是女巫的私生子北上途中所为,很快就发现罪魁祸首不是军队,而是起义的奴隶。经过破败不堪的庄园时,他们不止一次看到黑衣人的尸体被吊在门廊上,常常是一家子遭到同样的命运,尸体上还有受虐的痕迹。

  “红甲人北上途中征募了他们的瓦利泰。”阿斯托瑞克推断。他们在一座规模超大的庄园里巡视了一番,这里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结果奴隶起义,他们无力镇压。”

  “为什么连孩子也不放过?”卡拉问。庄园主并没有和庄园一起葬身火海,他的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前庭,肚子被剖开,旁边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

  “积怨太深,轻易无法消解,”阿斯托瑞克说,“孩子们一生下来就离开父母,被卖作奴隶,他们还算是有幸活下来的。”

  “那也不对劲,”卡拉喃喃道,“这趟可怕的旅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盟友则对庄园残骸一脸漠不关心。最近几天他的举止有点不耐烦,令维林想起在夏令集市上见过的贵族老爷,戏班子的表演在他们眼里味同嚼蜡。他等不及想要结果了。我也一样。

  又经过一周的行军,他们遇见了第一座镇子,围墙里的房屋破烂不堪,扎根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犹如某种形态丑陋的植物。阿斯托瑞克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里的名字,只记得父亲的营队曾在此处驻扎,然后北上开进宿命的山地。

  “士兵们喝醉了,和镇民发生了冲突,”他回忆道,“刀子都亮了出来,场面闹得很难看。第二天父亲吊死一人,鞭打了十人。奇怪的是,士兵们好像没有什么意见,我想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赢得部下的尊敬。”

  “比梅利姆赫的茅房还臭。”艾尔特克说,“我们人少,还是绕道为好。”

  “北方大路从这里起始,”阿斯托瑞克说,“直通倭拉城。我们向南走便是。”

  然而,镇民并不愿意放他们通行。他们本该向大路行进,镇子里却乱哄哄地跑来了约莫三百人,拦在路中间。等走近了些,维林看到他们服色杂乱,以黑灰为最多,夹杂着红色,人人都有武器,但队形散乱。

  一个彪形大汉站在乌合之众的前头,肌肉发达的胳膊抱在胸前,不可一世地瞪着维林。他身着红色束腰外衣和黑色裤子,结实的手腕上戴满了金银手镯。

  “告诉他,他挡路了。”维林对阿斯托瑞克说,此时他们距离镇民不到五十步。

  阿斯托瑞克冲着大汉喊了一句,对方一边言辞激烈地予以回应,一边向四面八方挥动胳膊,手镯叮当作响。

  “他说他是这里的国王,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他的国土,”阿斯托瑞克翻译,“为了占领这座城市,他杀了很多人,而为了守住江山,他不惜杀死更多人。”

  “他要什么?”

  “如果你在他的路上通行,就要献上贡品和敬意。”

  “他是奴隶吗?”

  “估计是戈利赛。这个地区近来动荡不安,强者最有可能趁机攫取权力。”

  “告诉他,我们一路上见到了很多被杀害的孩子。不知道他是否为此负责。”

  听完阿斯托瑞克的翻译,大汉轻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话时激动得手舞足蹈,最后指着维林,充满挑衅的意味。“他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清除了奴隶主的肮脏血脉,那些小崽子再也不可能祸害他们。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要求得到应有的待遇。”

  “他会得到的。”维林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大汉。这位自命的国王一时间茫然无措,直到维林拔出长剑,他才慌了神。他立刻从外衣里抽出两把短剑,一手高,一手低,摆开架势,稳如泰山。

  一把飞刀疾射而至,钻过双剑之间的空隙,插进了大汉的眼窝,没至刀柄。他踉跄退后,下意识地挥剑反击,但听金铁大震,瞬间被宗会剑弹开。维林扬起剑刃,闪电般地画了一道弧线,把戈利赛粗壮的脖子砍开大半,收剑回来又是一击,从仍在抽搐的尸体上斩下头颅。

  他举目望向那群乌合之众,他们非但没有冲上来为死去的国王复仇,反而退了几步,每一张面孔都写满震惊和沮丧,达到了维林预期的效果。他招手叫来阿斯托瑞克。

  “逐字逐句地翻译我的话。”他嘱咐阿斯托瑞克,然后高声喊道:“我代表莱娜·艾尔·尼埃壬女王,宣布本省归联合疆国所有!届时将立规执纪,治国安邦,践行公平正义!在此之前,你们作为疆国的自由民务必循规蹈矩,不得杀戮和偷盗。如若不然,女王的审判必将迅速降临,而且——”他略一停顿,踢了踢大汉的脑袋,“她可不像我这么宽宏大量。”

  他抖掉剑上的血滴,收回鞘中,转身向刀疤走去。“现在都给我让开。”

  越往南,人越多,混乱的局面却一点也不少见。他们经常见到前方有人带着沉重的货物赶路,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抢来的。很多人一看见大群骑马的战士就跑,消失在周围的田地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还有一些奴隶在劳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逃跑,有些人——主要是扶老携幼的——会慢慢吞吞地走到路边,默不作声地目送他们经过,要是小孩子对陌生人指指点点,会立刻被大人们制止。也不是所有人都胆小怕事,维林他们挨了不少辱骂,那些人已被奴隶们害得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似乎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了。一个披着破烂黑袍的老人,以马粪为“炮弹”攻击他们,气得面红耳赤,嘴里骂骂咧咧。艾尔特克瞪着眼睛,策马上前,把战棍搁在他肩上,最后老人身子一软,坐在臭烘烘的“炮弹”堆里哭了起来。

  “这些人怪得很,”艾尔特克回到队伍里,“一心求死,结果等来了,他们又哭。”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赶了两百英里路,没碰见一个倭拉士兵,但发现了战斗的痕迹。一百多具尸体散落在路上,大多是男人,也有女人。阿斯托瑞克通过他们的装束判断,死者既有奴隶,也有自由民。很多人都是在挣扎中死去,双手抓着喉咙或者刀子,一个年轻女人与一个黑衣人同归于尽,牙齿依然咬在对方的前臂上。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阿斯托瑞克说,“就不剩什么可供你的女王征服了。”

  “还有土地。”盟友一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冷漠地扫视着眼前的场景,又说:“唯有土地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财富。我相信你的女王会大有作为,可惜我不能拱手相让。”

  “也许你会换一套说法,”维林对他说,“等你见到她之后。”

  他不做梦。到了晚上,他几乎一躺下来就沉沉睡去,而且夜夜无梦。他当年在皇帝的地牢里每晚都做梦,梦到邓透斯、谢琳,甚至巴库斯。那时候他认为做梦是一种折磨,满足了皇帝未竟的心愿。现在他知道做梦是好事。达瑞娜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而在梦中与她相见,营造一个她还活着的虚假幻象,哪怕稍纵即逝,也都成了奢望,虽然醒来会格外难受,摸着身边冷冰冰、空荡荡的床铺,那种滋味不比挨上一斧头更好受。但是,他依旧渴望做梦。

  “她提到了你。”

  维林坐了起来,避开盟友的目光。时辰尚早,天色未亮,昨晚的火堆已经熄灭,青烟仍在缭绕,隐隐可见盟友黑黢黢的影子坐在对面。“你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他问。

  “怎么现在又开口了?”维林反问,“因为我们离倭拉城更近了吗?”

  “不,只是纯属无聊。而且,我觉得你们这些原始人越来越好玩了。我身后的时代虽说蒙昧无知,但你们过得很有意思。告诉我,你为何不留着那人的脑袋?我猜,砍掉人头是一种有象征意义的仪式。”

  “你真的不了解我们?你一直在精心谋划如何摧毁这个世界。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少?”

  “我只能把他们抓到往生世界,再通过他们的眼睛观察你们,而且时常看不真切。死亡对灵魂的影响很大,剥夺了赋予其实体的部分。在我的年代有一个哲人,他认为灵魂归根结底是记忆,灵魂本身只是一种形容。”

  “他当然说错了。”

  “错了?你从未想过吗,为何只有天赋者存在于往生世界?难道只有他们灵魂附体,而那么多不幸的人,当死亡降临,就注定烟消云散吗?”

  “我学会了接受不可理喻的神秘事物,尤其是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

  盟友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充满真诚。然后他挪近了些,凑上前来,面容清晰可辨,眼神专注而急切,似在寻求维林的理解。“我就是答案。往生世界不是死者居住的永恒之所,它是愚蠢和傲慢的造物,是结在伤口上的痂,而伤口永远在腐烂、恶化。存在于往生世界,意味着死亡的寒冷恒久相伴,你能感觉到自己慢慢消逝,最后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意识,连记忆也被剥夺,只剩一种知觉,那便是无穷无尽的寒冷。”

  “可不知为何,你还保有祸害我们的心思。”维林起身走到盟友身边,弯腰凑近,嘶声低语道,“你的天赋是什么?倭拉城到底有什么?”

  盟友沉默良久,维林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她说的是她有多么爱你,你抚慰了一颗因悲伤而破碎的心。虽然她很担忧,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你会找到曾经的爱人,但她最担忧的还是你俩的孩子。她希望是女孩,却又知道是男孩,或许终有一天,他会重走父亲征战沙场的老路……”

  盟友被打倒在地,嘴里吐出鲜血和断牙。维林几乎察觉不到拳头落在艾林脸上的感觉,也听不见自己充满仇恨的咒骂,连艾尔特克的战棍敲在后脑勺上也不知道。但他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次,他做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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