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维林
他们被迫在逃跑的倭拉人当中逆流而行,那些人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甚至顾不上躲开迎面而来的异国侵略者。很多人在道路两边的红花田里踩踏着,两手空空,苍白的面庞上写满了恐惧。拖家带口的则不同,他们三五成群,犹如惊弓之鸟,挎着单薄的包裹,手里牵着孩子,小小的脸蛋不是挂满泪水,就是吓得目瞪口呆。
阿斯托瑞克弯下腰,拽住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灰衣人,有个小男孩贴在他身边。回答萨满的提问时,他发音清晰有力,惯常的奴性使他暂时克服了恐惧。
“女皇的阿利赛进了城,”阿斯托瑞克说着,放开了灰衣人,他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了,“他们见人就杀。他认为这是在惩罚不去竞技场的人,可那地方根本容不下所有的市民。”
维林扭过头,看见盟友漠不关心地扫视着逃难的人。“是你干的吗?”他问。
盟友耸肩摇头。“早在我抓住她之前,她就这么疯狂了。而且她向来讨厌这帮家伙。”
他们在蜂拥而来的倭拉人中艰难前行,走了大约一英里路才将其摆脱,随后进了城。城东应是商业区,建有大量的仓库和运货的水道,此刻浑浊的水面漂满了尸体。人们不知所措地在街上徘徊,有的身负重伤,有的魂飞胆丧,无不束手待毙。每一个转弯处都有恐怖的场景等着他们,女人抱着惨遭杀害的孩子哭泣,茫然无知的婴儿推搡着死去的父母。维林硬着心肠,一夹马腹,骑着刀疤飞驰而过,双眼紧盯拱伏在城中央的竞技场。他不断地向柯拉尔投以询问的目光,但她只知道歌声的调子异常急迫。
他们七弯八拐地骑行了一个钟头,终于踏上竞技场周围的草地,他立刻催促刀疤奋蹄狂奔。在接近那座红金色的巨型建筑时,一阵嘈杂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维林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左侧有动静,扭头望去,只见一大群人正冲向竞技场的南墙,大约五百来人,个个操着兵器。领头那人披着深蓝色斗篷,矫健的身姿尤其眼熟。他立刻掉转马头,跃过一具具尸体,蹄声如雷,在大理石和草地间回荡。维林猛扯缰绳,拦在那群战士的前方,向他们举手示意。
看到弗伦提斯挥舞长剑,战士们逐渐停止了冲锋。这支队伍甚是古怪,男男女女披挂着杂七杂八的盔甲,上面满是新鲜的战斗痕迹;看他们的肤色,有倭拉人,有阿尔比兰人,也有疆国人。发现韦弗也在其中,维林松了口气。他周围的战士是队伍里最有军人风范的。
“兄弟!”弗伦提斯喊着,跑到他身边。看到他的模样,维林大吃一惊:从头到脚都是血渍和烟灰,长剑通体猩红。但他的眼神令维林稍感安慰,相比上一次见面,他似乎老成了许多,好在目光依旧坚定不移,丝毫不曾沾染肆虐倭拉城的那种疯狂。
维林点头示意韦弗及其周围秩序井然的倭拉人:“那是瓦利泰吗?”
“他们现在自称波利泰,”弗伦提斯说,“是古倭拉语,意为‘解开枷锁’。”
维林瞥见奥文的骑卫和森挞也跟了过来,盟友在他们当中,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竞技场。他的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事到如今,他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渴望了。
“解开枷锁,”他复述道,回头看着弗伦提斯,“和你一样,兄弟。”
弗伦提斯点点头,微微皱眉,不明所以。“瑞瓦小姐,”他举剑指着竞技场,“我听说……”
“我知道。”维林翻身下马,抽出长剑,向竞技场走去。他招手示意弗伦提斯跟上,轻声说:“我们时间紧迫,所以听仔细了……”
他走进竞技场时,战斗的喧嚣已然平息。场内的走道纵横交错,一路上他们遭遇了少量柯利泰,但凭借森挞及骑卫的武艺和人数优势,解决奴隶精英可谓轻而易举。踏进沙地之前,维林扫视着层层叠叠的观众席,发现只剩三分之一的倭拉人抖抖颤颤地挤在一起,不敢靠近疆国禁卫军和库姆布莱弓手。女王站在场中央,微笑着与瑞瓦交谈,旁边是一头猿猴模样的怪物,死气沉沉地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根长矛。
他走过去时,瑞瓦飞奔而来,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次来得太晚了。”她嗔怪道,又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他点点头,勉强一笑,然后向迎上前的女王鞠躬致意。“陛下,很高兴看到您安然无恙。”
“我也是,大人。”他发现女王的目光冷淡得反常,过去那种真诚的笑容已然不在,如今充满审慎的意味。疆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他提醒自己。何止是女王。
“达瑞娜小姐呢?”她扫视着维林身后的队伍,问道。
他迎着女王的目光,摇了摇头。她顿失冷静,脸上阴云密布,那是发自真心的哀伤。“真是……巨大的损失,大人。”
女王背后响起了含糊的说话声,吸引了他的目光。原来巨猿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弗伦提斯。她嘴唇翕动,温情地说着什么,嘴里血水翻涌,双手止不住地痉挛。
“这位是倭拉帝国的艾尔维拉女皇。”女王说。
此时此刻,女人仍在絮絮低语,而弗伦提斯面色苍白,焦躁不安,似乎无法从垂死的女人身上挪开视线。维林注视着兄弟,直到攫住他的目光,意在提醒他千万不可忘记自己的任务。弗伦提斯微微颔首,背过身去,女皇悲鸣一声,拼命地抓着沙地,试图向他靠近。
“我也有一个人要介绍给您。”维林说着,示意奥文的骑卫带上盟友。
“你那个长生不老的天赋者?”女王问道,凌厉的目光投向被五花大绑的盟友。面对女王的目光,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望向周围的观众席,眼睛微微眯起,似在算计什么。
“不是,”维林说,“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我们一直习惯叫他盟友。”
“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盟友淡淡地说,“或许你以后可以想一个更好的。要浪漫一点的。因为,我决定成为神。”
维林正要喝令他闭嘴,突然喉头一僵。他试图抬起胳膊,却发现动弹不得。他想扭头望向弗伦提斯,脖子却不听使唤。肢体失去了一切知觉,只有胸脯仍在起伏,呼吸正常,眼珠子也可以飞速地转动。他看见女王站在原地,仿佛被冻住了,眉头依然皱着,而伊尔提斯大人在她身后犹如一尊雕像。目力所及之处,所有的活人——包括观众席上的——统统静止不动。竞技场寂静无声,只有女皇垂死的喘息,以及盟友踩在沙地里的轻柔脚步声。他走到维林面前,四目相对。
“你问过我的天赋,”他说,“这就是,其中之一。我没有傀儡可用,已有很多年不曾施展了。感谢你和你长生不老的朋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费力。瞧?”他歪着头,左右晃动。“没有流血。这具躯壳应该可以供我使用很久。说不定直到世界灭亡之日,当然我没什么兴趣看到那一天。”
他走开了,凑在莱娜面前仔细端详,然后轮到瑞瓦,她位于维林勉强可以瞥见的地方,与其他人一样纹丝不动。“好一个尤物,”盟友的目光停留在瑞瓦身上,“毁了真是可惜,但如果她还想做我的狗,十有八九会要一份奖励。”
他又走向女皇,在维林的视野当中,只有她还能移动,尽管那不过是轻微的抽搐。盟友跪在她旁边,背靠巨猿的尸体,把缚住他上半身的绳子贴在铁爪上。他上上下下地挪动,看样子颇为费力,最后绳子四散而开。
“啊,”盟友吁了口气,站了起来,扔掉艾尔特克编的绳子,“感觉好多了。”他活动着胳膊,又蹲下来查看女皇的状况。见她眼里仍闪着微弱的光,盟友抿起嘴唇,满意地咕哝了一声。
“经常有人说我是自大狂,”他抬头对维林说,“我也承认我这人不愿接受失败。不过,这么多年的自省,让我重新领悟了谦卑的价值。没错,我失败了,所以被利欧南折磨至死。但导致我失败的是做法,而不是目的。我的做法有缺陷。我试图亲手杀死世上的所有天赋者,纵然我有能力改造无数邪恶之徒,为我所用,这个任务还是太艰巨了。我有充足的时间酝酿新的计划。”
他弯腰拾起一把短剑,又抬脚勾起女皇的身体,令其仰面朝天。“既然人类生性贪婪,完全可以替我实现愿望,”他问维林,“为何我还要自讨苦吃呢?那便是倭拉人的角色,为我的意图而塑造。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为何我永远都说不够,不管他们在坑里培育了多少,我只用让更多的贵族老爷享受到我的赐福,他们的需要就不可能满足,欲望只会无止境地膨胀。于是,一个我亲手打造的帝国,为了寻找天赋者的鲜血,为了满足他们永生不死的渴望,踏上了征服世界的道路。拜你们所赐,一切都化为乌有了。我怀疑是狼的主意,不过,无所谓。”
他高举短剑,面朝观众席,操着尖厉的嗓子喊道:“仔细听着!旧神在我体内觉醒!伟大的神力在我的血管里流淌!见证神迹吧!”
他走到女皇身边,剑刃贴着胳膊一划,伤口不长,但是很深。他放低胳膊,靠近女皇的脸,让鲜血流到她的嘴上。起初她毫无反应,嘴唇轻轻地抽动,不过很快就张开嘴,弓着背,把鲜血吸进喉咙里。盟友离开了仍在抽搐的女皇,把剑扔到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包扎伤口。
“既然你毁了我的帝国,”他咬牙切齿地绑着布条,对维林说道,“那我们再造一个!”
他走过来,再次停在莱娜面前,她那张完美的面庞僵硬不动,只有眼珠子慌张地乱转。“她将成为救世女王,跨海而来,推翻艾尔维拉女皇的残酷统治,拯救倭拉人民。而你——”他冲着维林笑道,“是威武善战的将军。想想吧,你们共同集结的大军,你们即将征服的土地。你们会在夺取的每一块土地上寻找天赋者。”
他来到维林面前,笑容倏忽不见,人性的面具彻底剥落,在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中,赤裸裸的恶意一览无余。“你们会把他们献祭给新神!或许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或许你会和我的傀儡女王生养子嗣,让他们继续为我效命!等到世上所有的天赋者绝了种,我也就释怀了。”
他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几近耳语。“灰石曾是我们伟大文明的根本所在,它们容纳记忆和智慧,运送我们的思想跨越遥远的距离。有了它们,我们创造了一个和平与智慧的年代,后来我们发现了黑石,认为又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哈,它赐予我们各种天赋,我妻子拥有治疗能力,她兄弟可以看透时间的迷雾。多么奇妙的天赋啊,可我的不是。它带给我的是诅咒。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生活在一个和睦安宁的世界,一个不曾被贪婪玷污的世界,而你拥有真正的力量:轻轻一碰即可操纵他人,令其干出杀人的勾当。我不想要,我希望更好的、更多的天赋。但黑石每次只有一种天赋,人也只能触摸一次。是那些将其挖出来的人发现的,他们付出了代价才知道,摸一次获得天赋,摸两次失去灵魂。
“所以,一年复一年,十年又十年,我的天赋只能沉睡。我在世上修建城市,传授知识,播撒智慧,一次都没有使用过天赋。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呢?妻子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一群没脑子的野人,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愚昧无知的畜生,自以为凌驾于万物之上。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那些我得不到的,何不抢过来?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他是第一个触摸黑石的人,第一个获得天赋的人。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我一样,他也不愿使用。不过他有时候会表演,让那些志愿者连续几个钟头纹丝不动,你或许认为那是无伤大雅的消遣。可我看到了这种天赋的本质,它是阻碍,是我的天赋的克星。
“我们后来成了挚友。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开始关心死亡的考验,而我轻而易举地说服他冒一次险,也就是第二次触摸石头,如此一来,他不用承受痛苦,空剩一具躯壳,而天赋依然存留在血液里。
“说实话,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我把什么东西带到了世间。当我们摸到黑石,我们摸到的不仅是石头。我们摸到了这个世界之外。那是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们所谓的黑巫术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绝对混乱的世外之境。我让一个天赋强大之人触摸石头,导致不同世界之间的隔膜被打破,它借以来到我们的世界,犹如瘟疫横扫每一个角落,附着于某些人的体内,渗透了他们的血液,让他们一代又一代地生养,并且设下了一个诱捕灵魂的陷阱。我们为它们提供了居留之所,使之成形,从而创造出灵魂。我们创造出了超越死亡的存在。是它们把我禁锢在往生世界。它们的力量维持我、喂养我,把我关押在永恒的囚牢之中。我也曾全力反抗,可是即便在那里,那个不存在任何形态,除了无尽的寒意,也不存在任何知觉的地方,进食的本能依然不可抗拒。而如果世上一个天赋者也不剩,当我选择抛弃这具肉体之时,那里就再也不能维持我的存在了。”
他退了回去,古怪的面孔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老实说,我本来也不确定能否把你改造成我设想的样子。有的灵魂太缺乏恶意,不适合作为工具使用,但我后来看到你在北方砍下了那畜生的脑袋。别以为我那么吝啬,”他伸手摸向维林的额头,“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让你成神。”
盟友的手掌突然停了下来,距离维林不过毫厘之差。他惊骇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种子已经长大。”弗伦提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