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战斗前一天的晚上,亚瑟从巴顿山后面的山丘上撤回了自己的部队。他命令部下让那里的篝火继续燃烧,让撒克逊人相信他们仍在原地,然后率兵往西部格兰温的路上迎接格温特人去了。昆格拉斯的战士也离开了山丘,不过他们来到了巴顿山的山顶,与我合兵一处,静候佳音。
晚上,波伊斯的首席德鲁伊马莱因在长枪兵之间游走。他向士兵分发了马鞭草、精灵石和风干的槲寄生叶片。基督徒聚集在一起祈祷,但我注意到还是有不少人接受了德鲁伊的礼物。我在壁垒旁边祈祷,恳求密特拉赐予我们一场大胜,之后我试着睡觉,但是巴顿山总是萦绕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以及磨刀霍霍的声音。
我早已削尖了长枪,还打磨了海威贝恩的剑刃。我从来不会让仆人在战斗前替我磨砺武器,我习惯亲力亲为,并像所有人一样痴迷于此。我再次确认武器已经无比锋利以后,又将它们放在靠近格温薇儿住处的地方。我很想睡觉,但却无法摆脱站立于盾墙之中的恐惧。我在绞尽脑汁地搜寻先兆,心里十分担心会看到一只猫头鹰出没,于是又开始祈祷。最后我一定是睡着了,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从我与同袍组成盾墙并肩作战开始已经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其间捣毁的敌人盾墙更是不计其数。
我早早醒来,浑身发抖。大地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露。男人们鼾声连连,有人咳嗽,也有人起来一边撒尿一边打哈欠。虽然我们挖了厕所,但苦于没有溪流冲刷,山上恶臭交织不散。“满是男人的气味和声音。”小屋阴影中传来格温薇儿辛辣的声音。
“您睡了吗,夫人?”我问道。
“一会儿,”她爬出了充当屋顶和房门的低矮树枝,“天真冷啊。”
“马上就会暖和起来。”
她蹲在我身边,紧紧裹着斗篷。她的头发蓬乱,眼睛因刚刚睡醒而略显浮肿。“你在战斗时都会想些什么?”她问我。
“活着,”我说,“杀敌,取胜。”
“里头是蜂蜜酒吗?”她指着我手中的角杯问道。
“是水,夫人。蜂蜜酒会让人作战的时候动作迟缓。”
她取过我的水,往眼睛上淋了一些,然后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她神色紧张,但我知道,要想说服她留在山上简直是痴人说梦。“那亚瑟呢,”她问道,“他在战斗中都想些什么?”
我笑了。“战后的和平,夫人。他相信每场战斗都将是最后一场。”
“然而对于战斗本身而言,”她像是说梦话一般,“永远没有尽头。”
“或许如此,”我同意,“但在这场战斗中,夫人,无论如何请待在我的附近。不要走远。”
“遵命,德瓦大人。”她嘲弄地说道,然后还给我一个绚烂的微笑,“谢谢你,德瓦。”
太阳在东部山丘后面渐露光辉,山丘上卷集着绯红的层云,并且向撒克逊人驻扎的河谷投下深深的阴影。我们全部披挂齐整,等到太阳升起,阴影越来越稀薄并逐渐缩小。薄雾蜿蜒地在河边萦绕,篝火的烟雾也愈发浓郁,敌人正在这重重烟雾中以不同寻常的力量窸窣移动。“那儿正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昆格拉斯对我说。
“或许他们知道我们要来了?”我猜测道。
“要真是这样可就难办了。”昆格拉斯冷冷地说道,尽管撒克逊人确实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察觉,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戒备:没有在巴顿山前组成盾墙,也没有派驻军队向西切断通往格兰温的路。相反,当太阳升到足以蒸发河岸雾气的高度时,他们才最终决定完全放弃宿营地并准备行动,但是说不清他们究竟意图向西、向北或是向南行进,因为他们当务之急是整备牛车、驮马,还有数不清的牛群和羊群。从高处往下看,撒克逊人就像是蚂蚁倾巢出动,起初一片混乱,后来才逐渐显示出秩序的迹象。阿尔的手下在萨丽丝泉北门外面收拾行李,策尔迪克的人手则在河边的营地组织行军。有一小片茅屋在燃烧,无疑他们计划在离开之前,要将两座营地统统付之一炬。第一批上路的是一群轻骑兵,他们穿过萨丽丝泉,一路向西骑行,前往格兰温道路。“真不幸呐。”昆格拉斯语气平静。这些骑兵正在为撒克逊人探查路线,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径直奔向亚瑟设下的埋伏。
我们仍在耐心等待。我们不会轻易下山迎敌,除非看到亚瑟率军进入视线范围之内,然后我们必须快速填补阿尔和策尔迪克二人部队之间的空隙。阿尔将不得不面对亚瑟的雷霆军势,而策尔迪克则被我和昆格拉斯阻挡在他盟友的外围。但我们几乎肯定会寡不敌众,亚瑟希望自己能够突破阿尔的战阵,进而为我们提供支援。我瞥了一眼左手方向,希望在福斯路上看到欧依戈斯的人,但那条遥远道路仍然空无一人。如果黑盾战士迟迟不到,昆格拉斯和我将受困于双重撒克逊军队之间。我看着自己的部下,体会他们的紧张情绪。他们不能俯视河谷,因为我命令他们,直到向撒克逊人侧翼突袭前,务必保持隐蔽。有些人闭着眼睛,一些基督徒双膝跪下,伸出双臂做祈祷状,其余人则用磨刀石不厌其烦地打磨已经锋利无比的长枪。德鲁伊马莱因则在吟唱着某种护身咒语,珀里格在祈祷,格温薇儿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能从我的表情洞知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撒克逊人的侦察兵消失在西方尽头,突然又跑了回来。马蹄仓皇,尘土飞扬。看来他们打探到了亚瑟的行踪,过不多久,撒克逊人就要一改原本乱七八糟的队列,排列组成盾和矛的坚墙了。我握住自己的长枪,闭上双眼,暗暗祈祷一声,希望这祈祷能够直抵云霄,能够让贝利或者密特拉听到。
“快看!”昆格拉斯在我祈祷时突然惊呼,我睁开眼睛,看到亚瑟的人马正向河谷西面大举进攻。太阳照耀在他们的脸上,数百个寒铁剑刃和锃亮头盔也跟着夺目闪耀。在南边,亚瑟的骑兵也在向前冲刺,并且占领了萨丽丝泉以南的桥梁,格温特的军队则一线排开,穿过河谷中心。图锥克的士兵清一色身着罗马人的制式装备:青铜胸甲,红色斗篷,头戴鬃毛羽冠,因此,从巴顿山的山顶望去,他们组成了一个绯红色和金色交织而成的方阵,只是头顶上方的大旗上并不是格温特的黑公牛,而是红色的基督教十字架。在他们的北面是亚瑟的长枪兵,由塞格拉莫领导,中间飘扬着他的黑色大旗,旗杆上吊着一个撒克逊人的头骨。时至今日,大军降临的盛况仿佛又在我的眼前浮现——触目可见清风吹拂旗面,看到整齐划一的友军,留神他们身后飞扬的尘土,并且目睹大军沿途所到之处,庄稼作物尽数拜服在地。
而在他们面前的敌人则是一片恐慌和混乱。撒克逊人赶忙跑去寻找盔甲,挽救他们的妻儿,搜索他们的首领,或者试图以小组为单位集结起来,最终在萨丽丝泉旁的营地筑起了第一道盾墙,但样子看上去稀疏松散,并不牢靠,我看到一个骑手正挥手示意盾墙撤回。在我左手边,我看到策尔迪克的人正迅速组建队伍,但他们距离亚瑟的先锋部队还有两英里多的距离,也就是说阿尔的人将不得不孤军奋战、首当其冲。这一波袭击过后,远处还有一群黑压压的人手持镰刀、斧头、锄头和棍棒冲杀过来,那是我们的应征兵。
我看到阿尔的旗帜在罗马人的墓地中升起,看到他的长枪兵急忙撤回到血腥的头骨下重新集结。撒克逊人已经放弃了萨丽丝泉,他们抛弃了西大营,放弃收集行李的企图,或许他们希望亚瑟的人能停下来掠夺辎重,但亚瑟早就有所警觉,所以带领自己的人去往城墙以北扫荡。格温特的长枪兵守卫着夺下不久的桥梁,让重装骑兵自由驰骋到他们金色和深红色的阵列后面。一切似乎发生得格外缓慢。从巴顿山山顶,我们可以俯瞰战场,同时看到最后一批撒克逊人翻过萨丽丝泉破败的城墙,也可以看到阿尔的盾墙终于初具规模,策尔迪克的人也赶忙发兵支援,我们默默地催促亚瑟和图锥克,希望他们在策尔迪克加入战斗之前一举摧毁阿尔的军队,但似乎攻击的速度已经放慢了。只有骑马的信使在长枪兵部队之间飞奔疾驰,除此之外大家都慢吞吞的,不慌不忙。
阿尔的部队已经从萨丽丝泉撤回了半英里,这会儿组成了阵势,等着亚瑟发起攻击。他们的巫师在田野里蹦蹦跳跳,但我在图锥克的人里面看不到一个德鲁伊。他们是以基督教的上帝之名行军,在整饬了盾墙之后,终于向敌人逼近。我期望在短兵相接之前看到双方各自领导人出列会晤,在两军对垒前先行进行仪式性的咒骂。我曾经见识过交战双方盾墙后的战士彼此盯着对方好几个钟头,然后才有一方鼓起勇气发起冲锋,但那些格温特的基督徒并没有减缓步伐。双方领导人也没有会晤,甚至都没有留时间让撒克逊的巫师充分施展他们的法术,基督徒只是降下长枪锋芒,举起他们涂上十字架的椭圆形盾牌,笔直走过罗马人墓地,向敌人的盾墙行进。
我们听到了山上盾牌的撞击声。那是一种沉闷刺耳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这就是成百上千长枪和盾牌对垒的声音了,两军终于开始正面交锋。格温特人遭遇撒克逊人的阻击,后者人数远超前者,我知道那边定是一场恶战,死伤惨重。他们或者被长枪刺中,或者被斧头砍伤,或者被踩在脚下。男人们透过盾牌边缘互相口吐唾沫、嘶吼咆哮,人群之间摩肩接踵,几乎很难抬剑施展。
随后塞格拉莫的战士从北翼发起进攻。显然,努米底亚人想要包抄阿尔,但撒克逊国王已经看到了危险并派出一部分预备役部队组成了一道防线,用盾牌和长枪承受着塞格拉莫的冲锋。耳畔又响起盾牌激烈碰撞的响声,然后,对于能够俯瞰战场的人来说,战斗场面变得愈发奇怪。两群人紧紧锁在一起,犬牙交错,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人,而前面的人全都试图摆开长枪以便再次向前突刺,策尔迪克的全部人马都在沿着福斯路匆匆赶去。一旦他们加入战斗,塞格拉莫将轻易陷入包围。策尔迪克的人可以绕至侧翼,从后方包抄塞格拉莫的盾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亚瑟才把我们留在山上。
策尔迪克一定是猜到我们还留在原地。他在河谷里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我们的人隐藏在巴顿山低矮的壁垒后面,但是我看到他骑马来到一群士兵面前,指引他们向山坡上进军。我想是时候登场亮相了,于是看了看昆格拉斯。他也在注视我,并且对我微笑致意。“愿诸神与你同在,德瓦。”
“彼此彼此,国王陛下。”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然后用手掌按了按锁子甲,感应着夏汶给我的那枚胸针。
昆格拉斯走上壁垒,转身面向我们。“我从来不善言辞,”他喊道,“撒克逊人就在那里,而你们都是不列颠的好男儿、屠宰撒克逊杂碎的好手。那么不妨证明自己!记住!一到河谷,务必保持盾墙紧密!保持紧密!跟我来啊!”
人群从山坡倾巢出动,我们开始欢呼起来。策尔迪克派去侦察山顶的人登时停住脚步,眼看我们人数越来越多,他们开始节节败退。我们一共五百多人,势如猛虎一般从山上下来,步履匆匆,朝西进军,目标是策尔迪克的增援部队。
脚下是一片草丛,又高又密。我们并没有按任何次序下山,大家争先恐后地抵达山脚,践踏小麦田,并爬过两个与荆棘缠绕在一起的树篱,之后才组建盾墙。我站在队列的左侧,昆格拉斯在右侧,在整备完毕、盾牌紧靠在一起以后,我向我的人高呼前进。在我们面前的田野里,撒克逊人也组织了盾墙,路上也不断有人匆匆跑来阻挡我们。在向前进的时候,我不禁向右看了一眼,我们和塞格拉莫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距离,甚至连他的旗帜都望不到。我不喜欢两军间隔如此遥远,不仅前路漫漫,后路还有被敌人切断的恐怖危险,但亚瑟之名不容忤逆。他曾说过,不要犹豫,也不要等塞格拉莫来找你,只想着浴血厮杀就好。我想,只有亚瑟才能说服格温特的基督徒不停地发动进攻。他意图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撒克逊人,让他们陷入恐慌,现在轮到我们迅速上阵了。撒克逊人的盾墙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规模比较小,或许只有两百来策尔迪克的士兵,他们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战斗,只是想越过此地加入阿尔的后备军队。他们神色紧张。我们也同样紧张,但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让恐惧驱散勇气。我们必须像图锥克的人一样战斗,我们必须不停向敌人发起冲锋,让敌人首尾不能相顾,所以我咆哮出一声战吼,马上加快了步伐。我早已拔出海威贝恩,左手紧紧握住,剑刃朝上,盾牌则用系带绑在我的前臂。我的右手抓着重矛。敌人也拖着脚步迎了上来,盾牌抵着盾牌,长枪水平垂落而下,我的左边还有敌人放出了战犬向我们狂奔过来。我听到野兽号叫,但除了面前的一张张胡须面孔以外,战斗的疯狂景象几乎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战斗中涌现出可怕的仇恨,那是一种发自灵魂的仇恨,每一个男人都充盈着激烈而嗜血的愤怒。当然还有享受。我知道撒克逊盾墙坚持不了多久。在我攻击之前,我就能够看出来。他们的盾墙太薄了,组织过程过于匆忙,敌人也太紧张,所以我冲开阵列,咆哮嘶吼着冲天愤怒,英勇地向敌人跑了过去。那一刻我只想杀敌。不,还有别的,我希望不久以后,吟游诗人将为巴顿山的德瓦·卡丹谱写史诗。我希望大家钦佩地看着我,然后不吝赞许地诉说一名战士在巴顿山勇猛突破敌人盾墙的光辉事迹,我想要赢得声誉,获取那一呼百应的力量。细数不列颠,只有十几人拥有这种力量;亚瑟、塞格拉莫和库尔威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除了王权之外,这种力量能够凌驾于其他所有力量。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由战功论资排辈的世界,放下手中的剑就意味着放弃荣誉,所以我带头奔跑,灵魂充斥着野蛮的狂喜,一边挑选受害者,一边赋予我可怕的力量。我的目标锁定在两个年轻人身上,他们个头都比我小,面色十分慌张,就连胡子都没有长齐,甚至还没等我出手就已经畏缩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不列颠军阀,而我看到的则是两个行将就木的撒克逊人。我用长枪刺穿其中一人的喉咙,顺势放弃长枪,这时一把斧头砸到了我的盾牌上面,其实我看到它砸了过来,及时用盾牌隔挡,然后借力用肩膀拱着盾牌向第二个人撞了过去,右手扯出海威贝恩,用剑往下劈砍,我看到一柄撒克逊长枪上飞起一片火星,紧接着察觉到我的部下从我身后蜂拥而上。我将海威贝恩挥舞过头顶,又是劈斩,又是尖叫,用剑砍向一边,突然我的面前只有开阔的草地、金凤花、道路和远处的河流草甸。我穿过敌人的盾墙,呼号着胜利,然后我转身过去,用海威贝恩刺入一个男人的背部,扭转剑锋,眼看着鲜血从剑尖滴落,仿佛眨眼之间,再没有任何敌人阻挠了。撒克逊人的盾墙已经消失不见了,更确切地来说,它已经变成了一片由死尸和垂死之人组成的恐怖地带,血浸绿草,微风萧瑟。我记得自己向太阳高举盾牌和长枪,呼号着向密特拉致以谢意。
“盾墙!”就在我庆祝的时候,我听到伊撒嘶吼着发令。我弯下腰取回长枪,转身看到更多撒克逊人正从东边纷至沓来。
“盾墙!”我回应了伊撒的呼喊。昆格拉斯正在组织他的盾墙,面向西方保护我们免受阿尔后方战士的攻击,同时我面向策尔迪克来犯的东方布置阵线。我的人尖叫着嘲讽敌人。他们刚把一座盾墙砍成了齑粉,现在的状态更加嗜血狂热。在我身后,就在昆格拉斯和我之间的狭小空间里,仍有一些受伤的撒克逊人活着,我的三个手下正在结束他们的痛苦。由于没有时间接纳战俘,他们利落地割断了敌人的喉咙。我看到格温薇儿正在协助。
“大人快看,大人!”那是伊切林在我右手边的盾墙一侧大喊,我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一群撒克逊人正匆匆穿过我们与河流之间的间隙。间隙距离很大,但是撒克逊人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想赶快赶去支援阿尔。
“不要理会他们!”我喊道。我更担心面前的撒克逊人,因为他们已经调整好了队列。这些人刚刚目睹了我们的战斗,恐怕不会让我们再次轻易得手,所以阵列足足有四五排,随后他们开始叫嚣示威,从中走出一个巫师对我们破口大骂。这个巫师只能用癫狂来形容,因为他不仅向我们吐出肮脏的唾沫,脸还不由自主地接连抽搐。撒克逊人很看重这帮人,认为他们长着神灵的耳朵,但哪怕他们的神听到这些人的诅咒也不免脸色煞白。
“要不要我宰了他?”格温薇儿指了指自己的弓箭问我。
“我真希望您不在这里,夫人。”我说。
“现在说这个可有点儿晚了,德瓦。”她说。
“就由他去吧。”我说。巫师的诅咒并没有丝毫搅扰我们的兴致,战士们一直冲着撒克逊人挑衅,邀请他们过来尝尝刀锋利刃的滋味,但撒克逊人却裹足不前,没有前进的意思。他们在等待身后不远的人过来增援。“国王陛下!”我对昆格拉斯喊道。他闻声转过身来。
“您能看到塞格拉莫吗?”我问他。
“还不能。”
我也看不到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的黑盾战士,这些人应该冲下群山,突入撒克逊人侧翼。我开始担心我们冲锋太早了,现在被困在阿尔和策尔迪克的长枪兵之间,敌人也从恐慌之中逐渐恢复元气,此刻正一丝不苟地加固盾墙,然后准备向我们碾压过来。之后,我又听到伊切林高喊一声,赶忙向南望去,只见撒克逊人正向东跑,而不是向西。在我们的盾墙和河流之间的土地上满是因为恐慌而四散逃窜的杂兵,有那么一刻我甚至都没回过神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后来耳朵才反应过来,那滚滚雷鸣般的声响——是马蹄声。
亚瑟的战马又高又大。塞格拉莫曾经告诉我,亚瑟从法兰克国王克洛维斯那里俘虏了许多马匹,克洛维斯这群马以前可是罗马人开疆辟土的得力助手,不列颠没有其他品种能够与之匹敌,亚瑟为此还选择了身材最高大的手下来驾驭它们。亚瑟还有不少战马落入兰斯洛特手中,我曾期望能够在敌人队伍中再看到那些失落的大马,但亚瑟却不以为然。他告诉我,兰斯洛特捕获的大多是育崽的母马和未经训练的小马,训练一匹马必须花费数年的时间,不仅如此,还要训练骑手学习如何在马背上运用笨重的长枪进行战斗。兰斯洛特身边没有称职的训练师,但亚瑟有,现在他正从北坡率领骑兵对抗与塞格拉莫缠斗的阿尔。
这群高大的战马总共有六十匹,首先驰援南侧占据桥梁,接着又辗转来到战场另一侧发动侧翼攻势,因此显得十分疲倦,但亚瑟却策马疾驰,猛烈地向阿尔后方冲击。阿尔后方部队的士兵纷纷向前推搡拥挤,歇斯底里地想把前锋部队推到塞格拉莫的盾墙上,而亚瑟的袭击又是如此突然,敌人甚至都没有时间转身并组织起自己的盾墙。战马在敌人队伍中冲出一条大口子,撒克逊人抱头鼠窜,塞格拉莫的战士们趁势击退了敌人前翼,突然之间,阿尔军队的右翼溃不成军。一些撒克逊人向南逃奔,企图在阿尔剩余的部队中找寻庇护,还有人向东逃向策尔迪克,我们可以在河边草地上看到他们。
亚瑟和他的骑兵无情地追赶敌人。骑兵们用长剑砍倒逃兵,河边的草地上尸横遍野,到处散落着被遗弃的盾牌和刀剑。我看见亚瑟从我身边疾驰而过,他的白色斗篷上满是鲜血,手中的埃克斯卡利伯也血光闪闪,脸上却露出了久违了的欢乐神情。他的仆人海崴德手执熊旗,旗帜的下角添上了一处红十字架的标记。海崴德一向沉默寡言,此刻却向我投来笑容,从我身边掠过,跟随亚瑟回到山上,让战马暂且休养生息并威胁喝阻策尔迪克的侧翼。“丑八怪”墨凡斯在最初袭击阿尔的军队时战死了,这是亚瑟唯一的损失。
亚瑟的冲击使得阿尔的右翼分崩离析,塞格拉莫正率领他的手下沿着福斯路赶过来与我会师。我们尚未包围阿尔的军队,但却已经将他们死死地钉在大路与河流之间,而图锥克秩序井然的基督徒正向这条走廊推进,所到之处杀声震天。策尔迪克仍然在包围口外围,他肯定动过抛弃阿尔的念头,想要坐视他的撒克逊盟友遭受灭顶之灾,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负隅顽抗,坚信自己依然握有胜算——只要今天这仗打赢了,整个不列颠都将沦为洛依格。
策尔迪克无视亚瑟骑兵的威胁。他肯定知道亚瑟的骑兵已经痛击了阿尔的软肋,也是最混乱的地方,但是纪律严明的长枪兵所组成的盾墙根本不需要担心骑兵骚扰,所以他命令部卒盾牌紧锁在一起,平举长枪开始前进。
“紧些!再紧些!”我一边喊,一边挤到前排位置,继而将我的盾牌牢牢地与邻人的盾牌重叠在一起。撒克逊人正向前推进,他们想要用盾牌冲撞我们的盾牌,眼睛不断搜索我们防线的薄弱部位,整齐划一地直指我们的盾墙。我并没有看到巫师,但是敌人阵列的中心高高地竖着策尔迪克的旗帜。我记得自己看到了敌人的胡须和角盔,听到公羊角不停地发出刺耳的进军号,看到无数的长枪和斧头。策尔迪克本人也在队列之中,因为我可以听到他在大声呼唤他的手下。“盾牌紧些!再紧些!”撒克逊的国王在高声下令。两头壮硕的战犬突然向我们这边冲了过来,我顿时听到右边某处传来惨叫声,随后感觉到战犬冲击所带来的混乱。撒克逊人一定注意到我军盾墙发生了动摇,因为他们突然爆发山呼海啸的声响,进而人潮开始涌动。
“紧!”我大声呼喊,然后把矛头举过头顶。撒克逊人发起冲锋时,至少有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因为我贵为领主,穿金戴银,如果他们能把我的灵魂送往彼世,他们就能为自己赢得莫大的声名和财富。其中一人跑在同伴前面,率先为了光宗耀祖而发动冲击,他的长枪瞄准了我的盾牌,我猜他会在最后一刻转而刺向我的脚踝。马上就没有时间进行这样的思考了,剩下的全凭战场直觉。我用长枪往那个男人的脸上撞去,把盾牌依次向前向下拱挡他的突刺,但他仍然划伤了我的脚踝,透穿了我右靴底下从沃夫格尔身上取下的护胫,但我的长枪把他的脸刺得血肉模糊,在我收回长枪的时候,他也跟着倒下了身,另外两个家伙又过来想取我性命。他们一齐冲了过来,身边响起两军盾牌的碰撞声音。我甚至可以闻到撒克逊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一股皮革和汗水交织的味道,但我闻不到酒味。这场战斗发生得太早了,出乎撒克逊人的意料,他们还来不及将酒劲转化成厮杀的勇气。我的人在推我的后背,让我的身子抵在他们的盾牌上,撒克逊人的盾牌则与我的盾牌紧咬在一起。我往那个留着胡须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将长枪刺过他的肩膀,感觉有一个人用手抓住了它。我马上撒手,向前猛推了一把,争取出施展海威贝恩的空间。我用剑击倒面前的敌人。他的“头盔”只不过是一个满是破布的皮帽,而海威贝恩的锐利的剑锋直接穿过了他的脑袋。剑锋一时间拔不出来,我正挣扎着冲抵死人的重量时,一个撒克逊人挥舞着斧头向我劈砍。我的头盔承受了打击,脑袋顿时嗡嗡作响,我两眼一抹黑,而后眼冒金星。我的人后来说我有好几分钟都不省人事,不过我并没有摔倒,因为战友们用身体接住我,让我保持直立。我自己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记清楚具体的战斗场景,只能记得呕吐、诅咒、吐唾沫,以及在可能的时候攻击。旁边的人说我在承受了斧头打击后一直跌跌撞撞,几乎绊倒在尸体旁边,但是我身后的那个人抓住我的剑带,让我不至于跌倒,我的狼尾精锐在保护我。敌人能够察觉到我受伤了,所以越发拼命,疯狂地用斧头劈砍散落的盾牌和裸露的剑刃刀片,还好我逐渐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置身于阵列的第二排,谢天谢地,仍然有人用盾牌支撑着我,海威贝恩依然握在手中。我的头受了伤,但我没有感觉到,只知道战斗还未结束,只知道继续砍杀,继续呐喊。伊撒在拼命弥补敌人战犬打开的缺口,面无表情地杀死闯入我们前线的撒克逊人,用他们的尸体堵住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