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富兰克林
北纬七十度三分二十九秒,西经九十八度二十分
约在威廉王岛西北偏北方二十八英里处
一八四六年九月三日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很少这么满意自己。
前一个冬天船困在毕奇岛(大约是目前所在位置东北方数百英里处)着实令他难堪。他很愿意向自己或同辈朋友承认这点,可惜在这次探险中,他并没有同辈朋友。死了三个队员,先是一月初的托闰敦与哈特内,接着是四月三日的皇家海军陆战队二兵威廉·布蓝尼。全都死于肺结核并发急性肺炎。对他来说是挺大的震撼。富兰克林从没听说过,有哪次海军探险在航行初期就有三个人因为自然疾病而死亡。
三十二岁的二兵布蓝尼墓碑上的刻字是富兰克林亲自选的:“今日就可以选择所要侍奉的”,《约书亚记》二十四章十五节。不会有路人经过布蓝尼、哈特内与托闰敦在混杂砂砾与冰的地峡上的三座孤寂坟墓,所以这段话就像说给不存在的读者听,也一度像是在对幽冥号及惊恐号上那些还不到叛变地步但也相去不远的不悦船员发出的挑战。
哈特内死后,四位船医就会面商议,判断有可能是初期的坏血病让他们体力变弱,使急性肺炎和肺结核这类先天缺陷演变成致命。史坦利、古德瑟、培第与麦当诺四位船医向约翰爵士建议改变大家的饮食。最好有新鲜的食物(除了偶尔会有几只北极熊出现在冬天的黑暗里,几乎没有他们能吃的生物,而且他们也发现,吃这种巨大笨重野兽的肝可能致命,但原因不明),没有新鲜的肉和水果时,应该让船员减少他们最爱吃的腌猪肉、腌牛肉或腌鸟肉的分量,多多进食蔬菜汤之类罐头食物。
约翰爵士听从了建议,下令将两艘船上的菜单改成至少有一半食物要取材自库存的罐头。这招似乎奏效了。从四月初二兵布蓝尼过世起,到一八四六年五月下旬两艘船重获自由、不再困在毕奇岛的小湾为止,不再有人死掉,甚至没有人得重病。
在那之后,冰块快速散裂开来,富兰克林就照两位优秀的冰雪专家为他选择的水道路线,蒸气机与船帆并用,向南及向西航行。套句富兰克林那一辈喜欢用的话,他们走得“如烟如絮”。
伴随阳光与未结冻水域回来的还有大批动物、小鸟和水中生物。在又长又过得异常缓慢的北极夏日里,太阳几乎直到午夜都还在地平线上,温度有时会超过冰点,天空中则布满成群的候鸟。富兰克林能从水鸭中辨认出海燕,从小海雀中辨认出绒鸭,从所有鸟类中辨认出活泼的小海鹦鹉。在幽冥号和惊恐号四周愈来愈宽的水道中,有不少会让美洲原住民捕鲸人眼睛一亮的鲸鱼出没,此外还有多得不得了的鳕鱼、鲱鱼和其他小鱼,以及更大型的白鲸与北极鲸。船员们把捕鲸的小船放到海面上出去捕鱼,还经常射杀较小的鲸鱼当消遣。
每天晚上,每支狩猎队回来时都带着新鲜的野味当晚餐。一定会有鸟肉,还有可憎的环斑海豹与竖琴海豹,它们冬天躲在洞里时不可能射到或抓到,但现在它们正不知羞耻地待在未冻水域的冰上,成为明显的射击目标。
船员并不喜欢海豹肉的味道,因为它油脂过多且味道干涩。不过这些流线型动物丰富的皮下脂肪对在冬天里饿坏的胃还是有吸引力。他们也射击一些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大海象,它们吼叫着,用长牙沿着岸边在找牡蛎。有些狩猎队会带回白北极狐的毛皮与肉。不过大伙对缓步而行的北极熊倒是视而不见,除非这些步履蹒跚的野兽准备要攻击或杀死他们。没有人真正喜欢白熊的味道,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更美味的肉可吃。
富兰克林领受的任务中有一个可以变通的选项:如果他发现“由南进入西北航道之路为冰或其他障碍物所阻”,他可以转而向北,顺着威灵顿航道进入“不冻北极海”——其实就是航向北极。不过富兰克林一生所为都是不说二话,他遵照主要指示而行。今年夏天,他们在北极圈的第二个夏天,两艘船就从得文岛向南航行。富兰克林带领着皇家海军幽冥号与皇家海军惊恐号经过沃克角进入一个岛屿罗列、到处是浮冰的未知水域。
前一个夏天的情况差点逼他将船航向北极,而不去寻找西北航道。到那时为止,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大可因为速度及效率自豪。那一年,一八四五年,他们在夏天航行的时间缩短了,他们离开英格兰时已经稍晚,离开格陵兰时更比预定时间晚许多,他却还是以破纪录的时间横越巴芬湾,穿过得文岛南边的兰开斯特海峡,然后准备穿过贝罗海峡。他们在将近八月底时发现,绕过沃克角向南走的路已经被冰挡住了。冰雪专家向他报告,顺着得文岛西侧向北航行威灵顿峡道的水道是通畅的,所以富兰克林就照着他的第二优先指示,转而向北走,也许它会是一条通往不冻北极海甚至是北极点的无冰航道。
结果,并没有一条可以通往传说中不冻北极海的水道。格林奈半岛(富兰克林探险队的每个人都认为,这块陆地极有可能是尚未被发现的部分北极大陆)挡住了他们的路,迫使他们顺着水道往北偏西,接着几乎完全向西走,直到走到半岛最西端。他们再次向北转,却碰到一大片冰墙,显然从威灵顿峡道一直延伸到无穷尽。沿着高耸冰墙航行五天之后,富兰克林、费兹坚、克罗兹和两位冰雪专家都相信,威灵顿峡道北方并没有敞开的北极海。至少在那年夏天是如此。
冰封情况愈演愈烈,迫使他们绕过原本只知是康华里陆块的陆地,转而向南走。现在他们明白,那片陆地其实是康华里岛。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知道,即使他的探险队在别的方面一事无成,至少解开了一个谜。
一八四五年夏末,大块大块的冰快速冻结,而富兰克林也完成环绕广大荒凉康华里岛一圈的任务,重新进入沃克角北方的贝罗海峡。他们确认经过沃克角继续往南的路还是受到阻挡,已经全部结成坚硬的冰了,所以就在面积很小的毕奇岛附近寻找冬天下锚处。他们进入在两周前勘查过的小海湾。富兰克林知道他们算是及时赶到,因为在海湾浅水处下锚的次日,兰开斯特海峡中最后几条未结冻的水道就不通了,持续移动的堆冰让船无法再航行。像幽冥号与惊恐号用铁与橡木做过结构补强的新科技杰作,是否真能在海峡的冰中度过一个冬天,还很值得怀疑。
不过,现在又是夏天,他们已经向南及向西航行好几个星期了。他们途中一有机会就补充船上存粮,瞭望员从主桅高处侦察到有未结冻水域的迹象,他们就试着找航道。迫不得已时每天冲撞冰堆,硬挤出一条从冰中穿过的路。
冲撞冰堆时该由皇家海军幽冥号带头,这是旗舰的权利,也是它理所当然的职责,因为在两艘船中,它的吨位较重,蒸气引擎的动力也较强——多出五匹马力。但该死的是,它连接到螺旋桨的长驱动轴已经被海里的冰撞弯了。驱动轴无法运作,也抽不出来,只好改由惊恐号领航。
因为看见威廉王陆块结冰的海岸线就在前方往南不到五十英里处,两艘船脱离了北边极大岛的保护。这座岛挡住他们经过沃克角直接往西南的路,也就是他奉命航行的路,迫使他后来向南走,穿过皮尔海峡以及之前没人走过的海峡。现在走出皮尔海峡后,向南及向西的的冰又开始活跃,几乎连接起来。他们的行进速度缓慢得像在爬行。冰层变厚了,冰山愈来愈多,可走的水道愈来愈窄且愈分散。
九月三日早上,约翰爵士召集他的船长、主要军官、工程师与冰雪专家开会。这群人可以进入约翰爵士舒适的个人舱房,惊恐号上与它相对应的位置是军官的大会议室,里面收藏了不少图书及音乐盘。在幽冥号上,整个船尾的宽度都是富兰克林的专属舱区,有十二英尺宽及令人难以置信的二十英尺长,在右舷侧还有个专属的私人洗手间“轻松之座”。富兰克林的私人厕所几乎刚好和克罗兹船长及其他军官的整间卧舱一样大。
约翰爵士的侍从艾德蒙·侯尔把餐桌加长到能容纳所有来参加会议的军官:幽冥号的费兹坚中校、郭尔中尉、维思康提中尉与费尔宏中尉,以及惊恐号的克罗兹船长、利铎中尉、哈吉森中尉与厄文中尉。除了八位军官坐在长桌两侧之外——约翰爵士坐在长桌一头,靠近右舷舱壁及他私人洗手间入口——长桌另一头还站着两位冰雪专家,惊恐号的布兰吉先生与幽冥号的瑞德先生,还有两位工程师,惊恐号的汤普森先生与旗舰上的葛瑞格先生。富兰克林还请了幽冥号的船医史坦利来参加会议。富兰克林的侍从在桌上摆了葡萄汁、乳酪及船上的比斯吉。在富兰克林宣布会议开始之前,大家还轻松地闲聊了一会儿。
“各位,”约翰爵士说,“我很确定你们都知道为什么要开这次会。感谢上帝,我们过去这两个月的旅程非常顺利。我们已经把毕奇岛拋在几乎三百五十英里之后了。根据哨兵及雪橇侦察队的报告,在我们南方及西方稍远处还看得到未结冻的水反射出的闪光。如果上帝愿意的话,我们还是有能力走到那片水域,并且在今年秋天就航行在西北航道上。
“不过就我所知,我们西边的冰在厚度及数量上都在持续增加。葛瑞格先生说,幽冥号的主要转轴已经被冰撞坏,即使我们还能靠蒸气动力前进,旗舰的效能也已经大打折扣。我们的煤炭存量也在减少。冬天很快就要来临。换句话说,各位,今天我们必须决定该怎么做,以及该朝哪个方向走。我认为我很有理由说:我们这次探险任务的成败与否,将会取决于今天所做的决定。”
很长一段时间无人作声。
富兰克林向幽冥号红胡子的冰雪专家做了个手势。
“或许,在我们大胆说出自己的意见并公开讨论之前,该先听听冰雪专家、工程师及船医的说法。瑞德先生,你可不可以把你昨天跟我报告关于目前及未来冰况的细节也告诉其他人?”
瑞德和另外四个人站在长桌尾端,站在幽冥号这一侧的他清了清喉咙。瑞德向来独来独往,在这么多高阶人士面前讲话,让他的脸涨得比胡子还红。
“约翰爵士……各位先生……这不是什么秘密。就冰况来说,自从我们五月从冰里脱困,并且在六月一日左右离开毕奇岛的海湾以来,我们算是他妈……我是说……蛮幸运的。在海峡里,我们在大多是海绵状的冰中前进,那完全不成问题。在夜里——一天只会有几个小时被叫做“夜”的黑暗——我们就挤破圆形薄冰前进,就像我们上星期海水在接近结冻状态时那样,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问题。
“我们一直避免去碰触沿岸新结成的冰,那些才比较有威胁性。再来就是快速流动的冰,这些冰能把任何船的船身撞碎,即使是结构经过强化的幽冥号或带头的惊恐号也一样。不过,就像我刚说过的,我们也避开了快速流动的冰……到目前为止。”
瑞德在流汗,他很显然希望自己没扯那么久,他很清楚自己还没回答约翰爵士的问题。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说到会移动的冰,约翰爵士和各位长官,我们到目前都还没有碰到太多浮冰的碎片、厚一点的漂冰和冰山块,那些从真正的冰山脱落下来的小冰山。我们之所以能避开,是因为我们一直都能找到没结冰的宽敞水道及开阔水域。但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各位长官。随着夜愈来愈长,圆形薄冰现在随时都在,而且我们还碰到愈来愈多漂流的小冰山和冰丘。就是这些漂流的冰丘,让我和布兰吉先生非常担心。”
“为什么,瑞德先生?”约翰爵士问。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和往常一样,对听取各种不同冰况的报告感到无趣。对约翰爵士来说,冰就是冰,是该去冲破、绕过、战胜的东西。
“是雪的问题,约翰爵士。”瑞德说,“在那些东西上面堆积的厚雪,长官,以及在它们侧面的潮位线,种种都告诉我们,我们遇见的是陈年的堆冰,真正麻烦的堆冰。就是这种堆冰将我们封冻起来,各位知道吗?就我们目前所看到,或者乘雪橇向南及向西侦察到的,各位长官,全都是堆冰。除了在威廉王陆块南方的极远处,好像还看得到一些没结冻水域闪现的微光。”
“西北航道!”费兹坚中校轻声说。
“也许!”约翰爵士说,“非常有可能。不过要走到那里,我们必须先穿过超过一百英里,甚至是二百英里的堆冰。我听说惊恐号的冰雪专家有一套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我们西方的冰况会变得这么糟。布兰吉先生?”
汤马士·布兰吉并没脸红。这位年纪较大的冰雪专家说的话,是由一个个断续爆裂的音节组成的,声音粗得像毛瑟枪的枪响。
“进到那一堆冰里是死路一条,我们已经走过头了。事实上,自从我们出了皮尔海峡后就面对了一条冰流,情况恶劣到可以和巴芬湾北方任何一条冰川相提并论,而且冰况一天糟过一天。”
“为什么会这样,布兰吉先生?”费兹坚中校问。在他自信的声音里听得出些许口吃。“虽然季节已经很晚了,但我知道在海水整个结冻前,我们应该还找得到没结冻的水道,而且在接近大陆的地方,比方说在威廉王陆块半岛的西南方,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应该都还找得到尚未结冻的海面。”
冰雪专家布兰吉摇摇头。“不,我们现在谈的不是圆形薄冰或海绵冰,各位先生,我们碰到的是堆冰。它是从西北方来。我们可以把它想成连成一串的巨大冰河,在它向南流的沿途不断崩裂出冰山,并且将数百英里的海冻结起来。我们只不过是之前一直受到保护,没有直接面对到罢了。”
“受什么保护?”葛瑞翰·郭尔中尉问。他是个相当英俊且讨人喜欢的军官。
回答的人是克罗兹船长,他向布兰吉点点头,示意他先退回原位。“我们向南走的时候,是我们西侧的岛屿在保护我们,葛瑞翰。”这位爱尔兰人说。“就像一年前我们发现康华里陆块其实是一座岛一样,我们现在知道威尔斯王子陆块其实是威尔斯王子岛。这一大块陆地一直阻挡掉冰流的威力,直到我们从皮尔海峡里出来。现在我们看得出,有一整片堆冰向南推挤,穿过我们西北方那些管他叫什么名字的岛,然后很可能就一路走到我们前方这块大陆。不论顺着大陆海岸往南还能碰到什么未结冻水域,我们是撑不了多久的。如果坚持要向前走,最后只好在空旷的堆冰里过冬,结果就是:我们自己也一样撑不了多久。”
“这只是一种意见。”约翰爵士说,“谢谢你提出想法,法兰西斯。不过我们现在必须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嗯……詹姆士?”
费兹坚中校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神情轻松而且能掌控全局。从参加这次探险以来,他的体重增加不少,钮扣几乎快要从制服上蹦开来了。他脸颊红润,波浪状的金发留得比他在英格兰时还长。他向长桌边每个人露出微笑。
“约翰爵士,我赞同克罗兹船长的说法,无法登陆而困在面前这堆冰里绝对会很不妙,但是我不认为这就是我们硬向前走的必然后果。我相信我们所领受的命令是,尽我们所能向南走,不是航行到未结冻水域去完成发现西北航道的使命,我个人认为在冬天来临前可以完成这任务,要不然就是靠近海岸找个比较安全的水域,也许是个海湾,让我们可以过个舒服一点的冬天,就像我们在毕奇岛那样。至少,根据约翰爵士前两次的陆路探险以及其他人先前几次航海探险的经验,我们知道,沿岸的海水通常会因为河流带来温度较高的水而比较晚,甚至很晚才结冰。”
“如果我们朝西南走,却到不了没结冻的水域或岸边呢?”克罗兹轻声问。
费兹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么做,至少在明年春天冰融化时,我们会更接近目标。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法兰西斯?你该不会真的想建议我们把船再沿着海峡开回毕奇岛,或者撤退回巴芬湾吧?”
克罗兹摇头。“现在把船开向威廉王陆块的东边,并不会比开向它的西边难到哪里去。事实上,开往东边还更容易些,因为根据我们的了解和侦察队的报告,那里还有一大片未结冻的水域。”
“开往威廉王陆块的东边?”约翰爵士的语气透露出诧异。“法兰西斯,这是条死路。没错,我们会受到这块半岛保护,但是也可能会因此被冻结在东边,在距离这里几百英里、明年春天的冰不见得会融化的一个长峡湾里。”
“也许……”克罗兹说,他环顾长桌旁众人,“也许威廉王陆块也是一座岛。在这种情况下,它可以保护我们,让我们不至于受到从西北方漂来堆冰的直接冲击,就和过去这个月威尔斯王子岛给我们的保护一样,而且威廉王陆块东边那一片没结冰的水域很有可能会延伸到海岸边。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顺着较温暖的海水往西再多航行几个星期,或许还可以找到一个完美的港湾,或许是某条河的河口,如果我们还得在冰里度过第二个冬天的话。”
房间里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
幽冥号的维思康提中尉清了清喉咙。“你相信怪人金恩博士的理论?”他轻声问。
克罗兹皱了皱眉头。他知道理查·金恩博士的理论。金恩根本不是航海人,只是个平民。人们不喜欢他,也不把他的话当话,因为他认为——而且大声表达他的意见——约翰爵士这次大型航海探险活动愚笨危险且耗费惊人。金恩根据他制作的地图以及几年前参与贝克陆路探险的经验,相信威廉王陆块其实是座岛,而在他们更东边、看来像个岛屿的布西亚,其实是个长条形半岛。金恩主张,寻找西北航道最简单又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派遣几小队人马在加拿大北边走陆路,顺着沿岸较温暖的海域向西前进。他还认为,北边这数十万平方英里的海洋里布满了迷宫般的岛屿及冰流,足以吞噬一千艘幽冥号和惊恐号。克罗兹知道在幽冥号的藏书中有一本金恩的颇具争议性的书——他借了那本书读了,现在还放在惊恐号上自己的卧舱里。他也知道,他是这支探险队唯一读过或会去读这本书的人。
“不,”克罗兹说,“我并不接受金恩的理论,我只是提出一个很有可行性的建议。各位想想看,我们过去以为康华里陆块很大,极可能属于北极大陆,但是我们在几天内绕行它一周了。我们当中很多人认为得文岛会一直向北及向西延伸,直通到不冻的北极海,但是我们这两艘船走到了它西边的端点,而且还发现了几条通往北边的未结冰渠道。
“我们领受的任务指示,要我们从沃克角直接向西南方航行,但是我们发现威廉王陆块直接挡住了我们的路。更重要的是,它毫无疑问是一座岛。而我们在向南航行时,往东方瞥见一条冰位较低的冰带,很可能就是把索美塞特岛与布西亚半岛分开的一条结冻海峡,这证明金恩是错的,布西亚并不是向北直通到兰开斯特海峡的连通半岛。”
“没有任何证据告诉我们,那个冰位较低的海面是一条海峡。”郭尔中尉说,“把它想成是被冰覆盖住、地势较低的砂砾地,正如我们在毕奇岛所看到的,还比较合理些。”
克罗兹耸肩。“或许吧,但是我们这次探险得到的经验是,之前被认为是非常大或是连通的陆块,到头来都被证明只不过是岛屿。我建议调转航向,避开西南方的堆冰,先向东航行,再向南走,顺着很可能是威廉王岛的东岸前行。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受它保护,不需要碰上布兰吉先生所谈的那个……在海里漂移的冰河……即使后来发现苗头不对,它其实是条又长又窄的峡湾,我们还是很有机会能在明年再向北绕过威廉王陆块,回到我们现在的位置,而且情况也没有变得更差。”
“除了燃烧掉的煤炭以及浪费掉的宝贵时间外。”费兹坚中校说。
克罗兹点了点头。
约翰爵士搓磨着他圆鼓且刮得很干净的脸颊。
在一阵沉默中,惊恐号的工程师詹姆士·汤普森说话了。“约翰爵士,各位先生,既然大家谈到船上煤炭的库存,我想我要说,我们的库存已经非常非常接近无法再回头的地步了,我是说真的。光是上个星期用蒸气引擎在堆冰边缘硬撞出路来,就用掉煤炭存量的四分之一以上。现在的库存量只比百分之五十多一点而已……如果蒸气机正常运转的话撑不到两个星期,要像之前破冰前进的话,更是只能撑个几天。如果我们再被冰困在这里一个冬天,光是提供两艘船的暖气就会用掉大部分煤炭。”
“我们随时都可以派人上岸去砍树来当柴火。”坐在克罗兹左边的爱德华·利铎中尉说。
房间里除了约翰爵士之外,每个人都笑开了,大大缓解了紧张气氛。或许约翰爵士想起他第一次到美洲大陆北岸的陆路探险。北美大陆的苔原从岸边向南延伸足足有九百英里深,之后才会出现第一棵树或真正的灌木!
“有个方法能让蒸气动力航行的距离达到最大。”在大伙儿大笑之后较轻松的沉默中,克罗兹低声说。
大家的头都转向惊恐号的船长。
“我们把所有人员及煤炭都从幽冥号搬到惊恐号,然后全力一搏。”克罗兹继续说,“不是硬穿过西南方的冰堆,就是顺着威廉王陆块或是岛的东岸下去勘察。”
“全力一搏。”在大伙儿还因为惊讶而沉默的时候,冰雪专家布兰吉复述了克罗兹的话。“对,这很有道理。”
约翰爵士一时只能猛眨眼。当他终于能再发出声音时,语气还是难掩他的讶异之情,好像克罗兹刚刚又说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笑话。“放弃我们的旗舰?”他终于说出口。“放弃幽冥号?”他环顾整间舱房一回,仿佛只要请军官跟他一起欣赏一下他的舱房,问题就都解决似的。舱壁上有一排又一排的陈列架及书籍,桌上有精美的水晶与瓷器,头顶上方的整面舱板里装着三座普雷斯顿专利豪华天窗,能让夏末的光充足地洒进舱房里。
“放弃幽冥号,法兰西斯?”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比之前更强硬,语气却像是想请人为他解释某个他没听懂的晦涩笑话。
克罗兹点头。“它的主驱动轴已经撞弯了,长官。您自己的工程师葛瑞格先生刚才告诉我们,即使是搬到旱地上的造船厂也无法修复,无法被抽出来,更不用说现在我们的船还塞在堆冰里。情况只会越变越糟。同时考虑两艘船,那么我们只会有几天或一个星期的煤量来对抗堆冰。如果失败的话,两艘船都会被冻在海里。如果被冻在威廉王陆块西边那片空旷大海里,我们将完全不知道洋流会把那整块冰和我们带往哪里去。很有可能会被推到陆块背风岸的浅水湾,这意味着完全的毁灭,即使这两艘船是最顶尖的船。”克罗兹一面看着四周的东西和从天窗射进来的光,一面点头。
“但是如果我们把煤炭全都集中在受损比较轻微的船上,”克罗兹继续说,“尤其是如果还很幸运能在威廉王岛东边发现没结冻的水道,我们就会有超过一个月的煤炭量,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海岸往西航行。幽冥号是被牺牲了,但是也许会——将会——在一个星期内走到转折点,然后回到我们熟悉的几个沿岸峡角。并且在今年,而不是在明年,就走通西北航道,进入没结冻的太平洋。”
“放弃幽冥号?”约翰爵士又重复了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不悦或怒气,他只是感到困惑,大家在讨论的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惊恐号上会变得非常拥挤。”费兹坚中校说。他似乎在认真考虑克罗兹的提议。
约翰爵士船长转向右边,看着他最喜欢的军官,然后脸上慢慢出现冷冷的笑容,表情就像是大家不只是故意讲了一个他听不懂的笑话,他自己还是那笑话的笑柄。
“没错,会很拥挤,但是只有一个月或两个月,大家应该勉强还能忍受。”克罗兹说,“我船上的哈尼先生和你们船上的木匠维基斯,会监督内部舱壁的拆卸工作。除了大会议室可以改装成约翰爵士在惊恐号上的舱房,军官餐厅或许可以留下之外,所有军官舱房全都拆掉。这样空间就会很充裕,即使还要在冰上待一年或更久。这两艘原本设计来当炮舰的船,别的优点不说,至少船舱空间特别大。”
“把煤炭和船上的补给品全移到惊恐号上要花不少时间。”维思康提中尉说。
克罗兹再次点头。“我已经请我的主计官黑帕门先生初步估算过所需时间。你们可能还记得,这次探险的罐头食物承包商葛德纳先生,直到我们航行前不到四十八小时才把食物送来,所以那时必须大幅重新安置库存。但我们还是实时完成,使船能如期启航。黑帕门估计,如果两艘船的人员在漫长的白天都全力工作,晚上睡觉时只留一半的卫兵,那么把一艘船所能承载的物品全搬到惊恐号上,只需要不到三天的时间。我们大概会像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拥挤几个星期,但之后会像是重新出发:煤炭存量充足,食物够我们再吃一年,船的一切功能也正常。”
“全力一搏。”冰雪专家布兰吉又说了一次。
约翰爵士摇摇头,笑了笑,好像他终于受够了这笑话。“嗯,法兰西斯,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但是我们当然不会放弃幽冥号。当然,我们也不会放弃惊恐号,如果你的船遭遇一些小小的不幸。好,在今天这个会议我还没听到的提议是撤退回巴芬湾。我可以假设没有人想提议这么做吗?”
房内又陷入一阵沉默。这时他们头上传来船员们当天第二度磨洗甲板的隆隆声及刮擦声。
“很好,那么事情决定了。”约翰爵士说,“我们继续向前走。不只是因为任务指示要求,刚刚几位先生也指出,越靠近大陆岸边我们就会越安全,即使那块陆地本身就像我们先前经过的可怕岛屿一样不堪居住。法兰西斯、詹姆士,可以去把决定告诉你们的船员了。”
约翰爵士站了起来。
大伙儿愣了一秒。船长、军官、冰雪专家、工程师及船医只能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但是,接着海军军官们很快地起身,行礼,列队走出约翰爵士的大舱房。
这些人沿着狭窄的舱道向前走,用力踩着梯子爬上甲板时,史坦利船医拉住费兹坚中校的袖子。
“中校,中校,”史坦利说,“约翰爵士一直没给我机会报告,但是我想要告诉大家,我们发现船上的罐头食品中出现越来越多的腐坏状况。”
费兹坚微笑着,却将袖子从史坦利手中挣开。“我们会安排一个时间让你私下告诉约翰爵士船长,史坦利先生。”
“但是我已经私下告诉过他了。”矮小的船医还不放弃,“我是想让其他军官知道,这样的话,万一……”
“晚一点吧,史坦利先生。”费兹坚中校说。
船医又说了一些其他话,但是从一旁走过的克罗兹并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克罗兹向他的水手长约翰·雷恩招手,要他把小艇准备好,好趁着白天顺着狭窄的水道回到惊恐号上。领航船的船首此时正像楔子般夹在厚厚的堆冰间,黑色的烟仍然从烟囱里不断涌出。
两艘船朝西南方走入堆冰。接下来四天,船前进得异常缓慢。皇家海军惊恐号以惊人的速率燃烧煤炭,利用蒸气引擎动力朝愈来愈厚的冰层撞去。即使在有阳光的日子,南方远处那些可能有未冻水域的闪光已经看不见了。
九月九日温度陡降。尾随在后的幽冥号后方狭长水道先是覆了一层薄冰,接着整个冻结。两艘船周围的海面,成为由小冰山、大冰山及突然隆起的冰脊构成的时而耸起、时而汹涌、时而平静的白色世界。
这六天来,富兰克林试过每一招他能用的极地探险技巧:把黑煤灰洒在前方冰上,让它加速融化;逆风航行;派杂务班日夜带着大型冰锯去把前方的冰一块一块切下来移走;移动压舱物;叫一百个人同时用凿子、铲子、十字镐及棍棒把冰砍掉;把小型锚拋到前方远处的厚冰层里,然后利用绞盘把幽冥号——前一天,就在冰层突然变厚前,它又开到惊恐号前面再次带头冲撞——一码一码地向前拉。最后富兰克林下令,每个身体状况正常的人都爬到冰上,身上都拉上缆索,最强壮的人身上背着雪橇挽具,试着使劲将船往前拉,每次前进的一小英寸路,都交织着汗水、咒骂、嘶喊,以及丧人志气、伤人脏腑、损人筋骨的一小段艰苦路。约翰爵士向他们保证,未结冻的沿岸水域就在他们前方,只要再走个二三十或者五十英里就可以抵达了。
未结冻的水也有可能是在月球表面。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五日,夜已经开始变长,温度骤降到零度以下,冰开始呜咽作响并摩擦两艘船的船身。早上,每个到甲板上的人都亲眼看到,不管望向哪个方向,海都已经成为一整片白色固体,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几场突来乍到的暴风雪之间,克罗兹和费兹坚都找到足够的阳光露脸时间来观测所在位置。两位船长都算出他们大约是困在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离威廉王岛——或者是威廉王陆块,就看事实上到底是岛还是陆块,以后再来讨论吧——西北岸约二十五英里的地方。
他们现在位于已经结成冰——会移动的一整块冰的大海之中,直接搁浅在冰雪专家布兰吉所谓的“移动冰河”的前方,受到它全力猛攻。冰河向他们西北方的极区(甚至可以一路追溯到难以想象的北极点)进逼。就他们所知,在一百英里之内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庇护他们的港湾,即使有,也没办法前往。
那天下午两点,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下令停掉幽冥号和惊恐号上的炉火,也放掉两具锅炉的蒸气压,只留下足够的压力让热水流过管线,使两艘船的船舱保有一些暖气。
约翰爵士并没有对全员宣布,实际上也没必要。那天晚上,幽冥号的船员回到各自的吊床上睡觉,哈特内还是一如往常地为他已故的兄长轻声祷告。在他隔壁吊床的三十五岁水兵亚伯拉罕·席立却出声嘘他:“我们现在在一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汤米,你的祷告也好,约翰爵士的祷告也好,都没办法救我们脱离这里……至少,十个月内一点机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