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厄文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沉默女士不见了,将她找出来是第三中尉约翰·厄文的职责。
船长并没有命令他去做,不过这么说也不确切。在六月,也就是大约六个月前,克罗兹船长决定把爱斯基摩女人留在皇家海军惊恐号上时,船长曾经告诉厄文要负责看好她,至今克罗兹船长没有废除命令,所以厄文认为得为她的行踪负责。况且,这位年轻人爱上她了。他知道那很笨,甚至很疯狂,竟然去爱上一个野蛮人,一个连基督教都不信的女人,而且还是没受过教育的原住民,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任何语言都一样,反正她的舌头被截断了),但厄文还是爱上了她。她的某种特质让高大、强壮的约翰·厄文很难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现在她不见了。
星期四,也就是两天前,他们发现她不在她该在的地方——主舱病床区前方零乱区域的一堆板条箱后面。不过船员们已经很习惯沉默女士来来去去的古怪行径,她不在船上的时间和她在船上的时间差不多,即使是晚上。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四下午,厄文跟克罗兹船长报告说沉默不见了,虽然船长、厄文和其他船员在两天前(也就是史壮与伊凡斯的尸体被发现那天)的夜里,还看见她出现在外面的冰上。船长说不用担心,她会自己出现。
但是她没有。
星期四早上暴风雪就来了,带来很多雪和强劲的风。辛苦地在提灯光下维修惊恐号与幽冥号之间路碑(每三十步一个、由冰砖堆起的四英尺高锥形柱)的工程队在下午被迫撤回,而且从那时起就无法再到冰上工作。幽冥号来的最后一位使者,星期四当天很晚才到达,而且因为外面有暴风雪而不得不留在惊恐号上过夜。他说沉默也不在费兹坚中校的船上。到星期六早上,甲板上的守卫已经变成每一小时换一次班,但值完班下到船舱的船员身上还是都结了层冰,并且冷得发抖。每三个小时就有一组工程队得带着斧头到甲板上,冒着强风把还没拆下的帆桁与缆索上的冰砍掉,以免船只因为上端太重而翻覆。落下来的冰对在甲板上值班的人是很大的威胁,对甲板本身也是伤害。更多的船员必须趁雪还没堆积到无法把船舱口打开之前,辛苦地铲掉惊恐号上的结冰以及前倾甲板上的积雪。
星期六晚上晚餐后,厄文中尉再次向克罗兹船长报告,还是没人见到沉默的踪影。船长回答:“如果她在今天这种天还在外头,那她很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约翰。不过,我准许你今天晚上在船员就寝后搜索整艘船,即使最后只是确认她并不在船上。”
虽然今天晚上厄文担任甲板值班官的值班时间在几小时前就结束了,这名中尉还是穿上他的御寒衣物,点亮一盏油灯,再次从梯道爬上甲板。
情况还是没改善。要说出哪里不同,那现在的情况比五小时前厄文下船舱吃晚餐时还差。风从西北方呼啸而来,吹来许多雪,能见度降到只有十英尺,甚至不到十英尺。每件东西表面都重新结起一层冰,虽然由五人组成的劳务队还在罩住的舱口因积满雪而凹陷的帆布帐篷前方,大喊大叫地卖力砍冰。金字塔形帆布帐篷下方的厄文辛苦地从高约一英尺的雪沫中走出来,手中提灯被风吹向他的脸。他要找的是这群在黑暗中工作的人中手上没拿斧头的人。
水手舱班长鲁本·梅尔是这时段担任守卫、顺便监督劳务队的士官。厄文顺着他在左舷侧的提灯微光找到他。
梅尔就像个盖了雪的羊毛堆,脸被一层又一层的厚羊毛保暖巾缠裹起来,就像隐藏在连衣帽里一样,靠在他粗大臂弯里的霰弹枪表面也结了冰。他们两人都要大叫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得见什么东西吗,梅尔先生?”厄文中尉大喊,倾身靠近那团羊毛包头巾,那是水手舱班长的头。
这个较矮的人把围巾往下推了一点。他的鼻子像垂冰一样白。“你是指铲雪队吗,长官?他们爬上第一节帆桁后,我就看不见他们了。我只能一面靠耳朵听,一面暂时代替年轻的金纳德担任左舷守卫,长官。他是第三夜班铲雪队的一员,长官,但是到现在人都还没完全解冻。”
“不是,我是指冰原上的情形!”厄文大叫。
梅尔大笑。他的声音的的确确被蒙住了。“这四十八个小时以来,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到冰原的情况,中尉。这你是知道的,长官。你之前才去过冰原。”
厄文点头,用自己的保暖巾把前额和脸的下半部围得更紧些。“没有人看见沉默……沉默女士?”
“什么,长官?”梅尔先生倾身靠近他,霰弹枪成为他们两人之间一根结着冰框的金属与木头圆柱。
“沉默女士?”厄文喊着。
“没有,长官。我知道已经有好几天没人见过那个爱斯基摩女人了。她一定已经离开了,中尉,死在外面某个地方。我们总算摆脱她了。”
厄文点点头,用他肥大的手套在梅尔肥大的肩头上拍了拍,然后避开主桅下方从船尾绕过,因为在吹刮的风雪中会有巨大冰块从天而落,像炮弹一样撞击在甲板上。他去和正站在右舷侧守望的约翰·贝慈说话。
贝慈没看到任何东西,他甚至连五个带斧头出来工作的铲雪队员也没看到。
“对不起,长官,但是我并没有偷懒。劈砍声、掉落声、风刮声和冰击声全夹杂在一起,我怕我会听不见船钟响,长官。我这一班还要很久才会结束吗?”
“梅尔先生敲钟的时候,你会听见的。”厄文大喊。他倾身靠近被冰罩住的羊毛球,那是这二十六岁小伙子的头。“而且他会绕到这里来确定你知道要下哨才会下船舱去。我先走了,贝慈。”
“是的,长官。”
厄文中尉绕到帆布帐篷前方,在那里等风雪稍停的空档,他听见爬在主桅帆桁及嗡嗡发声的索具上干活的船员们的咒骂与喊叫——狂风不断想将他吹倒。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过甲板上两英尺高的新积雪,潜身进入冰冻的帆布帐篷里,手脚并用地爬进舱口,顺着梯道下到船舱。
他已经在船舱搜寻过很多次了,尤其是病床区前方剩下的板条箱后面,这女人之前就是以这里为窝。不过,现在厄文是向船尾走。时间已经很晚了,船上相当安静,只听得到甲板上守卫的跺脚声,冰块撞在甲板的声音,前方船舱吊床里累坏了的船员的打呼声,狄葛先生发自火炉边的锅碗碰撞声与咒骂声,还有持续不断的刮风声与冰的摩擦声。
厄文在黑暗、狭窄的舱道中摸索前进。除了梅尔先生的房间以外,军官区的每间寝室里都有人。就这点来说,皇家海军惊恐号算是幸运。幽冥号已经有好几个军官被冰原上那只东西杀害了,其中包括约翰爵士和郭尔中尉。除了年轻的炉工班长托闰敦一年半前在毕奇岛死于自然疾病外,惊恐号上的军官、士官长或士官还没人死掉。
会议室里没有人。这里现在已经很少暖和到让人能在此长时间逗留,连书架上皮革装订的书看起来都冷冰冰,转动时能播放音乐盘乐曲的木制仪器在这些日子也很安静。在厄文穿过空无一人的军官与副官用餐房回到梯道间之前,他注意到克罗兹船长舱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舱就和平常一样,非常冷也非常黑。由于船医们发现许多罐头已经腐坏,导致食物配额极度减缩,因此愈来愈少存粮搬运工会下来这里;另一方面,由于煤炭的存量所剩不多,开暖气的时段也减少,因此愈来愈少煤炭袋搬运工在这里走动。厄文发现这时整个冰库般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在回头走向船尾时,黑色的木梁和结冻的铁托架在四周呜咽。提灯光似乎被厚实的黑暗吞噬了,他自己呼出的气结成的冰晶雾,也让他很难看见昏暗的光。
沉默女士也不在船首区域——不在木匠储藏间、水手长的储藏间,也不在这两间封闭舱室后面几乎空无一物的粮食房里。在惊恐号启航时,下舱的中段原本堆满了板条箱、木桶及一包包补给品,但现在的船舱空间大多都空出来了。沉默女士也不在船中央。
厄文中尉用克罗兹船长借给他的钥匙进入烈酒房。借着昏黄提灯的微光,他看见里面还有些白兰地和葡萄酒,但是巨大主储酒桶里的兰姆酒存量已经不多了。兰姆酒被喝光时,船员们每天中午也就不再有配额的酒可以喝了,厄文中尉知道,皇家海军每一位军官都知道,到时就得特别担心叛变。船长的主计官黑帕门先生和底舱班长格德先生最近报告说,根据他们估计,兰姆酒还可以维持六个星期左右,而且那是在标准浓度——四分之一品脱的兰姆酒用四分之三品脱的水稀释成一及耳的酒再被减半的情况下所做的估计。而且船员们已经在抱怨了。
厄文并不认为沉默女士有可能偷偷进入锁起来的烈酒房,即使她真的如船员们私下传说拥有女巫力量。但他还是仔细地搜寻房间,每个桌面及台面下方也不放过。头上方的架子上一排一排的短弯刀、刺刀和毛瑟枪,在提灯光中冷冷地闪烁。
他向后走到弹药储藏室,那里面还有非常充足的火药与子弹。他也探头看了一下船长私人的储藏室,只有克罗兹所剩不多的威士忌还在架子上,他的食物最近几个星期都拿出来分给其他军官们吃。接着他也到船帆室、御寒衣间、船尾的缆索储置间及大副的储藏室去找。假如约翰·厄文中尉自己就是想在船上找地方躲起来的爱斯基摩女人,他想他可能会选择船帆室,那里面有成堆成捆的备用帆布、帆脚索以及很久没使用的帆具。
不过她不在那里。厄文先从御寒衣间找起,透过提灯的光,他看到一个高大、不出声的身影站在房间后方,肩膀靠在黑暗的舱壁上,不过后来他发现那只是几件羊毛大外套以及挂在木钉上的一顶威尔斯假发。
把这些房间都锁起来后,中尉爬下梯子到底舱去。
第三中尉约翰·厄文虽然因为金发、娃娃脸、容易脸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是他之所以爱上爱斯基摩女人,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为爱忧愁的处男。事实上,和那些喜欢在水手舱大谈性事伟大事迹的吹嘘者比起来,厄文与女性的经验丰富许多。他十四岁时,厄文的叔叔就带他到布里斯托尔码头,介绍他给一个干净、讨人喜欢的码头妓女,并且付钱让他学习经验,不只是在暗巷里膝盖急促颤动一阵子而已,而是在某间可以眺望码头的老旅馆屋檐下一个干净的房间里,有模有样地度过晚上、深夜、早晨。这让年轻的厄文对这种生理活动有一定的品味,而且后来也做过很多次。那名妓女叫摩儿。
厄文也不是对社交圈中的小姐没辙。他还跟布里斯托尔名望第三高的唐威特-哈里逊家族最小的女儿交往过。那女孩叫艾蜜莉,甚至主动促成两人私密接触。对大多数年轻男人来说,若能在这样的年纪就有这等经验,要他们卖掉自己左侧的卵蛋也甘愿。厄文抵达伦敦,在炮手训练船皇家海军优秀号接受海军炮兵教育时,几乎每个周末都在约会、献殷勤,享受好几个迷人的上层社会年轻小姐的陪伴,包括热心的莎拉小姐、害羞但到头来却常有惊人之举的琳达小姐,以及私底下真正不可思议的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贝瑞小姐。才刚认识对方不久的第三中尉,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和她订婚,而且准备要结婚了。
约翰·厄文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他还只有二十几岁时。他父亲和叔叔都告诉他,二十几岁时应该要去多看看这世界,放纵一下情欲,而且最好也不要在三十几岁时结婚。他也看不出有什么道理就得在四十几岁时结婚。虽然厄文从来没考虑要参加皇家探索团,他从来就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一想到要被冻结在南极或北极,他也觉得荒谬且可怕,但是他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订婚的那星期,这位第三中尉就听从年纪比他大的两位好友乔治·哈吉森与弗瑞德·宏比的怂恿,到皇家海军惊恐号面谈,申请调到这艘船来。
在那美好的星期六春天早晨,克罗兹船长显然还在宿醉中,而且心情不好,怒目圆睁、皱着眉头、满脸不以为然地揶揄他们。他嘲笑他们在一艘没有船桅的船上接受炮兵训练,并且要他们告诉他,他们在一艘只装备轻兵器的探险帆船上能有什么用处。接着他尖锐地问他们愿意“尽你们生为英格兰人的职责吗?”然后很快地就让他们知道被录取了。厄文现在突然回想起这句话来。不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指的英格兰人现在正困在离家一千英里的冰海里。
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贝瑞小姐知道后当然是快疯了,很难接受他们的订婚期还要持续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是厄文中尉先安慰她说,参加皇家探索团赚来额外的钱对他们来说绝对必要,接着再解释说,这次的探险以及回来后写的书可以带来名声与荣耀,对他未来的发展也非常重要。他的家人知道这些事的优先级,即使艾碧卡小姐不知道。接着,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用拥抱、亲吻及专业的抚摸技巧,哄劝她别再流泪及生气。他的抚慰动作发展到相当激情的地步,厄文中尉知道,距离那次抚慰已经两年半了,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当爸爸了。
不过几个星期后,惊恐号的系船缆滑落,被两艘蒸气动力拖船带开,他向艾碧卡挥手道别时却没有任何不愉快。那位哀伤的年轻小姐站在格林海瑟的码头,穿着绿与粉红的丝质洋装,撑着阳伞,挥舞着她用来搭配衣服的丝质手帕,而用一条比较普通的手帕擦拭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他知道约翰爵士预期在走通西北航道之后,要在俄国和中国短暂停留,所以厄文中尉已经计划好,要转换到派驻在当地水域的皇家海军船舰,或者甚至离开皇家海军,写他的冒险游记,然后帮忙照顾他叔叔在上海的丝绸与女帽生意。
底舱比下舱更暗,更冷。
厄文讨厌底舱。比起他自己的冰冷舱房及光线微弱的冰冷主舱,底舱更容易让他想到坟墓。他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下来,大多是来监督船员们用裹尸布包起来的死尸——或死尸的某部分——放进上锁的死人房。每次他都会想到,会不会在不久之后就换成另一个人监督船员将他的尸体放进来。他举起提灯,穿过半融的冰泥及浑浊的空气向船后方走去。
锅炉房看起来是空的,接着厄文中尉看到靠近船尾舱壁床上的身体。这里没有提灯的光,只有红色的矮小火舌偶尔从四个关着的炉栅中伸出来,而且在昏暗的光中,床上伸开四肢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死了。那个人双眼瞪着低矮的天花板,而且不会眨眼。厄文进到房间,把提灯挂在靠近煤斗的钩子上时,那人也没有转头。
“你来这有何贵干,中尉?”詹姆士·汤普森问。这位工程师还是没有转头或眨眼。从上个月某天开始,他已经不再铲煤了,现在他瘦而白的脸上长出胡须,眼睛深陷在暗色的眼眶里,头发因为沾上煤屑与汗水而参差不齐地乱长。炉火变得很微弱,锅炉房里的温度接近冰点,但汤普森却还是只穿着裤子、汗衫和吊裤带躺在床上。
“我在找沉默。”厄文说。
床上的人继续盯着上方的舱板。
“沉默女士。”年轻中尉加以说明。
“那个爱斯基摩女巫。”工程师说。
厄文清了清喉咙。空气中的煤尘浓度很高,令人难以呼吸。“你看到过她吗,汤普森先生?或是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汤普森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他轻声笑着,声音听来令人很不舒服,像是罐子里有一堆小石子在摇晃。他的笑最后结束在一声咳嗽上。“仔细听。”这工程师说。
厄文转头。这里只有平常的声音,只不过在这黑暗底舱里,声音比其他地方大:冰挤压船身发出的缓慢呻吟声、在锅炉房前后方的铁水槽与强化结构发出的哀鸣声、在几层甲板上吹刮的劲风传来的遥远呻吟声、落冰撞击在船上引起的木梁振动声、船桅在底座中晃动发出的单调噔噔声、时有时无的船身刮抓声,以及从锅炉及四周热水管不断传来的嘶嘶声、尖叫声与扒抓声。
“还有另外一个人或东西在底舱这里呼吸。”汤普森继续说,“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
厄文竖起耳朵听,虽然听到锅炉声确实像只巨大的东西在大声喘气,但是没听到呼吸声。“史密斯和强森在哪里?”中尉问。这两个人是二十四小时和汤普森在这里工作的炉工。
仰躺着的工程师耸耸肩。“这些天来已经没多少煤炭好铲了,我一天只需要他们几小时而已。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在热水管线及控制阀之间匍匐前进,中尉。修补、缠带子、更换零件。尝试让这个……东西……运作,每天把热水送到主舱几小时。两个月之内,顶多三个月,它就会成为仅供欣赏的机器。我们已经没有煤炭来发动蒸气引擎了,很快也不会有煤炭来产生暖气。
厄文在军官用餐房听过这样的报告,但是他对这件事没有太大兴趣。三个月离他似乎比一辈子还遥远。他现在只想确定沉默在不在船上,然后去向船长报告,如果她不在惊恐号上,他必须去找她。再来他还要确定能再活上三个月,才会碰到煤炭告罄的问题。他打算到时候再来担心。
“你有没有听到传言,中尉?”工程师问。床上长长的身形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来看厄文。
“没有,汤普森先生,什么传言?”
“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那个幽灵,那个恶魔……可以随意进到船里来,夜里在底舱的舱板上走动。”汤普森说。
“没有。”厄文中尉说。“我没听过这件事。”
“如果你独自一人留在底舱,值班时间够多,”床上的人说,“每件事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和耳朵。”
“晚安,汤普森先生。”厄文拿起他劈啪作响的提灯走回舱道中,然后向船首走去。
底舱还需要搜寻的地方所剩无几,厄文也已经决定要尽快完成工作。死人房锁着。中尉并没跟船长借钥匙,不过在确定那沉重的锁还很坚固且锁得好好之后,他继续向前走了。他可不希望看到那群制造出翻抓与嚼食声的家伙。透过厚橡木门,他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
沿着船身摆放的二十一个巨大铁储水槽,没有让爱斯基摩人躲藏的空间,所以厄文直接走到煤仓,他的提灯在浓浊、被煤灰染黑的空气中发出微光。煤炭袋曾经装满每个储藏室,而且从船身底部一直堆到上方舱板的横梁,现在剩下的煤炭袋只排放在每间被煤烟熏黑的储藏室边缘,像是由沙包堆起的低矮屏障。他无法想象沉默女士会以没光线、发臭且有害健康的地狱之坑当新的庇护所。舱板盖满了秽物,而且有老鼠四处乱窜,但是他还是必须查看一下。
在搜寻过煤炭储藏间及储放在船中段的货品之后,厄文中尉走到船首舱剩余的板条箱和木桶那里,两层舱板之上的同样位置,正好是船员起居区及狄葛先生的大火炉。一个较窄的梯子从下舱向下通到储物区,数以吨计的木头悬挂在头上方沉重的梁木上,把这里弄成一个迷宫,让中尉不得不半弯腰走动。不过和两年半前比起来,这里的板条箱、木桶以及一堆堆的货物,已经少很多了。
不过老鼠变多了,而且数量多很多。
厄文在几个较大的板条箱之间寻找,并且四处张望,以确定漂浮在融雪中的木桶不是空的就是密封着。当他绕过垂直的船首梯时,看到一道白色闪光,听到急促的呼吸与喘气声,他也注意到,在提灯光昏暗的圆圈外,有东西仓皇移动的沙沙声。那东西很大,在移动,而且不是那女人。
厄文没有武器。他直觉的想法是,把提灯丢下,然后摸黑跑回船中央的梯道间。但他没有,这想法在还没成形前就被打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喊:“谁在那里?报上名来!”声音比他自以为能发出的更有力道、更有权威。
接着,在提灯照射下看到他们。那个白痴,马格纳·门森,探险队最高大的人急着要把裤子穿上,他那几根粗大、肮脏的手指笨手笨脚地在扣扣子。离他几英尺远的哥尼流·希吉,副船缝填塞匠——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左右,眼睛晶亮,脸型如貂——正在整理他的吊裤带。
约翰·厄文一时张着嘴、垂着下巴,花了好几秒钟搞清并接受他所见到的事实——鸡奸。当然,他以前就听说过船上有这种事,还跟同伴们开玩笑谈论过,也曾经看过优秀号的一个海军少尉在承认有这种行为后,被架着绕行整个舰队接受鞭打,但是厄文从没想到他所在的船上……会有干这种事的人……
大个儿门森威胁性地朝他跨出一步。这家伙体形实在够大,不论走在船舱哪个地方都得弯腰屈身,以免撞到横梁,使他养成驼背、拖着脚步走路的习惯,甚至在空旷地方也是如此。现在,他两只巨大的手在提灯光中发着光,看起来就像行刑的人要走向刑罚罪犯一样。
“马格纳。”希吉说,“不要。”
厄文的下巴垂得更低了。这两个……鸡奸者……是在威胁他吗?在女王陛下的皇家海军军舰上,鸡奸者的法定刑罚是绞刑,能被改判成绕行整个舰队(在港口中一艘船、一艘船地轮流上去)并用九尾鞭抽打两百鞭,就算是法外开恩了。
“你好大的胆子!”厄文说,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门森威胁他的态度,还是他们两个干的勾当。
“中尉,”希吉说,字词顺着副船缝填塞匠和笛音一般高的利物浦口音快速涌出,“很抱歉,长官,狄葛先生派我们下来拿一些面粉,长官。有一只该死的老鼠冲进水兵门森的裤管里,我们正要把它弄出来。这些肮脏的小东西,这些鼠辈。”
厄文知道狄葛还没开始烤他夜里该烤的比斯吉,而且主舱中的厨师储藏架上还有很多面粉。希吉根本没把谎言编得合理一点。这个矮小的人不断打量的晶亮眼睛,让厄文想到在他四周摸黑乱跑的老鼠。
“如果您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们会很感激您,长官。”副船缝填塞匠继续说,“马格纳可不希望被大家嘲笑,说他怕一只小老鼠爬上他的腿。”
这些话既是挑衅也是反抗,几乎像一道命令。这矮小的人脸上流露着一波又一波的不屑,而门森只是两眼无神地站在那里,像驮负重物的野兽哑口无言,那双大手仍然弯曲着,被动地等待他的小爱人发出下一道命令。
沉寂在三个人中间蔓延。冰挤压着船,发出呻吟声,船骨也嘎吱作响,老鼠在附近跑来跑去。
“你们两个给我滚出这里。”厄文终于说,“现在!”
“是的,长官。谢谢您,长官。”希吉说。他把放在他附近舱板上的提灯罩子打开。“走吧,马格纳。”
两个人挤着爬上狭窄的船首梯,上到黑暗的下舱去。
厄文中尉还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听着船的哀鸣与脆裂声,却没听进心里去。这可怕的吼啸声只像远处传来的一首挽歌。
如果他向克罗兹船长报告,就会有一场审判。门森,这位探险队的土包子白痴很受船员们喜欢,虽然他们常取笑他怕鬼魂与妖精。他那三个同伴的粗重工作都是他做的。希吉虽然并不特别讨非军职士官长或一般军官喜欢,却相当受到一般水兵尊敬,因为他能帮朋友们弄到额外的烟草、额外的一及耳兰姆酒,或是拿到一件他们欠缺的衣服。
克罗兹不会吊死他们两个人,约翰·厄文想,但是船长最近几个星期心情特别差,所以对他们的处罚可能会非常严厉。船上每个人都知道,几个星期前,船长还曾威胁过门森,只要他这家伙胆敢再不听命把煤炭搬到底舱的话,他就会把他锁进死人房,让他和好伙伴沃克被老鼠啃食过的尸体待在一起。如果他现在决定执行处罚,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另一方面,厄文中尉在想,他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真的开审理庭,他能将手按在《圣经》上作证吗?他没看到任何违背伦常的事。他并没当场抓到两个鸡奸者在性交,或……摆出不自然的姿势。厄文听到呼吸声、喘气声,还有显然是其中一人发现有提灯靠近发出的提醒声,接着就看到他们两人仓皇地把裤子穿上,把衬衫塞进裤子里。
在正常情况下,这样足以让他们当中一个或两个被绞死。但是,现在他们受困在冰海里,获救前还不知道要再等几个月或几年?
这么多年来,厄文第一次很想坐下来大哭一场。从几分钟前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复杂到超乎预期。如果他举发这两个鸡奸者,没有任何一个同船伙伴——军官、朋友、下属——会再像以前一样看待他。
如果他不举发这两个人,他就要准备忍受希吉此后对他的所有无礼态度。不敢举发希吉的懦弱行径,在接下来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会让他被希吉勒索。他以后再也无法好好睡觉。他在外面的黑暗中值班或待在自己的舱房里时,也不再能完全放松——是指在有只白色怪兽要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死的状况下所能放松的最大程度——因为他随时要提防门森的白手掐向他的喉咙。
“哦,操我的!”厄文大声向底舱嘎吱作响的寒冷大骂。注意到自己的用词后,他大笑出来,笑声比他说的话更诡异、更虚弱,也带着更多不祥的预兆。
除了几个大木桶和船首的锚缆收置间外,他每个地方都找过了,他已经准备要放弃搜寻,但是他想等到看不见希吉和门森后,再上到主舱去。
这里的水比他的脚踝还高,厄文走过几个漂浮的板条箱,已经很靠近向下倾斜的船首。他浸湿的靴子穿破薄冰前进。再过几分钟,脚趾肯定会冻伤。
锚缆收置间是船首舱最前端,就在两侧船身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它其实不是一个房间,两扇门只有三英尺高,里面的高度也不到四英尺,而是置放船首锚使用的粗重大缆的小空间。锚缆收置间随时都因为河底或河湾的泥巴而臭气冲天,即使船在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就起锚离开,臭气从来不会完全消失,盘绕堆栈起来的粗重锚缆几乎塞满这低陷、黑暗、有邪恶味道的空间。
厄文中尉撬开锚缆收置间那两扇不太情愿被打开的门,把提灯移近开口。在这里,船首和船首斜桅直接受到移动冰堆挤压,因此冰的碾磨声特别大。
这时沉默女士的头突然抬起来,她的黑眼睛像猫眼一样反射着光。
她全身赤裸,只有几条白里带棕的毛皮像地毯一样摊在下面,而另一条厚毛皮——或许是她的毛衣——披在她的肩膀和赤裸的身体上。
锚缆收置间里面的地板,比外面积水的舱板高了一英尺以上。她已经调整过锚缆的摆放方式,将它向左右推开,在纠结缠绕的巨大麻绳堆中弄出一个低矮、周围衬着毛皮的洞穴。一个装了油或皮下脂肪的小食物罐上冒出火焰,提供光线和温暖。爱斯基摩女人正准备吃一块红色、生腥、还带着血的腰腿肉。她用一把短且锋利的刀子,快速地从肉上割下一小块,直接送入嘴里。那把刀有骨制或角制的刀柄,上头还有图案。沉默女士跪在地上,倾身靠向火焰及肉,两个小乳房向下垂,这让有文艺素养的厄文中尉想起曾经看过的“母狼育婴”雕像。
“非常抱歉,女士。”厄文说。他用手碰触一下帽子,然后把门关上。
中尉在雪泥中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害得老鼠们又乱窜了一阵子,在五分钟内,他第二度试着分析自己受到的惊吓。
他该让船长知道沉默藏在哪里。光是她让火舌烧出灯外这可能引发火灾的危险动作,就该立即处理。
但是她是从哪里弄到那把刀的?看起来是爱斯基摩人制做的,而不是船上的武器或工具。当然,在六月,也就是大约五个月前,他们就搜过她的身体了。难道她一直藏着?
她还可能藏了其他东西?
还有这新鲜的肉。
船上并没有新鲜的肉,这点厄文很确定。
她有可能自己去打猎?在冬天、在强风下、在黑暗中?而且要猎什么东西?
外面的冰上或冰下只有白熊以及那只随时想偷袭幽冥号和惊恐号人员的东西。
约翰·厄文有个可怕的想法。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回头再检查一下死人房的锁。
接着他有个更可怕的想法。
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的尸体只有一半被找到。
约翰·厄文中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颠簸、摸索着朝中央梯道走去,两脚在冰及雪泥中不断踩滑,然后挣扎着往上爬,死命冲向透着光的主舱。
意大利首都罗马的一尊著名青铜雕塑:一头母狼哺育两名男婴。相传这两名男婴就是罗马城的缔造者罗穆卢斯和雷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