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培格勒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九日
哈利·培格勒早就计划好要在太阳重新出现的那天争取送信到幽冥号的任务。他想庆祝一下,这些日子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庆祝,和他所爱的人一起庆祝。那个人曾经是他的恋人。
资深士官哈利·培格勒是惊恐号前桅台的班长,负责指挥那群精心挑选的手下。在白天烈日下、在夜的黑暗中,在木制船会碰到的最高波浪与最恶劣气候中,这些人必须在最高处的索具、上桅帆、上桅桁工作。这种工作需要强健的体格、经验、领导力,更重要的是需要勇气,培格勒就是因为同时拥有这些特质而受人尊敬。他现在将近四十一岁,已经数百次证明过他的能力,不只在惊恐号船员面前,也在他不算短的海员生涯待过的十来艘船上。
哈利·培格勒在二十五岁成为船上见习生之前不认识字,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阅读却成了他私底下的嗜好,而且在这次旅程里,惊恐号会议室里的一千本书,他已经读过半数以上了。教会培格勒识字的是皇家海军小猎犬号(专门从事测量的三桅帆船)上的一个小小次阶军官助理,而且也是这位助理,让哈利·培格勒开始懂得去思考生而为人的真正意义。
这位助理就是布瑞金。他现在是探险队最老的人,年纪比其他人大很多。他们从英格兰起航时,幽冥号及惊恐号的水手舱流传一个笑话:次阶军官助理约翰·布瑞金的年纪和老迈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年纪将当,智力却是他的二十倍。至少哈利·培格勒知道传言属实。
年纪已高、官阶还不到船长或海军上将的人,很少会准许参加皇家探索团的探险,所以两艘船上的船员们发现约翰·布瑞金在正式的船员名单上的年纪写颠倒了,变成“二十六”,也许是不小心写错,也可能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主计官故意写错。船员们有许多笑话取笑灰发布瑞金的年轻、青涩以及可想而知的性能力。但这位安静的助理通常只是笑而不答。
小猎犬号在费兹若伊船长指挥下将近五年——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到一八三六年十月——在世界各处从事科学调查之旅时,是哈利·培格勒到小猎犬号找到当时尚年轻的助理布瑞金。那时培格勒跟一个和他同在皇家海军摄政王子号上服务过的上级军官,约翰·史托克斯的中尉,一起从最高等级的一百二十门炮军舰转到低微的小猎犬号。小猎犬号不过是艘十炮双桅横帆船,被改装成测量用的三桅帆船,完全不是年轻培格勒这种有雄心的上桅水手会选择的船。不过那时哈利对科学测量工作及探险非常感兴趣,而在费兹若伊指挥下的小型小猎犬号要走的旅程,对他而言受益更多。
当时的次阶军官助理布瑞金比现在的培格勒差不多大八岁(四十八九岁),已经被认为是整个舰队里最智慧、书也读得最多的士官。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这件事对当时二十五岁的培格勒并没有造成太大困扰。皇家海军中有两种同性恋者:一种是只在陆地上寻求满足却不会带到船上的人;另一种是在航海途中继续,通常是诱拐皇家海军船舰上的年轻男孩。小猎犬号水手舱里每个人和整个海军都知道,布瑞金属于前面那一种:在陆地上喜欢男人,但从来不炫耀,也不会把性倾向带到海上来。和培格勒现在所在船上的副船缝填塞匠不一样,布瑞金不是鸡奸者。布瑞金大多数的同船伙伴都认为,对在海上航行的男孩来说,和次阶军官助理约翰·布瑞金在一起,会比在家乡与村里的教区牧师在一起还安全。
在一八三一年起航前,哈利·培格勒和萝丝·莫瑞同居。她是天主教徒,除非哈利改信天主教,否则她不愿意和他结婚,但是哈利做不到。两人没有正式结婚,不过培格勒在陆地上时,他们是快乐的一对。萝丝不识字,对世界也缺乏好奇心,或多或少反映出早期培格勒的生活,他后来却成为不一样的人。如果萝丝能生小孩,或许他们还是会结婚,但是她不能,她把这事称为“上帝的惩罚”。培格勒还在海上随着小猎犬号进行漫长旅程时,萝丝就去世了。他爱她,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过,他也爱约翰·布瑞金。
在小猎犬号测量船五年的任务结束前,布瑞金不仅教哈利学会如何读写英文,也教他阅读与写作希腊文、拉丁文与德文。刚开始他不太情愿接下担任培格勒导师的职责,但最终却被这位年轻的上桅帆见习生坚定的意志打动。布瑞金还教他哲学、历史与自然史,还教这位聪明的年轻人思考。
那次航行结束后两年,培格勒才到伦敦去找这位老人,那时是一八三八年,布瑞金和舰队里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在陆上赋闲很久了。培格勒请求他教更多东西。那时候,培格勒已经当上皇家海军漂泊号的前桅台班长了。
就是这段在陆地上的讨论与教导期间,让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友谊演变成更像爱人的关系。培格勒发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也着实吃了一惊。刚开始他吓坏了,但接着他开始重新考虑人生种种,包括道德、信仰以及自我认识。他发现的事实让他困惑,但令他吃惊的是,这并没有让他对“哈利·培格勒到底是谁”的基本想法有任何改变。更令他讶异的是,是他主动挑起两人亲密的肉体接触,而不是那位老人。
他们亲密的友谊只维持了几个月,而且是双方的共同选择,当然,这与培格勒必须长时间随漂泊号出海——直到一八四四年——也有关系。他们的友谊无损。培格勒开始写长篇的哲学信给前次阶军官助理,而且把每个字的字母顺序倒过来,每个句子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被写在最前面而且大写。因为这原本不识字的前桅台班长常常拼错字,布瑞金有一次在回信中写到:“你只要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地把字母顺序倒过来写,当作密码,和达·芬奇一样,你写的东西就几乎没人能破解了。”培格勒现在就是用这种最粗略的密码在写日记。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正申请加入皇家探索团,要跟随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去寻找西北航道。起航前几个星期,他们两人才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名字出现在探险队的正式人员名单上。培格勒当时已经有一年多没和布瑞金联络了,他从沃威奇的军营来到这名助理在北伦敦的住处,询问自己是不是该退出探险队。布瑞金坚持他自己才应该从名单中除名。最后,他们同意彼此都不该失去这次冒险机会,而且布瑞金年纪不小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幽冥号的主计官查尔斯·汉弥尔顿·欧斯莫是布瑞金多年来的好友。他和约翰爵士及军官们一起调整他手上的船员名单,甚至隐瞒这位次阶军官助理真实年纪,就是他亲手在正式名单上把年纪写成“二十六”。培格勒和布瑞金都没有大声宣告,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会尊重这老人多年来不把自己性需求带到船上的誓言。他们两人也都知道,他们之间同享肉体欢愉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结果培格勒在旅程中几乎没机会见到他的老朋友,而且在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几乎连一分钟独处的时间都没有。
星期六早上,再过两天,一月就结束了,培格勒在十一点左右到达幽冥号。这时天还是黑的,但是南方天空出现了八十几天来的首次光芒,应该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黎明前曙光。这微光一点也无法减轻华氏零下六十五度的寒冷侵袭,所以当船上的提灯浮在他眼前时,他亳不耽搁,快步向前。
看到幽冥号变短的船桅,任何一个上桅水手都会难过,但是哈利·培格勒比大多数人还难过,因为是他和幽冥号的前桅台班长罗伯·辛克烈一起指挥船员,将两艘船上端的船桅拆下并收藏起来,以度过无止境的冬天。不论在什么时候,这幅景象都很难看,更不会因为幽冥号目前夹在冰里“船尾朝下、船首朝上”的怪异姿势而变好看些。
培格勒受到守卫热烈欢迎,被邀请到船上,他带着克罗兹船长的信息下到船舱去找费兹坚船长。当时费兹坚正坐在船后方的军官用餐房里抽烟斗,因为休息厅仍然被当成病床区使用。
两位船长巳经开始将他们写的信息,放进原本用来贮藏在冰堆中的铜罐里,在两艘船之间来回传递。信差们不喜欢,因为即使戴着厚手套,冰冷的金属还是会冻伤手指。费兹坚得叫培格勒用连指手套将金属罐打开,因为罐子还是太冷,船长不能用手去碰。费兹坚没有叫培格勒离开,所以他在读克罗兹的短笺时,培格勒就站在军官用餐房门口。
“我没有信息要你带回去,培格勒。”费兹坚说。
前桅台班长的手触前额行礼,然后回到甲板上。大约有十多个幽冥号的人到甲板上来看日出,船舱里还有更多人在穿御寒衣物,也准备要上来看日出。培格勒注意到休息厅病床区里有十多个人躺在病床上,大约和惊恐号上的病人数目相仿。两艘船上都已经传出坏血病了。
培格勒看到约翰·布瑞金瘦小熟悉的身躯站在船尾左舷侧的护栏旁边。他走到他后面,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在夜里,哈利轻轻一碰。”布瑞金还没转身就说。
“夜不会太久。”培格勒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约翰?”
布瑞金的脸上没有围保暖巾,培格勒可以看到他水汪汪、带着微笑的蓝色眼睛。“在一艘冻结在冰上的小船舰上,访客到来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你必须马上回惊恐号吗?”
“不用。费兹坚船长没有信息要我带回去。”
“你愿意和我去散个步吗?”
“当然。”培格勒说。
他们从右舷侧的冰坡道走下船,朝着冰山和东南方的冰脊走去,以便更清楚看到发出亮光的南方。几个月来,幽冥号第一次被北极光、提灯光、火炬光以外的光照亮。
在到达冰脊前,他们经过一片被磨粗、铺上煤灰、有部分冰融的区域,也就是嘉年华大火的现场。照着克罗兹船长的命令,这区域在灾难发生后一个星期内就清理好了。但是原本用来插帆桁以充当帐篷支柱的洞还在,被融进冰里并冻结在其中的一些残破帆布与缆索也留在原处。黑色篷室的长方形区域还是看得很清楚,即使船员们花了很大力气要把黑煤灰除掉,而且还下过了几场雪。
“我读了那位美国作家的书。”布瑞金说。
“美国作家?”
“害得小狄克·艾尔摩在上次那没人愿意追忆的嘉年华里,安排了一个有创意的布景而被打了五十鞭的家伙。他是个奇特的小人物,名叫坡伊,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的作品哀伤且恐怖,还有种非常病态的死亡之舞的味道。整体来说,他的东西不是写得很好,但是让人觉得非常美国化。不过,我并没读到为艾尔摩招来鞭打的不祥故事。”
培格勒点头。他的脚在雪中踢到东西,他弯下腰去把它从雪里挖出来。
那是原本挂在约翰爵士黑檀木老爷钟上方的熊头,它没逃过大火攻击,头颅上的肉、皮、毛都烧光了,头骨也烧黑了,眼眶中空,但牙齿还是呈象牙色。
“喔,我的天,坡伊先生一定喜欢这种结局,我猜。”布瑞金说。
培格勒把它丢回雪里。一定是因为埋在落冰中,所以清扫队才没发现。他和布瑞金又走了五十码,走到附近最高的冰脊并且爬上去,培格勒好几次伸手帮助老人往上爬。
在冰脊上方的一片平坦冰板上,布瑞金气喘吁吁。连培格勒也发现自己喘得比平常厉害,但他通常和在书中读过的古奥林匹克运动员一样健壮。太久没有从事真正劳力的勤务了,他想。
南方地平线上发出压抑、漂染成淡黄色的光,而半面天空里的星星也都泛白了。
“我几乎无法相信它回来了。”培格勒说。
布瑞金点头。
突然间,它出现了。那红金色的圆盘仿佛犹豫不决,从看似山丘但实际应该只是南方远处低矮云层的黑漆布景背后升起。培格勒听到幽冥号甲板上四十来个人欢呼了三声,因为空气非常冷且凝重,他听到音量较弱的欢呼声从东方一英里左右的冰上、肉眼勉强看得到的惊恐号传来。
“清晨伸出她玫瑰色的指尖。”布瑞金用希腊文说。
培格勒微笑着,有点高兴他还记得这句话。他上次读《伊利亚特》或任何希腊文的作品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语言以及特洛伊和那些英雄们时多兴奋。当时小猎犬号正停泊在沙提亚哥,维第峡群岛里的一个火山岛,差不多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布瑞金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说:“你记得达尔文先生吗?”
“那个年轻的自然学家?”培格勒说,“费兹若伊船长最喜欢谈起的人?当然,我记得。和一个人待在同一艘三桅帆船上五年总是会留下印象,虽然他是位绅士,而我不是。”
“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哈利?”布瑞金的淡蓝色眼睛更湿润了,也许是因为重新看到太阳情绪过于激动,也许只是对还来不及适应的光有所反应,虽然这光线并不强。那个红色圆盘还没能将乌云完全扫去,又开始向下落。
“关于达尔文先生吗?”培格勒眨了眨眼,想唤起对这消瘦的年轻自然学家的记忆,而不是因为美妙的阳光过于刺眼。“我觉得他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绅士,对自己要做的事非常热忱。他真的让大家整天忙着搬运可恶的死动物,并且将它们收藏在箱子里,我一度还以为光是死鸟就会把底舱塞满。不过他并没有袖手旁观。还记得有一次他和我们一起摇桨,要让老旧的小猎犬号在河里逆流而上。另外还有一次,他从潮水中救回一条小艇。有一次鲸鱼就在我们旁边,我想应该是在智利的海岸线外,我很讶异地发现他竟然一路爬上桅顶横杆,只为找到一个更好的观察角度。后来是我协助他爬下来的。不过那时他已经用望远镜观察鲸鱼一个多小时了,他外套的衣角也在大风中飞舞了那么久。”
布瑞金微笑着。“他借你那本书时,我几乎吃醋了!那是什么书?莱伊尔的?”
“《地质学原理》。”培格勒说,“我没有真的看懂。或者说,在我发现里面的想法多危险后,就没再读下去。”
“因为莱伊尔关于事物年代的论点。”布瑞金说,“他那相当非基督教的想法是说,事物是在无限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演变而成,而不是受到某些激烈事件的作用立即改变。”
“是的。”培格勒说,“但是达尔文先生非常热衷这样的想法。他看起来就像个经历过宗教信仰改变的人。”
“我相信他已经改变信仰了,可以这么说。”布瑞金说。现在只看得见太阳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了。“我提到达尔文先生是因为,在这次探险队起航前我们两人的共同朋友跟我说他正在写一本书。”
“他已经出版过好几本书了。”培格勒说,“你记得吗,约翰,就在我去找你学习的那一年……一八三九年,我们讨论过他探讨皇家海军小猎犬号造访各个国家地质学与自然史的日记。我没有钱买这本书,但是你说你读过。我相信他还写过好几册他观察的植物与动物生活的书。”
“没错,是《皇家海军小猎犬号探索之旅的动物学》。”布瑞金说,“我也买了这套书。不过我的意思是,他正在写一本比先前这些更重要的书,如果我的好友贝毕基没说错的话。”
“查尔斯·贝毕基?”培格勒问,“那个喜欢组装一大堆古怪东西的人?还组装过一部能计算的机器?”
“就是他。”布瑞金说,“查尔斯跟我说,这些年来达尔文先生一直在撰写一本相当有意思的书探讨生物演化机制。很显然,这本书采用了不少比较解剖学、胚胎学以及古生物学的信息……也许你还记得,这些全都是以前和我们同船的那位自然学者很感兴趣的学科。但是不论真正原因,达尔文先生似乎不希望出版这本书,而且根据查尔斯的说法,这本书有可能在任何人的有生之年都不会出版。”
“生物演化?”培格勒复述一次。
“是的,哈利。这想法就是各种生物并不是在创造后就维特不变,而是可以随着时间……相当长的时间……改变,让自己适应环境,莱伊尔先生那种无限漫长的时间。所有文明基督徒的想法都恰好相反。”
“我当然知道生物演化的意思。”培格勒说。他试着不让对方看出他因为被当成学生教导而有些不悦。师生关系的问题就是,即使其他事物都改变了,师生关系还是维持不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事实。“我已经在拉马克(Lamarck)的书上读过这概念。还有迪德若(Diderot)的书。还有巴冯(Buffon)的书,我想。”
“是的,这是个老理论。”布瑞金的语气愉悦,但略带抱歉之意。“蒙特裘(Montesquieu)谈过这种理论,就和莫坡丘(Maupertuis)及你刚才提到的那几位一样。甚至连我们前船友的祖父伊若姆斯·达尔文(Erasmus Darwin),也提过这种理论。”
“那么,查尔斯·达尔文的书为什么会那么重要?”培格勒问,“生物演化是个不新鲜的点子,教会及自然学者已经拒绝好几代了。”
“如果查尔斯·贝毕奇以及达尔文先生和我的共同朋友的话可以信任的话,”布瑞金说,“如果这本新书会出版的话,就提出了生物演化确实有某种机制存在的证据,而且书中提供了一千个或者一万个有关这机制运作的具体例子。”
“这个机制是什么?”培格勒问。太阳已经消失了,玫瑰色的薄暮消逝成日出前的淡黄色微光。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不见了,培格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过。
“天择,它的起源是无数物种之间的竞争。”年老的次阶军官助理说。“这种选择机制能够在经过很长的时间后,将生物的有利特征传下去,并将不利的特征,也就是对生存及繁衍后代的几率没有贡献的特征淘汰掉。这里所说的,是莱伊尔所说的时间规模。”
培格勒想了一分钟。“你怎么会想谈这件事,约翰?”
“因为我想到在冰原上那只掠食者朋友,哈利。因为我想到你刚丢在原先黑色篷室所在地的焦黑头骨。约翰爵士的黑檀木老爷钟曾经在那间篷室中滴答作响。”
“我还是不太了解。”培格勒说。当他还是约翰·布瑞金的学生,随着小猎犬号在海上遥遥无期地到处漂泊的五年里,他经常这么说。原本探勘之旅预计为两年,培格勒也跟萝丝保证他在两年内会回来。小猎犬号在海上第四年,她死于肺结核。“你认为冰原上那只东西,是经常在这里碰到的普通白熊经过物种演化后的产物?”
“恰好相反。”布瑞金说,“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遇上了某个古老物种的最后几位成员,比起它后代的物种,也就是在这里看到的一大堆北极熊,它的身躯更高大、更聪明、动作更快,而且残暴无限多倍。”
培格勒思索着这一番话。“某个从大洪水前一直存活到现在的物种。”他最后说。
布瑞金听了之后咯咯笑。“如果你把大洪水当成隐喻,是的,哈利。但是,你也许还记得,我完全不相信有大洪水这回事。”
培格勒露出微笑。“跟你相处还真是要小心啊,约翰。”他站在寒冷中又想了好几分钟。光逐渐消逝,群星再次布满南方天空。“你认为这种……东西……那物种的最后一只……是大蜥蜴还在世界上时就在地球上活动了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它们的化石呢?”
布瑞金又咯咯地笑。“不是的,我并不觉得这位冰原上的掠食者曾经和那些巨蜥蜴较量过。或许,像北极熊这种哺乳类根本就没有和超大爬虫共存过。就如莱伊尔所说,而我们的达尔文先生似乎也了解,‘时间’……他所指的永世的时间,哈利……也许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还要浩大许多。”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风开始刮大了些,培格勒发现这里已经冷到不能再多待了。他看到这个老人有点在发抖。“约翰,”他说,“这只怪兽……或是东西,它有时候聪明到让人不相信它只是只动物。你认为了解它的起源,能够帮助我们杀掉它吗?”
布瑞金这次大声笑出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哈利。我们两个人私下说说就好,亲爱的朋友,我认为那只生物比我们还优秀。我认为我们的骨头会比它更早成为化石……虽然,如果你仔细想,一只完全住在北极冰上,而不是在陆地上繁殖或生活的巨大生物,它或许还以普通的白熊为主食呢,它很可能根本就不会留下任何骨头、踪迹、化石……至少以我们目前的科学技术,是无法在结冻的北极海下面找到它的任何遗骸。”
他们开始走回幽冥号。
“告诉我,哈利,惊恐号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到三天前几乎发生集体抗命的消息吗?”培格勒问。
“真的是到了接近抗命的地步吗?”
培格勒耸了耸肩。“那是桩丑闻,每位军官的恶梦。副船缝填塞匠希吉以及另外两三个煽动者,把所有船员都挑动起来。典型的暴民心态。克罗兹非常巧妙地化解了。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船长,能像克罗兹星期三那天那么有技巧且镇定地处理暴动。”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爱斯基摩女人而起?”
培格勒点了点头,把威尔斯假发与保暖巾拉得更紧些。现在已经寒风刺骨了。“希吉和大多数船员在圣诞节前都听说过那个女巫从船身挖了一条隧道通到外面。一直到嘉年华那天,她都能从她位于船首锚缆收置间的窝里随意进出船舱。但是在嘉年华大火发生后隔天,木匠哈尼先生和助手们就把船身的洞补起来,而厄文先生也把船外那条隧道整个弄塌,接着就有流言传出来。”
“希吉和那些人认为她和那场火有关?”
培格勒又耸了耸肩,至少这动作能让他温暖一点。“就我所知,他们认为她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或者至少是它的伴侣。大部分船员这几个月来一直认定她是异教的巫婆。”
“幽冥号上的大多数船员也这么认为。”布瑞金说。他的牙齿在打战。两个人加快脚步朝倾斜的船走去。
“希吉那群暴民已经计划好,要趁女孩从底舱上到主舱拿晚餐的比斯吉与鳕鱼时,在半路上将她劫走。”培格勒说,“然后割断她的喉咙,或许还要配合一些正式仪式。”
“后来事情为什么没照预期发展,哈利?”
“总会有人通风报信。”培格勒说,“克罗兹船长听到风声时,很可能是在预定谋杀时刻的几个小时前,他就把这女孩拉到主舱,召集所有军官与船员来开会。他甚至把守卫也叫下来开会,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他们在走路时,布瑞金把他苍白的方脸转向培格勒。天暗得非常快,风持续从西北方吹来。
“那时是晚餐时间,”培格勒继续说,“但是船长要船员们把餐桌都再绞上去,叫大家坐在舱板上。不是坐在木桶或木箱上,直接坐在舱板上,然后叫军官带着随身武器站在他后面。他抓着爱斯基摩女孩的手臂,好像她是要丢给船员们的祭物,像是要丢给豺狼们的一块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这么做的。”
“什么意思?”
“他告诉他们,如果要杀这女孩就要立即动手……要就马上。用船刀,在那里,在主舱里,在他们吃饭及睡觉的地方。克罗兹船长说,他们必须一起动手,船员和军官都一样,因为船上的谋杀像溃疡会传染开来,除非每个人都因为成为共犯而得以免疫。”
“他的做法还真奇怪。”布瑞金说,“不过我很讶异,这竟然真的阻止船员们嗜血的冲动。暴民是没有理智的。”
培格勒再次点头。“接着克罗兹把火炉旁边的狄葛先生叫上来。”
“那个厨师?”布瑞金问。
“厨师,没错。克罗兹问狄葛先生当天晚餐吃什么……还有之后几个月每天的晚餐是什么。‘可怜的约翰,’狄葛先生说,‘再看看还剩下什么没坏掉或没有毒的罐头。’”
“有意思。”布瑞金说。
“克罗兹接下来问古德瑟医生,他那天刚好在惊恐号上,过去几天有多少人来看病。‘二十一个人,’古德瑟说,‘其中十四个就在病床区过夜,直到刚刚被您叫来开会,长官。’”
这次轮到布瑞金点头,仿佛已经知道克罗兹心里在打何种算盘。
“接着船长说,‘那是坏血病,小伙子们。’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军官,包括船医、船长,甚至副官大声向船员们说出这名词。船长说,‘我们因为坏血病的侵袭,状况越来越糟,惊恐号的同伴们,你们知道它的症状。如果你们不知道……或是没那个胆去想……就要专心听。’接着克罗兹把古德瑟医生叫到前面,就站在那女孩旁边,要他把坏血病的症状列出来。
“‘溃疡。’古德瑟说。”培格勒继续说。他们已经快走到幽冥号了。“‘你身上每个部位都溃疡、出血。一滩一滩的血,在你的皮肤下面,血从皮肤流出来。在发病初期,血会从每个出口流出来,你的嘴巴、耳朵、眼睛、屁眼。接着是四肢僵化,意思就是你的手臂和腿会疼痛,然后会变僵硬,无法运作。你会像一头瞎眼的牛,行动笨拙不堪。再来,你的牙齿会掉落。’古德瑟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当下一片沉静,约翰,你连在场五十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只听到船在冰里的嘎吱与呜咽。‘当你的牙齿掉落时,’医生继续说,‘嘴唇会变黑,然后向后张开,离仅剩的几颗牙越来越远,就像死人的嘴唇。牙龈会腐烂并且由里向外化脓。’”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你的视力和听力会受损……耗弱……判断力也一样。你突然间不再觉得在零下五十度的天气里不戴手套和帽子到外面走动会有什么问题。你会忘了北方在哪边,也不记得怎么钉钉子,你的感官不只无法运作,它们还会欺负你。如果给你一颗新鲜的柳橙,而你有坏血病,柳橙的味道可能会让你痛苦地扭动身体,或者让你真的发疯。雪橇的滑板在冰上移动发出的声音可能会让你痛到跪在地上,毛瑟枪的枪声甚至可能致命。’”
“‘喂!’希吉的一个同伙打破宁静说,‘我们都喝了柠檬汁!’”
“古德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我们不久之后就没柠檬汁可喝了,而且喝了也没太大效果。没人知道为什么,像柠檬汁这类简单的抗坏血病食物,事实上放了几个月后就不再有效。何况经过这三年,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功效了。’”
“接下来是第二段可怕的沉默,约翰。这次你可以听见呼吸声此起彼落。一股诡异的气氛从众人中升起,恐惧及比恐惧更糟的事。在场大多数人,包括绝大多数军官,在过去两个星期里都曾经因为出现坏血病的早期症状而去看过古德瑟医生。突然希吉的一个同谋大叫,‘这和我们想除掉带来厄运的女巫有什么关系?’”
“克罗兹这时走向前,仍把那女孩像俘虏一样抓住,看起来还是很像要把她交给这群人。‘不同的船长和船医会用不同的方法来对抗及治疗坏血病。’克罗兹对他们说,‘剧烈运动、祷告、罐头食物。不过长远来看,这些都没效。唯一有效的是什么,古德瑟医生?’”
“主舱里的每一张脸都转过去看着古德瑟,约翰,连爱斯基摩女孩也一样。”
“‘新鲜的食物。’船医说,‘尤其是新鲜的肉。不论我们的食物中缺少了什么才导致坏血病,现在只有新鲜的肉可以治愈。’
“每个人又都回头看克罗兹。船长只是将女孩推向他们。‘在这两艘将死的船上,只有一个人在过去这秋天与冬天有办法找到新鲜的肉,而她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这个爱斯基摩女孩……她只是个女孩……却有办法找到海豹、海象及北极狐,捕捉并且杀死它们。我们却连在冰上发现它们的足迹都不会。如果我们最终必须弃船,情况会变成怎样?……那时我们只能待在外面的冰上,身上没有任何存粮?在还活着的一百零九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帮我们取得赖以维生的肉,而你们竟然想把她杀掉。’”
布瑞金微笑着,露出也在流血的牙龈。他们正走在幽冥号的冰雪坡道上。“我们这位约翰爵士的继任者也许只是个普通人,”他轻声说,“没受过太多正规教育,但是从来没人会说克罗兹船长是个笨人,至少我从没听过。而且我知道,几个星期前他生了一场严重的病,之后整个人改变许多。”
“一个重大转变(Sea Change)。”培格勒说。对于自己能把十六年前布瑞金教他的词当双关语使用,他相当得意。
“怎么说?”
培格勒搔了搔在保暖巾上方的冰冻脸颊。连指手套在他的胡茬上摩擦出声。“很难描述。我的猜测是,克罗兹船长三十几年来第一次完全清醒。威士忌似乎从来没有破坏他的能力,他是个很好的水手与军官,但是威士忌是一个……缓冲器……一层障碍……在他和这世界之间。现在他能进入这世界了。不折不扣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布瑞金点了点头。“我猜现在不再有人说要杀掉那个巫婆了。”
“没有人。”培格勒说,“有一阵子船员还多留给她几块比斯吉,但是后来她就离开,搬到冰上去住了。”
布瑞金爬上坡道,然后又调头走回来。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所以甲板上的守卫没人听得见。“你对哥尼流·希吉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哈利?”
“我认为他是一颗叛逆的老鼠屎。”培格勒说,并不在乎别人会听到。
布瑞金又点了点头。“他确实是。和他一起参加这次探险任务之前,我就认识他很多年了。他过去通常会在漫长的旅程中对男孩们下手,将他们变成纯粹用来满足他需要的奴隶。最近这几年,我听说,他也调教老一点的人来服侍他,例如那个白痴……”
“马格纳·门森。”培格勒说。
“是的,就像门森。”布瑞金说,“如果只是让希吉满足个人性欲,我们不需要担心。但是这小矮人的恶性不止于此,哈利……他比你船上那些将来可能叛变的人或密谋造反的海上律师都还邪恶。要小心提防他,哈利。我觉得他会对我们大家造成极大伤害。”布瑞金突然觉得很好笑。“你看我说的。我刚刚说:‘造成极大伤害。’听起来好像我们还不见得会全部灭亡呢!我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要弃船,准备到海冰上走最后那条漫长冰冷的路了。保重啊,哈利·培格勒。”
培格勒没说话。前桅台的班长脱掉连指手套,接着把里面的手套也脱掉,然后举起他冰冷的手指,直到碰到次阶军官助理约翰·布瑞金冰冷的脸颊和眉毛。碰触非常轻柔,两人快被冻伤的皮肤完全感觉不到,但是目的达到了。
布瑞金回头走上坡道。培格勒重新戴上手套,没再回头看他,在寒冷中伴着愈来愈深的黑暗,朝皇家海军惊恐号走去。
Charles Lyell,英国地质学家,现代地质学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