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利铎中尉,”克罗兹船长说,“请把我的命令传下去,准备弃船!”
“是,长官。”利铎转身,朝着拥挤的主舱大喊。其他军官和还活着的二副都不在,所以水手长约翰·雷恩接下这道命令,朝船首方向大吼。副水手长汤马士·强森,也就是一月时负责执行希吉和另外两人鞭刑的人接着在舱口盖最终被盖起来、封上板条之前,最后一次对着还打开的舱口喊了一次弃船命令。
当然,最底下两层的船舱里没有半个人。克罗兹和利铎中尉已经从船尾走到船首,巡视过每一层船舱,而且到每间舱室看了一下:从火炉已经堵起来的冰冷锅炉房,到位于底舱的空储煤斗,到那间狭小、空无一物的船首锚缆间,然后再到上一层船舱。在下舱,他们检查了烈酒房与弹药贮藏室,确定里面该带走的毛瑟枪、霰弹枪、火药与子弹都带走了,只剩几排弯刀和刺刀摆在高架上,在提灯的照射下发着冷光。两位军官也到衣物间看了一下,确定将来还需要用到的衣服都已经在过去这一个半月里搬走了。
接着他们还继续到空无一物的船长储藏室及同样什么都不剩的粮食房巡视。在前舱板,利铎和克罗兹已经到每间舱房与船员起居区去检查过,他们发现军官们的卧铺、书架,以及留下的个人用品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们看着船员的吊床最后一次被绞上去,海员箱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但还是摆在原地,好像在等船员们回来吃晚餐。接着他们到船尾区去看会议室里少了哪些书,船员们已经从书架选走了一些他们打算带到冰上读的书了。最后,站在三年来第一次完全冰冷的火炉旁,利铎中尉和克罗兹船长再次对着前舱口往下舱喊了一声,要确定没有人留在船上。到甲板后,他们还会再清点一次人数,但是最后的喊叫是弃船的标准程序之一。
接着他们爬上甲板,还没有把前舱口封死。
站在甲板上的人并没有因弃船命令而感到意外。他们早已被叫上甲板,集合好队伍准备弃船了。这天早上只有大约二十五个惊恐号船员在,其他人不是已经在胜利角南方两英里左右的惊恐营里,就是正在用雪橇把东西运送过去,再不然就是在惊恐营附近打猎或勘察地形。差不多有同样数目的幽冥号船员在船下面的冰上等着,站在雪橇和一堆堆机具旁边。四月一日幽冥号弃船后,它的“装具和补给品”帐篷就搭在那里。
克罗兹看着船员们鱼贯走下冰坡道,准备永远离开这艘船。最后只剩利铎和他还站在倾斜的甲板上。冰上的五十几个人全都仰头看着这两个人,他们的眼睛在冰冷的晨光中眯得小小的,几乎完全隐藏在拉得很低的威尔斯假发与围得很高的保暖巾里面。
“轮到你了,利铎。”克罗兹轻声说,“翻过护栏吧。”
中尉行了礼,把一大袋个人用品扛起来,先爬下护栏外的梯子,再走下冰坡道,去与下面的人会合。
克罗兹环顾四周。四月的微弱阳光,映照着由残乱的冰、进逼的冰脊、无数冰塔,及随风狂舞的雪构成的世界。他把帽檐拉得更低,眯眼看向东方,想把眼前这幅景象铭记在心。
对任何一位船长来说,弃船都是人生中的最低点,这代表他已经承认完全失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意味着他漫长的海军军旅生涯已经结束。而且,对大部分船长——譬如克罗兹认识的几个来说,这是让他们再也爬不起来的沉重打击。
不过,克罗兹并不十分沮丧,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时对他更重要的是:他胸中还有一把火苗虽小、却相当温热的蓝色决心之火——我会活下去。
他希望他的船员还能活下去,至少愈多人能活下来愈好。如果任何一个幽冥号或惊恐号的人还有一丝能够存活并且回到英格兰的希望,克罗兹就会跟着那个希望走,而且不再回头看。
他必须让船员们离开船,并且离开冰海。
克罗兹发现将近五十对眼睛正朝上注视他,他最后一次拍了拍船舷,然后爬下右舷侧新近架设的梯子。因为惊恐号最近几个星期开始严重向左舷倾斜,所以他们在右舷侧架了梯子。接着他走下亟待整修的冰雪坡道,到那群正等待他的船员那里。
他扛起自己的背袋,走到负责拉最后一部雪橇的几个人旁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看了惊恐号最后一眼,说:“它看起来好得很,不是吗,哈利?”
“的确,船长。”前桅台班长哈利·培格勒回答。他说得没错。在过去这两个星期里,虽然有暴风雪,有闪电雷击,温度极低,狂风肆虐,而且冰脊四处耸起,他和班员们却还是把原本已收藏起来的船桅再竖立起来,并且把帆桁与索具都装上去。这艘船的上方现在已经变得过重,重新装回去的上桅、帆桁与索具全结了冰,不断闪闪发光。在克罗兹眼中,就像是装饰着各式宝石。
幽冥号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沉到海里后,克罗兹和费兹坚就已经决定要把惊恐号整理成可航行的状态。虽然他们知道,如果想在冬天之前靠走路或搭乘小船到达安全之地,不久之后还是得弃掉惊恐号。万一入夏后几个月,他们还困在惊恐营或威廉王陆块上,而冰却突然奇迹式地融化,理论上还可以搭乘小船回到惊恐号,然后航向自由。
“汤马士。”他对着二副罗伯·汤马士大喊,他是五部雪橇中最前面一部带头拉雪橇的人。“准备好了就带头开始走。”
“是,是,长官。”汤马士喊着回答,倾身套好挽具。七个人把皮带拉得紧绷,雪橇却一动也不动。雪橇的滑板已经冻结在冰里了。
“要用力啊,罗伯!”和他一起拉雪橇的水兵艾德温·劳伦斯笑着说。雪橇呻吟着,拉雪橇的人呻吟着,皮带吱吱响,冰被扯裂,然后,东西堆得老高的雪橇开始向前移动。
利铎中尉下令第二部雪橇也开始走。带头拉这部雪橇的是大个儿马格纳·门森,虽然装载的东西比第一部还多,雪橇却马上动了起来,木制滑板下面的冰也没发出嘎吱声。
四十六个人开始前进,三十五个人负责拉第一段路,五个保留的人力带着霰弹枪或毛瑟枪走着,等待不久后下去拉雪橇,两艘船的四位副官及两位军官利铎中尉和克罗兹船长走在雪橇队旁边,偶尔帮忙推一下,不过很少亲自套上挽具来拉雪橇。
船长还记得几天前,第二中尉哈吉森和第三中尉厄文准备再带领一支搬运小船的雪橇队到惊恐营去,当时船长命令两位军官在接下来几天,从营地里带一些人出去打猎与侦察。厄文出乎他意料地要求把分到他那一组的两位船员中的一位留在惊恐号上。克罗兹刚开始很诧异,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资浅的中尉还蛮有办法指挥船员,而且能执行并且完成任何交付给他的任务。接着克罗兹听到两个船员的名字就明白了。利铎中尉把马格纳·门森和哥尼流·希吉两个人的都列在厄文的雪橇队与侦察队的名单里,而厄文相当恭敬、但没给任何理由就请求将其中一人派到别队。克罗兹立刻同意他的请求,把门森改成最后一天才来拉雪橇,只留下矮小的副船缝填塞匠在厄文中尉的雪橇队里。克罗兹也不信任希吉,特别是在几个星期前接近抗命的事件发生后,而且他知道,有大块头白痴门森在希吉身旁时,这矮小家伙的叛逆性会增加好几倍。
现在,在离开惊恐号的路上,门森就在他前面五十英尺拉雪橇。克罗兹刻意让目光直视正前方。他已经决定,至少在拉雪橇的前两个钟头里,不要再回头看惊恐号。
看着前面那些身体前倾、用力拉雪橇的船员,船长很清楚谁不在其中。
费兹坚今天不在,他待在威廉王陆块的惊恐营担任总指挥,不过他缺席的真正原因是他精于世故。没有一位船长会希望另一个船长全程目睹他的弃船过程,而其他船长也都很清楚这点。今年三月初,冰原上那只东西入侵船舱并且引发大火的两天后,幽冥号就受到冰的压力开始逐渐解体。从那时开始,克罗兹几乎每天都到幽冥号拜访,但是在三月三十一日费兹坚弃船当天,克罗兹却找了个理由没到现场。费兹坚这个星期就找到回报机会,自愿到离惊恐号很远的地方担任总指挥。
其他大多数人缺席的理由则可悲、凄惨得多。克罗兹走在最后一部雪橇旁边时,那些人的脸一一浮现在他脑海。
谈到军官与领导干部的殉职,惊恐号比幽冥号幸运得多。先说克罗兹的主要干部,在嘉年华灾难中,野兽夺走了他的大副弗瑞德·宏比的性命;去年九月的雪橇行程里,那东西又夺走准副迦尔斯·马克宾的性命;两位船医培第和麦当诺也在新年前夕的嘉年华中丧生。但是他的第一、第二、第三中尉都还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他的二副汤马士、冰雪专家布兰吉,还有不可或缺的主计官黑帕门先生也都在。
费兹坚失去了他的上级指挥官约翰爵士。他的第一中尉葛瑞翰·郭尔,以及詹姆士·华特·费尔宏中尉,和大副罗伯·欧莫·沙金,全都死在那东西手下。他的主要船医史坦利先生和准副亨利·弗斯特·柯林斯也已经殉职。所以他只剩下维思康提中尉、二副查尔斯·德沃斯、冰雪专家瑞德、船医古德瑟,以及主计官查尔斯·汉弥尔顿·欧斯莫几位主要领导干部。前两年军官用餐房拥挤的状况已不复见,最近这几个星期只有船长、仅存的中尉、船医和主计官四个人在冰冷的军官用餐房用餐。而且克罗兹知道,在幽冥号沉没前最后几天,船身受到冰的推挤,几乎向右舷倾斜了三十度,用餐情景一定非常荒谬。四个人得坐在舱板上,餐盘放在膝盖上,双脚用力撑在船舱内的板条上来用餐。
费兹坚的侍从侯尔仍然因为坏血病而无法工作,可怜的老布瑞金只好代理他担任侍从,像螃蟹一样急急忙忙地走来走去,服侍撑在倾斜得很厉害的舱板上的军官们。
谈到士官长的存活,惊恐号也比较幸运,克罗兹的工程师、水手长及木匠都还活着,而且还能做事。至于幽冥号,三月初冰原上那只东西在夜里进到船里时,就把工程师约翰·葛瑞格和木匠维基斯的内脏都掏了出来。剩下的士官长,水手长汤马士·泰瑞则早在去年十一月就被那只生物弄断了头。费兹坚没有任何一个士官长还活着。
惊恐号的二十一个士官中——补给士、水手舱班长、底舱班长、主桅台班长、前桅台班长、舵手、船长侍从、次阶军官助理、弹药士、船缝填塞匠、炉工等都还在,克罗兹只失去一个炉工约翰·托闰敦。他是这支探险队里第一个殉职的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一八四六年一月一日发生在毕奇岛上的事了。而且克罗兹记得,年轻的托闰敦在英格兰登船时,就染上最后夺走他性命的肺结核了。
费兹坚也失去一个士官,炉工汤米·普雷特,他是三月那只东西到最底下两层船舱大开杀戒那天丧命的。那天夜里,底舱里只有木匠的副手汤马士·华生没被那只东西杀死,不过他失去了左手。
因为军械匠汤马士·伯特在还没碰到真正的冰之前,就已经认格陵兰遣送回英格兰了,所以幽冥号目前还有二十个活着的士官。这些人当中几位,例如年老的制帆匠约翰·莫瑞和费兹坚自己的侍从爱德蒙·侯尔,都因为坏血病的病情严重而几乎没用处;另外还有一些,例如被鞭打五十下的弹药士理查·艾尔摩,则是太郁闷而不能做任何事。
克罗兹叫一个显然已经疲累到拉不动雪橇的人退出来,和那几个拿枪的人一起走,轮到他,船长,自己下去拉。虽然和另外六个人一起拉雪橇,但要拉动超过一千五百磅罐头食物、武器和帐篷的剧烈活动,对他已经大不如前的身体来说是种大折磨。自从三月他开始把一些小船以及船舰上的机具运送到威廉王陆块以来,他就亲自参与雪橇队的任务,他已经很清楚人力拉雪橇的要点。但即使他已经进入拉雪橇的节奏,雪橇挽具的皮带勒在胸前带来的疼痛,雪橇装载物品后的实际总重量,汗水在他衣服中结冻、融化、再结冻带来的不舒服感,还是都出乎他的预期。
这时,克罗兹很希望他们还有更多的一等水兵和陆战队士兵。
惊恐号失去了两个合格水手:比利·史壮被那只动物撕成两半;詹姆士·沃克是白痴马格纳·门森的好朋友,他死后门森才开始完全受那矮小、獐头鼠目的副船缝填塞匠支配。克罗兹还记得在好几个月前,就是因为怕底舱里有沃克的鬼魂缠扰他,庞大的门森有了第一次接近抗命的行为。
在这一点上,皇家海军幽冥号终于比姐妹船幸运。费兹坚失去的唯一一个一等水兵是约翰·哈特内,他也是死于肺结核,一八四六年的冬天葬在毕奇岛上。
克罗兹倾身压着挽具的皮带,回想这些脸孔与人名,军、士官死了这么多人,普通水手却没死多少个。他一面拉雪橇一面喃喃抱怨,冰原上那只东西似乎是冲着探险队的领导干部来的。
不要这么想,克罗兹命令自己,你这样是在赋予那只野兽所没有的思考能力。
它真的没有思考能力吗?克罗兹心中带着惧怕的部分反问。
一名陆战队员从他身旁走过,臂弯里挟着一把毛瑟枪,而不是霰弹枪。这个人的脸完全藏在帽子、威尔斯假发与保暖巾里面,但是从他走路弯腰驼背的模样,克罗兹知道他是罗伯·哈普魁。在去年六月约翰爵士被杀的那天,这名海军二兵被那只动物伤得很重。虽然哈普魁其他的伤已经痊愈了,被打碎的锁骨却让他的身体总是垂向左侧,好像无法把身体挺直一样。另一个跟着他们一起走的陆战队士兵是威廉·皮金登,这个二兵在前面那场意外发生当天,也在隐匿棚里被枪射穿肩膀。
中士大卫·布莱恩,幽冥号最高阶的陆战队士官,在约翰爵士被野兽带到冰层下的几秒前,头就被打断了。二兵威廉·布蓝尼一八四六年死于毕奇岛;二兵威廉·日德去年秋末的十一月九日被派到惊恐号传送信息时消失在冰原里(克罗兹把日期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当天他刚好也从惊恐号走到幽冥号,而且那是第一个全天都没有阳光的日子),那只野兽已经让费兹坚的陆战队护卫人数剩下四个:负责指挥的下士亚历山大·皮尔森;左肩全毁的二兵哈普魁;肩膀被子弹打伤的二兵皮金登;二兵约瑟·希里。
克罗兹自己的陆战队分驻队中,只有二兵威廉·海勒被冰上那只东西打伤。去年十一月这个二兵夜里在甲板上担任守卫时,那只东西爬上船,猛力抓掉他的脑。但奇妙且惊人的是,海勒竟然不愿意死去。他在病床区床上昏迷了几个星期,不断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徘徊,之后就被陆战队的同伴们抬到船首的船员起居区里,每天喂他吃东西、清洗身体、带他上厕所,并且帮他换衣服,好像这个目光呆滞、动作滑稽的人是他们的宠物。上个星期他已经被送到惊恐营了。陆战队员们把他缠裹得相当温暖,并且很小心,甚至很恭敬地将他放到木匠副手胖威尔森特别为他制作的一部单人平底雪橇上。拉雪橇的水兵们并没有抗议多出这件额外重物,反倒自愿轮流拉载着植物人的小雪橇横越冰原,翻过冰脊到惊恐营去。
这让克罗兹还有五个陆战队员:达利、黑蒙、威吉斯、黑吉斯,以及三十七岁的中士所罗门·妥兹。妥兹是个没受过教育的笨蛋,现在却是约翰·富兰克林探险队里,九个还活着且有行为能力的皇家海军陆战队士兵的领导士官。
雪橇拉了一小时后似乎滑得比较顺了,克罗兹已经能配合众人喘气的节奏来换气,拉着重东西穿越崎岖的冰。
这些就是克罗兹算出的各级人员损失。当然,男孩没算在内,他们是最后一刻才自愿加入探险队的年轻人。在船员名单里,他们被登录为“男孩”,但是四个人当中有三个其实是已经满十八岁的成人了。启航时,罗伯·高汀已经十九岁。
四个“男孩”中有三个还活得好好的,虽然在嘉年华那夜的大火中,克罗兹还得亲自从着火篷室里把不省人事的乔治·钱伯斯扛出来。男孩中唯一丧生的是汤姆·伊凡斯,不论就举止表现或年龄而言,他都是最年轻的;当他和克罗兹一起到黑暗的冰原里去寻找失踪的威廉·史壮时,冰原上那只东西完全无视于船长的存在,就从他身旁把这个年轻人抓走。
虽然乔治·钱伯斯在嘉年华后两天就恢复意识,但已经不是原先的他了。在他正面遭遇那只东西之前,他是个很开朗的小伙子,但是脑震荡却让他的智力降到比门森还低。乔治并不像二兵海勒是个植物人。照幽冥号的副水手长的说法,乔治听得懂一些简单命令,并且能照着做动作,但是在可怕的新年夜后,他几乎就不再说话了。
另一个有类似遭遇的人是大卫·雷斯,探险队里较有经验的船员。他遇见冰原上那只白色东西两次,竟然还能存活下来,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就和没有大脑的二兵海勒一样没用处。在他第二次碰上那只白色东西的夜里,它在甲板上撞见他和约翰·韩弗,后来还追着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进入黑暗的冰原,从那时开始,雷斯又回复成目中无神、毫无反应,而且没再恢复正常。他已经被穿上很多层外套、塞进小船里,用雪橇拖运到惊恐营。其他几个受了重伤或是病到无法走路的人,例如费兹坚的侍从侯尔,也都是这样处理。现在探险队为坏血病、外伤或士气低迷所苦,没用处的病人太多了。船员们自己肚子饿、生病,只能勉强走几步路,却还有更多张嘴需要去喂食,更多个身体需要去拖运。
克罗兹非常虚弱,他知道过去两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睡眠。他试着数算死亡人数来转移注意力。
幽冥号死了六个军官,惊恐号四个。
幽冥号的三个士官长都死了,惊恐号的都还活着。
幽冥号死了一个士官,惊恐号一个。
幽冥号只死了一个水兵,惊恐号四个。
死了二十个人,还没包括三个陆战队的士兵及男孩伊凡斯。所以这支探险队已经死了二十四个人。死亡人数相当骇人,比克罗兹印象中海军史上任何一支极地探险队的死亡人数还多。
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数字,克罗兹希望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上面:有一百零五个还活着的人需要他照顾。
在被迫离弃惊恐号、横越冰海的日子,有一百零五个人还活着,包括他自己。
克罗兹把头放低,倾身紧抵着挽具背带。风开始刮起来,把雪吹得四处飞舞,让前方的雪橇变得朦胧,也让他看不见走在旁边的陆战队员。
他确定自己没算错吗?死了二十个人,还不包括三个陆战队员和一个男孩?是的,他和利铎中尉今天早上才核对过人员清册,当时几支雪橇队里的人数,加上待在惊恐营里与惊恐号上的人数,确实是一百零五人……但是他真的确定吗?他有没有忘记任何人?他的加法与减法没出错吗?克罗兹已经非常非常累了。
法兰西斯·克罗兹也许一时之间没算清楚,他已经两天,不,是三天没睡觉了。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的脸或名字,将来也不会。
“船长!”
克罗兹从拉雪橇的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已经拉了六个小时,还是只拉了一小时的雪橇。世界已经变了:东南方天空那轮耀眼但冰冷的太阳、吹刮而过的冰晶、他呼吸的节奏、他身体的疼痛、肩上分摊的重量、海冰与新雪的阻力,以及最特别的,四围有白云环绕的奇异蓝色天空。他们仿佛行走在一个边缘被漆成蓝白色的碗里。
“船长!”是利铎中尉在大喊。
克罗兹这才发现和他一同拉雪橇的人都已经停了下来,所有的雪橇都停在冰上。
在他们前面的东南方,大约是在下一道冰脊再过去一英里左右,有一艘三桅船正从北向南移动。它的帆已经卷上去而且包裹起来,帆桁已经做了停泊准备,但还在移动,仿佛正乘着一股很强的暗流,在下一道冰脊后面某条未结冻的宽阔水道上,缓慢而庄严地滑行。
搜救队。救赎。
在克罗兹疼痛胸中的蓝色火焰激动地燃烧了好几秒,火焰变得更加明亮。
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走向克罗兹。他的义肢穿着木匠哈尼特别为他制作的木鞋。“海市蜃楼!”他说。
“当然,我知道。”船长回答。
他一眼就认出皇家海军惊恐号独特的炮舰船桅与索具,即使他得透过不断摇曳并且快速移动的空气去看。有那么几秒钟,在几近昏眩的意识不清状态下,克罗兹在想,他们该不会是迷了路,绕了一圈后又回头面向西北方,朝着几个小时前弃掉的船走去?
不可能。前面的冰上有雪橇走过的痕迹。虽然有些地方被雪盖住了,但是雪橇队一个月来在这里来回行走,已经让冰上的凹痕变得非常深。凹痕一直通到那道高耸的冰脊,穿过冰脊的狭窄信道是先前用鹤嘴锄和铲子挖凿出来的。而且太阳这时还在他们右前方,低垂在南边的天空。在冰脊后方,那三根船桅摇曳着,有时候短暂消失,接着又出现,而且变得更具体,只不过整艘船是上下颠倒过来,被埋在冰里的惊恐号船身此时融进了布满白色卷云的天空。
天空里出现虚幻之物,克罗兹、布兰吉和许多人已经看过很多次。多年前,他们的船被冻在称为南极洲的陆块沿岸时,克罗兹在某个晴朗的冬天早晨曾看到北方有一座冒烟的火山,上下颠倒地从结冻的冰海里往上升,后来他们就用这艘船的名字为火山命名。这次探险之旅中也有一次,在一八四七年的春天,克罗兹上到甲板后发现南方天空里漂浮着几颗黑色的球。不久,这些球变成实心的八字型,然后又分开,像是规律地排成一串的黑色气球,在差不多十五分钟后,它们完全蒸发了。
第三部雪橇有两个船员跌进雪橇凹痕里,膝盖跪在凹陷的雪中。其中一个大声哭了出来,另一个则发出一长串克罗兹听过的最有想象力的水手脏话——船长自己几十年来可是听过无数的脏话。
“他妈的!”克罗兹大骂,“你们看到的是北极的海市蜃楼。别再哭了,也别再骂了,不然我就叫你们两个人自己拉这部可恶的雪橇,我还会亲自坐在上面用皮靴踢你们的屁股。给我马上爬起来!你们可是男人,不是娇滴滴的女生。别再不争气!”
两个船员爬起来,笨拙地把身上的冰晶和雪拨掉。克罗兹一时之间无法根据外衣与威尔斯假发认出他们,不过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雪橇队又开始前进,队中有许多抱怨,但是没人敢再骂脏话。每个人都认得前方那道高大冰脊。虽然在过去几个星期里,雪橇已经翻越过无数多次,在它身上切割出缺口来,但它还是一道令人不敢恭维的冰墙。他们必须想尽办法把沉重的雪橇弄上少说有十五英尺高的陡坡,陡坡两侧都是六十英尺高的危险冰崖。大冰块很可能会从两侧的冰崖上滚落,带来伤亡。
“好像有个黑暗之神想要折磨我们。”汤马士·布兰吉近乎愉悦地说。这位冰雪专家不需要拉雪橇,但他还是一跛一跛地走在克罗兹旁边。
船长没有回答他,一分钟后布兰吉就退后了一点,走在某个陆战队士兵旁边。
克罗兹叫一个待命的人来换班。他们事先练习过了,雪橇不需要停下来,两个人就能换班。新手将挽具套好后,他就退到雪橇道外面,然后看他的表。他们已经拉了五个小时的雪橇。回头向后看,克罗兹发现真正的惊恐号早就看不见了,离他们至少有五英里,而且还隔了好几道低矮的冰脊。那幅海市蜃楼的景象,似乎是存心要折磨他们的邪恶北极神灵最后送给他们的礼物。
克罗兹仍然是这支命运多舛的探险队的总指挥,但是这时他才第一次发现,他已经不再是皇家海军探索团任何一艘船舰的船长了。从他是个男孩以来,身为海员及海军军官就是他的人生,然而这部分人生已经永远结束了。他必须为失去这么多船员及两艘军舰负责,他知道在那之后,海军总部永远不会再把任何一艘船的指挥权交给他。回想起他漫长的海军军旅生涯,克罗兹明白,他现在只是行尸走肉。
他们还要辛苦地拉上两天雪橇,才会到达惊恐营。克罗兹盯着前方那座高大冰脊,举步维艰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