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克罗兹
北纬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克罗兹到达惊恐营后,手下船员全都倒进帐篷里,像死人一样睡大觉,但是四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克罗兹却整夜没睡。
他先进到医护帐篷里,那是为了让古德瑟医生能验尸并为尸体做埋葬准备而特别搭建的。厄文中尉的尸体被放在向野蛮人征收来的雪橇上,经过长途运送回来后,他已经全身惨白、冻成硬块,而且不成人样。喉咙有个被割开的伤口,深到从正面就可以看到他脊椎的白骨,他的头就像铰链松掉一样向后仰,除此之外,这个年轻人还被阉割,并且掏出内脏。
克罗兹进入帐篷时,古德瑟还没睡,正忙着处理尸体。船医仔细检查从尸体中取出的器官,用尖锐的工具戳它们。他抬头看着克罗兹,给了他怪异、多虑、甚至是带着罪恶感的一瞥。克罗兹站在尸体旁边,两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半句话。最后克罗兹把垂在约翰·厄文前额上的一绺金发拨回去。那绺头发原本几乎要碰到厄文两颗睁开、有些浑浊但还直视前方的蓝色眼睛。
“整理好他的尸体,准备在明天中午下葬。”克罗兹说。
“是,长官。”
克罗兹回到他的帐篷里,费兹坚已经在等他了。
几个星期前,克罗兹的侍从,三十岁的汤马士·乔帕森负责监督船员们将“船长帐篷”放到雪橇上运送到惊恐营。乔帕森不只要人缝制了一个两倍大的帐篷——船长心里想的只是一个普通大小的荷兰帐篷——还叫船员们把一张超大的床、会议室里的几张实心橡木与桃花心木椅子,还有原本属于约翰爵士的华丽书桌运送过来,克罗兹曾经因此勃然大怒。
现在克罗兹很庆幸他有这些家具。他将很重的书桌放在帐篷入口及他的私人睡卧区之间,桌子后面放两张椅子,前面没放椅子。从高大帐篷的顶端垂挂下来的提灯,将桌前的空间照得明亮刺眼,不过费兹坚与克罗兹坐的区域还是在半暗状态。整个空间感觉很像军事法庭的审讯室。
不过,这正是法兰西斯·克罗兹想要的。
“您应该去睡觉,克罗兹船长。”费兹坚说。
克罗兹看着这位年轻船长。其实他看起来已经不再年轻了,费兹坚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皮肤苍白到几乎变成透明,脸上布满胡须及从毛囊流出的干血,脸颊凹陷,眼睛也深陷在眼眶里。克罗兹自己已经好几天没照镜子,也不愿去照挂在帐篷后方的镜子,不过他很希望自己看起来还不至于像眼前这位皇家海军昔日的神童这么狼狈。
“你也需要睡眠,詹姆士。”克罗兹说,“我可以自己来审问。”
费兹坚疲倦地摇头。“我问过他们了,当然,”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过我还没到事发现场去看过,也还没真正审问他们。我知道你会想亲自处理。”
克罗兹点头。“明天天一亮,我就想到现场去。”
“那大约要顶着寒冷朝东南方走两小时。”费兹坚说。
克罗兹再次点头。
+费兹坚把他的帽子脱下,用不太干净的手指把油滑的长发往后梳。他们已经开始使用几座从小船上拆下来的火炉,将冰融化成水让大家喝,并且留一点给想刮胡子的军官使用。至于洗澡,门儿都没有。费兹坚面露微笑。
“副船缝填塞匠希吉问我,在轮到他报告之前,他可不可以先睡个觉。”
“副船缝填塞匠希吉可以他妈的和我们一样不要睡觉。”克罗兹说。
费兹坚轻声说:“我也差不多是这样告诉他。我派他值班担任守卫。寒冷的天气应该会让他睡不着。”
“或者把他冻死。”克罗兹说,语调似乎暗示这还不是最糟的事。克罗兹对站在帐篷外担任守卫的二兵达利大喊:“叫妥兹中士进来。”
所有人都因为粮食配额只有正常时的三分之一而感到饥饿,这位高大、没什么大脑的陆战队队员身上的肉却还很多。克罗兹进行讯问时,他一直保持立正姿势,只是手上没握着毛瑟枪。
“你对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中士?”
“非常棒,长官。”
“棒?”克罗兹想起第三中尉厄文的喉咙与身体的惨状,尸体就躺在克罗兹帐篷正后方的验尸帐篷里。
“是,长官。那场攻击,长官。和钟表的运作一样精准,非常精准。我们顺着那座大山丘向下走,长官,毛瑟枪、步枪及霰弹枪指着正前方,好像我们从没受过这世界的严酷击打,那几个野蛮人就看着我们走下去。在距离他们不到二十码时,我们才开火,在他们毫无章法的作战阵式中大开杀戒,长官,我可以跟您保证。大开杀戒。”
“他们摆出什么阵式,中士?”
“嗯,没有,长官,不像您提到《圣经》中所说的阵式,长官。比较像是一群人站在一起,就像野蛮人那样,长官。”
“然后你们齐发的子弹就把他们全射倒了?”
“哦,是的,长官。在那样的距离,连霰弹枪的威力也很惊人。那一幕真的相当壮观,长官。”
“好像在盛雨水的桶子里射鱼?”
“是的,长官。”妥兹说,他红润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们有没有任何抵抗,中士?”
“抵抗?应该算没有吧。没有什么您可以称为抵抗的动作,长官。”
“不过他们带了刀子、短矛和鱼叉。”
“喔,是的,长官。这些不信神的野蛮人中,有几个人射出手上的鱼叉,另一个丢出短矛,但是这些人已然被射伤了,所以射出的东西没有杀伤力。只有撒米·魁斯比这小子的腿被刺伤,不过他马上用霰弹枪把射伤他的野蛮人送去见阎罗王,长官。直接见阎罗王。”
“但是有两个爱斯基摩人逃走了。”克罗兹。
妥兹皱了皱眉头:“是的,长官,我为这件事向您道歉。那时候一团混乱,长官。我们开枪射那几只他妈的疯狗时,两个已经倒下去的人又爬了起来,长官。”
“你们为什么要射他们的狗,中士?”这次是费兹坚在问。
妥兹看起来有点吃惊。“为什么?它们对着我们乱吠及咆哮,并且扑向我们,船长。它们比较像狼而不是狗。”
“你有没有想过,中士,它们可能对我们有用。”费兹坚问。
“是的,长官,可以当肉吃。”
克罗兹说:“你说一下那两个脱逃的爱斯基摩人长什么样子。”
“一个矮小的人,船长。法尔先生说,他认为那可能是个女人,或一个女孩。她的连衣帽上有血,但是显然没有死。”
“的确是!”克罗兹冷冷地说,“另一个逃走的人呢?”
妥兹耸了耸肩。“我只知道是个绑着头带的矮小的人,长官。他跌倒在雪橇后面,我们以为他死了。可是我们忙着射狗时,他就爬起来和那女孩一起跑走了。”
“你们有没有去追他们?”
“追他们,长官?哦,是的,当然。我们他妈……我们使尽力气去追,长官。而且我们沿路装填弹药,并且开枪。我认为我又射中了那个爱斯基摩小贱货,但是她的速度一点也没慢下来,长官。他们后来离我们太远了。不过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回来这里,长官。这点我们可以保证。”
“他们的朋友呢?”克罗兹冷冷地问。
“您的意思是什么,长官?”妥兹再次露齿微笑。
“他们的部族、村落、氏族,也就是其他的猎人与战士。这些人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他们总不会整个冬天都待在外面的冰上吧。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回他们村庄的路上,或者已经回到村庄了。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爱斯基摩人、每天都猎杀动物的人会因为我们杀了他们八个亲人而怀恨在心,中士?”
妥兹看起来有些迷惑。
克罗兹说:“你可以下去了,中士。请第二中尉哈吉森进来。”
哈吉森难过的程度和妥兹自豪的程度可以相比。很显然,这位年轻中尉正因为失去了他在探险队中最要好的朋友而心烦意乱,也因为碰到厄文的侦察队、被带去看厄文的尸体后,自己下令发动的攻击而感到后悔。
“放轻松点,哈吉森中尉,”克罗兹说,“你需要一把椅子吗?”
“不需要,长官。”
“请告诉我们,你怎么会碰到厄文中尉那队人。费兹坚船长给你的命令是到惊恐号的南边去打猎。”
“是,船长。那天早上大部分时间是。不过,沿岸的雪地上并没有野兔的足迹、长官,而我们也没办法到海冰上,因为岸冰外缘的冰山还是相当高。所以,十点钟左右我们就开始朝内陆走,心想也许那里会有一些驯鹿、北极狐、麝牛或其他动物的足迹。”
“但是并没有?”
“没有,长官。不过,我们却在雪地上看到爱斯基摩人软底靴的鞋印,人数大约有十个。此外还有雪橇痕与狗的足迹。”
“所以你们就跟随着足迹朝西北方走回来,而不是继续打猎?”
“是的。”
“这是谁的决定,第二中尉哈吉森?是你,还是你的副领队中士妥兹?”
“是我的决定,长官。我是那里唯一的军官,这个决定及其他所有决定都是我做的。”
“包括最后下令攻击爱斯基摩人?”
“是的,长官。我们从可怜的约翰被谋杀而且被掏出内脏……嗯,您知道他们怎么对待他……的那个丘脊上,偷偷观察了他们一分钟。那些野蛮人看起来准备要离开,回头往西南方走。那时我们就决定用武力攻击。”
“你有多少武器,中尉?”
“我那一队带了三把步枪、两把霰弹枪、两把毛瑟枪,长官。厄文中尉那一队只有一把毛瑟枪。喔,还有一把手枪,那是我们从约翰……从厄文中尉大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来的。”
“爱斯基摩人没有将手枪拿走?”克罗兹问。
哈吉森停了片刻,好像他从没想过这件事。“是的,长官。”
“他的个人物品有没有被偷的迹象?”
“是的,长官。希吉先生跟我们说,他看到爱斯基摩人先抢走约翰……厄文中尉的望远镜及背包,然后才在丘脊附近将他杀死。当我们到达丘脊时,我用望远镜看到那些原住民正在丘脊下方的山谷里。我猜他们谋杀厄文,并且……毁尸……后,就逗留在那里搜他的背包,并且轮流把玩他的望远镜。”
“雪地上有他们的脚印吗?”
“什么?长官?”
“爱斯基摩人的脚印……从你们发现厄文中尉尸体的那道光秃丘脊那里,走到他们在翻他东西的地方?”
“呃……是的,长官。我想有,船长。我的意思是,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一条我以为只是约翰足迹的东西,但是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们所有人的足迹。他们应该是排成一列爬上丘脊,然后再走下山谷,我想,船长。希吉先生说在那个光秃秃的丘脊上,他们全都围在约翰身边,割断他的喉咙并且……做其他那些事,长官。他还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动手……也许那个女人和那男孩没有……不过还有六或七个异教的野蛮人。那些猎人,长官。我是指年轻的男人。”
“那个老人呢?”克罗兹问,“就我所知,你们射杀那些人后,在尸体中发现一个没有牙齿的老人。”
哈吉森点头。“他还有一颗牙,船长。不过,我不记得希吉先生有没有提到,这个老人也是参与杀害约翰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如果你们真的是跟着爱斯基摩人的脚踪向北走,怎么会先遇见法尔先生那一队的人,中尉?”
哈吉森猛点头,好像被问到他很有把握回答的问题而松了一口气。“在厄文中尉被攻击的地点以南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我们就把原住民的足迹与雪橇痕给跟丢了。他们一定是向东走,越过几道矮冰脊,那里有些冰雪,但大部分是岩石,长官,您知道的,就是那片结冻的沙砾地。在冰脊的凹谷中,我们并没找到他们的雪橇或狗走过的痕迹,也没看到任何脚印,所以我们继续向北走,就是往他们走的方向走。我们从一个山丘下来后,就看到汤马士·法尔那群人——约翰的侦察队——刚好吃完晚餐。那时希吉先生已经回来报告他一两分钟前目睹的事。而且我猜我们让汤马士和他的手下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我们是正要来攻击他们的爱斯基摩人。”
“你有没有注意到希吉先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克罗兹问。
“不一样吗,长官?”
克罗兹沉默地等他回答。
“嗯,”哈吉森继续说,“他发抖得非常厉害,好像中风一样。而且他非常亢奋,声音尖锐到相当刺耳。而且他……嗯,长官……偶尔还会笑。有点是咯咯地笑。不过对一个看到他所看到那种事的人来说,是很可以理解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是吗,船长?”
“他看到了什么,乔治?”
“嗯……”哈吉森低头往下看,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希吉先生告诉主桅台班长法尔,而法尔转述给我听,说他是要去看厄文中尉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而翻越过那个丘脊,却刚好看到这六个七个或八个爱斯基摩人在偷厄文中尉的东西,并且用刀刺他及毁尸。希吉先生说——他还是抖得很厉害,长官,显然非常难过——他看到他们把他的生殖器割下来。”
“你自己不久后不是也看到厄文中尉的尸体吗,中尉?”
“是的,长官。那里距离法尔那群人吃晚餐的地方只有二十五分钟的路程。”
“但是,你看到厄文的尸体后并没有开始无法自制地发抖是吧,中尉?不像希吉走了二十五分钟后还在发抖?”
“没有,长官。”哈吉回答,显然不知道克罗兹为什么要问这些。“不过我吐了,长官。”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攻击爱斯基摩人,并且把他们杀光?”
哈吉森吞咽口水的声音几乎听得见。“在我从丘脊上用望远镜看到他们在搜约翰的背包,并且玩弄他的望远镜之后,长官。就在我们用望远镜看他们,包括法尔先生、中士妥兹,和我,发现他们正把雪橇掉头、准备要离开的时候。”
“你下令不要留活口吗?”
哈吉森再次低头。“没有,长官。我当时没有想太多。我只是一时……气坏了。”
克罗兹没有说话。
“我告诉中士妥兹,我们得问一个爱斯基摩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船长。”中尉继续说,“所以我猜,在行动前我想过要留些活口。只是我……太生气了。”
“实际开火的命令是谁下的,中尉?你、中士妥兹、法尔先生,还是别人?”
哈吉森的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我不记得了,长官。我不确定当时有人真正下命令。我只记得,当我们到达距离他们三十码或不到三十码时,有几个爱斯基摩男人抓起他们的鱼叉、短矛或是其他东西备战,接着我们这一边就开枪了,然后重新装填弹药再开枪。那些原住民到处跑,而女人发出哭号……那个老女人一直哭号,长官,就像您告诉过我们的女妖那样哀号……一种颤抖、频率很高、持续不断的哭号……即使好几颗子弹射在她身上后,她还是继续发出连上帝听了也会胆战心惊的哭号声。接着中士妥兹走上前,站在她旁边,用约翰那把手枪……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船长。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我也没有。”克罗兹说。
费兹坚没有说话。在鸦片战争期间,他曾经是多次野地战役中的英雄。他低下头看着桌面,似乎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如果我们犯了什么错,两位长官,”哈吉森说,“我愿意负完全的责任。在约……厄文中尉死后,我是这两个小队唯一的军官干部。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长官。”
克罗兹看着他。这位船长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单调无神。“你是当时唯一在场的军官。不论好或坏,都是你的责任,当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四个小时后我要带一队人到厄文被谋杀及爱斯基摩人被射杀的现场去。我们会带提灯出发,跟随你们的雪橇痕过去,不过我希望在太阳升起前就到达。参与今天射杀行动的人中,我只想叫你与法尔先生和我们一起去。先去睡一下,然后吃点东西,准备在六钟响时出发。”
“是的,长官。”
“你出去的时候,把副船缝填塞匠希吉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