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古德瑟
北纬六十九度?分?秒,西经九十八度?分?秒
安慰峡湾,一八四八年六月六日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六月六日星期二
费兹坚船长终于过世了。这对大家来说都是解脱。
六个星期前,我们开始把小船往南拉,这简直像是人间炼狱里的差事,连探险队仅剩的船医也不能幸免。根据我的判断,这位船长和在这段时间里过世的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是死于坏血病。
他有坏血病,这点毋庸置疑。我刚刚才完成这位好人的验尸工作,他身上的淤青、流血的牙龈、发黑的嘴唇都说明这点。但是我认为坏血病不是他的死因。
费兹坚一生的最后三天是在惊恐营南方约八十英里处度过,在某个多风的海湾里,一个冰冻的峡角上。威廉王陆块在此处急转向西延伸。六个星期以来,我们头一次把所有帐篷都打开,包括那些大型帐篷,并且拿出我们带到这里的几袋煤,将一些煤炭放进铁制捕鲸船的火炉里燃烧。过去六个星期,我们几乎都是吃冰冷的食物,或者只用小酒精炉略微加热一下。不过最后这两天晚上,我们有热食可吃,虽然分量还是不够,只有从事消耗体力工作的人所需食物量的三分之一,但至少食物是热的。我们已经在这里过了两夜。船员称这里为安慰峡湾。
我们停下来的主要原因是:让费兹坚船长可以平静离世。但这位船长最后几天一点也不平静。
可怜的维思康提中尉也出现了费兹坚船长最后几天的某些症状。我们艰苦地向南走后的第十三天,维思康提中尉突然过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离惊恐营才不过十八英里,同一天海军二兵皮金登也死了。不过中尉与二兵的坏血病症状都比较严重,他们最终的那段痛苦并没拖太长。
老实说,我已经忘记维思康提中尉的名字叫哈利。我与他的交谈向来都很友善,但也很正式,而且我记得在船员名册上他的姓名被记为H.T.D.维思康提。我现在觉得有点自责,我一定偶尔会听到其他军官称呼他哈利,也许听过一百次,我却一直因为太忙或在想其他事而没注意到。我是在维思康提中尉死后,才去注意其他军官怎么用他的教名称呼他。
二兵皮金登的教名是威廉。
我还记得五月初某一天,就在我们为维思康提与二兵皮金登办了一个简短的联合葬礼后,有人建议将他们埋葬的那小块隆起陆地命名为“维思康提峡角”,但是克罗兹船长否决了,他说如果每个人的埋葬处都用那人的名字来命名,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没有足够的地点来埋葬人,而不是没有足够多的人名来为地点命名。
这说法让船员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我承认我也是。他显然是想要表现幽默,但是这样的说法让我吓了一跳。船员们也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或许这就是克罗兹船长的目的。从此船员们不再建议用过世军官的名字来为自然景观命名。
费兹坚几个星期前就开始出现虚弱的症状,甚至早在我们离开惊恐营之前。但是四天前他被某个更突然、带给他更多痛苦的病给击倒了。
这位船长的胃肠出现问题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但是在六月二日那天,费兹坚突然倒了下去。我们的行军协议是不要为病重的人停下来,反倒是要将病人放在较大的小船里,将他们和补给品及重物一起拖行。克罗兹船长尽他所能地确保费兹坚船长在他那艘捕鲸船上舒服地躺着。
在往南走的长途行军中,我们将雪橇分成两批,把一批拉到定点后再回头拉另一批。连续几个小时在沙砾地及雪地上拉着十艘小船中的五艘,前进的距离却可能只有几百码;而且我们要一直保持在陆地上,这样就不用去面对堆冰与冰脊。碰上难走的沙砾地及冰地时,甚至可能一天走不到一英里。当雪橇队员走回去拉另外五艘小船时,我会留下来陪病得最重的几个人。在那几个小时里,和我在一起的通常只有狄葛先生与沃尔先生,他们还是不死心地想用小型酒精炉煮热食来供应将近一百名的饥饿船员,以及几个带着毛瑟枪、准备抵御冰原上那只东西或爱斯基摩人的守卫。
以及病人和将死的人。
费兹坚船长恶心、呕吐与腹泻的情况都很严重,没有一点舒缓的迹象。强烈的痉挛使他蜷曲成胎儿的姿势,并且让这强壮且勇敢的男人大声哭号。
第二天他再次和他捕鲸船的队员一起拉船,军官们也需要偶尔帮忙拉船,但是没多久他又倒下去了。这一次,呕吐与痉挛就停不下来。当天下午,船员们先把捕鲸船留在冰上,回头去拉五艘还没运送过来的小船时,费兹坚船长跟我承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东西不时会看到两个影像。
我问他平常有没有戴可以遮挡阳光的网格护目镜。船员们很讨厌这种东西,因为会严重挡住视线,而且护目镜会让人产生头痛。费兹坚船长承认他没戴,不过他说反正天空中有不少云。其他船员也都没戴护目镜。这时我们的谈话被迫中断,因为他又开始腹泻与呕吐了。
昨天深夜,我在荷兰帐篷里照料他时,费兹坚喘着气跟我说,他很难吞咽,而且一直感到口干舌燥。很快地,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也没办法说话。到了天快亮时,瘫痪已经顺着他的手臂往下传,让他举不起手来,也没办法提笔写字来与我沟通。
克罗兹船长下令当天暂停行军。自从大约六个星期前我们离开惊恐营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停驻一整天。所有帐篷都搭了起来。大型的病房帐篷终于从克罗兹的捕鲸船上卸了下来,船员们花了三个小时才在强风及寒冷中把帐篷搭好。这些日子以来,船员们做起事的动作比以前慢许多。这是将近一个半月来,所有病人第一次可以比较舒服地在一个地方休息。
费兹坚船长那位病了很久的侍从侯尔先生,在我们行军后的第二天就死了。第一天我们艰苦地靠人力拉小船,却还走不到一英里路。更令人气馁的是,当天晚上我们看到惊恐营还有成堆的煤炭、火炉及货物没被运过来。仿佛我们死命拖拉了十二个小时却一事无成。我们花了七天才跨越惊恐营南方结冰的狭窄海湾,总共只走了六英里,这几乎摧毁了士气,让我们不想继续走下去。
陆战队二兵海勒在几个月前脑受到重创。我们出发后的第四天,他终于放手让身体也死去。那天晚上,在一个仓促挖成的浅坟墓旁边,几个陆战队的同伴为他吹奏风笛。
没多久,几个病重的人也相继过世。但是,维思康提中尉与二兵皮金登在第二周的最后一天先后过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人死亡。船员们告诉自己,那些生病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全都是身强体壮的人。
费兹坚船长突然倒下提醒我们,其实我们也都愈来愈虚弱。现在我们当中已经没有真正强壮的人了。或许只有巨人马格纳·门森例外,他还是能沉稳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而且体重似乎没有减轻,精力也还很旺盛。
为了治疗费兹坚船长的持续呕吐,我开了“阿魏”,那是可以抑制痉挛的胶树脂。但是没有效。他还是不断将肚里的固态食物或液体吐出来。我给他石灰水来安定他的胃,但是也没效。
至于吞咽困难的问题,我开给他海葱糖浆,那是将药草切片浸泡在丹宁酸溶液里制成的药,一种很好的痰剂。这通常很有效,但是对垂死者的喉咙来说,似乎起不了滋润作用。
费兹坚船长先是无法使用及控制他的手臂,接着连脚也是,我试着使用秘鲁的古柯碱酒(由酒与古柯碱混合成的烈药),还有鹿角精溶液(将红鹿角磨成粉末制成的药,有很强的氨臭味),以及樟脑丸溶液。这些溶液只要有我开给费兹坚船长剂量的一半,通常就足以克制,甚至治好麻痹了。
但是,同样没有任何效果。麻痹扩及他四肢末端。在他早已无法说话或做手势后,他还是持续呕吐,并且因痉挛而蜷曲着身体。
不过他的发声器官失去功用,至少让船员们不需要再听幽冥号船长大声哀号。只是在他生命最后那漫长的一天里,我看见他持续痉挛,并且张嘴做无声呻吟。
今天早上,在费兹坚船长受苦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由于呼吸系统的肌肉已经瘫痪,他的肺开始停止工作。他一整天都得费力地呼吸。罗伊德和我——有时候是听从克罗兹船长(他最后花了很多时间与这位朋友在一起)的建议——会扶他坐起来,或者将他扶正,让这瘫痪的人在帐篷里走动。他只穿着毛袜的虚弱双脚就在冰与沙砾的地上拖行,无谓地希望借此让他衰败的肺再次运作起来。
情况危急时,我将山梗菜酊剂(由几乎是纯尼古丁的印度烟草浸泡成的威士忌色溶液)硬灌进费兹坚船长的喉咙里,用没戴手套的手指按摩他瘫痪的食道。感觉上就像在喂一只将死的小鸟。山梗菜酊剂是我那几乎快空的船医药库里所剩下的最好的呼吸道兴奋剂。培第医生还曾经指着它发誓:“它可以让耶稣提早一天从死里复活。”培第喝了几杯酒后常会说出亵渎的话。
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家要记得,我只是外科医生,不是内科医生。
我受过解剖学的训练,专长是外科。内科医生开药,外科医生动锯子。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运用几位已故同事留下来的药物了。
在詹姆士·费兹坚船长一生中最后几小时里最糟糕的是:呕吐、痉挛、失去声音、无法吞咽、逐步瘫痪,以及最后几小时可怕的肺功能衰竭——一切发生时,他一直都是清醒着。我看见他眼神中的紧张与惊恐。他的心思都还正常,身体却在他周围渐渐死去。对于活着忍受折磨,他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用眼神向我恳求。而我也没办法帮他。
我一直想要开一剂致命的纯古柯碱给他,让他的痛苦可以止息,但是我的医生誓言及基督教信仰不容许我。
我只能到外面去哭,而且要很小心,不能被军官或船员看见。
费兹坚船长在今天,主后一千八百四十八年六月六日下午三点零八分过世。
他低浅的坟墓已经挖好,用来覆盖尸体的石块也已经捡好并且堆放在一旁。所有还能站立及穿衣服的人都来参加葬礼。虽然今天算温暖,高于冰点五至十度,但从冷酷无情的北方还是吹来一阵冷风,将许多人的眼泪冻结在胡子、脸颊或保暖巾上。
我们探险队里仅剩的几名陆战队员,朝天空发射排枪。
在离坟墓不远的山丘上,一只松鸡飞上天空,朝海中的堆冰飞去。船员中发出一阵哀叹声。不是因为失去费兹坚船长,而是因为失去晚餐吃炖松鸡进补的机会。等到几个陆战队士兵重新为毛瑟枪装上子弹,那只鸟早就离他们超过一百码,在毛瑟枪的射程外了。就算现在陆战队员身体健康,气候也很温和,他们当中还是没有人能在一百码外射中鸟,他们连翅膀上的一根羽毛也射不到。
随后,就在半小时以前,克罗兹船长到病房帐篷探视,招手要我跟他到帐篷外面寒冷的空地上。
“费兹坚船长是死于坏血病吗?”他只问了我这一句话。
我承认我并不这么认为。是某种更致命的原因。
“费兹坚船长认为,是侯尔死后代替侯尔来服侍他与其他军官的助理刻意下毒害死他的。”船长轻声说,“有这种可能吗?”
“布瑞金?”我说得太大声了。我实在太吃惊了,我一直很喜欢这位带着书卷气的老助理。
克罗兹摇了摇头。“过去这两个星期,是由理查·艾尔摩负责服侍幽冥号的军官。”他说,“有可能是毒药吗,古德瑟医生?”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是”的话,就表示艾尔摩在天亮时会被开枪射死。在一月时,这位弹药士就因为在大威尼斯嘉年华中没有顾及后果地胡搞一通而被打了五十鞭。他同时也是惊恐号那矮小、诡计多端的副船缝填塞匠的朋友,甚至是密友。我们都知道,艾尔摩身体里潜藏着一个充满怨恨的狭小灵魂。
“当然有可能是毒物作祟,”不到半小时前,我告诉克罗兹船长,“不过,那并不一定是有人故意下毒。”
“你的意思是?”克罗兹追问。这位仅剩的船长今天晚上看起来相当疲累,皮肤苍白到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我的意思是,我们带来的最后这批葛德纳食物罐头大多是军官们吃。那些已经坏掉的食物,有时会原因不明地出现令人瘫痪的致命毒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有一些连我们的显微镜也看不到的微生物在搞鬼。”
克罗兹很小声地问:“罐头食物腐败了,我们的鼻子难道闻不出来吗?”
我摇头并且抓住船长大外套的袖子,把重点说出来。“闻不出来。先将声带麻痹、最后让整个身体瘫痪的毒物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它看不出来,或许也无法检验出来,和死亡一样是隐形的。”
克罗兹想了好一会儿。“我会命令大家三个星期内不要吃罐头食物。”他终于说,“最后那些腐败的腌猪肉以及放了很久的比斯吉,可以让我们撑上一阵子。我们可以直接吃冷的。”
“船员们和军官会很不高兴。”我低声说,“汤罐头及蔬菜罐头是行军途中最接近热食的东西。在严苛的路况下,再剥夺吃热食的机会,他们很可能会有叛变的念头。”
克罗兹露出微笑。他的微笑让我看得打寒战。“那么我就不规定所有人都不许吃罐头食物。”他轻声说,“弹药士艾尔摩会继续吃罐头食物,就是他拿给詹姆士·费兹坚吃的同样一批罐头。晚安,古德瑟医生。”
接着我回到病房帐篷,看了一下正在睡觉的病人,然后钻进我的睡袋,把我那张可携带式的桃花心木写字台放在膝盖上。
我写在纸上的字迹很难辨识,因为我一直在发抖。不尽然是因为寒冷。
每当我相信我已经认识某个船员或军官时,我就发现自己错了。人类医学再发展一百万年,也无法解开人类灵魂的秘密及其中每个被封锁的地方。
我们明天黎明前就会出发。我怀疑,今后不会再像过去这两天在安慰海湾这样休息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