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古德瑟
威廉王陆块,纬度不详,经度不详
一八四八年七月十八日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七月十八日星期二
九天前,船长派利铎中尉和八个人乘坐捕鲸船,顺着冰中的水道往前探勘,并且要他们在四个小时内回来。我们其他人就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好好补个眠。我们先花两个多小时把雪橇收置在小船上,然后不再浪费时间去卸下帐篷,而是把防水帆布铺在小船旁边的冰上,钻进驯鹿皮与毛毯合织的睡袋里睡觉。七月初过后,午夜已经没有太阳了,我们睡着,或者尝试入睡,度过近乎黑暗的几小时。每个人都非常累。
规定的四小时时间到了,大副德沃斯把大家叫起来,但是不见利铎中尉的人影。于是船长容许大多数人继续睡觉。
两个小时后,所有人都被叫醒了,而我也尽可能帮点忙,照着二副考区的指示,为船做下水准备。身为船医,我当然一直怕两只手会受伤,不过这趟旅程至今,还是受过各种大小不等的伤,只是还没到严重冻伤及必须自我截肢的地步。
所以,在利铎中尉、詹姆士·瑞德、哈利·培格勒及另外六个水兵出去侦察的七个小时里,我们留在冰上的八十个人做好待会儿随他们出发的准备。冰层不时在移动,温度又很低,以至于在趁机补充睡眠的几小时黑暗中,水道已经变窄了。要把九艘小船安置好并让它们顺利下水的确需要一些技巧。先是三艘捕鲸船(克罗兹船长的船在最前面,二副考区的船排在第二,而我就在考区的船上);接着是四艘快艇(分别由二副罗伯·汤马士、水手长约翰·雷恩、副水手长汤马士·强森及第二中尉乔治·哈吉森指挥);最后是两艘由副水手长撒母耳·布朗与大副德沃斯指挥的侦察船(德沃斯是我们这支探险队中,目前地位仅次于克罗兹船长与利铎中尉的干部,所以被指派殿后)。终于,所有小船都进入水中了。
天气变冷了,而且开始下起小雪,雾已经升到冰海上方约一百英尺左右,变成一层横向飘移的矮云。虽然这让我们比前一天在雾里时看得更远,但是也带来郁闷感,我们仿佛进入荒废的极地豪宅,在一间古怪的舞会大厅里移动。脚下是碎裂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低矮的灰色天花板上则是用错视法画了一些云。
当第九艘、也就是最后一艘船被推入水中,船员们也已经爬进船里时,他们无力、略带悲哀地想要发出一阵欢呼,因为这是惯于在深海航行的水手近两年来第一次浮在水面上。不过欢呼声才响起没多久就停下来。他们挂念利铎中尉那一组人的遭遇,实在无法打从心底发出欢呼。
刚开始一个半小时,只听到周围冰层移动发出的呻吟,以及划桨的船员偶尔响应的呻吟。但是,坐在第二艘船前排横板上、考区先生——他正站在船首——后面的我,听得见划桨船员在交头接耳。我知道,就产生行船的动力而言,我是多余的,是大家沉重的负担,就和已经陷入昏迷却还在呼吸的大卫·雷斯一样。过去三个多月来,船员们一直将他放在船上拖着走,没有一点抱怨。而且我的新助手、原本担任助理的约翰·布瑞金,每天都会在病房帐篷里按时喂他,并在晚上帮他清除秽物,就像是在照顾他敬爱的瘫痪老祖父。讽刺的是,布瑞金已经六十出头了,但昏迷的雷斯只有四十岁。
“利铎和那些人一定迷路了。”一名叫库姆斯的水兵说。
“爱德华·利铎中尉不可能迷路。”查尔斯·贝斯特回答他,“他有可能被困住,但不会迷路。”
“被什么困住?”在隔壁划桨的罗伯·菲瑞尔轻声问,“这条水道现在没结冻,昨天也没结冻。”
“也许利铎中尉和瑞德先生发现前方通往贝克河的水道都没结冰,就升起帆继续走下去了。”在他们后一排的汤姆·麦康维低声说,“我猜他们已经到那里了……现在正在享用跳进船里的鲑鱼,并且用小珠子跟当地的原住民换海豹脂肪来吃。”
没有人响应这极不可能的猜测。自从四月二十四日厄文中尉和八个野蛮人被屠杀后,只要提到爱斯基摩人,大伙儿就会进入无言的惶恐。我相信不论大家现在多渴望拯救与救援,每个人还是害怕,不希望与当地原住民接触。有些自然哲学家主张,复仇是人类各种动机中最具普世性的一个,水手们也深信不疑。
离开前一夜的驻扎地两个半小时后,克罗兹船长的捕鲸船从狭窄的水道进入一片广阔的开放水域。在水道的出口处有一根高大的黑色长矛直直插在冰雪中,像是故意留下来为我们指路。经过一夜雪的洗礼与寒风吹拂,长矛的西北侧已被漆成白色。
当我们一艘紧接着一艘的船队进入开放水域时,原本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这里的水是红色的。
在水道出口左侧及右侧的冰棚上,有许多可能是血的深红色条纹涂抹在平坦冰棚上端,顺着冰棚垂直的侧面往下延伸。这幅景象让我寒毛竖立,其他人也都震惊得嘴巴大开。
“放轻松点,大家。”考区先生在船首喃喃地说,“这只是海豹被白熊抓到后留下的血痕,我们以前在夏天就看过这样的海豹血块。”
在领队船上的克罗兹船长也对船员们说了类似的话。
一分钟后我们知道,这些深红色的杀戮血痕不是惨遭白熊猎杀的海豹留下的。
“喔,基督啊!”手里还拿着桨的库姆斯大叫。所有人都停止划桨。三艘捕鲸船、四艘快艇及两艘侦察船,在不断起伏的红色水面上大略围成一个圆圈。
利铎中尉那艘捕鲸船的船首垂直地伸出海面。它那用黑漆写的名字——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号——还清晰可辨(它是在克罗兹船长五月讲过那场《利维坦书》讲道后,五艘名字维持不变的小船中的一艘)。小船在离船首四英尺的地方断成两截,只有前面一截浮出水面,另一截由破裂的横板与裂开的船身构成的残躯则在黑暗冰冷的水面下隐约可见。
我们九艘船再次散开,缓慢向前划并排成一列,船员们开始捡拾一些漂浮物:一枝桨、船舷及船尾的木头碎片、一枝用来操控方向的长桨、一顶威尔斯假发、一个原先的弹药袋、一只连指手套、一件破背心。
水兵菲瑞尔用一根船钩把看来像是蓝色厚呢大衣的东西钩起来时,他突然吓得大叫,差点让长钩掉到水里去。
一个人的尸体浮在那里,无头的躯干仍然穿着浸湿的蓝色羊毛衣,手脚都还垂在黑色的水里,脖子只剩下一小截。手指也许是因为死亡及冷水而变浮肿,看起来短得异乎寻常,好像几根粗肥的残肢。手指似乎在水流中还有动作,就像白色的虫一样随波蠕动。这具已经无法出声的尸体像是想要透过肢体语言告诉我们一些事。
我帮菲瑞尔及麦康维把那具尸体拉上船。鱼或是海里的猎食者已经开始啃食他的手,手指被吃到第二节关节,但是极度的寒冷减缓了尸体膨胀与腐败过程。
克罗兹船长调转他的捕鲸船,直到他的船首碰到我们的船侧。
“这是谁?”一个船员喃喃地问。
“哈利·培格勒。”另一个人大声说,“我认得这件厚呢大衣。”
“哈利·培格勒不是穿绿背心。”另一个人插了句话。
“撒米·魁斯比有件绿背心!”第四个船员激动地说。
“别再说了!”克罗兹吼着,“古德瑟医生,麻烦你搜一搜这位可怜同伴的口袋。”
我照着做,从湿背心的大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红色皮革制作的烟袋,烟袋里几乎空无一物。
“唉,可恶!”我们这艘船上坐在罗伯·菲瑞尔旁边的汤马士·泰德曼说,“是瑞德先生。”
他说得没错。所有的人都想起,前一天晚上这位冰雪专家只穿着他的厚呢大衣和绿色背心,而且每个人都看过他从褪色的红色皮烟袋里拿烟草塞进烟斗上千次。
我们看着克罗兹船长,好像他会为我们解释这位同伴出了什么事,虽然我们早就心知肚明。
“把瑞德先生的尸体好好放在船罩下面。”船长下令,“我们要在这区域搜寻看有没有生还者。不要让船划到或漂到看不见其他船、或听不见其他船喊声的地方。”
小船队再次散开成扇形。考区先生把我们的船带回水道开口附近,我们沿着高出水面四英尺的冰棚慢慢划。每当在浮冰表面或冰棚纵面发现血迹,就会停下来找一下,不过没有再发现其他尸体。
“唉,可恶。”在我们这艘船船尾操控长桨、年约三十的法兰西斯·珀克发出悲叹,“你可以看到人的手指与指甲在雪上抓过的痕迹,那只东西一定又把他拖到水里去。”
“把你的嘴巴闭起来,别再胡说了!”考区先生向他大喊。考区手拿长矛,就像在拿一根普通的捕鲸船鱼叉,他怒视着在后面划桨的船员们,一只穿着皮靴的脚踩在捕鲸船的船首上。
在这片开放水域西北方的冰岸上有三处血迹。第三处似乎告诉我们,某人在离岸十英尺的地方被吃掉。冰上有几根腿骨、几根被咬过的肋骨、一张可能是人皮的残破外皮、一些衣服碎片,不过没有头骨或可供辨识的人体特征。
“让我到冰上去,考区先生。”我说,“我要检查尸骸。”
我真的到了冰上。如果这些带血的筋肉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处的岸边,成群的苍蝇一定早就围绕着嗡嗡作响了,更不用说被昨夜下的薄雪盖住的内脏,它们看起很像土拨鼠挖穴时制造出来的土脊。但是,这时却是一片宁静,只有从西北方吹来的阵阵徐风与尸骸相伴,冰层偶尔也会发出几声呻吟。
我走回小船,跟他们说确实无法辨认出死者,几个船员都把目光转开。连残破的衣服碎片也无法提供线索。没有头、没有靴子、没有手、没有脚,除了被啃噬得很厉害的几根肋骨外,一点躯干也不剩。此外还有一截连着筋肉的脊椎,和半个骨盆。
“你先留在上面,古德瑟先生。”考区跟我说,“我现在派马克和泰德曼带一个空的弹药袋到你那里去,你们可以把那可怜家伙的尸骸收到袋子里。克罗兹船长应该会想给他们一个葬礼。”
这是件严酷的差事,但我们很快就完成了。最后我只要求那两个表情很难看的水兵把肋骨框及骨盆装进由弹药袋权充的裹尸布里带走。至于那条脊椎已经冻在冰原上,剩下的尸骸太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决定不去碰它。
我们才离开冰岸,沿着开放水域的南岸探查不久,就听到北边传来喊叫声。
“发现人了!”有个船员大喊。他又喊了一次,“发现人了!”
我相信,在库姆斯、麦康维、菲瑞尔、泰德曼、马克和强斯用力划桨的同时,我们全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法兰西斯·珀克操控着船桨朝一个板球投打区大小的浮冰驶去。这块浮冰就漂浮在这片广达数百亩、四围都是封冻冰原的开放水域正中央。我们都想要,而且都希望能找到利铎中尉那艘小船上的幸存者。
但事与愿违。
克罗兹船长已经站在那块冰上了。他叫我上去看一具躺在那里的尸体。我承认我觉得自己有点被利用了,一切就像是船长已经不能确认生死,只好强迫我去检查毫无疑问已经死了的尸体。我非常疲累。
那是哈利·培格勒,他几乎全身赤裸地躺着,身上仅剩的衣物都是贴身内衣,身体蜷曲在冰上,双膝几乎碰到下巴,两只小腿在脚踝处交叉,手掌塞在手臂底下,似乎用最后一点精力让身体紧缩,以保持温暖。他紧紧抱住自己,想必是在不断颤抖的情况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睁大的蓝色眼睛被冻僵。他的肉也是蓝色的,摸起来就和卡瑞拉大理石一样。
“他一定是先游到浮冰旁,费力爬到上面,然后冻死在这里。”德沃斯先生低声地说,“冰原上那只东西并没有追上或伤害哈利。”
克罗兹船长没多说,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船长相当喜欢而且倚重哈利·培格勒。我也很喜欢这位前桅台班长,大部分的船员也是。
我看到克罗兹船长注视着一样东西。在浮冰各处的新雪里,尤其是哈利·培格勒尸体附近有巨大脚印,其中的爪痕也相当明显,看起来像是白熊的脚印,只不过比任何白熊的脚印都大上三四倍。
那只东西绕着哈利·培格勒转了很多圈。看着可怜的培格勒先生躺在那里冷得不断发抖,然后死去?娱乐自己?哈利·培格勒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会不会是:白色怪兽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上,它那对黑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为什么那只东西不把我们的朋友吃掉?
“那只野兽在浮冰上一直是用双腿站立走动。”克罗兹只说了这句话。
其他船上的人也向前靠过来,带了一面帆布。
除了我们来时那条现在正急速变窄的水道外,冰原中的湖没有出口。我们绕了两圈,五艘船顺时针走,四艘船逆时针走,只找到一些小凹湾、冰缝,以及另外两处血痕,那里看起来就像是有个捕鲸船侦察队员爬到冰上,拔腿逃跑,却被残忍地拦截住并拖了回来。不过感谢上帝,那里只有一些蓝色的羊毛碎片,没有尸块。
已经是下午了,而且我确信我们只有一个共同愿望:赶快离开这受诅咒的地方。但是我们有三具同伴的尸体,或是同一人的几个尸块,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尊严的葬礼。我猜许多人心里都在想,在探险队人数愈来愈少的情况下,这将会是我们能正式举行的最后一场像样的葬礼。
在这座冰湖里,除了利铎中尉那艘厄运捕鲸船里的一个荷兰帐篷被浸泡成一大片帆布浮出水面外,湖面上没有可以利用的漂浮物。这片帆布就被拿来包裹我们的朋友哈利·培格勒。我在水道开口附近检查过的断骨残骸放在帆布弹药袋里,瑞德的无头尸体则被缝进一个多出来的毛毯睡袋里。
海葬的惯例是:在要被投入深海的尸体脚部放一颗或多颗弹丸,以确保尸体很有尊严地沉到海底,而不是难堪地浮在水面。当然这天我们手上没有弹丸。船员们从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号浮出水面的那截船首拆下一个铁钩,又收集了一些空的葛德纳罐头来增加裹尸袋重量。
把剩下的九艘船从黑色的水里拉到冰上,将快艇和侦察船再装到雪橇上,花了我们不少时间。而且把雪橇组装起来,再将小船抬上去放的过程中,还得把船上货物卸下再装上,这样的苦差事把皮包骨船员的最后一丝精力也耗尽了。接着船员们一起站在冰的边缘,排成一个很大的弦月形,以免冰棚任何一个地方承载过多重量。
没人有心情听长篇讲道,更别说像上次那样用传奇的《利维坦书》来大事讽刺了。所以,听到船长凭记忆朗诵《圣经》的《诗篇》九十篇时,我们有点意外,却没人有情绪反应。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
诸山未曾生出,地与世界未曾造成,从亘古到永远,你是上帝!你使人归于尘土,说:“你们世人要归回。”
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因你的忿怒而惊惶。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面光之中。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似一声叹息。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谁晓得你怒气的权势?谁按着该受的敬畏晓得的忿怒呢?
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能的心。
耶和华啊,我们要等到几时呢?求转回,为你的仆人后悔。
求你使我们早早饱得你的慈爱,好叫我们一生一世欢呼喜乐。
求你照着使我们受苦的日子和我们遭难的年岁,叫我们喜乐。
愿你的作为向仆人显现;愿你的荣耀向他们子孙显明。
愿主我们上帝的荣美归于我们身上。愿你坚立我们手所做的工;我们手所做的工,愿你坚立。
荣耀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
从起初、今时,直到永远,阿门。
我们这些全身颤抖着的生存者一起响应:“阿门。”
接着是一片沉默。雪轻轻吹在我们身上,黑色的水拍打着冰岸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我们脚下的冰也发出呻吟,并且微幅移动。
我猜所有的人都在想,这段话其实也是为我们每个人预备的悼词与临别赠言。直到今天,在我们失去了利铎中尉这艘小船及船上几个人之前,其中包括无人能取代的瑞德先生及大家都很喜欢的培格勒先生,我猜许多人都还以为我们能活下来。现在我们知道这个可能性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们期盼已久、并且全体为之欢欣鼓舞的开放水域,原来是个充满恶意的陷阱。
这可恶的冰,到头来还是不放过我们。
冰原上那只东西不会放我们走。
副水手长强森发出口令:“全体船员——脱帽!”我们把杂色、肮脏的罩头物全扯下来。
“知道我们的救赎主活着,”克罗兹船长用他变得粗嘎沙哑的嗓音说,“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我自己要见他,亲眼要看他,并不像外人。”
“主啊,接纳您卑微的仆人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前桅台班长哈利·培格勒,以及我们另一位身份未明的同船伙伴,进到您的国度。除了这两位我们说得出名字的人外,请您也接纳爱德华·利铎中尉、水兵亚历山大·贝瑞、水兵亨利·塞特、水兵威廉·温佐、水兵撒母耳·魁斯比、水兵约翰·贝慈,以及水兵大卫·西姆斯的灵魂。”
“在我们也要加入他们的那天来到时,主啊,请允许我们和他们一起进到您的国度里。”
“喔,主,垂听我们为我们的同船伙伴,为我们自己,以及为我们所有人的灵魂所做的祷告,耶和华啊,求您听我的祷告,留心听我的呼求!我流泪,求您不要静默无声。求宽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可以力量复原。”
“阿门。”
“阿门。”我们都轻声响应。
水手长及副水手长抬起几个帆布尸袋,丢进黑色的湖水里,几秒钟之内,它们就沉下去了。水中冒出一些白色气泡,仿佛离我们而去的同伴最后还想说几句话,接着湖面再次变黑,回复平静。
中士妥兹及两个陆战队士兵的毛瑟枪同时鸣枪一次。
我看到克罗兹船长注视着黑色的湖水,看得出他把许多情绪压抑下去。“我们现在就离开。”他态度坚决地对我们说,对我们全部的人说,对这群意志消沉、悲伤、内心已被击倒的人说。“到今晚就寝前,我们应该还可以拉着雪橇与小船走上一英里路。我们要面向东南,朝贝克河的河口走。冰原上比较容易走。”
结果,在冰原上走比先前艰难得多。到最后我们根本无法前进。不是因为有常见的冰脊在挡路,也不是因为拉着小船前进本身就很艰苦,虽然饥饿、疾病、虚弱确实让这件事变得愈来愈艰苦,而是因为有两样东西在作怪:破裂的冰,以及躲在海水里的那只东西。
七月十日那个漫长的北极傍晚,我们还是照往常一样分两批拉小船,虽然探险队成员少了九个人。当天晚上我们最终停下脚步,在冰上搭好帐篷准备就寝时,离前进一英里的目标还差很远。
我们才睡不到两小时,就被冰层突然破裂及移动的声响吓醒了。只见一整片冰上下摇晃,令人感到十分不安,我们全都慌忙地爬到帐篷出口,状况不明地团团转。船员们开始拆帐篷,忙着把东西装到小船上,克罗兹船长、考区先生及大副德沃斯大声叫大家镇静。几位军官说,我们附近的冰并没有破裂迹象,只是稍微在晃动而已。
冰晃动了约一刻钟后又静了下来,脚下的冰海表面再度坚固得像石头。我们再一次爬进帐篷里。
一个小时后,冰层摇晃及破裂的情况又来了。许多人又和之前一样,冲到帐篷外的寒风与黑暗里,不过一些比较勇敢的船员这次都留在睡袋里。没过多久,我们这些受到惊吓的人又爬回味道很糟、挤满人的小帐篷里。帐篷里充满鼾声,船员睡觉时排的废气,湿睡袋中一个个交叠的身躯以及几个月没换衣服的船员们的浓烈体味。我们脸上带着窘困回来。幸好帐篷里面太暗了,没有人会注意到。
隔天一整天,我们非常辛苦地拉着小船朝东南方前进,脚下的冰面不会比紧绷的软橡皮结实到哪里去。冰上开始出现裂缝,在某些地方,我们已经看见介于冰层表面与海水表面之间的六英尺厚冰。我们已经不觉得是在穿越冰原了,反倒认为自己是在一片随着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里,从一块浮冰跨越到另一块浮冰上。
在这里应该顺便记录一件事。我们离开被冰四面包围的湖后,第二天晚上,我又开始忙着尽我的职责去检查已故同伴的私人物品。利铎中尉的侦察队驾着捕鲸船离开时,这些东西大多都留在通用储物区。我找到前桅台班长培格勒的小背包,里面有几件衣物、几封信、几本书、一把牛角制的梳子以及其他个人用品,没想到我的助手约翰·布瑞金这时问:“我可以拿走其中一些东西吗,古德瑟医生?”
我吃了一惊。布瑞金指着那只梳子和一本有些厚度的皮制笔记本。
我看过笔记本的内容。培格勒是用一种相当粗浅的密码写的,把字及字母的顺序都倒过来写,每句话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都大写,就像它是第一个字母。虽然笔记中记载了一些过去这一年我们发生的事,或许会让他的亲友想读一下,但是从我们弃船前后的那几个月开始,这位前桅台班长的笔迹、语句结构,更别说他的拼字,都变得愈来愈潦草、难以辨识,到后来甚至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字。有一处写着:“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在安慰峡湾的坟墓哪!那些到现在还在怀疑……(下一行字刚好位在笔记本沾到水的部分,所以无法辨认)……那染工悦。”
在那一页背面,我发现培格勒用抖动的手画了一个圆,圆里写着“惊恐营所在”,日期已无法辨识,不过那应该是在四月二十五日。旁边一页有些文字片断:“我们有很尖苦的路要走……我们会想喝点甜酒润喉……是……我所有的烈酒……因为我想……时间……我应该……二十一日夜里好。”
看到这里,我猜培格勒记录的是四月二十一日的事,当天克罗兹船长告诉聚集在一处的惊恐号与幽冥号船员说,他们最后一批人隔天早晨就要弃船,离开惊恐号。
换句话说,这些只是一个识字不多的人留下的潦草字迹,而不是哈利·培格勒对于自己的学识或技术的深刻反省。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我问布瑞金,“培格勒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医生。”
“你需要一把梳子?”这个老助理的头几乎秃了。
“不是的,医生,只是用来纪念他。只要这把梳子和笔记本就好了。”
这实在很不寻常,我想,因为在这时候,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减轻负担,而不是把厚重的书再加到要拖运的行李里。
不过,我还是把梳子和笔记本给了布瑞金。没有人要培格勒留下的衬衫、袜子、毛质裤或圣经,所以隔天早上我就留在要丢弃的东西中。整体来看,培格勒、利铎、瑞德、贝瑞、魁斯比、贝慈、西姆斯、温佐,以及塞特等人要被抛弃的个人物品,构成一个令人悲伤的小型死者纪念碑。
隔天早上,七月十二日,我们开始在冰上发现更多摊血。起先船员们都很害怕又要看到更多同伴的尸体,不过克罗兹船长随即带我们到比较大滩的血那里,让我们看到躺在那一大片星形、深红色血泊中间的是一只白熊。在到处是血迹的冰上,全都是被杀害的北极白熊的尸体,不过大多只剩下被击碎的头、沾满血迹的白毛皮、断裂的骨头,以及熊掌等等残尸。
刚开始船员们松了一口气。但是,很明显的问题就来了:是谁杀死这些巨大的掠食者,而且就在我们到达这里的几个小时前?
答案也很明显。
但是为什么它要屠杀白熊?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明显:让我们没有任何食物来源。
到了七月十六日,船员们已经无法再向前走了。一天连续十八个小时拉着小船,却只前进不到一英里。我们在第二天晚上扎营时,通常还看得见前一天夜里丢弃在冰上的一堆衣物与机具。我们又发现更多被杀的白熊。大家的士气都很低迷,如果在那个星期投票表决的话,大多数人应该会选择就此放弃,然后躺下来等死。
七月十六日夜里,只有一个人担任守卫而其他人都在睡觉时,克罗兹船长要我到他的帐篷里。他现在和查尔斯·德沃斯、主计官查尔斯·汉弥尔顿·欧斯莫(他已经出现肺炎症状)、威廉·贝尔(幽冥号的补给士),以及菲力普·瑞丁顿(约翰爵士与费兹坚船长先前的水手舱班长)共享一个帐篷。
船长点头示意,大副德沃斯与欧斯莫先生之外的人都走到帐篷外,让我们可以私下谈话。
“古德瑟医生。”船长说,“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点头,然后聆听。
“我们有充足的衣物及帐篷。”克罗兹船长说,“放在载运补给品侦察船里的备用皮靴,是我坚持要大家一路拖运到这里来的。那些皮靴让许多人的脚免于被截肢。”
“我同意,长官。”我说,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要询问我对这些东西的意见。
“明天早上我会跟大家宣布,我们要将一艘捕鲸船、两艘快艇及一艘侦察船留下,只带着剩下的五艘继续前进。”克罗兹船长说,“要带走的那两艘捕鲸船、两艘快艇及一艘侦察船目前都处在最佳状态,如果在到达贝克河河口之前遇上开放水域的话,应该有办法航行,毕竟我们剩下的物品已经比以前少很多。”
“大家听了一定很高兴,船长。”至少我就相当高兴。因为现在我也必须帮忙拉船了,得知每天都要回头拉第二批小船的该死日子即将结束,我肩膀及背部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古德瑟医生,我需要知道,”船长的声音疲倦、粗嘎,表情严肃,“我可不可以再减少船员们的每日食物配额。或者当我们减少食物配额时,船员们还拉得动雪橇吗?我需要你的专业意见,医生。”
我看着帐篷的铺地帆布。狄葛先生的一个炖锅,或者是当我们还有几罐乙醚燃料可以加热酒精炉时,沃尔先生用来加热茶水的那个新玩意儿,在那里烧出了一个圆洞。
“船长,德沃斯先生,”我终于开口,我晓得我要说的事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船员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营养来从事每天所要担负的劳务了。”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他们吃的每样东西都是冷的。最后的罐头食物早在好几个星期前就吃光了。酒精炉及酒精灯,和最后一个焦木醚燃料的空罐,都一起被丢弃在冰上了。”
“今天晚上吃晚餐时,每个人可以拿到一块比斯吉、一小片冰冷的腌猪肉、一盎司的巧克力、一杯茶、将近一茶匙的糖,以及一汤匙兰姆酒的每日配额。”
“还有我们帮他们贮藏起来的烟草。”欧斯莫补上一句。
我点了点头。“对,还有那一点烟草。他们的确很喜欢抽烟。把一些烟草事先贮藏起来确实很棒。不过回到您的问题,我的答案是否定,船长,我不认为吃得比目前配额还少的情况下,船员还能继续走下去。”
“即使不行,我还是得做。”克罗兹说,“六天内我们的腌猪肉就会吃完,十天内兰姆酒就会喝光。”
德沃斯先生清了清喉咙。“一切都要看我们有没有办法在浮冰上找到及猎捕到海豹而定。”
到目前为止,我知道,帐篷里每个人都知道,探险队里每个人也都知道,自从两个月前我们离开安慰峡湾以来,我们只射杀并且吃了两头海豹。
“我在想,”克罗兹船长说,“再度往北走到威廉王陆块上也许是最好的方法,也许要拉着小船走三天或四天。在那里我们可能可以吃苔藓与石耳。我听说,有好几种这类东西可以煮成相当美味的汤,如果我们可以找到正确的苔藓与石耳的话。”
“约翰·富兰克林。”在极度疲累中我想到了他,“那个吃自己鞋子的人。”在我们起航几个月前,我的兄长跟我说过那故事。约翰爵士应该会知道,根据他的凄惨经验要选择哪些苔藓与石耳来吃。
“船员们会很高兴他们可以离开海冰,船长。”我只能这么说,“而且他们听到我们可以少拉四艘船,一定乐得要命。”
“谢谢你,医生。”克罗兹船长说,“就这样了。”
我拙劣地点头行了一个礼后离开,到几个严重坏血病患的帐篷里去巡视一番。当然,我们已经没有病房帐篷了,布瑞金和我每天夜里只能一个一个帐篷地去看病及开药。然后我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帐篷里(和布瑞金、昏迷的大卫·雷斯、快要死去的工程师汤普森,以及病重的木匠哈尼先生共享),然后立刻睡着了。
当天夜里冰层破了一个洞,把一个荷兰帐篷吞进去。帐篷里睡着的是我们的五位陆战队士兵:中士妥兹、下士黑吉斯、二兵威吉斯、二兵黑蒙和二兵达利。
只有威吉斯在帐篷沉没在暗酒红色的大海之前逃出帐篷。在冰缝再次轰然闭合起来以前的几秒钟,他才被人拉上来。
但是威吉斯被冻得太厉害、病得太厉害,也被惊吓得太厉害,以至于无法康复。虽然布瑞金和我用仅剩的一条干布把他裹起来,让他躺在我们的睡袋里,睡在我们两人中间,但他还是在天还没亮之前过世了。
隔天早晨,他的尸体和更多衣物、四艘被弃掉的小船及载运它们的雪橇,一起留在冰上。
我们没有为他或另外几个陆战队员举行葬礼。
船长宣布今后不需要再拉那四艘小船及载船的雪橇时,没有任何欢呼声。
我们转向北边,朝着海平线外的陆地前进。我想,即使是从莫斯科撤退的人也不曾感受到这么强的挫折感。
三个小时后,冰又裂开了,我们面前的是北方的一些水道及小湖。这些未结冻水域过于窄小,贸然把小船放进去并不妥当。但它们看起来又过宽大,让我们无法拉着小船与雪橇直接横越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