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克罗兹
他现在知道了,死亡的美好在于没有疼痛,也没有自我意识。
他现在知道了,死亡的不幸在于里面会有梦——他先前多次考虑自杀,后来却又打消念头,就是因为害怕这点。
不幸中的大幸是:这些梦不是自己的。
克罗兹漂浮在一个温暖、浮力很强的非自我意识之海里,聆听不属于他的梦。
如果过渡到愉快的死后漂浮状态,他仍然拥有生前肉身的自我分析能力,那么老法兰西斯·克罗兹可能会质疑自己,正在“聆听梦”的想法本身就不合常理。事实上这些梦比较像是在听另一个人咏唱,虽然其中不牵涉语言,没有文字,没有音乐,也没有实际的咏唱,而不像生前那样“看见梦”。虽然在“聆听梦”之中,还是会出现一些视觉影像,但是它们的形状及颜色,克罗兹在死亡帘幕另一面的世界里不曾经历过。而正是这种既无声音、也非咏唱的叙事方式,充斥他的死后之梦。
有个美丽的爱斯基摩女孩叫席德娜,她和父亲一起住在一间远比其他爱斯基摩村落更北边的雪屋里。关于这女孩美貌的传言传开了,许多年轻男子长途跋涉、越过浮冰及荒瘠的土地,来向她灰发的父亲致意,并向席德娜献殷勤。
但女孩并没有因为任何一个追求者的甜言蜜语、英俊面貌或强健体格而动心。在那一年晚春,冰雪开始融化时,她独自一人出发,走向更远的浮冰,以避免隔年又出现新一批圆脸追求者。
这件事发生在动物们与人类还能对话的年代,所以一只飞过正在融化冰海的鸟,用歌声来追求席德娜。“和我一起到众鸟栖息地吧,那里每件东西都和我的歌声一样美丽。”那只鸟唱着,“和我一起到众鸟栖息地吧,那里食物不虞匮乏;你的帐篷一定用最美丽的驯鹿皮制成;你只会睡卧在用最细最柔的熊皮与驯鹿皮制成的毯子上;你的油灯里永远装满油。我的朋友和我会把你想要的任何一件东西带来给你,而且从那天起,你穿戴的一定是我们最美丽、最鲜艳的羽毛。”
席德娜相信这只求婚鸟的话,并且照着真人民族的传统跟它结婚,然后和它一起在海上及冰上长途旅行,到达鸟民族居住的地方。
但那只鸟欺骗了她。
它们的家并不是用最棒的驯鹿皮制成,而是用腐败鱼皮拼搭成的悲惨窝。寒冷的风随意吹进屋子里,并且用呼啸声嘲笑她天真、容易上当。
她并不是睡卧在最细柔的熊皮上,而是躺在令人不敢领教的海象皮上。她的油灯里也没有油。其他的鸟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且她穿的还是结婚时穿的那套衣服。她的新郎只带回冰冷的鱼给她吃。
席德娜不断跟她冷漠的丈夫说,她非常想念父亲。终于,鸟同意让她的父亲来看她。为了要来看她,那老人必须驾着脆弱的小船航行好几星期。
当她的父亲到达时,席德娜假装过得很快乐。直到两人单独待在黑暗、充满鱼腥味的帐篷里,才向父亲哭诉她的丈夫如何恶待她,以及她失去了多少东西——青春、美貌、幸福——只因为当初嫁给鸟,而不是嫁给真人的年轻男子。
席德娜的父亲听了吓坏了,于是帮她想出一个杀夫计划。隔天早晨,当鸟丈夫带冰冷的鱼回来给她当早餐时,女孩和她父亲扑到它身上,取出从她父亲那艘小皮艇上拿来的鱼叉与桨,把它杀掉。接着父女两人逃离了鸟民族的居住地。
他们向南,朝真人的居住地航行了好几天。但是,鸟丈夫的家人与朋友非常气愤,开始奋力振翅往南飞,声音大到连几千英里外的真人也听得见。
席德娜和她父亲在海上花了一个星期航行的距离,数千只飞鸟只消几分钟就飞越了。他们俯冲向那艘小船,宛如一片由鸟嘴、利爪及羽毛构成的发怒乌云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拍翅的动作激荡起一阵可怕的暴风,在海上吹起一波波大浪,几乎要将小船淹没。
父亲决定让女儿当祭品送还给鸟,于是把她丢出船外。
但席德娜死命抓住船舷,手抓得非常紧。
于是父亲拿出刀子将她手指的第一指节切掉。指节落入海中,变成第一批鲸鱼。指甲则变成海滩上常见的白色鲸须。
不过席德娜还是攀在船边。她的父亲从她的第二指节把手指切断。
指节落入海中,成为海豹。
席德娜还是攀在船边。当这吓坏的父亲将她最后一节手指也切断时,它们落入海中或落在漂过的浮冰上,变成了海象。
没有指头,手上只剩几根弯起的手指残肢,就像她死去的鸟丈夫的爪子。席德娜终于落入海中,沉到海底。她待在那里直到今日。
这就是席德娜,所有鲸鱼、海象及海豹女主人的故事。如果真人让她心情好,她就派动物到他们那里,让海豹、海象和鲸鱼被他们抓到杀死。如果真人让她不快乐,她就要鲸鱼、海象、海豹和她一起待在漆黑的深海里,让真人受苦、挨饿。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啊?法兰西斯·克罗兹想。是他自己的声音打断了这缓慢、没有自我、纯粹在聆听梦境的意识流。
好像受到召唤一般,疼痛冲回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