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握住狩猎短刀的木质刀柄的，起初只是稀里糊涂地看见一个披着金色毛皮的庞然巨兽咆哮着冲了进来，接着听见姐姐们的尖叫声，感受到灌进屋里的刺骨寒风，视野里还有父亲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我意识到那不是玛塔斯——但如释重负之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那巨兽巨大得跟马一样高，体形像猫科动物，长着狼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它头顶上伸出来的类似麋鹿头上的弯曲顶角，可无论它是猛狮、恶狼还是麋鹿，光是看看它那锐如匕刃的黑色利爪和满口黄色尖牙，任何人都不会质疑它的威力。
倘若我是孤身一人在树林里，我也许会任由自己被恐惧吞噬，跪在地上祈求对方能让我痛快地速速死去。但是此刻的情形容不得我害怕，哪怕心如擂鼓，也不能退后一步。不知怎的，我挺身挡在了两位姐姐身前，只见那怪物抬起结实的蹄脚，龇着牙大吼一声：“凶手！”
这时候在我心中响起了另一个词：
仙灵。
我们在门槛上布下的结界对他来说就像蜘蛛网那般脆弱。我应该跟那位雇佣兵学习一下击杀仙灵的经验才对。可那巨兽粗壮的脖子——倒是刚好适合我的匕首扎进去。
我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姐姐们还在尖叫，跪在壁炉墙边，父亲蜷伏在她们跟前。对了，我还要保护他。我愚蠢地朝那仙灵迈了一步，跟他分别站在桌子两边，竭力不让双手颤抖。我的弓和箭袋都在茅屋的另一边，路被对手挡住了，必须绕过去才能拿到那支梣木箭矢，还要给自己争取到瞄准的时间。
“凶手！”巨兽再次怒声咆哮，准备出击。
“求——求你了。”父亲在我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无力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不管我们做了什么，都是无心之过，而且——”
“我们——我们——我们没杀过任何人。”妮斯塔哽咽地补充道，将一只手臂举过头顶，仿佛那枚小小的铁手环能挡住这怪物似的。
我从桌上抓起另一把餐刀，在我没能拿到箭袋之前，这是我唯一能用来自卫的武器了。“出去。”我对那巨兽斩钉截铁地说，手里胡乱挥舞着两把短刀。视野之内并没有铁能让我拿来跟他对抗，除非我把姐姐们的手环朝他扔过去。“出去，快滚。”我双手抖个不停，几乎连刀柄都握不住了。铁钉——这时候要是能抓到一根铁钉就好了。
他对我回以咆哮，整个茅屋都在晃动，杯盘器皿互相撞得哐啷作响。但伴随着这声咆哮，他那粗壮的脖子便暴露在外，我把狩猎匕首飞快地扔了过去。
巨兽以快到我难以分辨的速度伸爪一挡，匕首被弹到一旁，只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朝我的脸咬了下来。
我向后一跃，差点儿撞在蜷缩在地的父亲身上。那仙灵刚才那一击本就可以夺取我的性命——幸好那猛扑只是作为警告。妮斯塔和埃兰在旁边哭个不停，嘴里念叨着各种祷文，祈求那些被遗忘已久的神灵此刻还在附近。
“是谁杀死了他？”那巨兽步步进逼，把一只爪子放在桌上，桌面被压得嘎吱作响。他把爪子一只接一只地重重踩在桌面上。
怪物伸出鼻子，一个个地闻起我们身上的气味，我大胆往前又迈了一步。在他那双绿颜色的眼睛里布满了琥珀色的斑点。那不是野兽的眼睛，野兽的眼睛不会有那样的形状和颜色。当我反问他时，我也被自己那镇定自若的语气吓了一跳：“谁杀死了谁？”
他低吼一声，声音粗重而凶狠。“那头狼。”他说，我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刚才那声不再是咆哮，然而愤怒还在——或许还夹杂着悲伤。
埃兰痛哭的声调越发高亢。我继续扬着下巴问道：“一头狼？”
“一头长着灰色毛皮的巨狼。”他怒声答道。要是我说谎的话，会被他拆穿吗？仙灵族不会说谎——所有凡人都清楚这一点——可他们能闻出人类舌头上谎言的气味吗？想靠硬拼来逃过这一劫是不可能了，但说不定可以想些其他的办法。
“如果是误杀，”我尽量语气平稳地说道，“我们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魇，我很快就会在炉火边醒来，只不过因为在集市上奔波了一天，又和伊萨克待了一下午，累坏了而已。
那怪物放声大吼，又像是在苦笑。他跳下桌子，在吱呀的地板上绕起小圈。寒意如此强烈，冻得我直打冷战。“你们必须付出我们双方条约所规定的代价。”
“为了一头狼？”我反问，父亲小声喊住了我。我模糊地记得小时候曾经在课堂上阅读过那纸条约，却不记得里面有提到狼的内容。
巨兽猛地转过身来。“到底是谁杀死了那头狼？”
我凝视着那双碧玉色的眼睛。“是我。”
他眨眨眼，朝我的两位姐姐看了一眼，转而回头看向我，看着我的瘦弱——他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你是想替她们俩顶罪吧？”
“我们没杀过任何东西！”埃兰哭着说，“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妮斯塔忍着啜泣，严厉地要求埃兰闭嘴，一把将她推到身后。见此情景，我的心凛然一沉。
父亲站起身来，忍着腿上的痛，跛着脚往前走，还没等他走到我跟前，我再次重复道：“就是我杀的。”那只巨兽刚刚已经闻过了我姐姐身上的气味，这时端详起我来。我挺起肩膀：“我今天把它的狼皮拿到集市上卖了。如果我事先知道那是仙灵，绝对不会去碰它。”
“骗子。”他咆哮着说，“别说谎了。要是你知道那是我的同族，只会更迫不及待地对它下手。”
对，没错，正是这样。“那能怪我吗？”
“他攻击你了吗？先挑衅你了？”
我张开嘴，本想给出肯定的答案，但是——“没有。”我也发出一声怒吼。“但鉴于你们仙灵族对我们干的那些好事，鉴于你们仙灵族仍然喜欢继续对我们干那些好事，即使我明知道事情会这样，它也是死有余辜。”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昂首挺胸，不必死得像只窝囊的蝼蚁。
无论那巨兽的咆哮声里带着多少令人胆寒的怒火。
火光映衬着他那暴露在外的利齿，真不知道要是喉咙被咬上一口会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我的两位姐姐在临死之前会惨叫得多大声。然而我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忽然变得格外清醒——妮斯塔一定会为埃兰争取逃生的时间。妮斯塔不会管父亲，她对父亲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妮斯塔也不会管我，因为妮斯塔从来都明白她跟我相当于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并且痛恨我有能力独自迎战敌人的事实。可是埃兰，整天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内心柔软……妮斯塔肯定会为她挺身而出。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驱使我用仍然握在手中的另一把短刀对准了那个怪物。“条约规定的代价是什么？”
他看着我说道：“一命还一命。如果有人类在并未受到挑衅的情况下攻击仙灵族，必须拿人命来还。”
姐姐们停止了哭泣。我在镇上遇见的那名雇佣兵是杀死过仙灵没错，可她那是被迫还手。“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条约里这样写过。”
仙灵族不会说谎——而且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没有添油加醋。
“你们大多数凡人都选择忘记了条约的那一部分。”他说，“所以惩罚你们就变得更加有趣了。”
我的膝盖在颤抖。我逃不掉了，根本无路可逃，甚至连尝试逃跑都是在白费力气，因为他就挡在门前。“到外面去解决吧。”我小声说道，声音还在打着战，“别在……这儿。”如果我的家人能够得到饶恕，我不希望他们还要在事后清理我留下的血渍。
那仙灵发出邪恶的笑声。“这么轻易就对命运屈服了？”我只是盯着他看，他接着说道，“看在你有胆量选择自己就死的分儿上，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人类：本着一命还一命的原则，皮西亚必须要以某种形式夺取你的性命。所以作为来自永生之地的代表，我既可以像杀猪一样把你大卸八块，也可以允许你翻过那道高墙，在皮西亚的地盘上度过余生。”
我眨眨眼问：“你说什么？”
他说得慢条斯理，仿佛我的的确确是一头蠢猪。“你可以选择今晚就死，也可以选择离开人类的领地，余生永远在皮西亚境内度过。”
“去吧，菲娅。”父亲在我身后小声说，“去吧。”
我没有回头。“我住哪里？皮西亚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要了我们凡人的命。”要是我人生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在高墙的另一侧备受煎熬，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今晚干脆利落地断了这口气。
“我有领地。”那仙灵平静地回答——语气有些勉强。“我会给你住的地方。”
“何必那么麻烦？”也许这问题真是蠢到家了，可是——
“你杀死了我的朋友。”那巨兽咆哮着说，“不仅杀死了他，还剥了他的皮，卖到了集市上，然后说他死有余辜，这时候你还有胆量质疑我如此宽宏大量的决定？”多么典型的人类啊，他似乎无声地加了一句。
“可你只是在挑好的说。”我逼近到他跟前，感受到那仙灵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仙灵族是不会说谎，不过他们大可以对某些信息避而不谈。
巨兽再次怒声咆哮。“我真是大意，忘记了人类对我们怀有如此强烈的偏见。难道你们人类已经不再相信有怜悯这回事了吗？”他的尖牙距离我的嗓子眼只有毫厘的距离。“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吧，小女孩：你要么跟我回皮西亚，到我家里去替那头狼抵命，要么现在就跟我出门，被我撕成碎片。自己选。”
身后传来父亲一瘸一拐的脚步声，他抓住我的肩膀。“求您了，好心的阁下——菲娅是我最小的女儿，我求您饶她一命吧，她是……她是……”他后面的话被那巨兽的怒吼声卡在了嗓子眼里，然而他刚才说出口的那些话，还有他做出的努力，仿佛一把刀插在了我的肚子上。父亲瑟缩着继续说：“求您——”
“安静。”怪物打断了他，怒火几乎要冲出我的胸腔，我强忍着要把匕首扎进他眼睛里的冲动。事实上，还没等我把手举起来，对方就能一口咬断我的脖子。
“我可以去凑钱——”父亲这话让我胸中的怒火再次腾起。他凑钱的唯一办法就是去东求西讨，即便如此，能凑到区区几枚铜板就算是走运了。我早就见惯了村里那些有钱人家的铁石心肠。住在我们凡人领地上的那些家伙跟墙那边的怪物同样恶劣。
巨兽讥笑一声：“你女儿的性命对你来说值多少钱？你觉得能跟多大的数目画上等号？”
妮斯塔仍然挡在埃兰身前，埃兰脸色苍白，跟屋外的白雪一个颜色。妮斯塔警惕着那怪物的一举一动，垂着双眼，甚至都没朝父亲的方向瞧上一眼——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父亲一语不发，我朝那巨兽又迈了一步，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我得把他引出去才行，让他远离我的家人。从他挡掉我匕首的动作来看，我绝不可能抓住任何机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走。凭借那敏锐的听觉，我在短时间内肯定休想脱身，除非先让他相信我归顺的真心。如果我操之过急地抢先出击或是试图逃跑，他会把我全家杀光，满足杀戮的欲望，然后他还是会把我给找出来。我别无选择，只有先跟他走，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割断那怪物的喉咙，或者起码能把他弄残，防止他从身后追来。
只要我能不再被仙灵族抓住，我就不会受到条约的惩罚，即使我这样做会违背毒誓。要是跟他离去，我一样要打破我毕生立下最重要的誓言，那誓言当然比什么我从没签署过的古老条约要紧得多。
我松开刀柄，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静静地看了很久，才开口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在那张像极了恶狼的脸上还是只有凶残邪恶的表情。眼见他走向门口，我所有残存的希望全都幻灭得干干净净——不，他不是在朝门口走，而是要去拿我放在门后的箭袋。巨兽从箭袋里取出那支梣木箭矢，闻了闻，对着它怒吼一声，轻而易举地把它掰成两截，扔进了我两位姐姐身后的火炉里，随后才朝我转过身来。我在他的气息里嗅到了死亡的判决，他只说出了两个字：“现在。”
现在。
就连埃兰都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我。可我却不能看她，也不能看妮斯塔——她们俩都还静默无声地缩在那里。我回头看着父亲，在他的眼中有微光闪过，于是我朝家中仅剩的几个柜橱看了一眼，把手上还有褪色的黄色水仙花。现在。
怪物走到门口。我不愿意去想自己将要去往哪里，或者他会对我做些什么。在适当的时机到来之前，逃跑也是愚蠢的举动。
“那些鹿肉够你们吃两个礼拜了。”我对父亲交代，一边往身上套着衣服，准备去抵挡屋外的严寒。“先吃鲜肉，剩下的制成肉干——你知道怎么做。”
“菲娅——”父亲开口，但我还在继续扎紧斗篷。
“我把卖兽皮剩下的钱放在梳妆台上了。”我说，“如果悠着点花的话，那些钱可以让你们撑一阵子。”我终于再次看向父亲，让自己记清他脸的轮廓。我双眼刺痛，于是眨了眨眼，让眼眶不再湿润，把手塞进那双破破烂烂的手套里。“等到春季来临时，到银泉湾水流转弯处南边的树林里去狩猎——那边的野兔很不错。找……找伊萨克·海尔学习如何制作陷阱吧，我去年教过他。”
父亲点点头，用一只手捂住嘴。巨兽发出警告的咆哮，冲进夜色之中。我跟在他身后，却还是回头朝姐姐们看了一眼，她们俩还缩在炉火边，仿佛在我离开之前绝不敢随便动弹。
埃兰无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身体仍然保持着蜷缩，把头低了下去。于是我转身面向妮斯塔，她那张脸简直和母亲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此的冰冷和坚决。
“随便你做什么，”我平静地说，“总之别嫁给托马斯·曼德雷。他的父亲会对妻子动手，儿子们也全都不会出手阻止。”妮斯塔瞪大眼睛，我继续说道，“瘀青比贫穷更难掩藏。”
妮斯塔愣住了，什么都没说——我的两位姐姐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看着我走向敞开的屋门。这时有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迫使我停下脚步。
我转身面向他，父亲开口想说话，又闭上了嘴。那巨兽在外面感觉到我被拦住了，又朝茅屋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
“菲娅……”父亲用颤抖的十指握住我戴着手套的双手，眼神却变得清澈勇敢，我很多年没在他眼里见过这样的目光了。“这里配不上你的好，菲娅。我们配不上你的好，这儿的所有人都配不上。”他将我的手握紧。“如果你有幸能逃出去，有幸能把欠他们的债还清，就别再回来了。”
我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揪心的方式和家人分别，也没想过父亲会对我说出这番话。
“永远都别回来了。”父亲说着放开我的手，晃动着我的肩膀。“菲娅。”他战栗着唤出我的名字，喉咙哽咽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再给自己另起一个名字吧。”
巨兽已经在远处渐渐变成了一团黑影。一命换一命——但如果这条命能保住另外三个人的性命呢？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令我变得勇敢而刚强。
我从来没对父亲提起过当年对母亲立下的誓言，现在已然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于是我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路上的积雪被我的靴子踩得嘎吱作响，那声音将父亲刚刚的话逐出了我的脑海，我跟在那怪物后面，朝着夜色浓重的密林奔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意识到那不是玛塔斯——但如释重负之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那巨兽巨大得跟马一样高，体形像猫科动物，长着狼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从它头顶上伸出来的类似麋鹿头上的弯曲顶角，可无论它是猛狮、恶狼还是麋鹿，光是看看它那锐如匕刃的黑色利爪和满口黄色尖牙，任何人都不会质疑它的威力。
倘若我是孤身一人在树林里，我也许会任由自己被恐惧吞噬，跪在地上祈求对方能让我痛快地速速死去。但是此刻的情形容不得我害怕，哪怕心如擂鼓，也不能退后一步。不知怎的，我挺身挡在了两位姐姐身前，只见那怪物抬起结实的蹄脚，龇着牙大吼一声：“凶手！”
这时候在我心中响起了另一个词：
仙灵。
我们在门槛上布下的结界对他来说就像蜘蛛网那般脆弱。我应该跟那位雇佣兵学习一下击杀仙灵的经验才对。可那巨兽粗壮的脖子——倒是刚好适合我的匕首扎进去。
我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姐姐们还在尖叫，跪在壁炉墙边，父亲蜷伏在她们跟前。对了，我还要保护他。我愚蠢地朝那仙灵迈了一步，跟他分别站在桌子两边，竭力不让双手颤抖。我的弓和箭袋都在茅屋的另一边，路被对手挡住了，必须绕过去才能拿到那支梣木箭矢，还要给自己争取到瞄准的时间。
“凶手！”巨兽再次怒声咆哮，准备出击。
“求——求你了。”父亲在我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无力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不管我们做了什么，都是无心之过，而且——”
“我们——我们——我们没杀过任何人。”妮斯塔哽咽地补充道，将一只手臂举过头顶，仿佛那枚小小的铁手环能挡住这怪物似的。
我从桌上抓起另一把餐刀，在我没能拿到箭袋之前，这是我唯一能用来自卫的武器了。“出去。”我对那巨兽斩钉截铁地说，手里胡乱挥舞着两把短刀。视野之内并没有铁能让我拿来跟他对抗，除非我把姐姐们的手环朝他扔过去。“出去，快滚。”我双手抖个不停，几乎连刀柄都握不住了。铁钉——这时候要是能抓到一根铁钉就好了。
他对我回以咆哮，整个茅屋都在晃动，杯盘器皿互相撞得哐啷作响。但伴随着这声咆哮，他那粗壮的脖子便暴露在外，我把狩猎匕首飞快地扔了过去。
巨兽以快到我难以分辨的速度伸爪一挡，匕首被弹到一旁，只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朝我的脸咬了下来。
我向后一跃，差点儿撞在蜷缩在地的父亲身上。那仙灵刚才那一击本就可以夺取我的性命——幸好那猛扑只是作为警告。妮斯塔和埃兰在旁边哭个不停，嘴里念叨着各种祷文，祈求那些被遗忘已久的神灵此刻还在附近。
“是谁杀死了他？”那巨兽步步进逼，把一只爪子放在桌上，桌面被压得嘎吱作响。他把爪子一只接一只地重重踩在桌面上。
怪物伸出鼻子，一个个地闻起我们身上的气味，我大胆往前又迈了一步。在他那双绿颜色的眼睛里布满了琥珀色的斑点。那不是野兽的眼睛，野兽的眼睛不会有那样的形状和颜色。当我反问他时，我也被自己那镇定自若的语气吓了一跳：“谁杀死了谁？”
他低吼一声，声音粗重而凶狠。“那头狼。”他说，我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刚才那声不再是咆哮，然而愤怒还在——或许还夹杂着悲伤。
埃兰痛哭的声调越发高亢。我继续扬着下巴问道：“一头狼？”
“一头长着灰色毛皮的巨狼。”他怒声答道。要是我说谎的话，会被他拆穿吗？仙灵族不会说谎——所有凡人都清楚这一点——可他们能闻出人类舌头上谎言的气味吗？想靠硬拼来逃过这一劫是不可能了，但说不定可以想些其他的办法。
“如果是误杀，”我尽量语气平稳地说道，“我们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魇，我很快就会在炉火边醒来，只不过因为在集市上奔波了一天，又和伊萨克待了一下午，累坏了而已。
那怪物放声大吼，又像是在苦笑。他跳下桌子，在吱呀的地板上绕起小圈。寒意如此强烈，冻得我直打冷战。“你们必须付出我们双方条约所规定的代价。”
“为了一头狼？”我反问，父亲小声喊住了我。我模糊地记得小时候曾经在课堂上阅读过那纸条约，却不记得里面有提到狼的内容。
巨兽猛地转过身来。“到底是谁杀死了那头狼？”
我凝视着那双碧玉色的眼睛。“是我。”
他眨眨眼，朝我的两位姐姐看了一眼，转而回头看向我，看着我的瘦弱——他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你是想替她们俩顶罪吧？”
“我们没杀过任何东西！”埃兰哭着说，“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妮斯塔忍着啜泣，严厉地要求埃兰闭嘴，一把将她推到身后。见此情景，我的心凛然一沉。
父亲站起身来，忍着腿上的痛，跛着脚往前走，还没等他走到我跟前，我再次重复道：“就是我杀的。”那只巨兽刚刚已经闻过了我姐姐身上的气味，这时端详起我来。我挺起肩膀：“我今天把它的狼皮拿到集市上卖了。如果我事先知道那是仙灵，绝对不会去碰它。”
“骗子。”他咆哮着说，“别说谎了。要是你知道那是我的同族，只会更迫不及待地对它下手。”
对，没错，正是这样。“那能怪我吗？”
“他攻击你了吗？先挑衅你了？”
我张开嘴，本想给出肯定的答案，但是——“没有。”我也发出一声怒吼。“但鉴于你们仙灵族对我们干的那些好事，鉴于你们仙灵族仍然喜欢继续对我们干那些好事，即使我明知道事情会这样，它也是死有余辜。”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昂首挺胸，不必死得像只窝囊的蝼蚁。
无论那巨兽的咆哮声里带着多少令人胆寒的怒火。
火光映衬着他那暴露在外的利齿，真不知道要是喉咙被咬上一口会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我的两位姐姐在临死之前会惨叫得多大声。然而我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忽然变得格外清醒——妮斯塔一定会为埃兰争取逃生的时间。妮斯塔不会管父亲，她对父亲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妮斯塔也不会管我，因为妮斯塔从来都明白她跟我相当于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并且痛恨我有能力独自迎战敌人的事实。可是埃兰，整天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内心柔软……妮斯塔肯定会为她挺身而出。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驱使我用仍然握在手中的另一把短刀对准了那个怪物。“条约规定的代价是什么？”
他看着我说道：“一命还一命。如果有人类在并未受到挑衅的情况下攻击仙灵族，必须拿人命来还。”
姐姐们停止了哭泣。我在镇上遇见的那名雇佣兵是杀死过仙灵没错，可她那是被迫还手。“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条约里这样写过。”
仙灵族不会说谎——而且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没有添油加醋。
“你们大多数凡人都选择忘记了条约的那一部分。”他说，“所以惩罚你们就变得更加有趣了。”
我的膝盖在颤抖。我逃不掉了，根本无路可逃，甚至连尝试逃跑都是在白费力气，因为他就挡在门前。“到外面去解决吧。”我小声说道，声音还在打着战，“别在……这儿。”如果我的家人能够得到饶恕，我不希望他们还要在事后清理我留下的血渍。
那仙灵发出邪恶的笑声。“这么轻易就对命运屈服了？”我只是盯着他看，他接着说道，“看在你有胆量选择自己就死的分儿上，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人类：本着一命还一命的原则，皮西亚必须要以某种形式夺取你的性命。所以作为来自永生之地的代表，我既可以像杀猪一样把你大卸八块，也可以允许你翻过那道高墙，在皮西亚的地盘上度过余生。”
我眨眨眼问：“你说什么？”
他说得慢条斯理，仿佛我的的确确是一头蠢猪。“你可以选择今晚就死，也可以选择离开人类的领地，余生永远在皮西亚境内度过。”
“去吧，菲娅。”父亲在我身后小声说，“去吧。”
我没有回头。“我住哪里？皮西亚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要了我们凡人的命。”要是我人生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在高墙的另一侧备受煎熬，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今晚干脆利落地断了这口气。
“我有领地。”那仙灵平静地回答——语气有些勉强。“我会给你住的地方。”
“何必那么麻烦？”也许这问题真是蠢到家了，可是——
“你杀死了我的朋友。”那巨兽咆哮着说，“不仅杀死了他，还剥了他的皮，卖到了集市上，然后说他死有余辜，这时候你还有胆量质疑我如此宽宏大量的决定？”多么典型的人类啊，他似乎无声地加了一句。
“可你只是在挑好的说。”我逼近到他跟前，感受到那仙灵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仙灵族是不会说谎，不过他们大可以对某些信息避而不谈。
巨兽再次怒声咆哮。“我真是大意，忘记了人类对我们怀有如此强烈的偏见。难道你们人类已经不再相信有怜悯这回事了吗？”他的尖牙距离我的嗓子眼只有毫厘的距离。“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吧，小女孩：你要么跟我回皮西亚，到我家里去替那头狼抵命，要么现在就跟我出门，被我撕成碎片。自己选。”
身后传来父亲一瘸一拐的脚步声，他抓住我的肩膀。“求您了，好心的阁下——菲娅是我最小的女儿，我求您饶她一命吧，她是……她是……”他后面的话被那巨兽的怒吼声卡在了嗓子眼里，然而他刚才说出口的那些话，还有他做出的努力，仿佛一把刀插在了我的肚子上。父亲瑟缩着继续说：“求您——”
“安静。”怪物打断了他，怒火几乎要冲出我的胸腔，我强忍着要把匕首扎进他眼睛里的冲动。事实上，还没等我把手举起来，对方就能一口咬断我的脖子。
“我可以去凑钱——”父亲这话让我胸中的怒火再次腾起。他凑钱的唯一办法就是去东求西讨，即便如此，能凑到区区几枚铜板就算是走运了。我早就见惯了村里那些有钱人家的铁石心肠。住在我们凡人领地上的那些家伙跟墙那边的怪物同样恶劣。
巨兽讥笑一声：“你女儿的性命对你来说值多少钱？你觉得能跟多大的数目画上等号？”
妮斯塔仍然挡在埃兰身前，埃兰脸色苍白，跟屋外的白雪一个颜色。妮斯塔警惕着那怪物的一举一动，垂着双眼，甚至都没朝父亲的方向瞧上一眼——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父亲一语不发，我朝那巨兽又迈了一步，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我得把他引出去才行，让他远离我的家人。从他挡掉我匕首的动作来看，我绝不可能抓住任何机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走。凭借那敏锐的听觉，我在短时间内肯定休想脱身，除非先让他相信我归顺的真心。如果我操之过急地抢先出击或是试图逃跑，他会把我全家杀光，满足杀戮的欲望，然后他还是会把我给找出来。我别无选择，只有先跟他走，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割断那怪物的喉咙，或者起码能把他弄残，防止他从身后追来。
只要我能不再被仙灵族抓住，我就不会受到条约的惩罚，即使我这样做会违背毒誓。要是跟他离去，我一样要打破我毕生立下最重要的誓言，那誓言当然比什么我从没签署过的古老条约要紧得多。
我松开刀柄，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静静地看了很久，才开口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在那张像极了恶狼的脸上还是只有凶残邪恶的表情。眼见他走向门口，我所有残存的希望全都幻灭得干干净净——不，他不是在朝门口走，而是要去拿我放在门后的箭袋。巨兽从箭袋里取出那支梣木箭矢，闻了闻，对着它怒吼一声，轻而易举地把它掰成两截，扔进了我两位姐姐身后的火炉里，随后才朝我转过身来。我在他的气息里嗅到了死亡的判决，他只说出了两个字：“现在。”
现在。
就连埃兰都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我。可我却不能看她，也不能看妮斯塔——她们俩都还静默无声地缩在那里。我回头看着父亲，在他的眼中有微光闪过，于是我朝家中仅剩的几个柜橱看了一眼，把手上还有褪色的黄色水仙花。现在。
怪物走到门口。我不愿意去想自己将要去往哪里，或者他会对我做些什么。在适当的时机到来之前，逃跑也是愚蠢的举动。
“那些鹿肉够你们吃两个礼拜了。”我对父亲交代，一边往身上套着衣服，准备去抵挡屋外的严寒。“先吃鲜肉，剩下的制成肉干——你知道怎么做。”
“菲娅——”父亲开口，但我还在继续扎紧斗篷。
“我把卖兽皮剩下的钱放在梳妆台上了。”我说，“如果悠着点花的话，那些钱可以让你们撑一阵子。”我终于再次看向父亲，让自己记清他脸的轮廓。我双眼刺痛，于是眨了眨眼，让眼眶不再湿润，把手塞进那双破破烂烂的手套里。“等到春季来临时，到银泉湾水流转弯处南边的树林里去狩猎——那边的野兔很不错。找……找伊萨克·海尔学习如何制作陷阱吧，我去年教过他。”
父亲点点头，用一只手捂住嘴。巨兽发出警告的咆哮，冲进夜色之中。我跟在他身后，却还是回头朝姐姐们看了一眼，她们俩还缩在炉火边，仿佛在我离开之前绝不敢随便动弹。
埃兰无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身体仍然保持着蜷缩，把头低了下去。于是我转身面向妮斯塔，她那张脸简直和母亲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此的冰冷和坚决。
“随便你做什么，”我平静地说，“总之别嫁给托马斯·曼德雷。他的父亲会对妻子动手，儿子们也全都不会出手阻止。”妮斯塔瞪大眼睛，我继续说道，“瘀青比贫穷更难掩藏。”
妮斯塔愣住了，什么都没说——我的两位姐姐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看着我走向敞开的屋门。这时有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迫使我停下脚步。
我转身面向他，父亲开口想说话，又闭上了嘴。那巨兽在外面感觉到我被拦住了，又朝茅屋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
“菲娅……”父亲用颤抖的十指握住我戴着手套的双手，眼神却变得清澈勇敢，我很多年没在他眼里见过这样的目光了。“这里配不上你的好，菲娅。我们配不上你的好，这儿的所有人都配不上。”他将我的手握紧。“如果你有幸能逃出去，有幸能把欠他们的债还清，就别再回来了。”
我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揪心的方式和家人分别，也没想过父亲会对我说出这番话。
“永远都别回来了。”父亲说着放开我的手，晃动着我的肩膀。“菲娅。”他战栗着唤出我的名字，喉咙哽咽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再给自己另起一个名字吧。”
巨兽已经在远处渐渐变成了一团黑影。一命换一命——但如果这条命能保住另外三个人的性命呢？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令我变得勇敢而刚强。
我从来没对父亲提起过当年对母亲立下的誓言，现在已然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于是我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路上的积雪被我的靴子踩得嘎吱作响，那声音将父亲刚刚的话逐出了我的脑海，我跟在那怪物后面，朝着夜色浓重的密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