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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在夜里惊醒,大口喘气。在我的梦里全是苏瑞尔那瘦骨嶙峋的手指,面带狞笑的纳加,还有一个苍白无颜的女人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掐断我的喉咙,把我一块一块地撕成碎片。她不断追问我的名字,然而每当我想要开口说话时,鲜血都会从颈部的伤口汩汩冒出,令我窒息难言。
我把手指插进我那被冷汗浸湿的头发里。随着呼吸渐渐平复,我听见周围有另外的声响,透过门的缝隙从前厅传了进来。有大喊声,还夹杂着某人的尖叫。
我一骨碌跳下床。在那大喊声里没有侵略性,却带着不容置疑,是在发号施令。可是那尖叫声……
在我打开门的一瞬间,我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也许应该留在房里藏好,但那声音却让我想起从前在家附近的树林里的情境,当时因为我没有把敌人消灭干净,让动物们受尽苦难。我无法再一次忍受这种感觉,而且我必须要弄个明白。
当我爬到宏伟的楼梯顶端时,刚好看见庭园的大门砰地打开,塔姆林冲了进来,肩上扛着个尖叫的仙灵。
那仙灵几乎和塔姆林的块头一样大,但它此时在至高之主的肩膀上就和一袋粮食没什么两样。看样子是另一种低等仙灵,他有着蓝色的皮肤、瘦长的身材、尖尖的耳朵和玛瑙色的长发。然而即便站在楼梯上面,我也能看见那仙灵的背上在不断流血——那血是顺着他那凸出在外的黑色肩胛骨流出来的。塔姆林的绿色上衣已经被鲜血浸湿,连他肩带上的一把短刀也不见了。
塔姆林话音刚落,卢西恩也从门外冲了进来。“快把桌子腾出来!”卢西恩一边喊着一边奔向大厅中央的那张长桌,把桌上的花瓶全都推到地上。塔姆林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不敢耽误任何一丝宝贵的时间来把那仙灵送到医护所。破碎的玻璃声促使我挪动脚步,我刚走到楼梯半当中,就看见塔姆林轻轻把那惨叫的仙灵放在了桌上。那仙灵脸上没戴面具,只见他那纤长而不同凡人的五官因痛苦而扭作一团。
“侦察兵发现他倒在边境附近。”塔姆林对卢西恩解释道,但他还是迅速地瞄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警告,然而我还是继续朝楼下迈步。他对卢西恩说:“他来自夏日王庭。”
“创世之釜啊!”卢西恩说着查看了他的伤势。
“我的翅膀。”那仙灵费力地说道,大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目光里没有焦点。“她夺走了我的翅膀。”
又是那个让他们寝食难安的无名者。如果她不是暖春王庭的统治者,也许她统治着别的王庭。只见塔姆林把手一挥,桌上凭空出现了冒着热气的水盆和绷带。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但还是走下楼梯,朝着那张桌子走去,整个前厅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她夺走了我的翅膀。”那仙灵不断地重复着,“她夺走了我的翅膀。”用细长纤弱的蓝色手指紧紧抓着桌子边缘。
塔姆林发出轻柔的声音——我从没听过他的声音如此柔和——抓起一块布,浸在水盆里。我站在塔姆林对面,当我看清那仙灵的伤势时,差点儿背过气去。
无论他们口中的那位无名者究竟是谁,她都不仅仅是夺去了他的翅膀,确切地说是撕扯掉。
鲜血仍在顺着那仙灵的黑色肩胛骨往外流。他背上的伤口呈锯齿状,软骨和组织裸露在外,显得参差不齐。那个无名者似乎是一点一点地锯掉了他的翅膀。
“她夺走了我的翅膀。”那仙灵还在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断断续续。随着他不断颤抖,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纯金色的血脉在他的皮肤底下微微闪光,色彩变幻,犹如一只蓝色的蝴蝶。
“躺着别乱动。”塔姆林命令道,将布拧干。“越动血就会越快流得精光。”
“不——不——不要。”那仙灵一边挣扎着转过身去,背朝塔姆林,同时也在逃避湿布接触到他背上伤口带给他的难言剧痛。
我也不确定当时是出于直觉、同情、绝望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我本能地冲上前去,动作尽量轻柔地按住那仙灵的胳膊,让他再次平躺在桌子上。他使劲抗争,力气大得惊人,我必须集中全副精神。他的皮肤如天鹅绒般光滑,带有一种我永远无法用画笔再现的光泽,即使我再练上一辈子。可我却必须要咬紧牙关,使他动弹不得。我看着卢西恩,只见他脸色白中带绿,也被吓得不轻。
“卢西恩。”塔姆林小声喊他,但卢西恩还在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仙灵背上惨不忍睹的伤势,盯着那被撕扯的创口,那只金属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睁大。他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终于对着边上的花盆呕吐起来,随后冲了出去。
桌上的仙灵再次挣扎,我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双臂不住地颤抖。他肯定是伤得太重,渐渐没了力气。“拜托,”我轻声对他说,“躺着别动。”
“她夺走了我的翅膀。”那仙灵啜泣着,“她夺走了我的翅膀。”
“我知道。”我对他耳语,手指渐渐发疼。“我都知道。”
塔姆林用湿布轻轻擦拭他的后背,那仙灵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冲击着我的感官,吓得我猛地朝后退去。他想要起身,双臂却被扣得紧紧的,于是再次脸朝下倒在桌上。
鲜血狂流不止——那血流的速度是如此之快,颜色明晃晃的,我立刻意识到处理这样的伤口必须要有止血带——眼前的仙灵已经失血过多,就算有止血带恐怕也无济于事。血顺着他的后背流淌,流到桌上,进而又沿着桌子的边缘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我脚边的地板上。
我留意到塔姆林正在看着我。“伤口的血止不住。”他小声告诉我,那仙灵在大口喘着气。
“你不能使用魔法吗?”我真希望能把面具从他脸上撕下来,看看他此时是一副什么表情。
塔姆林喉咙一哽。“不能。那对重伤无效。从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桌上的仙灵呜咽着,呼吸却渐渐变慢。“她夺走了我的翅膀。”他喃喃地说。有光从塔姆林的绿眼睛里闪过,我在那一刻明白了,等待这仙灵的只有死亡。厅堂里不仅弥漫着死神的气息,垂死仙灵那愈发缓慢的心跳代表的正是死神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我握住了那仙灵的一只手。他手上的皮肤几乎与皮革无异,不知是出于条件反射还是什么,他用纤长的手指也将我的手握住,彻底包紧。“她夺走了我的翅膀。”他再次重复着这句话,颤抖得没那么剧烈了。
我撩起从他那半对着我的脸颊旁边垂下的一缕湿漉漉的长发,看清了他那尖挺的鼻梁和长满锐齿的嘴巴。他用深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既像乞求,又像哀怜。
“你会没事的。”我安慰他,心里暗自希望他不会像苏瑞尔那样嗅出谎言的气味。我抚摸着他松散的头发,犹如触碰着流淌的夜色——那是另一种我费尽心思也描摹不出的质感,也许永远都画不出来。“你会没事的。”仙灵闭上眼睛,我攥紧了他的手。
有东西碰到了我的脚,我不用低头都能看见在我脚边流满了鲜血。“我的翅膀。”仙灵气若游丝地说。
“你会把翅膀找回来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你保证?”
“我保证。”我轻声说。那仙灵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又闭上了眼睛。我的嘴唇在颤抖,真希望能想出些别的话来,能用比那虚无缥缈的承诺更加有力的言辞来带给他一些安慰。就在刚才,我许下了第一个虚假的诺言。这时塔姆林开口了,我抬起头,看见他握住了那仙灵的另一只手。
“创世之釜会拯救你。”他说出了这句或许比凡人的界域还要古老的祷言。“母亲会拥你入怀。穿过那扇大门,闻一闻永生之地上牛奶与蜜糖的芬芳吧。从此,你无须再惧怕邪恶,也不会再感受到痛苦。”塔姆林的声音有些动摇,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去吧,走进永恒的怀抱。”
那仙灵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被我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变得绵软无力。我却没有把他的手松开,还在抚摸着他的头发,尽管塔姆林已经松开了手,走开了几步。
我能感觉到塔姆林的目光凝聚在我身上,但我还是无法放开他。我不知道灵魂会在多久之后离开躯体。我站在血泊之中,想着不知他是否明白我刚刚是在骗他,不知他在去了该去的地方之后,有没有把属于他的翅膀拿回来,直到那只手越变越冷。
房中突然响起时钟的报时声,塔姆林握住了我的肩膀。在他手上的暖意隔着睡袍传到我身上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冷。“他走了。松开他吧。”
我望着那仙灵的脸——那张脸是那样的超凡脱尘,那样的异于凡人。究竟是何等残忍的力量能把他伤成那样?
“菲娅。”塔姆林把我的肩膀攥紧,我将那仙灵的头发挽到他那长长尖尖的耳朵后面,后悔自己没有问问他叫什么名字,随后松开了手。
塔姆林带我走上楼梯,我们谁也没有介意我一路留下的血脚印,或是沾在我睡袍前襟上的血渍。我在楼梯顶上停下脚步,挣开了他的手,看着楼下的那张桌子。
“我们不能就这么把他扔下。”我说着又走了下去。塔姆林拽住我的胳膊。
“我知道。”他的语气显得疲惫无力。“我只是想先把你送上楼去。”
然后他会去安葬他。“我要跟你一块去。”
“这么晚了,你出去太过冒险——”
“我可以屏住呼——”
“不行。”他绿色的眸子闪着光。我把腰一挺,可他又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垂了下来。“我必须要一个人完成这件事。”
他低下了头。没有利爪,没有尖牙——什么东西都没办法帮助他战胜这样的敌人,这样的命运。谁也无法与他并肩作战。于是我点了点头,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希望别人打扰。我转身走向卧室,塔姆林仍然站在原地。
“菲娅,”他的声音里充满温柔,我不由得朝他转过身,“为什么?”他把头偏向一侧。“你向来都对仙灵没有好感,而在安德拉斯死后,你还……”即使是在漆黑的廊道上,他那双平日明亮的眼睛也显得很是暗沉。“今天你为什么会……”
我朝他迈了一步,双脚几乎被鲜血黏在了地毯上。我低头看向楼下,那仙灵就趴在桌上,翅膀被扯断的伤口分外刺眼。
“因为我不愿意孤身赴死。”我再次将视线转向塔姆林,声音有些不稳,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希望能在生命将尽之时有人握着我的手,甚至在死后也不松开。人类也好,仙灵也罢,这个要求都不过分。”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紧得发疼。“我很后悔对安德拉斯下了杀手。”我接着说,说出这些话仿佛令我窒息,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我很后悔在我的心里深埋着那样的仇恨。我真希望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而且,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跟人这样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从来都没有。然而塔姆林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我不确定我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该不该跪在地上乞求他的宽恕。如果连一个陌生人都能让他感到那样悲痛,那样内疚,那么安德拉斯的死……等我想要再次开口时,他已经走下了楼梯。
我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注视着他全身上下被染血的外衣勾勒得清晰可见的每一寸肌肉,注视着他背负在肩上的无形的重担。他没有回头看我,而是弯腰抱起了那具残破的尸体,走过花园大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走到楼梯上方的窗户旁边,看着塔姆林抱着尸体穿过沐浴在月色下的花园,进入了绵延起伏的田野,一路上都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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