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清晨，我的颜料和画笔如期而至，不知塔姆林和仆人们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但还没等我细看，塔姆林就拉着我沿着走廊一路来到了某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房间，就连我那天夜里摸黑乱走时都没有来过这里。无须他开口，我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肯定是不久之前才被擦洗过，而且空气里还弥漫着从窗外飘进来的甜美的玫瑰香气。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为我准备的。仿佛我会很介意蜘蛛网和灰尘。
当他在两扇木门前停下时，脸上微微带笑，我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脸上的笑意变淡了。“已经很久没有懂得欣赏的人来过这里了，我很乐意看见有人再度光临。”特别是因为在他的生命中充满了鲜血与死亡的关头。
他推开了画廊的门，眼前的一幕险些令我窒息。
光洁的白色木质地板上洒满了从窗外照进的明媚阳光，入口处很是空旷，只有几张硕大的座椅和长凳，供人……
我木然地沿着狭长的画廊往前走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喉咙，抬头看着两旁的艺术品。
真是琳琅满目，画风各异，却又排布得格外有序，如同一幅自如流淌的无缝画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以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展现着我们的世界。其中既有田园风光，也有人物肖像、静物写生……每一幅艺术品都代表着一个故事和一段经历，它们或高喊、或倾诉、或吟唱着画中的时刻与感觉，想要在时间虚空中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有些画师的视角与我很是接近，他们描摹的色彩和形状我一看就懂；另一些画师则做出了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大胆尝试，用独树一帜的画风绘制出了世界的另一番模样。我仿佛与一个思想与自己大相径庭的人在做灵魂交流，然而在我细看之后，我还是能够理解、感受并且在意他们所要表达的一切。
“我从来都不知道，”塔姆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人类居然能……”见我转身，他没再往下说，我原本按在喉咙上的那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滑到了胸口，此时我心中百感交集，既喜且悲，还有一种难以抵挡的谦卑——站在如此美丽绝伦的艺术品跟前，岂能不让人自觉渺小。
塔姆林站在门边，头像猛兽似的伸着，剩下的半截话还停在他的嘴里。
我擦了擦潮湿的脸颊。“这真是……”完美、神妙、颠覆了我最狂野的想象……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我的手仍然按在胸口。“谢谢你。”他带我欣赏了这么多旷世奇作，带我进入了这间画廊，我却只能用这三个字来表达谢意。
“任何时候想来这里都可以。”
我对他微笑，快要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灿烂的笑意再次在他脸上漾开又转瞬消失。他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随意欣赏。
我在画廊里停留了几个小时——直到被艺术的气息熏陶得有些微醉，直到我饿得眼冒金星，不得不出去觅食。
午饭过后，艾莉丝带我走进一楼的一个空房间，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布和木柄画笔，还有五颜六色的各式颜料——除了我事先要求的四种基本颜色之外，还多了许多种，我再次惊讶、震撼并受宠若惊。
艾莉丝转身离开之后，屋里变得鸦雀无声，整个房间都是我的。
于是我开始了作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星期，我画了一幅又一幅，大部分很不像样，变成了一张张废纸。
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看过我作画，无论塔姆林如何试探我，无论卢西恩如何嘲笑我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衣服，我对我的作品始终难以满意，认为它们跟我脑海中熊熊燃烧的底稿相差甚远。我通常会从黎明画到日暮，有时在那个房间里，有时在花园中。我偶尔会在塔姆林的引领下，到暖春王庭各处走走看看，带着满脑子的新鲜灵感回来，第二天早早地跳下床，将我前日记忆在脑海里的景象和颜色勾勒到画纸上。
有些日子，塔姆林必须要去边境应对威胁，等他身上沾满别人的血回来时，就连画画都无法分散我的注意力。有时候他是野兽形态的样子，有时候则以至高之主的模样出现。他从来不会跟我讲述细节，我也知趣地不会追问，只要他平安回来就足够了。
现在庭园附近都看不见纳加或波吉那样的怪物，但我还是乖乖地远离西边树林，只凭印象画出林中的景色。虽然我时不时地还会被噩梦所累，无法忘却那骇人的一幕，还有我亲自下的杀手，在梦里，那个可怕的苍白的女人把我撕成碎片——隔着朦胧的阴影，从来都看不真切——可我还是慢慢不再那么害怕。留在至高之主身边，你会平安无事的。我选择照做。
暖春王庭里有着绵延起伏的碧绿山岭、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和清澈如镜的幽深湖泊。魔法不仅仅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确切地说是生长在这里。我努力地想要用画笔将它描摹下来，却怎么都捕捉不到魔法的感觉。有时我会壮着胆子画下至高之主的样子，我们在暖洋洋的日子里总会并肩骑马在他的领地上欣赏春光——如今的我已经乐于跟至高之主一路闲谈，甚至能静默无声地跟他独处几个小时。
有可能是徘徊不散的魔法蒙蔽了我的思绪，直到某天早上，当我经过外围的篱笆，想要寻找一处新的适合作画的地点时，我才想起了我的家人。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清新而又温暖。春色此时也已经降临到了凡人的世界。
我的家人如今被篡改了记忆，有人照料，平安无忧，至今也不知道我身在何方。凡人的世界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继续向前运转，仿佛我从未存在过似的。那里只不过少了一个可怜而卑贱的生命，我所认识过、在乎过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想起我来。
那天，我没有画画，也没有跟塔姆林骑马外出，而是坐在了一块空白的画布跟前，脑海中没有任何色彩。
家里没人记得我。对他们来说，我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而塔姆林也让我忘了他们。也许他找来这些颜料就是想要让我分心——希望我能停止抱怨，不再整天缠着他说要和家人见面。又或者，他想让我别再想着疫病和有关皮西亚的所有事情。我已经不再问东问西，照着那苏瑞尔的指示，活得像个愚蠢、没用而又顺从的人类。
整个晚餐时间这些念头都在我脑海里顽固地盘旋不去。塔姆林和卢西恩都注意到我心情不太好，两人自顾自地交谈着。恼怒在我心中消散不去，吃光盘子里的食物之后，我便起身走进了被月光照亮的花园，任由自己迷失在篱笆和花丛织就而成的迷宫里。
我无心思量自己要去往哪个方向。走了一会儿，便在玫瑰园里停下脚步。月光洒在赤红的花瓣上，映出了紫红的色调，白色的花蕊也泛着银光。
“这花园是我父亲专门给我母亲准备的……”身后突然响起塔姆林的声音。我没有回过头去，感觉到他在我身旁停了下来，我攥紧拳头，指甲嵌进了皮肉。“作为他们结合的礼物。”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鲜花，想起我在家里的桌子上画的那些，想必现在都已经皱缩褪色了吧。妮斯塔搞不好会把那些花全都刮下去。
我的手掌被指甲扎得有些疼。无论塔姆林有没有为他们提供衣食，有没有篡改他们的记忆，我都已经从他们的生命中被抹除、被遗忘了。或许我也该让他把我忘掉。他给我备齐了颜料，腾出了绘画的时间和场地；他带我去了星光池塘；还像传说中的狂野骑士那样救了我的命，而我却全然没把那当成一回事。我根本比不上那些狂热的福佑之子。
塔姆林的面具在黑暗中呈现出青铜色，上面镶嵌的翠绿色宝石闪闪发光。“你好像有心事。”
我走向离我最近的玫瑰丛，折下了一枝玫瑰花，荆棘扎破了我的手指。我不顾疼痛，也没有理会从伤口流出的温热鲜血。我永远都不能精确地把这一切描绘下来——永远不可能像画出画廊里那些作品的艺术家那样极尽渲染之能事，永远不能把停留在记忆里的茅屋外面埃兰的那座小花园落在纸上。虽然我已经被家人遗忘了。
塔姆林没有责怪我擅自折下属于他父母的玫瑰花——他的父母也已经离他而去，然而他们很可能彼此相爱，而且也深深地爱着他。要是有人胆敢把他劫走，就算是深入龙潭虎穴，他的家人也会奋不顾身地把他找回去。
尽管手指刺痛，可我还是把那枝玫瑰花拿在手里。“我也说不清自己在离开他们之后怎么会觉得如此愧疚，连画画时都觉得自己自私得可怕。我不该有这种感觉的，对吗？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控制不住。”玫瑰花软弱无力地垂在我的指尖。“这些年来，我为他们的付出……而在你把我劫走的时候，他们却谁都没有出手阻拦。”要是我继续沉浸在这个念头里，恐怕会被巨大的痛苦撕成两半。“真不知道我怎么会以为他们会来——那天晚上，我竟然相信了那普卡制造的幻象，也不知道我怎么直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还在为此而烦恼。”塔姆林沉默了好久，我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跟你相比，跟你的边境和被削弱的魔法相比，我这样自我感伤真是荒唐。”
“如果这些事情让你难过，”他的话语令我从骨子里感到安慰，“那我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荒唐。”
“为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把玫瑰扔进了花丛里。
他拉起我的手，用那只长满老茧、强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将我流血的手牵起，凑到唇边，亲吻我的手掌。仿佛这答案就足够了。
他的嘴唇是如此柔软，呼吸是如此温暖，当他牵起我的另一只手继续亲吻时，我几乎站立不稳。他小心地亲吻着我的手，一股暖流袭遍了我的全身。
他将我的手放下，我看见他的嘴唇上沾着我的血。我的一双手仍然被他攥在掌心，手上的伤口却愈合了。我再次抬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脸上那张闪亮的面具，看着他棕色的皮肤，还有沾着鲜血的嘴唇。只听见他小声对我说：“在享受快乐的时候，永远不要感到愧疚。”他朝我靠近，松开了我的一只手，将那枝刚刚被我摘下的玫瑰花别在了我的耳朵后面。真不知道那枝花是怎么跑到他手里去的，连荆棘都没了踪影。
我不由得将他推开。“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靠得更近，近得我必须把头向后仰，才能让彼此的视线拉开距离。“因为你们人类的喜悦令我沉醉——你们体验那短暂生命的方式，狂热深沉，毫无保留……这有趣极了。我被吸引了，尽管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也尽量不要如此。”
因为我是人类，因为我会变老，因为我会——还没等我细想明白，他就靠得更加近了——慢慢地，仿佛是在给我时间退开，他的双唇吻上了我的脸颊。柔软，温暖，绅士得令人心碎。轻吻过后，他又马上挺直了脊背。从他的嘴唇和我的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就没再动过。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切的答案都会揭晓。”他松开了我的手，后退两步。“但必须要等到适当的时机，直到安全。”虽然四下一片漆黑，但我光从他的语气中就能感觉他的眼里此刻一定充满苦涩。
他转身离开了，我喘了一大口气，这时才意识到刚才一直在屏住呼吸。
直到他离开，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多么渴望着他的温暖，渴望着他的靠近。
波澜在我心中不断漾起，想到我和他之间微妙的变化……早饭过后，我溜出了庭园，想到树林里去呼吸新鲜空气，顺便观察林中的光影与色彩。我带上了弓箭，还有卢西恩送给我的那把镶嵌宝石的狩猎短刀。随身带好武器，总比手无寸铁来得安全。
我在树林和灌木丛间刚刚摸索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感觉有东西跟在我身后——目标离我越来越近，连周围的猛兽都躲了起来。我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我在一棵高大榆树的树干背后停下脚步，静静等待着。
灌木丛里窸窣作响，声音如同有轻风吹过，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认得那信号。
林中噼啪一响，紧跟着是一声狂怒的咆哮，惊起无数飞鸟。
等到我从树后钻出来，走进那一小片空地时，我只是抱起双臂，抬头看着至高之主，他被倒吊在半空中，中了我的陷阱。
即便是双脚朝上，他还是懒洋洋地对着我笑。“真是残忍的人类。”
“谁让你偷偷跟踪别人。”
他咯咯笑了，我走近几步，一缕质感如丝的金色长发刚好垂在我的脸颊旁边，我大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摸，欣赏着那层次丰富的色彩——淡黄、浅棕、深褐，层层递进。我心脏猛跳，恐怕连他都会听得到。然而他却把头朝我一偏，像是无声的邀请，于是我索性把手指插进了他的满头金发里，动作轻柔而小心。他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声，那声音从我的手指一直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要是他整个人都靠在我身上，肌肤与我紧贴在一起，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想到这里，我朝后退去。
他身体上挺，干脆利落地把利爪一挥，割断了被我用来当成吊索的藤蔓。还没等我张口呼喊，他已经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的身份和力量。他朝我走来，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我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表情。
“很好。”不知他是在无视还是隐藏玩味的情绪。“为了以防万一，我想把这个给你。”他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递给了我。
我注视着手里的那三张纸，咬着脸颊内侧的肉。那是一组……五行诗，共有五段，其中有不少生字，看得我直冒冷汗。我恐怕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弄清楚那些字的意思。
“先别急着大惊小怪……”他在我身后说道，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落在纸上。如果我胆子再大一点的话，我甚至能刚好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气息温暖着我的脖颈，还有耳朵。
他清了清嗓子，念起了第一段诗。
美丽姑娘，芳华盛放，
意气风发，不同寻常，
朋友寥寥，独来独往，
追求者众，列队成行，
言辞相拒，不予为双。
我一边听一边把眉毛越挑越高，大概都快要挑出头顶了，我转过身，朝他眨眨眼。他微笑着念完了这段诗，我们的气息交融在了一起。
没有等我回答，塔姆林就抢过了那三张纸，退到一步之外，接着念起了第二段，第二段的措辞显然不如第一段那么恭敬。等到他念完第三段时，我觉得双颊滚烫。塔姆林没有继续念出第四段，而是把纸递回到了我手上。
“每段诗第二行和第四行的后半句。”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我手里的纸。
不同寻常、列队成行。我的视线又跳到了第二段。毁灭消亡、愈燃愈旺。
“这些是——”我惊呼一声。
“你之前写下来的那些词太有趣，实在是无法令我忘怀，然而却根本不适合把它们放在情诗里。”当他注意到我在发出无声的询问时，又接着说，“我当年曾经和父亲的战队一起守卫边境，那时候，我们偶尔会把写五行打油诗当作消遣，比比谁的用词最肮脏。我这个人向来喜欢求胜，于是花了不少工夫。”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写的那一长串词记下来的，我也不想知道。在确定我不会朝他射箭之后，塔姆林又把那三张纸拿了过去，念起了第五段，也是最肮脏最龌龊的一段。
等他念完，我仰头大笑，笑声如同阳光，击碎了经年不化的寒冰。
当我们走出那片空地，沿着起伏的山岭返回庭园时，笑容依然逗留在我的脸上。“当时你说——我是说玫瑰园的那个晚上……”我略作沉吟，“当时你说，那花园是你的父亲为你的母亲准备的，作为结合的礼物——结合，而不是结婚？”
“高等魔仙大多数都会结婚。”他的金色皮肤泛起红晕。“但如果他们受到祝福的话，就会找到自己的伴侣——在各方面都极为契合的佳偶。高等魔仙的夫妻之间未必能达到契合的程度，但若是能找得到伴侣，两人就能建立深深的联结，相比之下，婚姻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实在不敢开口问他有没有仙灵跟人类建立过伴侣的联结，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的父母现在在哪儿？他们怎么了？”
他下颌的肌肉微微抽动，令我不禁后悔多此一问，痛苦在他的眼中若隐若现。“我的父亲……”利爪就快要伸出指尖，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我果然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父亲跟卢西恩的父亲一样坏，甚至更坏。我的两位兄长也和他一样。他们所有人全都需要奴隶侍奉。而且我的哥哥们……条约签订时我年纪还小，可我还是清楚地记得我两位哥哥的所作所为……”他的声音越说越小。“那些事情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清楚的印记，因此当我看见你，还有你家的房子时，我实在不能——也不会让自己跟他们一样。我不会对你或你的家人造成任何伤害，也不会让你遭受仙灵的鞭打。”
奴隶，原来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奴隶。我不愿意多问，也从没有寻找过奴隶的痕迹，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在他的大部分同族眼中，在他的世界里，我跟奴隶没什么两样。恰恰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主动让我知道那个漏洞的存在，给我自由，让我在皮西亚自在地生活。
“谢谢你。”我对塔姆林说道。他耸了耸肩，仿佛在把仁慈连同肩上的愧疚一起甩掉。“那你的母亲呢？”
塔姆林长出了一口气。“我的母亲，她深爱着我的父亲。她对父亲的爱太深太深，两人结合之后即使她也看出了他暴虐成性的一面，却不愿意说出任何对他不敬的话。我对父亲的王位从来都没有觊觎，也没有向往。要是我的哥哥们怀疑我存有争夺王位之心，恐怕都不会让我活到成年。所以在我成长到一定的年纪之后，就加入了父亲的战队接受训练，希望有朝一日能为父亲或是继承王位的某位兄长效命。”他弯曲手指，仿佛想象着底下的利爪。“我从很久之前就意识到，只有战斗和杀戮才是我擅长做的事。”
“对此我深表怀疑。”我说。
他坏坏地冲我一笑。“噢，我勉强会拉一点小提琴，可是至高之主的儿子是不能去当吟游诗人的。于是我一心为父亲效力，唯父命是从，为他冲锋陷阵，阴谋诡计那些事就留给我的哥哥们去操心好了。然而随着我力量的不断增长，想藏也藏不住，尤其是在仙灵中间。”他摇了摇头。“幸运也好，不幸也罢，他们全都死在了某个敌对王庭至高之主的手上。或许是创世之釜垂怜，总之只有我活了下来。母亲的离世令我忧伤不已，至于其他人……”他耸肩的姿势太过紧绷。“如果我有和你一样的遭遇，我的两位兄长是绝对不会跑来救我的。”
我抬头看着他。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而冷酷的世界啊，为了权柄，为了复仇，为了恩怨，为了掌势，家人之间竟会自相残杀。也许他的慷慨，他的仁慈，都是他往昔遭遇的折射；也许他在见到我的时候，有种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感觉。“对于你母亲不幸离世，我很难过。”我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他聊表安慰，来报答他给予我的所有。他对我微微一笑。“于是，你就是这样当上至高之主的。”
“大多数至高之主从小就会接受礼仪、律法与王庭战争等各方面的训练，当王位突然落到我头上时，过渡得有些突兀。我父亲的很多侍臣都转而投奔了别的王庭，不愿意被一只野兽战士大呼小喝。”
半开化的野兽，妮斯塔曾经这么称呼我。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理解他的感受。但我只是对他说：“那他们全都是蠢货。是你保护这片领地，控制了疫病的蔓延。他们全都是蠢货。”我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黑影却在塔姆林的眼中掠过，他的肩膀似乎微微朝内一弯。没等我多问，我们已经走出了小树林，高低起伏的山岭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远处的许多山头上都站着不少脸戴面具的仙灵，似乎在搭着未被点燃的柴火堆。“那边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问道。
“他们在搭篝火——是为卡兰麦在做准备。还有两天时间。”
“为什么做准备？”
“有没有听过烈火之夜？”
我摇了摇头。“在人类的土地上，自从你们——我是说你的同族离开之后，我们就不再庆祝节日了。在某些地方甚至是被明令禁止的。我们连你们神灵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卡兰麦——烈火之夜是用来庆祝什么的？”
他摸了摸脖子。“就是一场春季庆典，我们会在庆典上点燃篝火，而且我们创造的魔法会帮助大地复苏，迎来新的一年。”
“你们是怎么创造魔法的？”
“届时会举行仪式，不过那仪式很有仙灵族特色。”他绷紧下颌，继续朝前走去，离那些未点燃的柴火堆越来越远。“近来你也许会发现身边的仙灵要比平日里多出很多——有些来自暖春王庭，有些是从别的地方赶来的。在烈火之夜，他们可以不受限制地穿过边界，自由旅行。”
“我还以为疫病已经把他们都吓跑了呢。”
“这话不假。但还是有不少人会来到这里。反正离他们远点，待在房子里就不会有危险。我们会在两天之后的日落时分点燃篝火，在那之前万一你遇到他们的话，别理就好。”
“我不会受邀参加你们的庆典吗？”
“你不会的。”他把拳头攥紧又松开，仿佛在努力让利爪不要伸出来。
虽然我努力让自己别在意这件事，还是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沮丧。
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这样的沉默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出现过了。
在我们走进花园时，塔姆林愣了一下——不是因为我或是我们之间尴尬的气氛——而是四下里静得吓人，这通常意味着有某个更加讨厌的仙灵就在附近。塔姆林露出利齿，低声咆哮道：“躲起来，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说完他就消失不见了。
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回头朝石子路两旁张望，不知如何是好。要是这里真有东西，我根本无处可躲。也许我应该去帮他才对，可是他是至高之主，我多手多脚只会碍他的事。
我刚刚躲到篱笆后面，就听见塔姆林和卢西恩走了过来。我小声骂了一句，呆呆地站在那里。或许我应该沿着田垄溜进马厩，若是有意外发生，马厩不光能让我藏身，我还能骑马逃命。正当我溜出花园，准备钻进几步外高高的草丛时，听见篱笆的另一边响起了塔姆林的怒吼声。
我转过身，恰好能透过茂密的叶片窥见他们俩。躲起来，他叮嘱过我。如果我现在乱动，肯定会被发现。
“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塔姆林在说话——对象却不是卢西恩。他们两人面朝着空气。那里似乎有人，又似乎没人，看来是个隐形的对手。要不是因为我紧跟着又听见了某个低沉空洞的声音，我肯定会以为这两个人是在捉弄我。
“你持续的行为在王庭里吸引了不少眼球。”那个深邃的声音嘶嘶地说。尽管春意融融，我还是打了个寒战。“她已经开始好奇——好奇你为什么还没放弃，还有不久之前怎么会有四个纳加无故死去。”
“塔姆林跟那些蠢货可不一样。”卢西恩挺起肩膀呛声说着，跟先前比起来，显得战力十足，难怪在他的房间里挂满了武器。“如果她想让我们卑躬屈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嘶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你们对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出言就这么不敬吗？只需要开口说上一个字，她就能毁掉你们可悲的田产。在得知你们擅自派兵之后，她可不太高兴。”那声音似乎转向了塔姆林。“但是，既然没搞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她也就没再追究。”
从至高之主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但他却平静地回答：“请你告诉她，我已经厌倦了帮她清理她甩在我边境上的垃圾。”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如同沙粒在流淌。“她放出那些，是作为赠礼，也是作为提醒，一旦被她发现你擅自打破约定的话——”
“他没有。”卢西恩咆哮道，“现在，请你滚回去。边境上已经到处都是你的同类了，别再来玷污我们的房子。说起这个，离洞穴远一点，像你这种渣滓不该擅闯那样的地方。”
塔姆林也怒声认同。
那个看不见的身影又大笑起来，声音邪恶得令人不寒而栗。“尽管你有一颗石头心，塔姆林。”塔姆林愣住了。“在你的心里分明还住着恐惧。”那声音变成了沉吟。“别太担心了，至高之主大人。”这名号被它说得如同是个笑话。“很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烧死在地狱里吧。”卢西恩替塔姆林答道，那个东西再次放声大笑，随后传来皮革翅膀扇动的声响，一股臭气打在我的脸上，四周重归死寂。
霎时间，只听见深深的呼吸声。我闭上了眼睛，也需要用深呼吸来稳定心绪，这时有一双大手抓紧了我的肩膀，吓得我惊呼了一声。
“它已经走了。”塔姆林说着松开手。我用尽力气才没有瘫倒在篱笆上。
“你听见了什么？”卢西恩绕到我身边，交叠双臂追问道。我注视着塔姆林的脸，才发现那张脸此时被气得煞白，显然刚才那个东西让他愤怒不已。我只好将视线又移回到卢西恩身上。
“没什么。我反正什么也没听懂。”这是实话。我对他们说的话完全不解其意，而且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它是谁——是什么东西？”
塔姆林踱着步子，碎石子在他脚下嘎吱作响。“那些把你们人类吓破胆的传说，讲述的正是皮西亚的某些仙灵，比如说你刚才听到的那一个。”
在那嘶嘶的声音里，我确实听出了人类受难者的惨叫声，还有年轻女子在遭遇开膛破肚拖上祭坛时的哀号声。它提到的王庭似乎指的不是塔姆林的领地——难道那个她就是杀死塔姆林父母的凶手？说不定是一位至高主母，与至高之主地位相当。考虑到高等魔仙对自己的家人都能如此心狠手辣，对待敌人更会毫不留情。如果王庭之间将要爆发战争，如果疫病已经削弱了塔姆林的力量……
“要是阿特尔看见了她——”卢西恩往左右看了一眼。
“它没看见。”塔姆林说。
“你确定——”
“它没看见。”塔姆林回头对卢西恩吼道，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苍白，怒气未消，嘴唇紧抿。“晚餐时分再见。”
我听懂了他这是在命令我退下，再说我也恨不得马上回到卧室，于是立即转身走回庭园，一路上想着那个她究竟是什么人，竟会让塔姆林和卢西恩如此紧张，还能让刚才那个东西跑来为她传话。
我实在不想听懂风中的低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他在两扇木门前停下时，脸上微微带笑，我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他脸上的笑意变淡了。“已经很久没有懂得欣赏的人来过这里了，我很乐意看见有人再度光临。”特别是因为在他的生命中充满了鲜血与死亡的关头。
他推开了画廊的门，眼前的一幕险些令我窒息。
光洁的白色木质地板上洒满了从窗外照进的明媚阳光，入口处很是空旷，只有几张硕大的座椅和长凳，供人……
我木然地沿着狭长的画廊往前走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喉咙，抬头看着两旁的艺术品。
真是琳琅满目，画风各异，却又排布得格外有序，如同一幅自如流淌的无缝画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以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展现着我们的世界。其中既有田园风光，也有人物肖像、静物写生……每一幅艺术品都代表着一个故事和一段经历，它们或高喊、或倾诉、或吟唱着画中的时刻与感觉，想要在时间虚空中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有些画师的视角与我很是接近，他们描摹的色彩和形状我一看就懂；另一些画师则做出了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大胆尝试，用独树一帜的画风绘制出了世界的另一番模样。我仿佛与一个思想与自己大相径庭的人在做灵魂交流，然而在我细看之后，我还是能够理解、感受并且在意他们所要表达的一切。
“我从来都不知道，”塔姆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人类居然能……”见我转身，他没再往下说，我原本按在喉咙上的那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滑到了胸口，此时我心中百感交集，既喜且悲，还有一种难以抵挡的谦卑——站在如此美丽绝伦的艺术品跟前，岂能不让人自觉渺小。
塔姆林站在门边，头像猛兽似的伸着，剩下的半截话还停在他的嘴里。
我擦了擦潮湿的脸颊。“这真是……”完美、神妙、颠覆了我最狂野的想象……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我的手仍然按在胸口。“谢谢你。”他带我欣赏了这么多旷世奇作，带我进入了这间画廊，我却只能用这三个字来表达谢意。
“任何时候想来这里都可以。”
我对他微笑，快要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灿烂的笑意再次在他脸上漾开又转瞬消失。他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随意欣赏。
我在画廊里停留了几个小时——直到被艺术的气息熏陶得有些微醉，直到我饿得眼冒金星，不得不出去觅食。
午饭过后，艾莉丝带我走进一楼的一个空房间，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布和木柄画笔，还有五颜六色的各式颜料——除了我事先要求的四种基本颜色之外，还多了许多种，我再次惊讶、震撼并受宠若惊。
艾莉丝转身离开之后，屋里变得鸦雀无声，整个房间都是我的。
于是我开始了作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星期，我画了一幅又一幅，大部分很不像样，变成了一张张废纸。
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看过我作画，无论塔姆林如何试探我，无论卢西恩如何嘲笑我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衣服，我对我的作品始终难以满意，认为它们跟我脑海中熊熊燃烧的底稿相差甚远。我通常会从黎明画到日暮，有时在那个房间里，有时在花园中。我偶尔会在塔姆林的引领下，到暖春王庭各处走走看看，带着满脑子的新鲜灵感回来，第二天早早地跳下床，将我前日记忆在脑海里的景象和颜色勾勒到画纸上。
有些日子，塔姆林必须要去边境应对威胁，等他身上沾满别人的血回来时，就连画画都无法分散我的注意力。有时候他是野兽形态的样子，有时候则以至高之主的模样出现。他从来不会跟我讲述细节，我也知趣地不会追问，只要他平安回来就足够了。
现在庭园附近都看不见纳加或波吉那样的怪物，但我还是乖乖地远离西边树林，只凭印象画出林中的景色。虽然我时不时地还会被噩梦所累，无法忘却那骇人的一幕，还有我亲自下的杀手，在梦里，那个可怕的苍白的女人把我撕成碎片——隔着朦胧的阴影，从来都看不真切——可我还是慢慢不再那么害怕。留在至高之主身边，你会平安无事的。我选择照做。
暖春王庭里有着绵延起伏的碧绿山岭、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和清澈如镜的幽深湖泊。魔法不仅仅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确切地说是生长在这里。我努力地想要用画笔将它描摹下来，却怎么都捕捉不到魔法的感觉。有时我会壮着胆子画下至高之主的样子，我们在暖洋洋的日子里总会并肩骑马在他的领地上欣赏春光——如今的我已经乐于跟至高之主一路闲谈，甚至能静默无声地跟他独处几个小时。
有可能是徘徊不散的魔法蒙蔽了我的思绪，直到某天早上，当我经过外围的篱笆，想要寻找一处新的适合作画的地点时，我才想起了我的家人。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清新而又温暖。春色此时也已经降临到了凡人的世界。
我的家人如今被篡改了记忆，有人照料，平安无忧，至今也不知道我身在何方。凡人的世界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继续向前运转，仿佛我从未存在过似的。那里只不过少了一个可怜而卑贱的生命，我所认识过、在乎过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想起我来。
那天，我没有画画，也没有跟塔姆林骑马外出，而是坐在了一块空白的画布跟前，脑海中没有任何色彩。
家里没人记得我。对他们来说，我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而塔姆林也让我忘了他们。也许他找来这些颜料就是想要让我分心——希望我能停止抱怨，不再整天缠着他说要和家人见面。又或者，他想让我别再想着疫病和有关皮西亚的所有事情。我已经不再问东问西，照着那苏瑞尔的指示，活得像个愚蠢、没用而又顺从的人类。
整个晚餐时间这些念头都在我脑海里顽固地盘旋不去。塔姆林和卢西恩都注意到我心情不太好，两人自顾自地交谈着。恼怒在我心中消散不去，吃光盘子里的食物之后，我便起身走进了被月光照亮的花园，任由自己迷失在篱笆和花丛织就而成的迷宫里。
我无心思量自己要去往哪个方向。走了一会儿，便在玫瑰园里停下脚步。月光洒在赤红的花瓣上，映出了紫红的色调，白色的花蕊也泛着银光。
“这花园是我父亲专门给我母亲准备的……”身后突然响起塔姆林的声音。我没有回过头去，感觉到他在我身旁停了下来，我攥紧拳头，指甲嵌进了皮肉。“作为他们结合的礼物。”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鲜花，想起我在家里的桌子上画的那些，想必现在都已经皱缩褪色了吧。妮斯塔搞不好会把那些花全都刮下去。
我的手掌被指甲扎得有些疼。无论塔姆林有没有为他们提供衣食，有没有篡改他们的记忆，我都已经从他们的生命中被抹除、被遗忘了。或许我也该让他把我忘掉。他给我备齐了颜料，腾出了绘画的时间和场地；他带我去了星光池塘；还像传说中的狂野骑士那样救了我的命，而我却全然没把那当成一回事。我根本比不上那些狂热的福佑之子。
塔姆林的面具在黑暗中呈现出青铜色，上面镶嵌的翠绿色宝石闪闪发光。“你好像有心事。”
我走向离我最近的玫瑰丛，折下了一枝玫瑰花，荆棘扎破了我的手指。我不顾疼痛，也没有理会从伤口流出的温热鲜血。我永远都不能精确地把这一切描绘下来——永远不可能像画出画廊里那些作品的艺术家那样极尽渲染之能事，永远不能把停留在记忆里的茅屋外面埃兰的那座小花园落在纸上。虽然我已经被家人遗忘了。
塔姆林没有责怪我擅自折下属于他父母的玫瑰花——他的父母也已经离他而去，然而他们很可能彼此相爱，而且也深深地爱着他。要是有人胆敢把他劫走，就算是深入龙潭虎穴，他的家人也会奋不顾身地把他找回去。
尽管手指刺痛，可我还是把那枝玫瑰花拿在手里。“我也说不清自己在离开他们之后怎么会觉得如此愧疚，连画画时都觉得自己自私得可怕。我不该有这种感觉的，对吗？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控制不住。”玫瑰花软弱无力地垂在我的指尖。“这些年来，我为他们的付出……而在你把我劫走的时候，他们却谁都没有出手阻拦。”要是我继续沉浸在这个念头里，恐怕会被巨大的痛苦撕成两半。“真不知道我怎么会以为他们会来——那天晚上，我竟然相信了那普卡制造的幻象，也不知道我怎么直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还在为此而烦恼。”塔姆林沉默了好久，我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跟你相比，跟你的边境和被削弱的魔法相比，我这样自我感伤真是荒唐。”
“如果这些事情让你难过，”他的话语令我从骨子里感到安慰，“那我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荒唐。”
“为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把玫瑰扔进了花丛里。
他拉起我的手，用那只长满老茧、强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将我流血的手牵起，凑到唇边，亲吻我的手掌。仿佛这答案就足够了。
他的嘴唇是如此柔软，呼吸是如此温暖，当他牵起我的另一只手继续亲吻时，我几乎站立不稳。他小心地亲吻着我的手，一股暖流袭遍了我的全身。
他将我的手放下，我看见他的嘴唇上沾着我的血。我的一双手仍然被他攥在掌心，手上的伤口却愈合了。我再次抬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脸上那张闪亮的面具，看着他棕色的皮肤，还有沾着鲜血的嘴唇。只听见他小声对我说：“在享受快乐的时候，永远不要感到愧疚。”他朝我靠近，松开了我的一只手，将那枝刚刚被我摘下的玫瑰花别在了我的耳朵后面。真不知道那枝花是怎么跑到他手里去的，连荆棘都没了踪影。
我不由得将他推开。“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靠得更近，近得我必须把头向后仰，才能让彼此的视线拉开距离。“因为你们人类的喜悦令我沉醉——你们体验那短暂生命的方式，狂热深沉，毫无保留……这有趣极了。我被吸引了，尽管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也尽量不要如此。”
因为我是人类，因为我会变老，因为我会——还没等我细想明白，他就靠得更加近了——慢慢地，仿佛是在给我时间退开，他的双唇吻上了我的脸颊。柔软，温暖，绅士得令人心碎。轻吻过后，他又马上挺直了脊背。从他的嘴唇和我的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就没再动过。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切的答案都会揭晓。”他松开了我的手，后退两步。“但必须要等到适当的时机，直到安全。”虽然四下一片漆黑，但我光从他的语气中就能感觉他的眼里此刻一定充满苦涩。
他转身离开了，我喘了一大口气，这时才意识到刚才一直在屏住呼吸。
直到他离开，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多么渴望着他的温暖，渴望着他的靠近。
波澜在我心中不断漾起，想到我和他之间微妙的变化……早饭过后，我溜出了庭园，想到树林里去呼吸新鲜空气，顺便观察林中的光影与色彩。我带上了弓箭，还有卢西恩送给我的那把镶嵌宝石的狩猎短刀。随身带好武器，总比手无寸铁来得安全。
我在树林和灌木丛间刚刚摸索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感觉有东西跟在我身后——目标离我越来越近，连周围的猛兽都躲了起来。我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我在一棵高大榆树的树干背后停下脚步，静静等待着。
灌木丛里窸窣作响，声音如同有轻风吹过，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认得那信号。
林中噼啪一响，紧跟着是一声狂怒的咆哮，惊起无数飞鸟。
等到我从树后钻出来，走进那一小片空地时，我只是抱起双臂，抬头看着至高之主，他被倒吊在半空中，中了我的陷阱。
即便是双脚朝上，他还是懒洋洋地对着我笑。“真是残忍的人类。”
“谁让你偷偷跟踪别人。”
他咯咯笑了，我走近几步，一缕质感如丝的金色长发刚好垂在我的脸颊旁边，我大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摸，欣赏着那层次丰富的色彩——淡黄、浅棕、深褐，层层递进。我心脏猛跳，恐怕连他都会听得到。然而他却把头朝我一偏，像是无声的邀请，于是我索性把手指插进了他的满头金发里，动作轻柔而小心。他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声，那声音从我的手指一直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要是他整个人都靠在我身上，肌肤与我紧贴在一起，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想到这里，我朝后退去。
他身体上挺，干脆利落地把利爪一挥，割断了被我用来当成吊索的藤蔓。还没等我张口呼喊，他已经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的身份和力量。他朝我走来，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我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表情。
“很好。”不知他是在无视还是隐藏玩味的情绪。“为了以防万一，我想把这个给你。”他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递给了我。
我注视着手里的那三张纸，咬着脸颊内侧的肉。那是一组……五行诗，共有五段，其中有不少生字，看得我直冒冷汗。我恐怕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弄清楚那些字的意思。
“先别急着大惊小怪……”他在我身后说道，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落在纸上。如果我胆子再大一点的话，我甚至能刚好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气息温暖着我的脖颈，还有耳朵。
他清了清嗓子，念起了第一段诗。
美丽姑娘，芳华盛放，
意气风发，不同寻常，
朋友寥寥，独来独往，
追求者众，列队成行，
言辞相拒，不予为双。
我一边听一边把眉毛越挑越高，大概都快要挑出头顶了，我转过身，朝他眨眨眼。他微笑着念完了这段诗，我们的气息交融在了一起。
没有等我回答，塔姆林就抢过了那三张纸，退到一步之外，接着念起了第二段，第二段的措辞显然不如第一段那么恭敬。等到他念完第三段时，我觉得双颊滚烫。塔姆林没有继续念出第四段，而是把纸递回到了我手上。
“每段诗第二行和第四行的后半句。”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我手里的纸。
不同寻常、列队成行。我的视线又跳到了第二段。毁灭消亡、愈燃愈旺。
“这些是——”我惊呼一声。
“你之前写下来的那些词太有趣，实在是无法令我忘怀，然而却根本不适合把它们放在情诗里。”当他注意到我在发出无声的询问时，又接着说，“我当年曾经和父亲的战队一起守卫边境，那时候，我们偶尔会把写五行打油诗当作消遣，比比谁的用词最肮脏。我这个人向来喜欢求胜，于是花了不少工夫。”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写的那一长串词记下来的，我也不想知道。在确定我不会朝他射箭之后，塔姆林又把那三张纸拿了过去，念起了第五段，也是最肮脏最龌龊的一段。
等他念完，我仰头大笑，笑声如同阳光，击碎了经年不化的寒冰。
当我们走出那片空地，沿着起伏的山岭返回庭园时，笑容依然逗留在我的脸上。“当时你说——我是说玫瑰园的那个晚上……”我略作沉吟，“当时你说，那花园是你的父亲为你的母亲准备的，作为结合的礼物——结合，而不是结婚？”
“高等魔仙大多数都会结婚。”他的金色皮肤泛起红晕。“但如果他们受到祝福的话，就会找到自己的伴侣——在各方面都极为契合的佳偶。高等魔仙的夫妻之间未必能达到契合的程度，但若是能找得到伴侣，两人就能建立深深的联结，相比之下，婚姻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实在不敢开口问他有没有仙灵跟人类建立过伴侣的联结，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的父母现在在哪儿？他们怎么了？”
他下颌的肌肉微微抽动，令我不禁后悔多此一问，痛苦在他的眼中若隐若现。“我的父亲……”利爪就快要伸出指尖，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我果然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父亲跟卢西恩的父亲一样坏，甚至更坏。我的两位兄长也和他一样。他们所有人全都需要奴隶侍奉。而且我的哥哥们……条约签订时我年纪还小，可我还是清楚地记得我两位哥哥的所作所为……”他的声音越说越小。“那些事情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清楚的印记，因此当我看见你，还有你家的房子时，我实在不能——也不会让自己跟他们一样。我不会对你或你的家人造成任何伤害，也不会让你遭受仙灵的鞭打。”
奴隶，原来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奴隶。我不愿意多问，也从没有寻找过奴隶的痕迹，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在他的大部分同族眼中，在他的世界里，我跟奴隶没什么两样。恰恰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主动让我知道那个漏洞的存在，给我自由，让我在皮西亚自在地生活。
“谢谢你。”我对塔姆林说道。他耸了耸肩，仿佛在把仁慈连同肩上的愧疚一起甩掉。“那你的母亲呢？”
塔姆林长出了一口气。“我的母亲，她深爱着我的父亲。她对父亲的爱太深太深，两人结合之后即使她也看出了他暴虐成性的一面，却不愿意说出任何对他不敬的话。我对父亲的王位从来都没有觊觎，也没有向往。要是我的哥哥们怀疑我存有争夺王位之心，恐怕都不会让我活到成年。所以在我成长到一定的年纪之后，就加入了父亲的战队接受训练，希望有朝一日能为父亲或是继承王位的某位兄长效命。”他弯曲手指，仿佛想象着底下的利爪。“我从很久之前就意识到，只有战斗和杀戮才是我擅长做的事。”
“对此我深表怀疑。”我说。
他坏坏地冲我一笑。“噢，我勉强会拉一点小提琴，可是至高之主的儿子是不能去当吟游诗人的。于是我一心为父亲效力，唯父命是从，为他冲锋陷阵，阴谋诡计那些事就留给我的哥哥们去操心好了。然而随着我力量的不断增长，想藏也藏不住，尤其是在仙灵中间。”他摇了摇头。“幸运也好，不幸也罢，他们全都死在了某个敌对王庭至高之主的手上。或许是创世之釜垂怜，总之只有我活了下来。母亲的离世令我忧伤不已，至于其他人……”他耸肩的姿势太过紧绷。“如果我有和你一样的遭遇，我的两位兄长是绝对不会跑来救我的。”
我抬头看着他。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而冷酷的世界啊，为了权柄，为了复仇，为了恩怨，为了掌势，家人之间竟会自相残杀。也许他的慷慨，他的仁慈，都是他往昔遭遇的折射；也许他在见到我的时候，有种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感觉。“对于你母亲不幸离世，我很难过。”我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他聊表安慰，来报答他给予我的所有。他对我微微一笑。“于是，你就是这样当上至高之主的。”
“大多数至高之主从小就会接受礼仪、律法与王庭战争等各方面的训练，当王位突然落到我头上时，过渡得有些突兀。我父亲的很多侍臣都转而投奔了别的王庭，不愿意被一只野兽战士大呼小喝。”
半开化的野兽，妮斯塔曾经这么称呼我。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理解他的感受。但我只是对他说：“那他们全都是蠢货。是你保护这片领地，控制了疫病的蔓延。他们全都是蠢货。”我又重复了一遍。
然而黑影却在塔姆林的眼中掠过，他的肩膀似乎微微朝内一弯。没等我多问，我们已经走出了小树林，高低起伏的山岭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远处的许多山头上都站着不少脸戴面具的仙灵，似乎在搭着未被点燃的柴火堆。“那边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问道。
“他们在搭篝火——是为卡兰麦在做准备。还有两天时间。”
“为什么做准备？”
“有没有听过烈火之夜？”
我摇了摇头。“在人类的土地上，自从你们——我是说你的同族离开之后，我们就不再庆祝节日了。在某些地方甚至是被明令禁止的。我们连你们神灵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卡兰麦——烈火之夜是用来庆祝什么的？”
他摸了摸脖子。“就是一场春季庆典，我们会在庆典上点燃篝火，而且我们创造的魔法会帮助大地复苏，迎来新的一年。”
“你们是怎么创造魔法的？”
“届时会举行仪式，不过那仪式很有仙灵族特色。”他绷紧下颌，继续朝前走去，离那些未点燃的柴火堆越来越远。“近来你也许会发现身边的仙灵要比平日里多出很多——有些来自暖春王庭，有些是从别的地方赶来的。在烈火之夜，他们可以不受限制地穿过边界，自由旅行。”
“我还以为疫病已经把他们都吓跑了呢。”
“这话不假。但还是有不少人会来到这里。反正离他们远点，待在房子里就不会有危险。我们会在两天之后的日落时分点燃篝火，在那之前万一你遇到他们的话，别理就好。”
“我不会受邀参加你们的庆典吗？”
“你不会的。”他把拳头攥紧又松开，仿佛在努力让利爪不要伸出来。
虽然我努力让自己别在意这件事，还是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沮丧。
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这样的沉默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出现过了。
在我们走进花园时，塔姆林愣了一下——不是因为我或是我们之间尴尬的气氛——而是四下里静得吓人，这通常意味着有某个更加讨厌的仙灵就在附近。塔姆林露出利齿，低声咆哮道：“躲起来，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说完他就消失不见了。
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回头朝石子路两旁张望，不知如何是好。要是这里真有东西，我根本无处可躲。也许我应该去帮他才对，可是他是至高之主，我多手多脚只会碍他的事。
我刚刚躲到篱笆后面，就听见塔姆林和卢西恩走了过来。我小声骂了一句，呆呆地站在那里。或许我应该沿着田垄溜进马厩，若是有意外发生，马厩不光能让我藏身，我还能骑马逃命。正当我溜出花园，准备钻进几步外高高的草丛时，听见篱笆的另一边响起了塔姆林的怒吼声。
我转过身，恰好能透过茂密的叶片窥见他们俩。躲起来，他叮嘱过我。如果我现在乱动，肯定会被发现。
“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塔姆林在说话——对象却不是卢西恩。他们两人面朝着空气。那里似乎有人，又似乎没人，看来是个隐形的对手。要不是因为我紧跟着又听见了某个低沉空洞的声音，我肯定会以为这两个人是在捉弄我。
“你持续的行为在王庭里吸引了不少眼球。”那个深邃的声音嘶嘶地说。尽管春意融融，我还是打了个寒战。“她已经开始好奇——好奇你为什么还没放弃，还有不久之前怎么会有四个纳加无故死去。”
“塔姆林跟那些蠢货可不一样。”卢西恩挺起肩膀呛声说着，跟先前比起来，显得战力十足，难怪在他的房间里挂满了武器。“如果她想让我们卑躬屈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嘶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你们对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出言就这么不敬吗？只需要开口说上一个字，她就能毁掉你们可悲的田产。在得知你们擅自派兵之后，她可不太高兴。”那声音似乎转向了塔姆林。“但是，既然没搞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她也就没再追究。”
从至高之主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但他却平静地回答：“请你告诉她，我已经厌倦了帮她清理她甩在我边境上的垃圾。”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如同沙粒在流淌。“她放出那些，是作为赠礼，也是作为提醒，一旦被她发现你擅自打破约定的话——”
“他没有。”卢西恩咆哮道，“现在，请你滚回去。边境上已经到处都是你的同类了，别再来玷污我们的房子。说起这个，离洞穴远一点，像你这种渣滓不该擅闯那样的地方。”
塔姆林也怒声认同。
那个看不见的身影又大笑起来，声音邪恶得令人不寒而栗。“尽管你有一颗石头心，塔姆林。”塔姆林愣住了。“在你的心里分明还住着恐惧。”那声音变成了沉吟。“别太担心了，至高之主大人。”这名号被它说得如同是个笑话。“很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烧死在地狱里吧。”卢西恩替塔姆林答道，那个东西再次放声大笑，随后传来皮革翅膀扇动的声响，一股臭气打在我的脸上，四周重归死寂。
霎时间，只听见深深的呼吸声。我闭上了眼睛，也需要用深呼吸来稳定心绪，这时有一双大手抓紧了我的肩膀，吓得我惊呼了一声。
“它已经走了。”塔姆林说着松开手。我用尽力气才没有瘫倒在篱笆上。
“你听见了什么？”卢西恩绕到我身边，交叠双臂追问道。我注视着塔姆林的脸，才发现那张脸此时被气得煞白，显然刚才那个东西让他愤怒不已。我只好将视线又移回到卢西恩身上。
“没什么。我反正什么也没听懂。”这是实话。我对他们说的话完全不解其意，而且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它是谁——是什么东西？”
塔姆林踱着步子，碎石子在他脚下嘎吱作响。“那些把你们人类吓破胆的传说，讲述的正是皮西亚的某些仙灵，比如说你刚才听到的那一个。”
在那嘶嘶的声音里，我确实听出了人类受难者的惨叫声，还有年轻女子在遭遇开膛破肚拖上祭坛时的哀号声。它提到的王庭似乎指的不是塔姆林的领地——难道那个她就是杀死塔姆林父母的凶手？说不定是一位至高主母，与至高之主地位相当。考虑到高等魔仙对自己的家人都能如此心狠手辣，对待敌人更会毫不留情。如果王庭之间将要爆发战争，如果疫病已经削弱了塔姆林的力量……
“要是阿特尔看见了她——”卢西恩往左右看了一眼。
“它没看见。”塔姆林说。
“你确定——”
“它没看见。”塔姆林回头对卢西恩吼道，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苍白，怒气未消，嘴唇紧抿。“晚餐时分再见。”
我听懂了他这是在命令我退下，再说我也恨不得马上回到卧室，于是立即转身走回庭园，一路上想着那个她究竟是什么人，竟会让塔姆林和卢西恩如此紧张，还能让刚才那个东西跑来为她传话。
我实在不想听懂风中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