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阿特尔用冰冷的手抓着我的上臂，把我半拖半拽地拉进了王座大厅，甚至懒得缴下我的武器，我们都明白反正那武器也发挥不了任何用处。
塔姆林。艾莉丝和她的两个外甥。我的姐姐们。卢西恩。眼见阿特尔这邪魔从上方压下来，我默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人的名字。阿特尔间或会扇动它那皮革样的翅膀——要不是因为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尖叫，我也许会问问他怎么不直接杀了我。阿特尔向前滑着步子，长着利爪的双脚悠然自得地在洞穴地面上摩擦而过，拽着我往前走。它跟我画下来的模样毫无二致。
一双双斜睨着我的眼睛一路跟在我的身后，残忍而凶残，谁都不在意被控制在阿特尔利爪下的我是死还是活。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仙灵，也有少数高等魔仙。
我们经过了两道古老而巨大的石门——比塔姆林的庭园还要高——走进了用乳白色的石料雕砌而成、有着无数梁柱支撑的宽敞内室。热爱绘画的那个我这时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四周的雕饰纹样似不仅是纯粹为了美观，而是画着不同场景和运动状态下的仙灵、高等魔仙和各种猛兽，上演着数之不尽的皮西亚的故事。梁柱两两之间悬挂着珠光宝气的枝形大吊灯，给下方的大理石地面点缀了不同的色彩。聚集在这里的全是高等魔仙。
这里人头攒动，有些在跟随着那节奏混乱而诡异的音乐跳舞，有些在东游西逛地四处闲谈——看来是在举行某种派对。我以为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几张闪闪发光的面具，可定睛一看，周围只有尖牙利齿、锦衣华裳。阿特尔继续拉着我往前走，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在我脚下显得无比坚硬，寒意侵入我的骨髓，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哀叫。我强令自己打起精神，火花在眼中跳跃，身体却仍然低伏在地，注视着前方的高台。我昂起头，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王座。
端坐在那漆黑王座上的，正是阿玛兰萨。
尽管她面貌算得上悦人，但远没有我想象中那般不可方物，并没有黑暗与仇恨女神般的风姿，看上去反而更加令人不敢妄动。她那金红色的头发绕着金色的王冠编成了整齐的发辫，和雪白的皮肤互为映衬，红宝石般饱满的嘴唇显得尤其引人注目。那双漆黑的眼眸闪着光，然而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汲取着她的美貌，如同永恒地嘲讽着她的五官轮廓，使她身上的韵味看起来做作又冰冷。要是想给她画幅肖像画，肯定会把我逼疯。
她就是西博恩的最高统治者，在几百年前大肆屠杀过人类的军队，不仅没有解放自己的奴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她只用了很短的时日就夺取了整个皮西亚。
接着，我朝她身旁另一个黑色岩石王座看去，把双臂压在身下。
他脸上还带着那张金色面具，身上还穿着战士的衣装，肩带还绑在胸前——只是上面的短刀都不见了，全身上下连一把武器也没有。他既没有睁大眼睛，也没有紧抿嘴唇，既没有露出利爪，也没有现出尖牙。他就是那么愣愣地看着，无知无觉，无动于衷，毫无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阿玛兰萨问道，虽然她冲我露出了毒蛇般的微笑，但声音却清脆而悦耳。在她那纤长而光滑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又长又细的链子，链子底下坠着一枚饱经风霜，如指节般大小的骨头。我不愿意去想这骨头的主人是谁，呆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我动一动胳膊，恐怕就会把短刀拔出来——
“不过是我在楼下发现的一个人类小不点儿。”阿特尔发出嘶嘶的声音说道，从他那如剃刀般锋利的两排牙齿中间伸出了一根叉状的舌头。阿特尔扇动着翅膀，顿时有一阵臭气扑面而来，它随后又飞快地把翅膀收回到他那枯瘦的身体背后。
“显然是这样。”阿玛兰萨说。我不愿意去看她的眼睛，视线的焦点始终停留在塔姆林那双棕色的靴子上。他距离我只有十步远——仅仅十步，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脸上甚至没有露出惊恐或愤怒的神色。“可是你把她带到这来干什么？”
阿特尔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如同在煎锅上烧开的热水，伸出一只长爪子的脚碰了碰我的身体。“快，跟女王陛下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地下墓穴里溜达？你为什么会从通向暖春王庭的那个古老的洞穴里钻出来？”
这时候我是应该索性杀死这个阿特尔，还是继续设法跟阿玛兰萨周旋？阿特尔又踢了我一脚，锋利的爪子扎进了我的肋骨，我疼得皱起眉。“快向女王陛下说明情况，你这个人类渣滓。”
我需要时间来弄清楚周围的环境。如果塔姆林确实受到了某种魔法的控制，那么要想把他接走很难。我慢慢站起身来，把手放在随时可以拔刀的距离之内。我看着阿玛兰萨那件金光闪闪的长袍，没有看向她的眼睛。
“我来这里是要带走我的爱人。”我静静地说。或许那诅咒还有被破除的可能性。我再次望向塔姆林，那双翠绿的眼眸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噢？”阿玛兰萨身体微微前倾。
“我来这里是为了带走塔姆林，暖春王庭的至高之主。”
大厅里一片哗然，那阿玛兰萨却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乌鸦般的笑声。
至高女王转身看着塔姆林，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你这些年来真没闲着，开始对人类畜生们感兴趣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到底做了什么？塔姆林没有动——阿玛兰萨的诅咒看来是生效了。我来得太晚了。我让他失望了，是我害了他。
“可是——”阿玛兰萨慢慢地说，我能感觉到阿特尔和整个大厅都从我背后压了过来。“这让我感到很好奇——是不是只有一个人类女孩能在杀死你的侍卫之后被带回来……”她的眼睛闪着光。“哦，你可真是贴心啊！你让我折磨那个无辜的女孩，来确保这个女孩的安全？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居然真能让一只人类虫子爱上你。奇迹呀！”阿玛兰萨边说边鼓起掌来，塔姆林只是把视线调转开去，这是我看到他做出的唯一反应。
折磨。阿玛兰萨，说她折磨过——
“放他离开。”我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稳。
阿玛兰萨再次大笑起来。“给我一个不必把你原地杀死的理由，人类。”她口中的利齿又直又白，简直亮得发光。
我感到血液偾张，高昂着头回答：“你戏弄了他。你把他抓来是不公平的。”塔姆林的神情实在太过镇定了。
阿玛兰萨咂着舌，注视着她雪白纤瘦的手——看着戴在她食指上的那枚圆环。当她再次把手放下时，我才看清那是一枚戒指，形状像是水晶上镶嵌了一颗人类的眼睛。我发誓，我看见它在向内旋转。“你们这些人类畜生真是太没有创意了。我们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教你们言谈吟诗，结果你就只想出这番说辞来？我真该割掉你那没用的舌头。”
我咬紧牙关。
“但是我还是很好奇：要是你亲眼看到别人是怎样替你受过，从你两张上下翻飞的嘴皮里还能说出什么样的雄辩之词来？”这话让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阿玛兰萨指了指我的身后，那枚邪恶的眼睛指环确实在随着她的视线移动，于是我也转身看了过去。
在这宽敞洞穴大厅另一边的高墙上，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全身的皮肤被烧得不成样子，手指也弯曲成了奇怪的角度，赤裸的身体各处都分布着刺眼的十字架形的红线。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连阿玛兰萨的咆哮声都快要听不见了。
“当她坚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塔姆林时，我也许应该相信她说的是实话。”阿玛兰萨饶有兴趣地说道，“当时她还号称从来没有杀死过仙灵，甚至没有外出打过猎。但她的惨叫声还是很悦耳的，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如此曼妙的声音了。”阿玛兰萨接着专门对我说道，“我真应该感谢你对睿山说出了那个假名字。”
克莱尔·贝多。
原来她是被他们抓到这里来了，原来这些恶魔在把她全家活活烧死之后，还对她做出了这样的事。这全都是我给她酿下的祸，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把她的名字告诉给了睿山。
我感到五内纠缠，必须要集中精神，才不至于吐光胃里的东西。
阿特尔用爪子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阿玛兰萨面前，她仍然在用那毒蛇般的笑容看着我。是我害死了克莱尔，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害她无辜受死。墙上挂着的那具腐烂的尸体本应该是我，是我才对。
是我。
“来吧，小宝贝儿。”阿玛兰萨说，“对此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想咒骂她永生永世接受地狱之火的烧灼，我眼中此时只有克莱尔那具被钉在墙上的尸体，双目却无神地注视着塔姆林。他任由他们那般残忍地杀死了克莱尔。对他们隐瞒了我还活着的事实。我感到胆汁快要从喉咙涌出，眼中阵阵刺痛。
“你到现在还希望把能对一个无辜女孩做出那等恶毒之事的人带走吗？”阿玛兰萨温柔而略带安慰地说道。
我啪地转过头去看着她，我绝不会让克莱尔白死，绝不会束手就擒。“是的。”我说，“一点没错。”
阿玛兰萨听闻此言，露出了嘴里那锋利无比的尖牙，我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意识到今天将是我的死期。
然而阿玛兰萨却靠在王座上，跷起了二郎腿。“瞧啊，塔姆林。”她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宣布占有权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恐怕连你也没有料到这个场面吧。”她朝我的方向把手一挥，大厅里响起一片窃笑声，像石块砸在我的身上。“对此你想不想说些什么，至高之主大人？”
我望着这张我如此深爱的脸庞，他接下来说的话差点儿让我跪在地上。“我从来都没见过她，肯定是有人用魔魅法术开了个玩笑，说不定就是睿山干的。”即使是在此时此地，他还在设法保护我。
“这个谎话撒得也实在太过拙劣了。”阿玛兰萨偏着头说，“难道你——即使你在十多年前说过那些话，难道你如今真和人类牵扯不清了？一个内心视我们如仇敌的女孩，竟然真的爱上了仙灵；身为一个父亲曾经和我并肩血洗过人类的仙灵，竟然也爱上了她？”阿玛兰萨又发出了那乌鸦般的笑声。“噢，这实在是太感人，太有趣了。”她拨弄着颈间的那节骨头，注视着手指上的那颗眼睛。“要说有谁会被这一瞬间感动的话，”她对那枚戒指说道，“那个人肯定非你莫属啦，尤里安。”她甜笑着说，“可惜呀，你的那个贱女人却从来都没想过要救你。”
尤里安……原来那是他的眼睛和他的手指骨。恐惧缠绕住我的五脏六腑。不知她是通过何等邪恶的法术和力量，把他的灵魂和意识束缚在了那枚戒指和骨头上。
塔姆林还是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许阿玛兰萨也把同样的魔魅法术用在了他身上，也许她抹除了塔姆林所有的记忆。
女王边玩着手指甲边说道：“自从克莱尔在我面前选择死亡之后，事情就变得无聊透顶了。现在杀死你，只会让我感到更没意思，人类。”阿玛兰萨看了我一眼，又接着玩起了指甲，还有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可是命运总会以奇怪的方式搅浑创世之釜，或许我那可爱的克莱尔必须得死，才能让我好好从你身上找点乐子。”
我的肚肠拧起来了——我完全控制不了。
“你说你是来带塔姆林走的？”阿玛兰萨说道——这不是提问，而是挑战。“好吧，他那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模样已经让我烦透了。当我陪亲爱的克莱尔玩时，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爱的爪子也没露出来，当时我真是担心得很呢……”
“不过我会和你做个交易的，人类。”听她这样说，我的脑袋里响起警铃。除非性命攸关，艾莉丝曾经这样说过。“你完成我选择的三项任务——三项能够证明人类的忠心和爱意能有多么深刻的任务，然后塔姆林就归你了。只要完成三项小小的挑战来证明你坚定的意志，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亲爱的尤里安看，让我们知道在人类中间真有真爱这回事，然后你就能带你的至高之主大人离开了。”她转身看着塔姆林，接着说，“把这当成恩惠吧，至高之主大人——这群人类杂碎总能让我们被欲望冲昏头脑，失去理智。你不妨就趁此机会看清她的本性。”
“我还要破除他的诅咒。”我不假思索地说。阿玛兰萨挑了挑眉，笑意越发明显，从口中露出了太多雪白的牙齿。“只要我能完成你的三项挑战，就算破除了他的诅咒，我们，包括他王庭上下的所有人等都能离开这里，永远享有自由之身。”我补充道。艾莉丝说过，魔法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所以阿玛兰萨才借此戏弄了他们。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些漏洞而一败涂地。
“当然可以。”阿玛兰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会加些新元素——看看你是不是真配得上我们仙灵，看看你是否真的聪明到了足够拥有他的地步。”尤里安的眼睛在疯狂地向内旋转着，阿玛兰萨对那只眼睛咂了咂舌头，眼睛便不再转动。“我再给你想条出路吧，小女孩。”阿玛兰萨接着说，“你可以完成所有的挑战——或者，要是你半途实在坚持不住，你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即可。”我感到血液在我的耳朵里突突作响，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解开一个谜题，他的诅咒就能被破除，立即生效。甚至都不用我动手指，他就能获得自由。只要你说出正确的答案，他就归你了。你想什么时候回答这个问题都行——但要是你回答错了……”她伸手一指，我无须转身都能看见她指的是克莱尔的尸体。
我思考着她的话，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陷阱和漏洞，可听起来却很是合理。“要是我挑战失败了会怎么样？”
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诡异，用大拇指摩挲着指环回答：“要是你失败一次，就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陪我玩了。”
寒意袭过我的脊背。艾莉丝警告过我——警告我小心提防任何交易。可如果我拒绝的话，阿玛兰萨即刻就能要我的命。“那三项都是什么样的任务？”
“噢，自己去发现才有趣嘛！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每个月可以在月圆之夜那天完成一项任务。”
“其他时候呢？”我朝塔姆林看了一眼，他眼中的金色，要比我记忆中明亮得多。
“其他时候，”阿玛兰萨略带尖锐地说，“你要么待在牢房里，要么去完成我交代的额外工作。”
“要是你故意把我累垮了，岂不是不公平吗？”我看得出她正在失去兴趣。她并没有料想到我会问这么多问题，可我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多问一些。
“无非就是基本的打扫工作，哪有让你白白留在这里的道理。”这话说得我恨不得掐死她，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成交。”
我知道她也想听我说出这四个字，可有件事情我还要问个明白。“要是我完成了你的三项任务，或者解答了你的谜题，你真的会满足我的要求吗？”
“当然。”阿玛兰萨说，“这下我们算是成交了？”
塔姆林看着我，脸色变得惨白，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瞪着，显示出不要！
要么答应，要么像克莱尔那样缓慢而残忍地受死。阿特尔在我身后发出嘶嘶的声音，催促我快点应答。我不相信命运或创世之釜那一套，而且我别无选择。
因为当我看向塔姆林的眼睛时，即使他此时此刻就坐在阿玛兰萨身旁，作为她的奴隶或是有着更加卑贱的身份，我对他的爱意还是无比强烈，那爱意席卷着我的整颗心。因为当我看到他瞪大眼睛时，我知道他还是爱我的。
我只剩下那一丝愚蠢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赢，能够战胜这位经历的岁月比我脚下的石头还要长久的仙灵女王。
“怎么样？”阿玛兰萨追问。我感觉到阿特尔准备从我背后飞扑上来，逼我说出答案。她戏弄了他们所有人，可那段在树林中苦熬的贫困岁月也并非使我一无所获，我必须要把真正的自己和我所学到的一切展露出来。她的王庭不过是一片新的树林，一处新的狩猎场罢了。
我最后朝塔姆林看了一眼，说出了“成交”二字。
阿玛兰萨微微对我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打了个响指，在我们双方之间的空气中迸发出了魔法的火花。她端坐在王座上说：“依照惯例，向她表示一下欢迎。”她对站在我身后的某个人说道。
我只听见了阿特尔的嘶嘶声作为警告，紧跟着就被坚硬的东西撞在了下巴上。
我被撞到墙边，疼得眼冒金星，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击。我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那是我的骨头。我的两条腿在身下打起了弯，那阿特尔伸出皮革似的拳头，又朝我脸上打来。这拳虽然被我躲开了，有个我连脸都没看清的低等仙灵也趁势攻来，我的脸就像是被砖块击中般发出了脆裂的响声。咔嚓，咔吧。我想出手的总共有三个仙灵，我成了他们的沙包，一拳接一拳地挨着打，全身的骨头都在痛苦地惨叫。或许我本人也在失声惨叫吧。
鲜血从我口中喷出，我的舌头上沾满了金属的臭味，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塔姆林。艾莉丝和她的两个外甥。我的姐姐们。卢西恩。眼见阿特尔这邪魔从上方压下来，我默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人的名字。阿特尔间或会扇动它那皮革样的翅膀——要不是因为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尖叫，我也许会问问他怎么不直接杀了我。阿特尔向前滑着步子，长着利爪的双脚悠然自得地在洞穴地面上摩擦而过，拽着我往前走。它跟我画下来的模样毫无二致。
一双双斜睨着我的眼睛一路跟在我的身后，残忍而凶残，谁都不在意被控制在阿特尔利爪下的我是死还是活。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仙灵，也有少数高等魔仙。
我们经过了两道古老而巨大的石门——比塔姆林的庭园还要高——走进了用乳白色的石料雕砌而成、有着无数梁柱支撑的宽敞内室。热爱绘画的那个我这时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四周的雕饰纹样似不仅是纯粹为了美观，而是画着不同场景和运动状态下的仙灵、高等魔仙和各种猛兽，上演着数之不尽的皮西亚的故事。梁柱两两之间悬挂着珠光宝气的枝形大吊灯，给下方的大理石地面点缀了不同的色彩。聚集在这里的全是高等魔仙。
这里人头攒动，有些在跟随着那节奏混乱而诡异的音乐跳舞，有些在东游西逛地四处闲谈——看来是在举行某种派对。我以为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几张闪闪发光的面具，可定睛一看，周围只有尖牙利齿、锦衣华裳。阿特尔继续拉着我往前走，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在我脚下显得无比坚硬，寒意侵入我的骨髓，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哀叫。我强令自己打起精神，火花在眼中跳跃，身体却仍然低伏在地，注视着前方的高台。我昂起头，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王座。
端坐在那漆黑王座上的，正是阿玛兰萨。
尽管她面貌算得上悦人，但远没有我想象中那般不可方物，并没有黑暗与仇恨女神般的风姿，看上去反而更加令人不敢妄动。她那金红色的头发绕着金色的王冠编成了整齐的发辫，和雪白的皮肤互为映衬，红宝石般饱满的嘴唇显得尤其引人注目。那双漆黑的眼眸闪着光，然而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汲取着她的美貌，如同永恒地嘲讽着她的五官轮廓，使她身上的韵味看起来做作又冰冷。要是想给她画幅肖像画，肯定会把我逼疯。
她就是西博恩的最高统治者，在几百年前大肆屠杀过人类的军队，不仅没有解放自己的奴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她只用了很短的时日就夺取了整个皮西亚。
接着，我朝她身旁另一个黑色岩石王座看去，把双臂压在身下。
他脸上还带着那张金色面具，身上还穿着战士的衣装，肩带还绑在胸前——只是上面的短刀都不见了，全身上下连一把武器也没有。他既没有睁大眼睛，也没有紧抿嘴唇，既没有露出利爪，也没有现出尖牙。他就是那么愣愣地看着，无知无觉，无动于衷，毫无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阿玛兰萨问道，虽然她冲我露出了毒蛇般的微笑，但声音却清脆而悦耳。在她那纤长而光滑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又长又细的链子，链子底下坠着一枚饱经风霜，如指节般大小的骨头。我不愿意去想这骨头的主人是谁，呆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我动一动胳膊，恐怕就会把短刀拔出来——
“不过是我在楼下发现的一个人类小不点儿。”阿特尔发出嘶嘶的声音说道，从他那如剃刀般锋利的两排牙齿中间伸出了一根叉状的舌头。阿特尔扇动着翅膀，顿时有一阵臭气扑面而来，它随后又飞快地把翅膀收回到他那枯瘦的身体背后。
“显然是这样。”阿玛兰萨说。我不愿意去看她的眼睛，视线的焦点始终停留在塔姆林那双棕色的靴子上。他距离我只有十步远——仅仅十步，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脸上甚至没有露出惊恐或愤怒的神色。“可是你把她带到这来干什么？”
阿特尔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如同在煎锅上烧开的热水，伸出一只长爪子的脚碰了碰我的身体。“快，跟女王陛下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地下墓穴里溜达？你为什么会从通向暖春王庭的那个古老的洞穴里钻出来？”
这时候我是应该索性杀死这个阿特尔，还是继续设法跟阿玛兰萨周旋？阿特尔又踢了我一脚，锋利的爪子扎进了我的肋骨，我疼得皱起眉。“快向女王陛下说明情况，你这个人类渣滓。”
我需要时间来弄清楚周围的环境。如果塔姆林确实受到了某种魔法的控制，那么要想把他接走很难。我慢慢站起身来，把手放在随时可以拔刀的距离之内。我看着阿玛兰萨那件金光闪闪的长袍，没有看向她的眼睛。
“我来这里是要带走我的爱人。”我静静地说。或许那诅咒还有被破除的可能性。我再次望向塔姆林，那双翠绿的眼眸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噢？”阿玛兰萨身体微微前倾。
“我来这里是为了带走塔姆林，暖春王庭的至高之主。”
大厅里一片哗然，那阿玛兰萨却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乌鸦般的笑声。
至高女王转身看着塔姆林，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你这些年来真没闲着，开始对人类畜生们感兴趣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到底做了什么？塔姆林没有动——阿玛兰萨的诅咒看来是生效了。我来得太晚了。我让他失望了，是我害了他。
“可是——”阿玛兰萨慢慢地说，我能感觉到阿特尔和整个大厅都从我背后压了过来。“这让我感到很好奇——是不是只有一个人类女孩能在杀死你的侍卫之后被带回来……”她的眼睛闪着光。“哦，你可真是贴心啊！你让我折磨那个无辜的女孩，来确保这个女孩的安全？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居然真能让一只人类虫子爱上你。奇迹呀！”阿玛兰萨边说边鼓起掌来，塔姆林只是把视线调转开去，这是我看到他做出的唯一反应。
折磨。阿玛兰萨，说她折磨过——
“放他离开。”我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稳。
阿玛兰萨再次大笑起来。“给我一个不必把你原地杀死的理由，人类。”她口中的利齿又直又白，简直亮得发光。
我感到血液偾张，高昂着头回答：“你戏弄了他。你把他抓来是不公平的。”塔姆林的神情实在太过镇定了。
阿玛兰萨咂着舌，注视着她雪白纤瘦的手——看着戴在她食指上的那枚圆环。当她再次把手放下时，我才看清那是一枚戒指，形状像是水晶上镶嵌了一颗人类的眼睛。我发誓，我看见它在向内旋转。“你们这些人类畜生真是太没有创意了。我们花了多少年的时间教你们言谈吟诗，结果你就只想出这番说辞来？我真该割掉你那没用的舌头。”
我咬紧牙关。
“但是我还是很好奇：要是你亲眼看到别人是怎样替你受过，从你两张上下翻飞的嘴皮里还能说出什么样的雄辩之词来？”这话让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阿玛兰萨指了指我的身后，那枚邪恶的眼睛指环确实在随着她的视线移动，于是我也转身看了过去。
在这宽敞洞穴大厅另一边的高墙上，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全身的皮肤被烧得不成样子，手指也弯曲成了奇怪的角度，赤裸的身体各处都分布着刺眼的十字架形的红线。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连阿玛兰萨的咆哮声都快要听不见了。
“当她坚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塔姆林时，我也许应该相信她说的是实话。”阿玛兰萨饶有兴趣地说道，“当时她还号称从来没有杀死过仙灵，甚至没有外出打过猎。但她的惨叫声还是很悦耳的，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如此曼妙的声音了。”阿玛兰萨接着专门对我说道，“我真应该感谢你对睿山说出了那个假名字。”
克莱尔·贝多。
原来她是被他们抓到这里来了，原来这些恶魔在把她全家活活烧死之后，还对她做出了这样的事。这全都是我给她酿下的祸，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把她的名字告诉给了睿山。
我感到五内纠缠，必须要集中精神，才不至于吐光胃里的东西。
阿特尔用爪子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阿玛兰萨面前，她仍然在用那毒蛇般的笑容看着我。是我害死了克莱尔，我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害她无辜受死。墙上挂着的那具腐烂的尸体本应该是我，是我才对。
是我。
“来吧，小宝贝儿。”阿玛兰萨说，“对此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想咒骂她永生永世接受地狱之火的烧灼，我眼中此时只有克莱尔那具被钉在墙上的尸体，双目却无神地注视着塔姆林。他任由他们那般残忍地杀死了克莱尔。对他们隐瞒了我还活着的事实。我感到胆汁快要从喉咙涌出，眼中阵阵刺痛。
“你到现在还希望把能对一个无辜女孩做出那等恶毒之事的人带走吗？”阿玛兰萨温柔而略带安慰地说道。
我啪地转过头去看着她，我绝不会让克莱尔白死，绝不会束手就擒。“是的。”我说，“一点没错。”
阿玛兰萨听闻此言，露出了嘴里那锋利无比的尖牙，我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意识到今天将是我的死期。
然而阿玛兰萨却靠在王座上，跷起了二郎腿。“瞧啊，塔姆林。”她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宣布占有权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恐怕连你也没有料到这个场面吧。”她朝我的方向把手一挥，大厅里响起一片窃笑声，像石块砸在我的身上。“对此你想不想说些什么，至高之主大人？”
我望着这张我如此深爱的脸庞，他接下来说的话差点儿让我跪在地上。“我从来都没见过她，肯定是有人用魔魅法术开了个玩笑，说不定就是睿山干的。”即使是在此时此地，他还在设法保护我。
“这个谎话撒得也实在太过拙劣了。”阿玛兰萨偏着头说，“难道你——即使你在十多年前说过那些话，难道你如今真和人类牵扯不清了？一个内心视我们如仇敌的女孩，竟然真的爱上了仙灵；身为一个父亲曾经和我并肩血洗过人类的仙灵，竟然也爱上了她？”阿玛兰萨又发出了那乌鸦般的笑声。“噢，这实在是太感人，太有趣了。”她拨弄着颈间的那节骨头，注视着手指上的那颗眼睛。“要说有谁会被这一瞬间感动的话，”她对那枚戒指说道，“那个人肯定非你莫属啦，尤里安。”她甜笑着说，“可惜呀，你的那个贱女人却从来都没想过要救你。”
尤里安……原来那是他的眼睛和他的手指骨。恐惧缠绕住我的五脏六腑。不知她是通过何等邪恶的法术和力量，把他的灵魂和意识束缚在了那枚戒指和骨头上。
塔姆林还是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许阿玛兰萨也把同样的魔魅法术用在了他身上，也许她抹除了塔姆林所有的记忆。
女王边玩着手指甲边说道：“自从克莱尔在我面前选择死亡之后，事情就变得无聊透顶了。现在杀死你，只会让我感到更没意思，人类。”阿玛兰萨看了我一眼，又接着玩起了指甲，还有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可是命运总会以奇怪的方式搅浑创世之釜，或许我那可爱的克莱尔必须得死，才能让我好好从你身上找点乐子。”
我的肚肠拧起来了——我完全控制不了。
“你说你是来带塔姆林走的？”阿玛兰萨说道——这不是提问，而是挑战。“好吧，他那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模样已经让我烦透了。当我陪亲爱的克莱尔玩时，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爱的爪子也没露出来，当时我真是担心得很呢……”
“不过我会和你做个交易的，人类。”听她这样说，我的脑袋里响起警铃。除非性命攸关，艾莉丝曾经这样说过。“你完成我选择的三项任务——三项能够证明人类的忠心和爱意能有多么深刻的任务，然后塔姆林就归你了。只要完成三项小小的挑战来证明你坚定的意志，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亲爱的尤里安看，让我们知道在人类中间真有真爱这回事，然后你就能带你的至高之主大人离开了。”她转身看着塔姆林，接着说，“把这当成恩惠吧，至高之主大人——这群人类杂碎总能让我们被欲望冲昏头脑，失去理智。你不妨就趁此机会看清她的本性。”
“我还要破除他的诅咒。”我不假思索地说。阿玛兰萨挑了挑眉，笑意越发明显，从口中露出了太多雪白的牙齿。“只要我能完成你的三项挑战，就算破除了他的诅咒，我们，包括他王庭上下的所有人等都能离开这里，永远享有自由之身。”我补充道。艾莉丝说过，魔法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所以阿玛兰萨才借此戏弄了他们。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些漏洞而一败涂地。
“当然可以。”阿玛兰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会加些新元素——看看你是不是真配得上我们仙灵，看看你是否真的聪明到了足够拥有他的地步。”尤里安的眼睛在疯狂地向内旋转着，阿玛兰萨对那只眼睛咂了咂舌头，眼睛便不再转动。“我再给你想条出路吧，小女孩。”阿玛兰萨接着说，“你可以完成所有的挑战——或者，要是你半途实在坚持不住，你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即可。”我感到血液在我的耳朵里突突作响，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解开一个谜题，他的诅咒就能被破除，立即生效。甚至都不用我动手指，他就能获得自由。只要你说出正确的答案，他就归你了。你想什么时候回答这个问题都行——但要是你回答错了……”她伸手一指，我无须转身都能看见她指的是克莱尔的尸体。
我思考着她的话，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陷阱和漏洞，可听起来却很是合理。“要是我挑战失败了会怎么样？”
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诡异，用大拇指摩挲着指环回答：“要是你失败一次，就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陪我玩了。”
寒意袭过我的脊背。艾莉丝警告过我——警告我小心提防任何交易。可如果我拒绝的话，阿玛兰萨即刻就能要我的命。“那三项都是什么样的任务？”
“噢，自己去发现才有趣嘛！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每个月可以在月圆之夜那天完成一项任务。”
“其他时候呢？”我朝塔姆林看了一眼，他眼中的金色，要比我记忆中明亮得多。
“其他时候，”阿玛兰萨略带尖锐地说，“你要么待在牢房里，要么去完成我交代的额外工作。”
“要是你故意把我累垮了，岂不是不公平吗？”我看得出她正在失去兴趣。她并没有料想到我会问这么多问题，可我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多问一些。
“无非就是基本的打扫工作，哪有让你白白留在这里的道理。”这话说得我恨不得掐死她，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成交。”
我知道她也想听我说出这四个字，可有件事情我还要问个明白。“要是我完成了你的三项任务，或者解答了你的谜题，你真的会满足我的要求吗？”
“当然。”阿玛兰萨说，“这下我们算是成交了？”
塔姆林看着我，脸色变得惨白，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瞪着，显示出不要！
要么答应，要么像克莱尔那样缓慢而残忍地受死。阿特尔在我身后发出嘶嘶的声音，催促我快点应答。我不相信命运或创世之釜那一套，而且我别无选择。
因为当我看向塔姆林的眼睛时，即使他此时此刻就坐在阿玛兰萨身旁，作为她的奴隶或是有着更加卑贱的身份，我对他的爱意还是无比强烈，那爱意席卷着我的整颗心。因为当我看到他瞪大眼睛时，我知道他还是爱我的。
我只剩下那一丝愚蠢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赢，能够战胜这位经历的岁月比我脚下的石头还要长久的仙灵女王。
“怎么样？”阿玛兰萨追问。我感觉到阿特尔准备从我背后飞扑上来，逼我说出答案。她戏弄了他们所有人，可那段在树林中苦熬的贫困岁月也并非使我一无所获，我必须要把真正的自己和我所学到的一切展露出来。她的王庭不过是一片新的树林，一处新的狩猎场罢了。
我最后朝塔姆林看了一眼，说出了“成交”二字。
阿玛兰萨微微对我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打了个响指，在我们双方之间的空气中迸发出了魔法的火花。她端坐在王座上说：“依照惯例，向她表示一下欢迎。”她对站在我身后的某个人说道。
我只听见了阿特尔的嘶嘶声作为警告，紧跟着就被坚硬的东西撞在了下巴上。
我被撞到墙边，疼得眼冒金星，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击。我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那是我的骨头。我的两条腿在身下打起了弯，那阿特尔伸出皮革似的拳头，又朝我脸上打来。这拳虽然被我躲开了，有个我连脸都没看清的低等仙灵也趁势攻来，我的脸就像是被砖块击中般发出了脆裂的响声。咔嚓，咔吧。我想出手的总共有三个仙灵，我成了他们的沙包，一拳接一拳地挨着打，全身的骨头都在痛苦地惨叫。或许我本人也在失声惨叫吧。
鲜血从我口中喷出，我的舌头上沾满了金属的臭味，随后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