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我擦洗着走廊上的地板，刻意不去看左边的手臂。那黑墨水——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我看出那其实是深蓝色——像团乌云似的笼罩着我的思绪，虽然我是自愿把自己出卖给了睿山，可我内心还是阴郁无比。我不能去看掌心的那只眼睛，每当我看它时，都会有种荒唐而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那只眼睛也在看着我。
我把笨重的拖把浸泡在了红皮肤的卫兵塞给我的水桶里。那些卫兵的嘴里长满了细长的黄牙，我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当他们给了我拖把和水桶，把我推到了铺着雪白大理石的长长走廊上时，我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如果晚饭之前还没把地板擦亮的话，”其中一个卫兵嘬着牙，邪笑着对我说，“我们就把你绑到烤肉杆上，把你烤个几圈。”
说完他们就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现在距离吃晚餐还有多久，只好拼命擦起地板来。刚刚擦洗三十分钟不到，我的后背就像着火一样疼。而且他们给我的那桶水是脏的，我越擦地板就越脏。我走到门口，想要一桶干净的水，结果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没人会来帮我。
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是想存心折磨我。他们说的烤肉杆也许就是我在地牢里听见的惨叫声的源头。在烤肉杆上被烤个几圈，会不会把我全身的皮肉都融化掉？还是说会把我逼到再跟睿山谈一笔交易的地步？我一边骂着，一边使劲擦洗，拖把与地砖摩擦得嚓嚓直响。在拖把经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条深棕的色带，于是我愤愤地把拖把又丢进了水桶里，脏水贱得地上到处都是。
我每擦一下，都会留下一条棕色的尾巴。气急之下，我使劲把拖把扔在地上，用湿漉漉的双手捂住了脸。这时我意识到手掌上的那只眼睛刚好按在了我的脸颊上，又赶忙放下了左手。
我试图让呼吸平稳下来，一定能想出更加理性的办法来做完这件差事，一定存在我还没想到的窍门。烤肉杆——被绑在烤肉杆上变成烤乳猪。
想到这里，我又抓起了拖把，使劲擦洗起地板来，直到两只手疼得抽筋。被我擦洗过后的走廊看上去像是被人泼满了泥浆，尘土经我这么一擦，结结实实地变成了黑泥。等我被他们绑在烤肉杆上时，我恐怕要涕泪横流地祈求他们能发发慈悲了。我曾在克莱尔那赤裸的尸体上看见了一道道红线，不知那些是什么刑具留下的？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只好把拖把放下。我能凭本事干掉一只巨虫，但是绝对没可能像这样把地板擦洗干净。
走廊上响起了开门声，吓得我蹦了起来，从门后伸出一个赤褐色的脑袋。我松了口气，卢西恩他——
不是卢西恩。冲我转过来的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没戴面具的女人的脸。
她比阿玛兰萨稍显年长，但皮肤却如瓷器般光滑可人，两颊上还点缀着极不显眼的玫瑰色腮红。如果光是那头发还不足以为证的话，当我看见她那双棕色的眸子时，我知道她是谁了。
我向暮秋王庭的至高主母颔首致意，她则微微把头一偏，看来这动作已经算是以礼相待了。“你为了保住我儿子的命，把名字告诉了她。”她的声音像被阳光温暖照耀过的苹果一样甜美，看来那天她一定也在人群中间。她用纤纤手指朝那水桶指了指。“现在该我报答你了。”说完便消失在那扇敞开的房门背后，我发誓我在她身后闻到了烤栗子的香味和烧火的味道。
等到房门关上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应该说声谢谢才对，等到我朝水桶里看过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刚才始终把左臂藏在背后。
我蹲在水桶旁边，用手指蘸了点水出来，发现水变干净了。
我吓得不敢乱动，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才往外倒了些水，清理起地上的污泥来。
卫兵们见我完成了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全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然而第二天，他们又笑眯眯地把我推进了一间黑咕隆咚的大卧房，里面只亮着几支蜡烛。他们朝墙边隐约可见的壁炉一指，其中一个卫兵对我说：“仆人不小心往炉灰里撒进了豆子。”他说着丢给我一个木桶。“在房主回来之前把壁炉打扫干净，要不然他会一条一条地扒光你的皮。”
房门被“砰”地关上了，门锁“咔嗒”一响，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炉灰和余烬里把豆子挑出来——这简直是荒诞至极，浪费生命——
我走近漆黑的壁炉，无奈极了。
我无法做到。
我打量着这间卧房，发现除了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之外，屋内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出口。床铺大得离谱，被整理得干净整齐，还铺着黑色的丝质床单。除了基本家具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摆设，也没有胡乱堆放的衣服、书或武器，仿佛房主从来都不会睡在这里似的。我蹲在壁炉跟前，平复着呼吸。
我提醒自己说，我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连藏在灌木丛里的野兔都不会错过，大多数猎物在我眼前都会无处遁形。不就是把豆子挑出来吗，能有多难？我叹了口气，钻进壁炉，开始工作。
我想错了。
两小时后，我开始双目灼痛，全身酸疼，即便我细细滤过了那壁炉的每一寸位置，还是不断有没被我找到的豆子往外冒。卫兵们没有告诉过我房主什么时候会回来，因此秒针的每一次响动都像是在给我敲响死亡的钟声，每当门外响起脚步声，我都会战战兢兢地想要把炉边那根拨火棍拿在手中。阿玛兰萨没有提起过任何反击的规矩，也没有说过我能不能出手自卫，但再怎么说我也不会乖乖等死。
我一遍遍地检查着炉灰，两只手早就变得黑乎乎的，衣服上也是黑迹斑斑。这回不会再有漏掉的豆子了吧，肯定没有了——
门锁又是“咔嗒”一响，我本能地蹿起来去抓被我藏在身后的拨火棍。
黑暗涌入房内，蜡烛的火苗随之微微摇晃。我将拨火棍紧紧握在手中，紧靠着石质炉壁，眼见那黑暗在床上变成了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的菲娅小宝儿。”睿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撑着头对我说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在我的壁炉里翻来翻去？”
我微微弯曲膝盖，准备逃跑或躲闪，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冲出那扇看似离我无比遥远的房门就好。“他们说我必须要从炉灰里把豆子都挑出来，否则你就会扒掉我的皮。”
“他们还真行。”那灵猫般的笑容又出现了。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想出了这个好点子？”我恨恨地说。在我和阿玛兰萨之间的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他不能擅自杀死我，可是……他自会有办法让我生不如死。
“噢，别这么想。”他慢条斯理地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咱们二人之间的小交易，你也做到了守口如瓶。是不是感到羞愧难当了？”
我绷紧下颌，用一只手指着壁炉，另一只手仍然把拨火棍藏在身后。“你觉得清理得够干净了吗？”
“我的壁炉里怎么会混进了豆子呢？”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想这是你女主人家里的差事之一吧。”
“好吧，”他检查着自己的手指，“显然她或她的狗腿子们很是看好咱们俩共处一室。”
我感到嘴里干巴巴的。“说不定这是在考验你。”我设法给自己解围，“你说过，在第一项挑战中你赌我会赢，那似乎让她不太高兴。”
“那阿玛兰萨会想要考验我什么呢？”
我没有回避那双紫罗兰眼睛的凝视。卢西恩曾经把他叫作阿玛兰萨养的男娼。“在克莱尔的事情上，你对她撒了谎。你非常熟悉我的相貌。”
睿山风度翩翩地坐起身，把双臂搭在腿上。如此强健的形体，举止竟能如此优雅。我在战场上征战杀伐时你还没出生呢，他曾对卢西恩说过这样的话。对此我毫不怀疑。“阿玛兰萨会玩她的游戏，”他简练地说，“我也会玩我的。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地底下，真是无聊极了。”
“她在烈火之夜那天把你派出去了，结果你就在花园里插了颗脑袋。”
“是她让我把那脑袋插在花园里的。至于烈火之夜嘛……”他上下看着我。“我自有我出去的理由。而且，别以为你手里拿的那根东西没花我多少钱，菲娅。”他虽然没有看着我手中的拨火棍，却面带微笑地接着说道，“你是打算把它放下呢，还是马上就要冲我挥过来？”
我把脏话咽了下去，把背后的拨火棍拿了出来——却没放下。
“真是壮士之举，可惜一点用都没有。”他说的是事实——不容置疑的事实，因为就算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能控制卢西恩的思想。
“在其他仙灵法力大打折扣的情况下，你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以为她把你所有的法力都夺走了。”
睿山把剑眉一挑。“噢，她是夺走了我的法力。这个嘛……”我顿时觉得有爪子伸进了我的脑海，猛地后退一步，跌进了壁炉里。攥紧我思绪的力量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一点点供我玩耍而已。你的塔姆林大人力气过人，喜欢变形，而我擅长的不过比他的更致命一些。”
我知道他没在说大话——我亲身感受过被他的利爪伸进脑袋是什么感觉。“这么说，你不会变形？难道不是所有至高之主都会吗？”
“噢，所有至高之主都会。在我们的身体里都藏着一只猛兽，随时咆哮着要冲破这层躯壳。你的塔姆林大人对毛皮情有独钟，我则觉得翅膀和利爪更加有趣。”
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椎蔓延而过。“那你现在还能变形吗？还是说那法力被她夺走了？”
“小小人类，你问得太多了。”
他说着站起身，缭绕在他四周的黑暗也开始随之翻滚涌动起来。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我将拨火棍微微举起。
“瞧，这不能算是完全的变形。”睿山轻叩着那从他原先手指的位置长出来的黑色利爪说道。他膝盖以下的身体还是黑色的——但脚趾已经被寒光闪闪的利爪取代。“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屈服于我这兽性的一面。”
没错，我看到的仍然是睿山的脸，还有他那强健的男性体格，但的确从他背后生出了宽大的膜状黑翼，就像蝙蝠，就像阿特尔。他麻利地把翅膀收了起来，只有尖端从他那宽广的肩头伸了出来，显得很是突兀。这样的他杀意凛凛而又令人目眩——出于梦境，生于梦魇，集千面于一身。看着烛光照在他的翅膀上，将他的血管照得通透明亮，在他那锋利的爪子上轻盈跳跃，我内心懦弱的一面又开始作祟。
睿山转过头，刚才我所看到的一切瞬间消失了，包括翅膀和手脚爪。他就像个普通的男人，衣着整洁而得体。“不打算恭维我几句吗？”
我把性命托付在他手上真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可我还是说道：“你已经自视甚高了，哪里还需要小小的人类来恭维你？”
他低声笑起来，那笑声温暖了我全身的骨骼和血液。“你竟然对一位至高之主如此大胆，真不知道我是应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笑你没脑子。”
似乎只有在他身边时，我才会管不住自己的嘴。于是我继续大着胆子对他说：“你知道那谜题的答案吗？”
他抱起双臂。“你竟然想作弊？”
“她从来也没有规定过我不能找人帮忙。”
“啊，可在她把你打得连人样都没有了之后，她命令我们谁都不许帮你。”见我没有说话，他摇了摇头。“就算我想帮你，也帮不了。她的命令，谁都不敢违抗。”他说着掸掉了黑色外衣上的一丝尘土。“幸好她还喜欢我，对吧？”
我张开嘴，想要继续追问，想要求他发发善心，只要那样做能够让自由立即降临——
“别白费口舌了。”他说，“我不能告诉你，这里任何人都不能告诉你。即便她命令我们所有人都立即停止呼吸，我们也只有照做的份。”他对我皱起眉头，打了个响指，沾在我身上的所有煤灰、尘土和脏东西全都不见了，我全身上下像刚洗过澡那样干净。“这礼物是我送你的。因为我欣赏你发问的胆量。”
我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朝壁炉把手一挥。
我的差事完成得无可挑剔，桶里装满了豆子。这时房门开了，原先拽我进来的卫兵出现在门口。睿山懒洋洋地对他们招了招手。“她已经把活干完了，把她带回去。”
卫兵们将我抓住，睿山对他们笑着露出了牙齿，那笑容毫无友善之意，于是他们迟疑了。“再也不许安排她做这些闲杂差事，别的任务也不行。”他的声音充满了诡异的关切。卫兵们那两双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嘴角也耷拉下来，口中的利齿隐隐可见。“去把我的话也传达给其他人。谁都不许擅闯她的牢房，也不许碰她，要是谁敢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就准备自己拔刀自裁吧。听懂了吗？”
卫兵们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后眨了眨眼，把背挺得笔直。我忍着颤抖，无论他刚才做了什么，是魔魅法术也好，精神控制也罢，总之奏效了。卫兵们喊我出去，却没敢再碰我。
睿山冲我一笑，在我身后说道：“不客气。”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把笨重的拖把浸泡在了红皮肤的卫兵塞给我的水桶里。那些卫兵的嘴里长满了细长的黄牙，我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当他们给了我拖把和水桶，把我推到了铺着雪白大理石的长长走廊上时，我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如果晚饭之前还没把地板擦亮的话，”其中一个卫兵嘬着牙，邪笑着对我说，“我们就把你绑到烤肉杆上，把你烤个几圈。”
说完他们就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现在距离吃晚餐还有多久，只好拼命擦起地板来。刚刚擦洗三十分钟不到，我的后背就像着火一样疼。而且他们给我的那桶水是脏的，我越擦地板就越脏。我走到门口，想要一桶干净的水，结果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没人会来帮我。
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是想存心折磨我。他们说的烤肉杆也许就是我在地牢里听见的惨叫声的源头。在烤肉杆上被烤个几圈，会不会把我全身的皮肉都融化掉？还是说会把我逼到再跟睿山谈一笔交易的地步？我一边骂着，一边使劲擦洗，拖把与地砖摩擦得嚓嚓直响。在拖把经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条深棕的色带，于是我愤愤地把拖把又丢进了水桶里，脏水贱得地上到处都是。
我每擦一下，都会留下一条棕色的尾巴。气急之下，我使劲把拖把扔在地上，用湿漉漉的双手捂住了脸。这时我意识到手掌上的那只眼睛刚好按在了我的脸颊上，又赶忙放下了左手。
我试图让呼吸平稳下来，一定能想出更加理性的办法来做完这件差事，一定存在我还没想到的窍门。烤肉杆——被绑在烤肉杆上变成烤乳猪。
想到这里，我又抓起了拖把，使劲擦洗起地板来，直到两只手疼得抽筋。被我擦洗过后的走廊看上去像是被人泼满了泥浆，尘土经我这么一擦，结结实实地变成了黑泥。等我被他们绑在烤肉杆上时，我恐怕要涕泪横流地祈求他们能发发慈悲了。我曾在克莱尔那赤裸的尸体上看见了一道道红线，不知那些是什么刑具留下的？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只好把拖把放下。我能凭本事干掉一只巨虫，但是绝对没可能像这样把地板擦洗干净。
走廊上响起了开门声，吓得我蹦了起来，从门后伸出一个赤褐色的脑袋。我松了口气，卢西恩他——
不是卢西恩。冲我转过来的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没戴面具的女人的脸。
她比阿玛兰萨稍显年长，但皮肤却如瓷器般光滑可人，两颊上还点缀着极不显眼的玫瑰色腮红。如果光是那头发还不足以为证的话，当我看见她那双棕色的眸子时，我知道她是谁了。
我向暮秋王庭的至高主母颔首致意，她则微微把头一偏，看来这动作已经算是以礼相待了。“你为了保住我儿子的命，把名字告诉了她。”她的声音像被阳光温暖照耀过的苹果一样甜美，看来那天她一定也在人群中间。她用纤纤手指朝那水桶指了指。“现在该我报答你了。”说完便消失在那扇敞开的房门背后，我发誓我在她身后闻到了烤栗子的香味和烧火的味道。
等到房门关上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应该说声谢谢才对，等到我朝水桶里看过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刚才始终把左臂藏在背后。
我蹲在水桶旁边，用手指蘸了点水出来，发现水变干净了。
我吓得不敢乱动，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才往外倒了些水，清理起地上的污泥来。
卫兵们见我完成了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全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然而第二天，他们又笑眯眯地把我推进了一间黑咕隆咚的大卧房，里面只亮着几支蜡烛。他们朝墙边隐约可见的壁炉一指，其中一个卫兵对我说：“仆人不小心往炉灰里撒进了豆子。”他说着丢给我一个木桶。“在房主回来之前把壁炉打扫干净，要不然他会一条一条地扒光你的皮。”
房门被“砰”地关上了，门锁“咔嗒”一响，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炉灰和余烬里把豆子挑出来——这简直是荒诞至极，浪费生命——
我走近漆黑的壁炉，无奈极了。
我无法做到。
我打量着这间卧房，发现除了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之外，屋内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出口。床铺大得离谱，被整理得干净整齐，还铺着黑色的丝质床单。除了基本家具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摆设，也没有胡乱堆放的衣服、书或武器，仿佛房主从来都不会睡在这里似的。我蹲在壁炉跟前，平复着呼吸。
我提醒自己说，我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连藏在灌木丛里的野兔都不会错过，大多数猎物在我眼前都会无处遁形。不就是把豆子挑出来吗，能有多难？我叹了口气，钻进壁炉，开始工作。
我想错了。
两小时后，我开始双目灼痛，全身酸疼，即便我细细滤过了那壁炉的每一寸位置，还是不断有没被我找到的豆子往外冒。卫兵们没有告诉过我房主什么时候会回来，因此秒针的每一次响动都像是在给我敲响死亡的钟声，每当门外响起脚步声，我都会战战兢兢地想要把炉边那根拨火棍拿在手中。阿玛兰萨没有提起过任何反击的规矩，也没有说过我能不能出手自卫，但再怎么说我也不会乖乖等死。
我一遍遍地检查着炉灰，两只手早就变得黑乎乎的，衣服上也是黑迹斑斑。这回不会再有漏掉的豆子了吧，肯定没有了——
门锁又是“咔嗒”一响，我本能地蹿起来去抓被我藏在身后的拨火棍。
黑暗涌入房内，蜡烛的火苗随之微微摇晃。我将拨火棍紧紧握在手中，紧靠着石质炉壁，眼见那黑暗在床上变成了一个我熟悉的身影。
“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的菲娅小宝儿。”睿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撑着头对我说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在我的壁炉里翻来翻去？”
我微微弯曲膝盖，准备逃跑或躲闪，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冲出那扇看似离我无比遥远的房门就好。“他们说我必须要从炉灰里把豆子都挑出来，否则你就会扒掉我的皮。”
“他们还真行。”那灵猫般的笑容又出现了。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想出了这个好点子？”我恨恨地说。在我和阿玛兰萨之间的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他不能擅自杀死我，可是……他自会有办法让我生不如死。
“噢，别这么想。”他慢条斯理地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咱们二人之间的小交易，你也做到了守口如瓶。是不是感到羞愧难当了？”
我绷紧下颌，用一只手指着壁炉，另一只手仍然把拨火棍藏在身后。“你觉得清理得够干净了吗？”
“我的壁炉里怎么会混进了豆子呢？”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想这是你女主人家里的差事之一吧。”
“好吧，”他检查着自己的手指，“显然她或她的狗腿子们很是看好咱们俩共处一室。”
我感到嘴里干巴巴的。“说不定这是在考验你。”我设法给自己解围，“你说过，在第一项挑战中你赌我会赢，那似乎让她不太高兴。”
“那阿玛兰萨会想要考验我什么呢？”
我没有回避那双紫罗兰眼睛的凝视。卢西恩曾经把他叫作阿玛兰萨养的男娼。“在克莱尔的事情上，你对她撒了谎。你非常熟悉我的相貌。”
睿山风度翩翩地坐起身，把双臂搭在腿上。如此强健的形体，举止竟能如此优雅。我在战场上征战杀伐时你还没出生呢，他曾对卢西恩说过这样的话。对此我毫不怀疑。“阿玛兰萨会玩她的游戏，”他简练地说，“我也会玩我的。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地底下，真是无聊极了。”
“她在烈火之夜那天把你派出去了，结果你就在花园里插了颗脑袋。”
“是她让我把那脑袋插在花园里的。至于烈火之夜嘛……”他上下看着我。“我自有我出去的理由。而且，别以为你手里拿的那根东西没花我多少钱，菲娅。”他虽然没有看着我手中的拨火棍，却面带微笑地接着说道，“你是打算把它放下呢，还是马上就要冲我挥过来？”
我把脏话咽了下去，把背后的拨火棍拿了出来——却没放下。
“真是壮士之举，可惜一点用都没有。”他说的是事实——不容置疑的事实，因为就算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能控制卢西恩的思想。
“在其他仙灵法力大打折扣的情况下，你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以为她把你所有的法力都夺走了。”
睿山把剑眉一挑。“噢，她是夺走了我的法力。这个嘛……”我顿时觉得有爪子伸进了我的脑海，猛地后退一步，跌进了壁炉里。攥紧我思绪的力量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一点点供我玩耍而已。你的塔姆林大人力气过人，喜欢变形，而我擅长的不过比他的更致命一些。”
我知道他没在说大话——我亲身感受过被他的利爪伸进脑袋是什么感觉。“这么说，你不会变形？难道不是所有至高之主都会吗？”
“噢，所有至高之主都会。在我们的身体里都藏着一只猛兽，随时咆哮着要冲破这层躯壳。你的塔姆林大人对毛皮情有独钟，我则觉得翅膀和利爪更加有趣。”
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椎蔓延而过。“那你现在还能变形吗？还是说那法力被她夺走了？”
“小小人类，你问得太多了。”
他说着站起身，缭绕在他四周的黑暗也开始随之翻滚涌动起来。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我将拨火棍微微举起。
“瞧，这不能算是完全的变形。”睿山轻叩着那从他原先手指的位置长出来的黑色利爪说道。他膝盖以下的身体还是黑色的——但脚趾已经被寒光闪闪的利爪取代。“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屈服于我这兽性的一面。”
没错，我看到的仍然是睿山的脸，还有他那强健的男性体格，但的确从他背后生出了宽大的膜状黑翼，就像蝙蝠，就像阿特尔。他麻利地把翅膀收了起来，只有尖端从他那宽广的肩头伸了出来，显得很是突兀。这样的他杀意凛凛而又令人目眩——出于梦境，生于梦魇，集千面于一身。看着烛光照在他的翅膀上，将他的血管照得通透明亮，在他那锋利的爪子上轻盈跳跃，我内心懦弱的一面又开始作祟。
睿山转过头，刚才我所看到的一切瞬间消失了，包括翅膀和手脚爪。他就像个普通的男人，衣着整洁而得体。“不打算恭维我几句吗？”
我把性命托付在他手上真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可我还是说道：“你已经自视甚高了，哪里还需要小小的人类来恭维你？”
他低声笑起来，那笑声温暖了我全身的骨骼和血液。“你竟然对一位至高之主如此大胆，真不知道我是应该夸你勇气可嘉，还是笑你没脑子。”
似乎只有在他身边时，我才会管不住自己的嘴。于是我继续大着胆子对他说：“你知道那谜题的答案吗？”
他抱起双臂。“你竟然想作弊？”
“她从来也没有规定过我不能找人帮忙。”
“啊，可在她把你打得连人样都没有了之后，她命令我们谁都不许帮你。”见我没有说话，他摇了摇头。“就算我想帮你，也帮不了。她的命令，谁都不敢违抗。”他说着掸掉了黑色外衣上的一丝尘土。“幸好她还喜欢我，对吧？”
我张开嘴，想要继续追问，想要求他发发善心，只要那样做能够让自由立即降临——
“别白费口舌了。”他说，“我不能告诉你，这里任何人都不能告诉你。即便她命令我们所有人都立即停止呼吸，我们也只有照做的份。”他对我皱起眉头，打了个响指，沾在我身上的所有煤灰、尘土和脏东西全都不见了，我全身上下像刚洗过澡那样干净。“这礼物是我送你的。因为我欣赏你发问的胆量。”
我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朝壁炉把手一挥。
我的差事完成得无可挑剔，桶里装满了豆子。这时房门开了，原先拽我进来的卫兵出现在门口。睿山懒洋洋地对他们招了招手。“她已经把活干完了，把她带回去。”
卫兵们将我抓住，睿山对他们笑着露出了牙齿，那笑容毫无友善之意，于是他们迟疑了。“再也不许安排她做这些闲杂差事，别的任务也不行。”他的声音充满了诡异的关切。卫兵们那两双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嘴角也耷拉下来，口中的利齿隐隐可见。“去把我的话也传达给其他人。谁都不许擅闯她的牢房，也不许碰她，要是谁敢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就准备自己拔刀自裁吧。听懂了吗？”
卫兵们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后眨了眨眼，把背挺得笔直。我忍着颤抖，无论他刚才做了什么，是魔魅法术也好，精神控制也罢，总之奏效了。卫兵们喊我出去，却没敢再碰我。
睿山冲我一笑，在我身后说道：“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