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切都是漆黑、温暖而黏稠的。好像墨汁，又镶了金边。我在水里游着，扑腾着想要浮上水面。塔姆林正在水面上等着我，生命正在等着我。向上，再向上，疯狂地想要呼吸。金光渐渐变得越发耀眼，黑暗变成了泛起泡沫的美酒，使我更容易从中游过，在泡沫中穿行——
我大口喘气，空气灌进了我的嗓子眼。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疼痛，没有鲜血，也没有断裂的骨头。我眨了眨眼。一盏枝形吊灯悬挂在我头上。我从来没有留意过那水晶是多么的精致，还有回荡在人群中间的轻声惊呼。边上围着一群人——意味着我仍然躺在王座大厅里，意味着我……我真的没有死……我杀死了那些……我杀死了……大厅飞速旋转起来。
我呻吟着用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身来，可是，当我看到自己的皮肤时，却吓得愣住了。我的皮肤闪烁着奇怪的光芒，按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手指也似乎变长了。我赶忙跳了起来，浑身充满力量，动作迅速而矫捷。还有——
我变成了高等魔仙。
我觉察到塔姆林站在我身后，闻到了他身上那春天芳草地的气息，比我先前注意到的更显清香。我无法转过身去看他——我不能，我动不了。我变成了高等魔仙，永生不朽。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能听见塔姆林屏着呼吸——听见他呼出气来。我能听见大厅里每个人的喘气声、低语声、哭泣声和悄悄地庆祝之声，他们仍然在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我，有些在吟唱着向至高之主卓越力量致敬的赞歌。
“我们只能通过这个办法来救你了。”塔姆林柔声说道。这时我朝墙壁看了一眼，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喉咙，彻底忘记了周围那群如堕梦境的仙灵。
阿玛兰萨的尸体就在克莱尔那具腐烂的尸体底下，一把剑插在她大张的嘴里，穿过额头而出。她的嗓子眼被人挖空了，鲜血染红了她长裙的前襟。
阿玛兰萨死了。他们自由了。我自由了。塔姆林也——
阿玛兰萨死了。而且我杀死了那两个高等魔仙，我还——
我慢慢晃着头。“你是不是——”我的声音在我自己的耳朵里显得格外大声，于是连忙扶住那面黑色的仿佛要将我吞噬的墙壁。阿玛兰萨死了。
“瞧瞧你自己吧。”他对我说。我转过身，视线没有离开地面。我在那红色的大理石上看见了一张金色面具，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在盯着我看。
“菲娅。”塔姆林用手托住我的下巴，轻轻扬起我的脸。我先是看见了那熟悉的下颌，然后是那张嘴，再然后——
他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对我微笑着，整张脸上洋溢着令我沉醉的喜悦，轻轻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我享受着他的手指从我皮肤上滑过，于是抬起手也去抚摸他的脸，抚摸他那高高的颧骨和那可爱又挺直的鼻梁——那平坦而宽大的额头，还有那双碧色眼睛上面微微弯曲的剑眉。
我何其有幸，竟能守到此刻，站在这里……我从脑海中逐出了这个念头，不妨过一分钟、一小时或是一天再去考虑，再去强迫自己面对吧。
我将一只手放在塔姆林的胸口，感受着那坚定的心跳声。
我坐在床边，虽然我以为拥有不朽之身意味着忍耐疼痛的能力会变得更强，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更快，但还是在塔姆林检查我身上那寥寥几处伤口时疼得龇牙咧嘴。在阿玛兰萨死后，同时也是我杀死那两位仙灵之后的几小时里，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单独相处。
然而现在，在这安静的房间之内，我再也无法逃避那每分每秒都回响在我脑袋里的真相。
是我杀死了他们。是我夺去了他们的生命。我甚至没看见有人移走他们的尸体……
我醒来之后，王座大厅里混乱不堪。阿特尔和那些讨厌的仙灵立即跑得无影无踪，一起逃走的还有卢西恩的那几个兄弟。他们这样做算是明智，因为想找他们算账的不止卢西恩一个人。除此之外，睿山也不知去向。有些仙灵选择了离开，另一些则开始欢庆自由，还有的愣在原地或是缓缓踱步——他们目光飘乎，面白如纸，仿佛他们也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一个接一个地，暖春王庭的高等魔仙和低等仙灵们全都跪了下来，悲喜交加地拥抱亲吻着塔姆林，向他，也向我表达着谢意。我只能点头回应，因为面对他们的感激，我无言相报，他们应该谢的是那两个死在我手上的仙灵才对。
随后，在气氛热烈的王座大厅里举行了会议——塔姆林先是与诸位至高之主简要而紧张地制定了接下的战略，接着又和卢西恩以及暖春王庭的几位高等魔仙哨卫逐一商谈。但是每字每句、每声呼吸都太过响亮，每丝气味都太过浓烈，光线也太过明亮。要想在这样的氛围下保持静止不动，要比适应这个奇怪而强壮的新身体困难得多，就连伸手摸摸头发，我的手指都会感到些微异样。
当我新获得的所有强大感官都变得有些不耐烦时，塔姆林终于注意到了我无神的双眼，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于是挽起了我的胳膊，带我穿过迷宫般的隧道和殿堂，走进了一个位于王庭遥远角落里的安静的卧房。
“菲娅。”塔姆林说着抬起头，不再检查我那条赤裸的腿。我早已习惯了隔着面具和他交谈，每当看见他那张帅气的脸庞，都会觉得很不适应。
这——这正是我用那两位仙灵的生命换来的。他们没有白死，可是……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的血渍都不见了——仿佛变成不朽者，仿佛活下来的这个事实，竟能让我获得洗刷掉血污的权力似的。
“怎么了？”我问。我的声音安静而空洞。我应该试着为他，也为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显得更加喜悦一点，然而……
他对我微微一笑。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这面容应该是将近三十岁的年纪。可他不是，现在我也不是了。
真不知道我该不该感到高兴。
这是我眼下最不值得顾虑的顾虑。我应该恳求他的原谅，恳求那两位仙灵的家人和朋友的原谅。我应该跪在他们面前，为我的耻辱痛哭流涕——
“菲娅。”他再次呼唤道，把我那条腿放下，站在我的双膝中间，用手轻抚我的脸颊。“我该怎么报答你所做的一切呢？”
“无须报答。”我说。就这样吧，就让那间黑暗的牢房渐渐淡去，就让阿玛兰萨的脸从我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即使那两位死去的仙灵——即使他们的脸将会永远伴随着我。要是我今后还能再次提笔作画，他们的脸将会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眼前，遮蔽所有的色彩与光影。
塔姆林用手捧住我的脸，靠得更近，随后又放下手，抓住了我的左臂，我被画上了文身的那条胳膊。他仔细地盯着那图案看，眉毛拧了起来。“菲娅——”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小声说道。我和睿山的那场交易跟我灵魂的污点和缺掉的那一块比起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再次跟睿山见面了。
塔姆林的手指从我文身上抚过。“我们会有解决办法的。”他说着把手顺着胳膊移到了我的肩头。他张开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一定会试图跟我提起那个话题。
我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于是我说出了“稍后吧”，用脚勾住了他的腿，更加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我现在很需要如此。这虽然不能抵消掉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需要他靠近我，需要闻到他的气息，需要提醒自己他是真实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稍后吧。”他重复着我的话，俯下身子吻了我。
这是一个柔软而带着试探的吻，完全不像我们在王座大厅里吻得那般狂野而热烈。他再次把嘴唇贴了过来。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同情和宠溺。我抓住他外衣的前襟，将他拉过来，张开了嘴。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声音如同野火烧过我的身体，在我心里燃起熊熊的火苗。我任由那野火烧过我灵魂和心中的空洞，任由它烧光那想要压垮我的黑暗，任由它吞噬仿佛仍然沾在我手上的鲜血。随着他的手在我身上四处游走，解开我的衣衫，我对那野火屈服了，对他屈服了。
我往后一缩，停下来注视着他的脸。他那双眼睛明亮而充满热望，但他的手却不再探寻，稳稳地停在了我的胯部。他像静静等待的掠食者，看着我抚摸他的脸部轮廓，听凭我吻遍了我指尖摸到的每一处。
我只能听见他那颤抖的呼吸声，他的手很快就开始抚摸我的后背和侧腰，爱抚着，撩拨着，褪去我的衣服。当我的手指移到他的唇边时，他轻轻咬住，含在口中。这下咬得并不疼，但力度却足够让我再次迎向他的目光，意识到他不愿再等待，同我一样。
他把我放躺在床上，贴在我颈边、耳畔、指尖，喃喃地喊出我的名字。我催促着他——再快些，用力些。他的嘴唇探索着我胸部的曲线，亲吻着我的大腿内侧。
每个吻代表的都是我们分离的每一天，每个吻代表的都是一处伤口、一分恐惧，每个吻代表的都是那被烙印在我皮肉上的刺青，每个吻代表的都是我们在今后将会长相厮守的日日夜夜。或许我不再配得上那些岁月，可我还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那团烈焰，投入了他的怀抱，任其燃烧。
我被某个念头唤醒，内心仿佛被线牵引一般。
我让塔姆林继续在床上酣睡，他的身体疲倦极了。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要离开山之底，回到我们的家，我不想过早地喊醒他。我祈祷着，但愿自己还能睡得如此香甜。
没等我打开通往走廊的大门，我就知道是谁在召唤我了。我一路走得摇摇晃晃、磕磕绊绊，还在继续适应着这个新的身体，调整着节奏和平衡。我慢慢小心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直到我看见一抹阳光照进天井里，而我则站在山边向外突起的小露台上。
我伸手挡住了那明晃晃的阳光，很是惊奇。我以为此刻是半夜呢——在被困在黑暗山之底的这些时日里，我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睿山轻轻笑着，从石头扶栏旁边现出了身影。“我忘了，对你来说已经有段日子了。”
我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刺痛，于是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等到我能克制住头痛，抬眼看清眼前的景象。跃入眼帘的是一片冰雪覆盖的紫色山岭，但这座山却是棕色的，而且光秃秃的连一片草一块寒冰都没有。
我终于把目光移到了睿山身上。他那对膜状翅膀被收在身后，手脚却是正常人的样子，看不见利爪。“你想怎么样？”想到他一次又一次地跟阿玛兰萨战斗，一次又一次地救我，我的口吻并没有那么严厉。
“只是想跟你道个别。”一阵温暖的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去了笼罩在他肩头的黑暗。“赶在你的情郎把你永远地带走之前。”
“不是永远。”我晃动着被画上文身的手指对他说，“你不是每个月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吗？”幸好我在说出这些话时很是冷淡。
睿山微微一笑，翅膀动了动又停下了。“这我怎么会忘呢？”
我看着他那在几个小时前还在流血的鼻子，还有那双曾经充满痛苦的紫色眼睛。“为什么？”我问。
他明白我的意思，耸了耸肩。“因为当人们书写传奇时，我不想被描写成一个在旁边坐观成败的人。我希望后人能知道我没有退却，而是顽强地与她并肩战斗，即使我的努力并没有多大用处。”
我眨眨眼，这次不是因为强烈的阳光。
“因为，”他看着我，接着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作战，或是一个人赴死。”
在那一瞬间，我记起了死在塔姆林庭园里的那个仙灵，当时我对塔姆林也说过同样的话。“谢谢你。”我的嗓子一紧。
睿山浅浅地笑了，笑意并没有映在他的眼底。“等我把你带到寂夜王庭时，你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没有回答，转身欣赏起雪景来。这片山岭绵延不绝，在开阔而澄澈的天空下光影交错，一望无垠。
我心中却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也没有记录那些光影与色彩。
“你是打算飞回家去吗？”我问。
他轻轻笑出了声。“可惜飞行的时间太长了，改日我再品尝翱翔天空的乐趣吧。”
我朝他那强大身体背后的翅膀看了一眼，声音嘶哑地对他说：“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那对翅膀，或是爱飞翔。”是的，一直以来，他似乎都觉得自己的变形能力非常无聊而没用。
他耸耸肩。“我总是会失去我所爱的一切，所以我几乎没对什么人表达过我对这双翅膀或是飞翔的感觉。”
在那张月白色的脸上已经渐渐现出了颜色——不知在他被阿玛兰萨囚禁在地下之前，会不会也有着黝黑的皮肤。一位热爱翱翔天际的至高之主，却在山之底被困了这么多年。在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我还能看到他那遭人扭曲的阴影。或许那阴影将永远伴随着他吧……
“成为高等魔仙感觉如何？”他平静而充满好奇地问。
我再次看向远处的山岭，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也许是因为他眼里的阴影也将永远与我同在吧，我想了想对他说：“我是一个从凡人变化而来的不朽者。这个身体……”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是如此干净而闪亮，仿佛在嘲笑着我的过往。“这个身体很不同，可是——”我把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脏，“这颗心还是人类的心，也许永远都不会改变，如果我能……”我有些哽咽，“如果我的这颗心也变了，那么带着它生活下去或许会容易得多。可能我不该介意这么多，可能我应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们死得其所，可能时间会渐渐洗清我的愧疚，但我也说不清我是否向往永恒不死。”
睿山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无法再避开他的目光。“庆幸你有一颗人类的心吧，菲娅。那些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才是值得同情的。”
我解释不清也不愿意解释在我灵魂深处已经形成的那个空洞，便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暂且告别了。”他歪歪头，仿佛我们刚刚谈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弯腰鞠了一躬，那对翅膀彻底消失了，开始消失在附近的暗影里，这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鼻孔一张一翕。不知他在我的脸上看见了什么，只见他震惊得连五官都快要错位，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我刚想问个明白……
——他就消失了。不再与暗影融为一体，而是真正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塔姆林和我沿着我来时的路，就是山中的那个狭窄的洞穴离开了。在动身之前，几大王庭的高等魔仙合力摧毁了阿玛兰萨的山之底，并将它封印。我们是最后才走的，塔姆林把臂一挥，王庭的入口便在我们身后化成了一堆碎石瓦砾。
我始终不敢去问他们把那两位仙灵的尸体怎么样了。也许有一天，也许在不久之后，我会鼓起勇气问问他们的身份和名字。我听说他们一把火烧掉了阿玛兰萨的尸体——但尤里安的手指骨和眼睛却去向不明。虽然我恨她，虽然我希望能对着她那被烈火焚烧的尸体再啐上几口，我还是能够理解是什么驱使着她做出了那样的事。尽管我对她知之甚少，但还是能体知一二。
塔姆林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了黑暗。当阳光出现在眼前，给那潮湿的洞穴墙壁撒上一层光辉时，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随着阳光愈发耀眼，把洞穴照得愈发温暖，我们也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便踏上了覆盖那片绵延山岭的青青草地。这片领地属于他，也属于我们。
轻风夹杂着野花的香气扑面而来，虽然我心上多了个洞，灵魂也不再纯净，当我们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这双仙灵的腿要比我人类的腿强壮许多，爬到山顶时，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当我看到那片开满玫瑰的庭园时，我的呼吸还是停顿了。
家。
当我被关在阿玛兰萨的地牢里胡思乱想时，我从来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时刻，也从来不允许自己陷入那般狂想。可是我做到了。我把我们俩带回了家。
我紧紧握着塔姆林的手，凝视着下方的庭园，还有马厩和花园。突然，从庭园深处传出了稚气的笑声，那笑声真挚而自由。片刻之后，两个身材瘦小却闪着光彩的身影尖叫着跑出了花园，奔向田野，在他们身后有个更高的身影在咯咯地笑着追打。原来是艾莉丝和她的外甥们，终于能够无忧无虑地奔跑在阳光之下。
塔姆林伸出手臂，揽我入怀，把脸颊抵在我的头顶上。我的嘴唇颤抖着，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我们静静地站在山顶上，一直站到落日给房子、山岭和整个世界都镶上了一道金边，一直站到卢西恩喊我们回家吃晚饭。
我走出了塔姆林的怀抱，轻轻地吻了他。明天，在即将到来的明天，还有永恒的岁月里，我将面对我所犯下的过错，我将面对我在山之底里失去的所有，然而现在，今天……
“我们回家吧。”我说着拉起了他的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大口喘气，空气灌进了我的嗓子眼。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疼痛，没有鲜血，也没有断裂的骨头。我眨了眨眼。一盏枝形吊灯悬挂在我头上。我从来没有留意过那水晶是多么的精致，还有回荡在人群中间的轻声惊呼。边上围着一群人——意味着我仍然躺在王座大厅里，意味着我……我真的没有死……我杀死了那些……我杀死了……大厅飞速旋转起来。
我呻吟着用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身来，可是，当我看到自己的皮肤时，却吓得愣住了。我的皮肤闪烁着奇怪的光芒，按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手指也似乎变长了。我赶忙跳了起来，浑身充满力量，动作迅速而矫捷。还有——
我变成了高等魔仙。
我觉察到塔姆林站在我身后，闻到了他身上那春天芳草地的气息，比我先前注意到的更显清香。我无法转过身去看他——我不能，我动不了。我变成了高等魔仙，永生不朽。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能听见塔姆林屏着呼吸——听见他呼出气来。我能听见大厅里每个人的喘气声、低语声、哭泣声和悄悄地庆祝之声，他们仍然在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我，有些在吟唱着向至高之主卓越力量致敬的赞歌。
“我们只能通过这个办法来救你了。”塔姆林柔声说道。这时我朝墙壁看了一眼，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喉咙，彻底忘记了周围那群如堕梦境的仙灵。
阿玛兰萨的尸体就在克莱尔那具腐烂的尸体底下，一把剑插在她大张的嘴里，穿过额头而出。她的嗓子眼被人挖空了，鲜血染红了她长裙的前襟。
阿玛兰萨死了。他们自由了。我自由了。塔姆林也——
阿玛兰萨死了。而且我杀死了那两个高等魔仙，我还——
我慢慢晃着头。“你是不是——”我的声音在我自己的耳朵里显得格外大声，于是连忙扶住那面黑色的仿佛要将我吞噬的墙壁。阿玛兰萨死了。
“瞧瞧你自己吧。”他对我说。我转过身，视线没有离开地面。我在那红色的大理石上看见了一张金色面具，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在盯着我看。
“菲娅。”塔姆林用手托住我的下巴，轻轻扬起我的脸。我先是看见了那熟悉的下颌，然后是那张嘴，再然后——
他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对我微笑着，整张脸上洋溢着令我沉醉的喜悦，轻轻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我享受着他的手指从我皮肤上滑过，于是抬起手也去抚摸他的脸，抚摸他那高高的颧骨和那可爱又挺直的鼻梁——那平坦而宽大的额头，还有那双碧色眼睛上面微微弯曲的剑眉。
我何其有幸，竟能守到此刻，站在这里……我从脑海中逐出了这个念头，不妨过一分钟、一小时或是一天再去考虑，再去强迫自己面对吧。
我将一只手放在塔姆林的胸口，感受着那坚定的心跳声。
我坐在床边，虽然我以为拥有不朽之身意味着忍耐疼痛的能力会变得更强，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更快，但还是在塔姆林检查我身上那寥寥几处伤口时疼得龇牙咧嘴。在阿玛兰萨死后，同时也是我杀死那两位仙灵之后的几小时里，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单独相处。
然而现在，在这安静的房间之内，我再也无法逃避那每分每秒都回响在我脑袋里的真相。
是我杀死了他们。是我夺去了他们的生命。我甚至没看见有人移走他们的尸体……
我醒来之后，王座大厅里混乱不堪。阿特尔和那些讨厌的仙灵立即跑得无影无踪，一起逃走的还有卢西恩的那几个兄弟。他们这样做算是明智，因为想找他们算账的不止卢西恩一个人。除此之外，睿山也不知去向。有些仙灵选择了离开，另一些则开始欢庆自由，还有的愣在原地或是缓缓踱步——他们目光飘乎，面白如纸，仿佛他们也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一个接一个地，暖春王庭的高等魔仙和低等仙灵们全都跪了下来，悲喜交加地拥抱亲吻着塔姆林，向他，也向我表达着谢意。我只能点头回应，因为面对他们的感激，我无言相报，他们应该谢的是那两个死在我手上的仙灵才对。
随后，在气氛热烈的王座大厅里举行了会议——塔姆林先是与诸位至高之主简要而紧张地制定了接下的战略，接着又和卢西恩以及暖春王庭的几位高等魔仙哨卫逐一商谈。但是每字每句、每声呼吸都太过响亮，每丝气味都太过浓烈，光线也太过明亮。要想在这样的氛围下保持静止不动，要比适应这个奇怪而强壮的新身体困难得多，就连伸手摸摸头发，我的手指都会感到些微异样。
当我新获得的所有强大感官都变得有些不耐烦时，塔姆林终于注意到了我无神的双眼，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于是挽起了我的胳膊，带我穿过迷宫般的隧道和殿堂，走进了一个位于王庭遥远角落里的安静的卧房。
“菲娅。”塔姆林说着抬起头，不再检查我那条赤裸的腿。我早已习惯了隔着面具和他交谈，每当看见他那张帅气的脸庞，都会觉得很不适应。
这——这正是我用那两位仙灵的生命换来的。他们没有白死，可是……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的血渍都不见了——仿佛变成不朽者，仿佛活下来的这个事实，竟能让我获得洗刷掉血污的权力似的。
“怎么了？”我问。我的声音安静而空洞。我应该试着为他，也为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显得更加喜悦一点，然而……
他对我微微一笑。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这面容应该是将近三十岁的年纪。可他不是，现在我也不是了。
真不知道我该不该感到高兴。
这是我眼下最不值得顾虑的顾虑。我应该恳求他的原谅，恳求那两位仙灵的家人和朋友的原谅。我应该跪在他们面前，为我的耻辱痛哭流涕——
“菲娅。”他再次呼唤道，把我那条腿放下，站在我的双膝中间，用手轻抚我的脸颊。“我该怎么报答你所做的一切呢？”
“无须报答。”我说。就这样吧，就让那间黑暗的牢房渐渐淡去，就让阿玛兰萨的脸从我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即使那两位死去的仙灵——即使他们的脸将会永远伴随着我。要是我今后还能再次提笔作画，他们的脸将会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眼前，遮蔽所有的色彩与光影。
塔姆林用手捧住我的脸，靠得更近，随后又放下手，抓住了我的左臂，我被画上了文身的那条胳膊。他仔细地盯着那图案看，眉毛拧了起来。“菲娅——”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小声说道。我和睿山的那场交易跟我灵魂的污点和缺掉的那一块比起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再次跟睿山见面了。
塔姆林的手指从我文身上抚过。“我们会有解决办法的。”他说着把手顺着胳膊移到了我的肩头。他张开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一定会试图跟我提起那个话题。
我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于是我说出了“稍后吧”，用脚勾住了他的腿，更加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我现在很需要如此。这虽然不能抵消掉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需要他靠近我，需要闻到他的气息，需要提醒自己他是真实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稍后吧。”他重复着我的话，俯下身子吻了我。
这是一个柔软而带着试探的吻，完全不像我们在王座大厅里吻得那般狂野而热烈。他再次把嘴唇贴了过来。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同情和宠溺。我抓住他外衣的前襟，将他拉过来，张开了嘴。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声音如同野火烧过我的身体，在我心里燃起熊熊的火苗。我任由那野火烧过我灵魂和心中的空洞，任由它烧光那想要压垮我的黑暗，任由它吞噬仿佛仍然沾在我手上的鲜血。随着他的手在我身上四处游走，解开我的衣衫，我对那野火屈服了，对他屈服了。
我往后一缩，停下来注视着他的脸。他那双眼睛明亮而充满热望，但他的手却不再探寻，稳稳地停在了我的胯部。他像静静等待的掠食者，看着我抚摸他的脸部轮廓，听凭我吻遍了我指尖摸到的每一处。
我只能听见他那颤抖的呼吸声，他的手很快就开始抚摸我的后背和侧腰，爱抚着，撩拨着，褪去我的衣服。当我的手指移到他的唇边时，他轻轻咬住，含在口中。这下咬得并不疼，但力度却足够让我再次迎向他的目光，意识到他不愿再等待，同我一样。
他把我放躺在床上，贴在我颈边、耳畔、指尖，喃喃地喊出我的名字。我催促着他——再快些，用力些。他的嘴唇探索着我胸部的曲线，亲吻着我的大腿内侧。
每个吻代表的都是我们分离的每一天，每个吻代表的都是一处伤口、一分恐惧，每个吻代表的都是那被烙印在我皮肉上的刺青，每个吻代表的都是我们在今后将会长相厮守的日日夜夜。或许我不再配得上那些岁月，可我还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那团烈焰，投入了他的怀抱，任其燃烧。
我被某个念头唤醒，内心仿佛被线牵引一般。
我让塔姆林继续在床上酣睡，他的身体疲倦极了。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要离开山之底，回到我们的家，我不想过早地喊醒他。我祈祷着，但愿自己还能睡得如此香甜。
没等我打开通往走廊的大门，我就知道是谁在召唤我了。我一路走得摇摇晃晃、磕磕绊绊，还在继续适应着这个新的身体，调整着节奏和平衡。我慢慢小心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直到我看见一抹阳光照进天井里，而我则站在山边向外突起的小露台上。
我伸手挡住了那明晃晃的阳光，很是惊奇。我以为此刻是半夜呢——在被困在黑暗山之底的这些时日里，我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睿山轻轻笑着，从石头扶栏旁边现出了身影。“我忘了，对你来说已经有段日子了。”
我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刺痛，于是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等到我能克制住头痛，抬眼看清眼前的景象。跃入眼帘的是一片冰雪覆盖的紫色山岭，但这座山却是棕色的，而且光秃秃的连一片草一块寒冰都没有。
我终于把目光移到了睿山身上。他那对膜状翅膀被收在身后，手脚却是正常人的样子，看不见利爪。“你想怎么样？”想到他一次又一次地跟阿玛兰萨战斗，一次又一次地救我，我的口吻并没有那么严厉。
“只是想跟你道个别。”一阵温暖的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去了笼罩在他肩头的黑暗。“赶在你的情郎把你永远地带走之前。”
“不是永远。”我晃动着被画上文身的手指对他说，“你不是每个月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吗？”幸好我在说出这些话时很是冷淡。
睿山微微一笑，翅膀动了动又停下了。“这我怎么会忘呢？”
我看着他那在几个小时前还在流血的鼻子，还有那双曾经充满痛苦的紫色眼睛。“为什么？”我问。
他明白我的意思，耸了耸肩。“因为当人们书写传奇时，我不想被描写成一个在旁边坐观成败的人。我希望后人能知道我没有退却，而是顽强地与她并肩战斗，即使我的努力并没有多大用处。”
我眨眨眼，这次不是因为强烈的阳光。
“因为，”他看着我，接着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作战，或是一个人赴死。”
在那一瞬间，我记起了死在塔姆林庭园里的那个仙灵，当时我对塔姆林也说过同样的话。“谢谢你。”我的嗓子一紧。
睿山浅浅地笑了，笑意并没有映在他的眼底。“等我把你带到寂夜王庭时，你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没有回答，转身欣赏起雪景来。这片山岭绵延不绝，在开阔而澄澈的天空下光影交错，一望无垠。
我心中却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也没有记录那些光影与色彩。
“你是打算飞回家去吗？”我问。
他轻轻笑出了声。“可惜飞行的时间太长了，改日我再品尝翱翔天空的乐趣吧。”
我朝他那强大身体背后的翅膀看了一眼，声音嘶哑地对他说：“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那对翅膀，或是爱飞翔。”是的，一直以来，他似乎都觉得自己的变形能力非常无聊而没用。
他耸耸肩。“我总是会失去我所爱的一切，所以我几乎没对什么人表达过我对这双翅膀或是飞翔的感觉。”
在那张月白色的脸上已经渐渐现出了颜色——不知在他被阿玛兰萨囚禁在地下之前，会不会也有着黝黑的皮肤。一位热爱翱翔天际的至高之主，却在山之底被困了这么多年。在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我还能看到他那遭人扭曲的阴影。或许那阴影将永远伴随着他吧……
“成为高等魔仙感觉如何？”他平静而充满好奇地问。
我再次看向远处的山岭，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也许是因为他眼里的阴影也将永远与我同在吧，我想了想对他说：“我是一个从凡人变化而来的不朽者。这个身体……”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是如此干净而闪亮，仿佛在嘲笑着我的过往。“这个身体很不同，可是——”我把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脏，“这颗心还是人类的心，也许永远都不会改变，如果我能……”我有些哽咽，“如果我的这颗心也变了，那么带着它生活下去或许会容易得多。可能我不该介意这么多，可能我应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们死得其所，可能时间会渐渐洗清我的愧疚，但我也说不清我是否向往永恒不死。”
睿山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无法再避开他的目光。“庆幸你有一颗人类的心吧，菲娅。那些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才是值得同情的。”
我解释不清也不愿意解释在我灵魂深处已经形成的那个空洞，便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暂且告别了。”他歪歪头，仿佛我们刚刚谈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弯腰鞠了一躬，那对翅膀彻底消失了，开始消失在附近的暗影里，这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鼻孔一张一翕。不知他在我的脸上看见了什么，只见他震惊得连五官都快要错位，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我刚想问个明白……
——他就消失了。不再与暗影融为一体，而是真正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塔姆林和我沿着我来时的路，就是山中的那个狭窄的洞穴离开了。在动身之前，几大王庭的高等魔仙合力摧毁了阿玛兰萨的山之底，并将它封印。我们是最后才走的，塔姆林把臂一挥，王庭的入口便在我们身后化成了一堆碎石瓦砾。
我始终不敢去问他们把那两位仙灵的尸体怎么样了。也许有一天，也许在不久之后，我会鼓起勇气问问他们的身份和名字。我听说他们一把火烧掉了阿玛兰萨的尸体——但尤里安的手指骨和眼睛却去向不明。虽然我恨她，虽然我希望能对着她那被烈火焚烧的尸体再啐上几口，我还是能够理解是什么驱使着她做出了那样的事。尽管我对她知之甚少，但还是能体知一二。
塔姆林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了黑暗。当阳光出现在眼前，给那潮湿的洞穴墙壁撒上一层光辉时，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随着阳光愈发耀眼，把洞穴照得愈发温暖，我们也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便踏上了覆盖那片绵延山岭的青青草地。这片领地属于他，也属于我们。
轻风夹杂着野花的香气扑面而来，虽然我心上多了个洞，灵魂也不再纯净，当我们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这双仙灵的腿要比我人类的腿强壮许多，爬到山顶时，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当我看到那片开满玫瑰的庭园时，我的呼吸还是停顿了。
家。
当我被关在阿玛兰萨的地牢里胡思乱想时，我从来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时刻，也从来不允许自己陷入那般狂想。可是我做到了。我把我们俩带回了家。
我紧紧握着塔姆林的手，凝视着下方的庭园，还有马厩和花园。突然，从庭园深处传出了稚气的笑声，那笑声真挚而自由。片刻之后，两个身材瘦小却闪着光彩的身影尖叫着跑出了花园，奔向田野，在他们身后有个更高的身影在咯咯地笑着追打。原来是艾莉丝和她的外甥们，终于能够无忧无虑地奔跑在阳光之下。
塔姆林伸出手臂，揽我入怀，把脸颊抵在我的头顶上。我的嘴唇颤抖着，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我们静静地站在山顶上，一直站到落日给房子、山岭和整个世界都镶上了一道金边，一直站到卢西恩喊我们回家吃晚饭。
我走出了塔姆林的怀抱，轻轻地吻了他。明天，在即将到来的明天，还有永恒的岁月里，我将面对我所犯下的过错，我将面对我在山之底里失去的所有，然而现在，今天……
“我们回家吧。”我说着拉起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