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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御林看守

埃斯帕·怀特嗅到了谋杀的气息。就像初霜后易碎的秋叶,抓一把来揉碎在掌心那种气味。
德缇·桔丝菩,是养育他的瑟夫莱女人。她曾告诉他,他的奇特嗅觉是来自他的生母,她在垂死前于绞刑架底生下他,而后充当了狰狞怪的祭祀品。但桔丝菩本人就像是一个骗子。不过这理由无关紧要。埃斯帕现在只在乎自己一向很灵验的鼻子。有一个人即将,或者说,试图谋杀另一个人。
在萎旱丘陵艰难跋涉了一个星期后,埃斯帕终于来到雌豚乳峰。他的肌肉疲惫如灼烧,嘴唇比砂砾更加干裂粗糙。此处旅店里凉爽、浓黑而香醇的烈性黑啤,他都梦想好几天了。他呷了一口,才让其停留在舌尖慢舞片刻,白色泡沫刚刚亲吻双唇,谋杀的气息便骤然而至,把这一切全毁了。
他叹了口气,把粗坯陶杯搁到凹凸不平的橡木桌上,环视起这个阴暗而拥挤的旅店来,一只手握住匕首光滑的骨制手柄,思忖着死亡会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但他看到的仅仅是些普通人——大部分是烧炭工,他们的脸被熏得焦黑,鼻子嗅着木烟味儿,不停地嬉笑打闹。为了让夜风畅通无阻,店门大开着。近处,坐着洛赫——身穿干净花边衬衫的磨坊主儿子——大大咧咧地举起杯子致意,接着一口气干掉,他周遭的朋友们立刻叫嚣起来。烤架上,挂着一只让人垂涎欲滴的野猪,油脂滴落在炉炭上咝咝作响。旁边,站着四个火籁国商贩,他们上穿格纹紧身衣,下穿大红长筒袜。一群年轻人围着他们聚成一圈儿,脸上映着炉火的红光,显出焦急难耐的模样。他们期盼着倾听村子外面的故事,比这个小小的考比村大得多的,关于浩瀚世界的故事。
没有任何不妥的迹象。埃斯帕重新端起杯子,兴许只是今天的啤酒不太新鲜而已。
但就在这时,他目睹了谋杀的来临。它从敞开的大门侵入,伴随着一声夜鹰迟疑的啼啭,还有一场沉闷阴湿的预言雨。
他只是个孩子,约莫十五岁。埃斯帕可以肯定他不是考比村的人,甚至并非来自霍玛省城。他匆促的目光狠狠环扫整间屋子,斜视着,像在慢慢适应室内的亮光,以便更明确地搜索到目标。
接着,他看到了埃斯帕,独自一人在桌旁,斜对着自己。这个年轻人下穿一条鹿皮裤,上套一件陈旧的手织衫。他褐色的头发里掺杂了许多碎叶片,与尘土一起纠结成块儿。埃斯帕看见他的喉结痉挛地一阵轻跳,接着他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剑冲了过来。
埃斯帕又饮了一口,叹了口气。啤酒的滋味比刚才更糟。在突然的沉默中,只听见男孩儿的半高筒靴擦过石板地面的刷刷声。
“你是御林看守,”男孩儿带着浓厚的阿尔曼口音道,“你是国王的人。”
“我是国王的林务官,”埃斯帕承认,“我穿着宫中服色,谁见了都知道。我就是埃斯帕·怀特。你是——?”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男孩儿说。
埃斯帕微微抬起头来,用一只眼打量面前的小毛头,只见他笨拙地握着手中之剑。“为何?”他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
“哼,如果我知道可用不着劳神问你。”
“那些肮脏之事你一清二楚——tho ya theen manns slootered meen kon——”
“用王国语说话,孩子。”
“去他的鬼国王!”男孩儿叫道,“这又不是他的森林!”
“噢,这事你最好跟他说。你知道的,他觉得那就是他的森林,而且他是国王。”
“我会的。我会赶到伊斯冷去,不过我得先跟你算清这笔账,你这个凶手。”
埃斯帕叹了口气。男孩儿的声音颤抖,臂膀抽动,摆开了架势。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他急速站起,缩身避开剑尖,接着抓起啤酒杯朝对方的头部砸去。杯子破裂,男孩儿尖叫起来,他扔下剑,去按住豁口的耳朵。埃斯帕则平静地拔出他长长的匕首,用另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抓过对方的衣领,轻轻巧巧地掷到桌子对面的长椅上。
男孩儿面容痛楚,鲜血淋漓,但目光却又不依不饶。他按住头部的手,在黯淡的灯光中逐渐失色。
“所有人都看到了!”男孩儿嘶哑地嚷道,“所有人都是目击证人!他想谋杀我,就像他屠杀我全家那样。”
“孩子,安静!”埃斯帕打断道。他拾起剑并把它放在男孩儿的身旁。但自己的匕首却并未收起。
“劳驾,再来一杯啤酒。”
“你摔坏了我一只杯子!”店主嚷道,他圆圆的脸油润通红。
“给我端来,不然就再砸几只给你瞧瞧。”
几个烧炭工先笑了起来,而后其余人也都跟着讪笑。店内的闲聊又开始了。
埃斯帕边等啤酒边看着男孩儿。这个小毛头的手指瑟瑟发抖,他甚至不敢抬头。似乎他身上的勇气也随着血液流走了一般。
“你家人呢,孩子?”
“你会不知道?”
“你还欠揍?是不是要我揍到开口为止?不是恐吓你。我可不愿意被叫作凶手——除非我真的杀了人。说老实话,我不在乎一小撮儿非法居留者的死活——但如若是森林里起了什么变故,则另当别论,那是我的工作。懂了吗,你?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森林,是国王的公正。所以,你给我说清楚!”
“我只是——我——他们都死了!”他突然哭泣起来。泪水顺着血迹流至下颌,埃斯帕意识到说他十五是错的——这小毛头最多不过十三岁,只是个头大了点儿。
“见鬼。”埃斯帕嘟哝道。
“埃斯帕·怀特!”他抬起头看到了店主的女儿薇娜·卢夫特。她的年纪还不到他的一半,只有十九岁。瓜子脸,绿眼眸,亚麻色秀发,颇有个性。她的工作是住宿安排。埃斯帕总是尽可能地回避她。
“薇娜——”
“不要叫我‘薇娜’。你打破了这可怜孩子的头——还有我们的杯子——还不闻不问地喝着啤酒。你就任由这孩子的血流一晚上?”
“听我说——”
“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国王的林务官,首先你得帮我把这孩子送到客房里,好让我帮他清洗伤口。再一个子儿不少地赔偿我们的杯子。之后,你才可以要另一杯啤酒,而不是现在。”
“如果这不是镇上唯一的旅馆——”
“可它就是,难道错了?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
“你知道你不能赶我走。”
“对。赶走国王的人?开玩笑。我当然不能。但是如果你了解我的脾气,你就会发现你的下一杯啤酒或许喝起来有一股臊味儿。”
“已经很臊臭了。”埃斯帕抱怨道。
薇娜双手叉腰死死盯着他。他忽然感觉腿有些发软。当了二十五年的御林看守,面对过不计其数的黑熊、狮子、歹徒、逃犯,但从来没学过该如何去对付一个漂亮女人。
“他到这儿来的确是企图谋杀我啊。”埃斯帕看似羞赧地提醒她道。
“多么充足的理由!我差点都相信了。”她取出一块布来给孩子包扎,“你叫什么名字?”
“尤斯考,”他回答道,“尤斯考·福瑞逊。”
“只是耳朵破了个口子,尤斯考。很快就没事了。”
埃斯帕长长地吁了口气,起身道:“来,孩子。来洗洗干净,好让你到我床前杀我时看起来帅一点儿。”
但是男孩儿却倒了下来。埃斯帕再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注意到孩子的右手。上面有些紫黑的淤伤,这竟让他毛骨悚然。
“发生了什么事,孩子?”埃斯帕问。
“不知道,”尤斯考虚弱地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跟我来,尤斯考,”薇娜说,“去给你找张床。”
埃斯帕目送着他离开,眉心深锁。这孩子想取他的命!也罢,他并未得逞。但那只手——或许那才是他的鼻子一直想要告诉他的事。
他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下一杯啤酒。
 
“他睡着了。”薇娜在陪了那孩子一段时间后告诉埃斯帕,“我想他两三天都没吃没睡了。还有那只手——炙热肿胀得厉害。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伤。”
“呃,”埃斯帕说,“我也一样。也许我该把它砍下来带到伊斯冷城的药师那里去看看。”
“别开玩笑,埃斯帕,”薇娜说,“你看起来五大三粗,但我知道你的心比谁都软。”
“不要太自信,薇娜。他有没有提到为什么要我的命?”
“与他跟你说过的没什么不同。他认为你杀了他全家。”
“为什么?”
“嗨,薇娜!”某个角落,有人用空杯子在桌上敲得震天响,“离开国王的熊爪子,快来给我添酒!”
“班弗,就跟你平时一样——自己添好了。你知道地方。待会儿你吐了多少就收你多少费。”
这昂贵的代价立刻招来讥笑连连。薇娜在埃斯帕的对面坐下。
“他跟他的家人们在塔夫河畔扎了营,”她继续道,“那里离巫河不过几里格之地。”
“正如我所料,是非法居留者。”
“他们在御林里偷生。许多人都这样。难道这就表明他们该死?”
“我并没有因此而要他们的命。我一个都没杀过。”
“尤斯考说他看见凶手所穿是宫中服色。”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一定不是亲眼所见。这附近方圆三十里格,一个我的人都没有。”
“你肯定?”
“我他妈的肯定!”
“那是谁干的?”
“我怎么知道?这片御林留给逃犯的空间多得很。不过我想我会抓到凶手。”他喝了一口啤酒,“你说在塔夫河畔?那有两天的路。我明天得起个大早,叫皮特准备好我的马。”他一口饮尽杯中所剩的啤酒,站了起来。“回头见。”
“等等。你不想再跟那孩子谈谈?”
“谈什么?他并不知道究竟,或许他连一个人都没见过。我敢打赌他说的什么宫中服色一定是骗人的。”
“你凭什么那么猜测?”
“听好,薇娜。非法居留者在国王的惩治下成天胆战心惊。他们总认为自己马上会被绞死,或是被砍头,或者被枪杀,他们认为我是个双头怪。但我并不否认,甚至加油添醋地传播。有人谋害了这孩子的家人,但他并没看见是谁。所以想当然地认定是我。等他睡醒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
“但的确有人杀了他家人。”
“没错。那是他故事里最真实的一点。”他驻足叹了口气,“晚安,薇娜。”
“难道就你一个人去?”
“我的人都离得很远。我得在那些线索消褪之前赶到。”
“等等其他人。找人给东戈带个口信。”
“没有时间了。你紧张什么啊,薇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点点头:“只是一种感觉。这次好像有什么不同。那些离开森林的人,似乎……不太一样。”
“我比任何人都更熟悉那片林子。放心吧,没什么不一样。”
她勉强点点头。
“好了,刚才我说过,晚安。”
她抓住他的手臂道:“小心点儿。”可没意识到自己竟抓得有点儿重。
“当然会。”他一面回答一面急切地转过头去。但愿速度够快,让她看不见自己的窘迫。
 
随着第一声鸡鸣,埃斯帕起床了。窗外仍旧是星星点点。他在陶盆里洗过脸,刮掉唇边冒出的胡楂,系紧鹿皮裤,还垫好了软棉铠甲。此刻东方已白。
他犹豫着穿不穿他的硬皮胸甲,可说不定今天天气会很热。
但他最后还是带上了它。热总比死好。
他把骨柄匕首插在腰带上,再加上一把飞斧。他从油布箱中取出弓箭,检查弓身和备用的弓弦,清点箭支,又重新把它们装进油布箱里。最后穿上高筒靴下楼来。
“真够早的啊,是不是?”薇娜在他穿过休憩室时对他说。
“老了。”埃斯帕咕哝道。
“吃点早餐,免得你一早就饥肠辘辘。”
“这倒提醒了我。我要买——”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星期的食物。皮特正在给你装。”
“噢,多谢。”
“坐下。”
她端给他一个木质食盘,里面盛有黑面包、蒜香腊肠和炸苹果。他风卷残云地吃完,然后发现薇娜不见了,但能听到她在厨房切菜的嚓嚓声。一瞬间,他记起,也曾有个女人在他自己的厨房里为他嚓嚓地切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痛楚依然。薇娜太年轻,几乎可以当他的女儿。他轻轻地离开,免得又撞见她,生出不必要的胆怯。一到外面,他便笔直地走向马厩。
薇娜的弟弟皮特,正忙着照料“天使”与“魔鬼”。皮特高个子,金发,身材纤细。他——几岁来着——十三?
“早上好,骑士阁下。”皮特见到埃斯帕时说。
“我不是骑士,孩子。”
“呃,不过你是我们这一带最接近的,除了西门骑士。”
“骑士就是骑士。西门骑士是,但我不是。”他朝他的坐骑点点头,“它们已经准备妥当?”
“魔鬼好了,但天使还没有。我想你应该把天使留给我。”他拍着那匹杂色马的脖子。
“它自己说的?”埃斯帕哼哼着,“肯定是你昨天把它给累坏了。”
“我没有——”
“跟我撒谎只会吃鞭子。而你父亲则会因此感谢我。”
皮特脸红了,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是……它需要舒展筋骨。”
“下次要经过我允许,听到了吗?另外,为了安全起见,不要妄想去骑魔鬼。”
这匹枣红马立刻打了个响鼻,仿佛很是赞同他的提议。皮特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昨天汤姆试过了。他试着去骑魔鬼。”
“你们什么时候给他举办葬礼?”
“他丢了两颗门牙,就这样。”
“幸运。这孩子太幸运。”
“是的,怀特先生。”
埃斯帕给魔鬼戴上嚼子:“看来你把它们照料得不错。想不想整理我的弓箭?”
“我可以吗?”男孩儿满脸的急切。
“可以。”埃斯帕把武器移交给他。
“你真的用它杀过六个尤天怪?”
“这世上没有什么尤天怪,孩子。也没有什么狮鹫,幻灵,罗勒水妖和有良心的税务员。”
“我也是这样跟朋友们说的。但兰克说他舅舅亲眼见过一个尤天怪。”
“更可能是喝醉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可你确确实实杀死过黑瓦夫,还有他的强盗同伙,不是吗?总共有十多个。”
“没错。”埃斯帕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有一天也要做那样轰轰烈烈的事。”
“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尽力应付罢了。”埃斯帕回答道。随后跃身骑上魔鬼出发。天使顺从地跟在后面,还有皮特。
“你跟着干吗?”埃斯帕询问道。
“我去巫河走走。昨晚来了一队瑟夫莱,我想去算算我的未来。”
“最好离他们远点儿。”埃斯帕劝道。
“你不是瑟夫莱养大的吗,怀特先生?难道不是德缇·桔丝菩把你带大?”
“没错。所以才忠告于你。”
 
瑟夫莱选了个好地方,那是块嵌满紫罗兰的丰腴草地,可以望穿河流对岸,同时被枝叶粗大的水橡树环抱其中。他们在搭帐篷,那种褪了色的深红和金黄的巨大帐篷。篷顶的装饰——三只眼睛和一枚月牙——怯生生地在西风中摇摆。马匹迈着碎步在草地上吃草,还有十来个大成年人与二十来个小孩儿在打木桩、解绳索、铺帆布。许多人脱光了上衣,阳光还不太刺眼。与其他的族类不一样,瑟夫莱乳白色的皮肤从来不会被晒黑,因为强光之下他们总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你好。”一个窄肩的瑟夫莱叫道。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但埃斯帕知道他的实际年龄至少要老十五岁。这个叫阿法斯的家伙与埃斯帕是童年旧识,而且比他大。“站在那儿的难道不是德缇的私生子吗?”阿法斯径直走了过来,腰上别着的锤子也前后摆动。
埃斯帕下了马。德缇的私生子?!不过他从未在乎过任何一个绰号。
“你好啊,阿法斯,”他回答道,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恼火,“很高兴又看到你。”
“你是来赶我们走的?”
“说哪里话,我只不过以为你们会出现在另一个城镇,另一个在我的权限范围内或者附近的地方。此外,我还要赶路。”
“你可真够慷慨大方。”瑟夫莱偏着脑袋说,“她说过你会来。不过她总是出错,难道不是?”
“‘她’是谁?”
“主母瑟丝。”
“老天!她居然还活着?”
“她们很少死的,这些老女人。”
在距离阿法斯几步远时,埃斯帕停住了脚步。他们俩曾经身高相仿,但如今这共同点已经消失。埃斯帕的体重也伴随着身高而增长,此刻与阿法斯同站一处,就好似橡木比柳条。近处看去,阿法斯的皮肤简直是一张地图,血液明晰地勾勒出蓝色的江川、河流、小溪,柔软瘦长的身体上,像猫那样有着六个乳头。他的头发漆黑,用一根金色丝带束结在脑后。
“你们从哪儿来?”埃斯帕问道。
“南方。”
“穿过森林?”
阿法斯瞪着他靛青的眼睛,坦荡地回答道:“你很清楚,御林看守。我们怎么敢不经过允许就穿越鲁道夫国王的森林呢?”
“鲁道夫十三年前就驾崩了,现在是威廉。”
“都一样。”
“我正赶着去塔夫河。昨晚有个男孩儿来说他的家人在那里被杀。如果你们听说过什么,我将不胜感激。我不会逼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你可真够正派。不幸的是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告诉你——就算我曾经经过那林子,现在也已经出来了。我还会往更远离森林的地方去。”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会在这儿安顿几天,补充物资。之后呢,远走特洛盖乐国,或是维吉尼亚。”
“为何?”
阿法斯朝最大的那个帐篷努努嘴:“是她的决定。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她。实际上,她说过你会去找她。”
“唔,好。我就去。”
“可能会有好处。”
“但愿。不要去招惹麻烦,听见了吗?我已经够烦的了。”
“没问题。听你的,德缇的私生子。”
 
在埃斯帕还是孩子时主母瑟丝已经很老了。现在估计她仅剩了几口吊命的气而已。她坐在一大摞垫子上面,穿着黑长袍,戴着黑头巾。只有她的脸看得见,口鼻遮掩在一张镶嵌了蓝宝石的象牙色面罩里。她的眼睛,是最深的那种金色,其目光无时无刻不停留在他的身上。桔丝菩的眼睛也是那种颜色,还有葵拉的也一样。
“你来了,”主母瑟丝尖声道,“桔丝菩说过你会来。”
埃斯帕想反唇相讥,桔丝菩都已死了好多年了。但这没有丝毫用处。无论是托词也好,还是瑟夫莱情愿相信自己的谎言也好,他都无从知晓。也无所谓。因为他们谈及死者的方式太恼人了。死人就是死人,他们不会说话。
“你想见我?”他稍稍掩饰了一下声音里的愤怒,但很显然他并不擅长于此。
“我已经见到你了。我想跟你谈谈。”
“我就在这儿,主母。我在听。”
“你还是这么粗鲁急躁。我还以为我妹妹把你教好了。”
“如果她得到过一点点你们的帮助,说不定她会做得好些。”埃斯帕回答道,声音中流露出某种苦涩,“带我走就不要中途撇下我,要么从开始就不要管我的死活。我并不想跟你谈什么。”
“不,你想谈。”
某种程度上她说的是事实,但他没有必要去配合。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荆棘王苏醒了。”瑟丝低声说道。
埃斯帕停下来,背脊上仿佛有条蜈蚣在爬似的酥痒难受。他缓缓地转过身再次面对那个老妇人。
“什么?”
“荆棘王。他苏醒了。”
“荒唐!”埃斯帕厉声反驳,他的身体感觉到,地面已经在脚底开裂,“我一生都在御林里行走。我去过最深最黑的森林心脏,也到过连麋鹿也上不去的仙兔山险地。没有什么荆棘王。那只不过是你们瑟夫莱的胡诌。”
“你知道得很清楚。他过去在沉睡,别人无法看见。但现在他醒了。这是第一个征兆。当然桔丝菩也教过你。”
“她是教过我。她也教过我玩骰子去行骗,教我在她的降神会上装神弄鬼。”
老妇人的脸色更加严肃起来。“那么你应该知道它们的不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应该知道冷与热的区别,微风与暴雨的区别。”她倚近身子道:“看我的眼睛,看!”
埃斯帕并不情愿,但她的眼睛已经捕获了他,就像蛇逮着了耗子。她眸子里的金色在膨胀,直至他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
森林化作绞架,腐烂的尸骸挂满每一道枝丫。树木也被荆棘所虏获,生瘤败坏。树叶不再生长,取而代之的是食腐鸟:黑鸦和秃鹫贪得无厌、累赘肥硕。
在森林深处,有黑影攒动,像是有庞然大物来临。埃斯帕找寻着,但它始终停留在他视线的死角,在他的眼皮底下一动不动。
其后,他注意到近处的一具死尸,吊她的绳索几乎都快断了,其下,只剩了腐坏变黑的皮肉与暴露无遗的白骨,但她的眼睛是活的,活生生的黄灿灿的……
现在他看到了同样的双眼。主母瑟丝的眼。
在急促的喘息之后,埃斯帕把目光移开。主母瑟丝笑了。
“明白了?”她低语道。
“见鬼,”他咒骂道,腿仍在颤抖,“是个骗局。”
瑟丝抽身坐了回去:“够了!我以为你是预言里的那个人。或许是我弄错了,也可能只是你还未觉醒。”
“我很清醒。”
“可耻。如果你不是那个人,那么预言中的他还没有降生。而如果他没有降生,你们种族——还有我们——将从大地上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除了白痴,谁也不能怀疑这个告诫。但如果你是白痴,我的妹妹就死得毫无价值。”她伸手摘掉脸上的面罩,说:“我睡了,你走吧。”
埃斯帕服从地转身,努力压制自己想狂奔的冲动。直到瑟夫莱的帐篷在他身后一里格远时,他的呼吸才平静下来。
荆棘王。
什么玩意儿?他想。
但在他视线的死角,一个东西正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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