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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号角

在斯蒂芬走进空地之前,德思蒙就看见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斯蒂芬早知道他会发现。他停止念咒,一个讽刺的笑浮上他的脸。
“立维司、沃里克,”他说,“站好你们的岗,御林看守就在附近。他是个危险人物,如果托潘和阿里金真是他杀死的话。”他笑得更加露骨了些,“你不可能杀得了他们对不对,斯蒂芬修士?”
“对,在这点上你很正确。”斯蒂芬欢快地说。他交叉双臂站着,努力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德思蒙听了竖起脑袋来,耸耸肩道:“你简直疯了,绝对疯了。动脑筋想想我会怎么拿你开刀。”
“可是有关御林看守的事你错了,”斯蒂芬继续道,“他的确杀了托潘和阿里金,但托潘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所以我不得不自己一个人来杀你。”
“太好了,”费爱说,“你马上就可以办到。在这之前,你自己好好舒坦舒坦——如果你愿意,坐下也可以。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办。”他看着立维司和沃里克。“他大概在替御林看守撒谎。警惕些!”他转身走向那个姑娘。
“你不用重复那些胡言乱语,你知道。”斯蒂芬忽然道,“圣堕根本不在乎你说不说。”
德思蒙阴沉着脸。“恐怕不是吧。无论如何,黑暗圣者非常在乎。”
“黑暗圣者已经死了,”斯蒂芬说,“你单调的吟唱就好似瓦陶的神棍,这显露出了你的无知。圣堕是他们权力的余留,是他们力量的古老足迹。其能量还在,但无知觉。”他转换成一种对待孩子的口吻说道:“那就是说,它听不见你说话。”
德思蒙努力挤出了另一个微笑,不过看起来十分勉强。“你在谈论你根本不懂的东西。”
斯蒂芬笑道:“不错嘛,你这蠢材会教育人了。我不懂什么?我不懂你在进行魂魄附体的勾当?你刚才送塞吉瑞克的灵魂去窃取一个躯体,现在你又要送亚协去做同样的事。是不是王后的骑士们?挂在亚协修士脖子上的是一绺头发吧?要找到躯体必须要有其身体的一部分,对不对?”
“立维司,把他关起来直到我结束。”德思蒙咕哝道。他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但不要杀了他。”
大块头修士便开始走向斯蒂芬。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斯蒂芬说,“你们的知识一点也不完善,迷信的成分太多。那就是你们需要我的原因。现在也需要。”
“哦,你现在准备帮我们了?”费爱说,“我倒有些怀疑。”
“遣走立维司,”斯蒂芬说,“遣走他,否则我就用这个。”他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一只角,是御林看守从仙兔山带到德易修道院来的那只角。
德思蒙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等等,立维司,”费爱说。他离开薇娜一小步,伸出空无一物的双手来证明他并没有胁迫她。“你从哪里得到的?”
“你应该多用点时间在古籍卷宗上,再少用点时间去亵渎尸体。”斯蒂芬对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想你是知道的。”
“是你不应该拥有的东西,也是你不会长时间拥有的。”
“我不需要多长时间,只要一瞬便好。”
德思蒙摇摇头。“你不能认为我那么笨。与它相关的仪式是——”
“是跟你现在叽里呱啦的东西一样毫无意义。任何圣堕都可以开启这只角内的力量。任何嘴唇都可以吹响它。你看,我们同时拥有这两个条件。”
“如果你真的知道你拿着的是什么,你就应该明白最好不要用它。”德思蒙说,“唤醒他对你没好处。”
“你害怕叫他的名字?我不怕。荆棘王、圣角领主、荨麻人。而唤醒他这事,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也一样。他可能杀死我们所有人,尽管《夸恩大典》里声称角的拥有者不会受到伤害。但考虑到你刚才的话,你打算用肮脏的手段对付我,我想我还是愿意抓住这个机会。”他举起角,寻思这世上是否真有什么《夸恩大典》的存在。
“停!”德思蒙说,其声音带着绝望的腔调,“等会儿。”
“你那么偏爱黑暗圣者,怎么就不想见一位呢?”
“不要见他,不要。”他抬起头,“你什么都不知道,斯蒂芬修士。连一半都不知道。如果你现在唤醒他——如果你在我们做完准备之前把他唤出森林——你手上会染满更多的鲜血。”
斯蒂芬耸耸肩:“那,就不叫醒他好了。”
德思蒙开始用商量的口气问道:“你想要什么?”
“那个姑娘。让她走。”
“你认识这个婊子?”
“我从未见过她。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杀她。让她走,让我俩走。”
“御林看守在哪里?”
“我告诉过你,他死了。”
费爱摇摇头:“他可能跟踪芬德去了。他们是老朋友,那俩人。”
立维司仅在几码之遥,像绷紧的弹簧似的一触即发。斯蒂芬举起的号角几乎已经触到了唇边,他摇摆着一根手指警告这个巨人。
亚协修士裸露着胸膛站在圣堕之上,清了清嗓子。
“塞吉瑞克现在可能已经打开了城门,”他说,“也许我没有必要再去。”
德思蒙刺耳地笑了几声。“你老是懦弱怕事,亚协修士。你承担着最为重要的任务。如果其他人失败了,你就要去杀了王后,她会信任你的。”
“如果他吹响圣角,我就杀不了任何王后。”亚协为自己辩护道,“塞吉瑞克现在打开了城门,芬德和他的人会马上进去。就算在夜里骑马去那里也用不了半小时。他们会抓到王后的,肯定。”
“那东西是真是假我们都不知道,”立维司吼道,“可能只是他在什么地方捡到的牛角。”
“但也可能就是。我跟御林看守一起走过这些路。他见过荆棘王,还去过他的居所。当然芬德告诉过你们这些。那也就是芬德早先要寻找的东西——号角。你认为他找到了吗?”这些都是猜测,当然。但斯蒂芬从他们脸上看出他赢了。
立维司在缓缓靠近。
“不,立维司,”费爱说,“他是对的,亚协修士也没错。很快王后和她所有的女儿都会死;御林看守一个人杀不了芬德他们全部。这件事已经完成了。我们用不着杀死这个小娼妓。”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尖刀,“我去放了她。”
斯蒂芬把圣角按在嘴边,这是无声的警告。
他从没想过费爱可以移动多快。刀子忽然变作空气中的一点,接着斯蒂芬的臂膀感受到一股尖锐的痛。他叫了一下。
他叫了一下,接着声音便充斥了整个世界。
斯蒂芬绝没有吹响这支号角的意图,当然没有。而即便是吹响了它,他也从不相信会有什么发生。他原本指望着费爱对黑暗圣者的迷信会让事态有所改观。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吹一只号角,尽管他见过,也知道不像双簧管或者八孔长笛。他认为它需要嘴唇或其他诸如此类东西的协作,仅仅灌些空气进去对它没用。
但清晰而昂扬的调子穿透暗空,把他的主观臆断全部推翻。而且它不让他停歇。尽管他已经双膝跪地,鲜血涌出臂膀,号角声却变得更大。它吮吸着他嘴里的空气,吐出的音符似乎被岩石与树木吸收,而天空也因之颤抖。即便当立维司揍他并从他手里抢走时,号角声仍在继续,就好似一片雷雨云砧在集聚力量,变得越来越厚直至声音震耳欲聋,直至世上没有其他声音存在。
立维司把斯蒂芬粗鲁地往地上一摔。斯蒂芬咬着牙拔出插入自己臂膀上的那柄尖刀,差点因为加倍的疼痛而跌倒。他滚倒在地,暧昧地举起刀做了个防卫的姿势。
但立维司的行动很奇怪。他似乎找到一根棍子,并把它戳进了自己的眼睛。他为何那样做?
当第二支箭射中这个修道士的头时,斯蒂芬终于懂了。浑浑噩噩之中,他见到立维司笨拙地抓住箭尾,惊愕地吐出最后一句牢骚,倒了下去。
“埃斯帕。”斯蒂芬说。号角声仍在响,他没能听见自己的话。
他攥住尖刀,跌跌撞撞站起来,集中意志赶走臂膀的疼痛。于是疼痛消失了,就跟他在巡礼路上失去感觉时一样。他倔犟地朝德思蒙移动过去。
德思蒙看着他靠近。这时斯蒂芬知道埃斯帕在攻击沃里克。
他们周围的空气里,号角声终于开始减弱,但很缓慢。
“你是这世上最蠢的家伙,”费爱尖声喊叫道,“白痴!你做了什么?”
斯蒂芬没有回答。吹响号角之后的第一次呼吸,感觉就像是冬日里冰冷的气流。他知道费爱会杀了他。可他不在乎。他举起刀子笔直地冲向另一个修道士,忘记了受伤臂膀的存在。
德思蒙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后抓住亚协修士,将他推到第一个仍在轻微抽搐的受害者处,刺中亚协的心脏。一切都迅疾无比。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支箭射中他胸部,他哼了两声往后退。
这给了斯蒂芬一个选择的瞬间,在这一瞬里他捕捉到了一个确然的事实。于是他不再进攻,而把注意力放在瞪着眼睛等死的亚协修士身上,把他推离土墩。而后自己跪在那个仍然张着嘴惊叹自己肠子的受害者胸上。
“原谅我。”他说完,把尖刀插入一只充满苦楚的蓝色眼睛,并尽可能地往里插。
“刀刃一旦入内,”他记起在《敖尔相面学》里写着,“扭动会搅乱大脑。紧跟着的是迅速的死亡。”
他扭动着,地底下似乎有什么在呻吟。
他抬头时德思蒙击中了他。他感觉自己鼻梁碎了,还尝到喉咙深处的血腥味。当他撞到圣堕上时,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德思蒙折断自己胸口的箭,狰狞地盯着他。斯蒂芬见他侧步躲开另一支箭,而后便抓着领子把自己提了起来,斯蒂芬又处于空中了。他被摔到土墩的另一边。
他在这儿有掩蔽,斯蒂芬想,埃斯帕若不移动就不能射中他。他一到这儿我就得死。
德思蒙绕着圣堕走过来,一脚踢中他的肋骨。斯蒂芬哼哼着,他不能用自己的鼻子呼吸,而嘴里已满是鲜血。
“够了,斯蒂芬·戴瑞格,”德思蒙说,“对你来说足够了。”
斯蒂芬无力地想撑起身子,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手里,而后意识到是把尖刀。费爱实在太快,他根本就没有用它的机会,也不能像费爱那样把它扔出去。
或许能够?他记得费爱反抓过他的手,并把刀翻转过来对准他。如闪电般敏捷的一个投掷,但斯蒂芬甚至记得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差别。他思考着用自己的手是否也可以做同样的动作。
费爱几乎是轻蔑地走了过来。斯蒂芬的身子还没有支撑起一半,他直起手来扔了出去。
他以为自己一定掷偏了,直到费爱的眼睛睁大,双手难以置信地朝胸口摸去,那里插着一个刀柄,就紧挨在箭伤的下面。
斯蒂芬一跳而起,是突如其来的狂喜激活了他的四肢。费爱再次打中他的胸部。那感觉就像一只猛烈的铁锤,斯蒂芬踉跄着前倾,抱住面前的修士。
费爱的两只手挽住了斯蒂芬的脖子,并开始使劲儿掐。世界开始变得灰暗。斯蒂芬感觉腹部很凉,他疑惑着费爱怎么会如此愚笨,难道是个圈套?
但他确定并非圈套;费爱只是因为气疯了。斯蒂芬双手抓牢那个刀柄,并往下拉。
“噢,该死的。”费爱看着自己的肠子外露出来拖到地上。他放了斯蒂芬,往后退了三步,重重地坐在土墩之上,两只手捧着张开大口的腹部。
“我奇怪你怎么就没想到这点。”斯蒂芬跪倒下来评论道。
“简直太疯狂了。圣者啊,戴瑞格,你知道怎么让我疯狂。”他的眼白往上翻,“你杀了我。我,竟被你这种人杀了。”
“你不应该背叛教会,”斯蒂芬指出,“你不应该杀死佩尔主教。”
“你还是个蠢货,斯蒂芬修士。”费爱回答。
“我知道教会肯定也有其他人卷入其中,”斯蒂芬对他说,“我知道你从某个人那里得到指令。告诉我是谁。向我忏悔吧,德思蒙修士。我知道你一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我后悔没在遇到你时就把你杀死,对。”德思蒙承认道。
“不。记得那晚在山上的事吗?”
费爱看起来很疲倦。若不是血从他交叉的手腕间流出来,他可能会准备打一个盹儿。他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选择的机会,”他喃喃道,“我以为他们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可结果反而更糟。”他抬起头,似乎在看着什么。“他们来了,来抓我了。”
“告诉我谁是你上司。”斯蒂芬坚持问道。
“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费爱说,他的眼睑跳得如同断翅的蛾子。
“我想还是不过去为妙,你还有杀我的力气。”
“呵,算你学会了点儿东西,”他躺倒下去,“无论如何,让你活着看看你自己制造的世界也不错。希望你快乐,斯蒂芬修士。”
“你什么意思?”
“他们来了。”费爱的语调忽然间充满了恐惧。他的头一甩,背部拱作弧形。“现在只剩灰烬了。我居然笨到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更伟大的人。老天啊!”
最后是一声尖叫。他仍躺在那里,面孔扭曲,身子却很安静。斯蒂芬坐着凝视他,胸口上下起伏,好久才恢复冷静。
 
埃斯帕最后击中那个棘手修士的脖子,在其蹒跚举步之间,又在他胸口上补上一箭。于是就只剩了领头人,也就是死在土墩后面跟斯蒂芬在一起的人。埃斯帕全速冲过来。
但他最后射中的那人没有放弃。他们跑到一半路时,那人用剑砍向埃斯帕,剑上有着暗淡污渍。埃斯帕骤然停顿,接着往前跳跃,并挥出两天前从一村子里获得的匕首和斧子。他架住这一击,将剑身下压,紧接着举起斧子,斧刃向上,抵住修士的下巴,并迅速割裂。而与此同时,作为回报,他也得到剑柄的一击,躺倒在地上。
持剑的人走近提剑便刺,不过这次速度较慢。埃斯帕挡开来剑,疾速站起,把匕首刺向此人的腹股沟。接着又是一下,往上拖曳,直至心脏,终于结果了他。埃斯帕呻吟着痛苦地爬起来,开始跑向捆绑着薇娜的土墩上。
“薇娜!”在他上面,他看见最后一个修士捧着自己的肚子,跟斯蒂芬一起从几码之遥处望过来。男孩的臂膀鲜血直流,但看起来情况并不糟糕。
薇娜仰望着他,她的眼神异常平静。他跪着割断绳索,压抑着哭泣扶她起来,扯掉她口中的布条。
“薇娜——”他想多说点什么,但无法言语,这感觉就好似吞了某样极大的东西卡住了喉咙。为何他的脸湿了?是前额受伤了吗?
薇娜啜泣着把脸埋进他的脖子。就这样,他们站了很久。
最后他轻轻地推开她的肩膀。
“薇娜,他们有没有伤害你?他们有没有……”
“他们没有碰我的身子,”她小声道,“他们想,但他不允许,芬德不允许。他要我保持纯洁,说想在你面前做某样事。他死了吗?”
“芬德?不,没有死。薇娜!”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我爱你,薇娜。如果你死了……”
她擦去眼泪,语声忽然变得坚强。“我没死,”她说,“你也没死。所以我们还在这里。我也爱你。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王后可能会死。”
“我只在乎我唯一的王后,”埃斯帕粗声道,“我要杀了芬德,绝对!但首先我要看到你安然无恙。”
“那无关紧要。我们一起动身吧,埃斯帕。我们会在一起。”
“她说得对,”斯蒂芬站在他们身后说,“我们得尽我们所能。”
“我们已经尽到我们所能了,我认为。”埃斯帕说。
“不,”斯蒂芬说,“还没有。我们可能帮不了在卡洛司的人,但我们不能不努力一试。”
“你这一架打得很精彩,小子,”埃斯帕说,“你简直让我们感到骄傲。但你看看你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如果那臂膀再不包扎,你的血都流完了。”
“那就包上吧,”斯蒂芬说,“包好就走。”
埃斯帕看着这两张决然的脸,叹了口气。二比一。
“薇娜,你是那个理智的薇娜吗?”他问。
薇娜抬起下颌,转而对斯蒂芬说:“我叫薇娜·卢夫特。”
“斯蒂芬·戴瑞格,很荣幸。”他瞥了一眼埃斯帕,仿佛在说,你该告诉我。埃斯帕忽然有些困窘。
“他跟你在一起时是不是也同样又臭又倔?”薇娜问斯蒂芬。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比我所了解的他更倔犟。”斯蒂芬答道。
“呃,他会的。”薇娜说,“不过我是他的对手。”她踮起脚尖吻了他。“对不对?亲爱的。”
埃斯帕感觉脸颊上有火在烧。他皱拢嘴唇。
“见鬼,”他哼道,“我们走,不过得听我的吩咐,知道吗?”
“永远听你吩咐。”薇娜同意。
“我们去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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