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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葬礼之后

胖查理气喘吁吁地在纪念憩园里奔跑,眯着眼睛遮蔽佛罗里达的阳光。汗渍以腋窝和胸口为起点,慢慢在衣服上扩张。他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
纪念憩园看起来确实像个花园,只不过是个非常非常怪异的花园。园中所有花朵都是人造的,在地面金属板上的金属花瓶中竞相生长。胖查理跑过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为所有值得尊敬的退伍老兵提供免费墓地”。他还跑过一片儿童区,草坪上的人造花朵中间,点缀着各种颜色的风车,和许多湿透了的蓝色和粉色泰迪熊。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小熊维尼,扬起憔悴面孔注视蓝天。
胖查理看到出殡的人群,他调整方向,找到一条可以跑过去的路线。大概有三十几个人站在墓穴周围,可能更多。女人们都穿着黑色裙服,黑色宽边帽上缀着黑蕾丝,如同巨大的花朵。男人们和他一样西装革履,只是没有汗渍。孩子们表情肃穆庄严。胖查理把脚步放慢到恭谨的程度,试图保持快步前进,但又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确实是在快步前进。他就这样来到悼念者的队伍中,意图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挤到队伍前列。不过考虑到他现在喘得像头要对付一连串楼梯的海象,汗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还踩到了几个人的脚,这种意图最终彻底破产。
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胖查理假装没有看到。所有人都在唱一首胖查理没听过的歌。他随着曲调摇头晃脑,装出一副唱歌的样子,嘴唇翕动,看起来就像是随着大家低声歌唱,或是小声嘟囔着一段祷词,又或是单纯的无规则嘴唇运动。他趁此机会低头看了一眼棺材,很欣慰地发现它已经盖好。
这口棺材是个好东西,材质像是特别加固的重型钢板,颜色深灰。胖查理暗想,等到世界光辉再生时,等大天使加百列吹响威力无边的号角时,唤醒死者走出自己的棺木时,他父亲就会被困在坟墓中,徒劳无功地捶打着棺材盖,希望陪葬品里能有根撬棍,当然最好是气焊喷枪。
一阵韵律深沉的哈利路亚最终消散。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胖查理听到有人在纪念憩园的另一端高声喊叫,与他进来的地方相去不远。
牧师说:“好了,有人想和大家分享一下他对死者的追思吗?”
从离坟墓最近的那些脸孔上的表情来看,有几个人显然准备说点什么。但胖查理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知道吗,你应该跟你爸爸和好。好吧。
他深吸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站到墓穴边缘,开口说道:“呃。抱歉。是的。我想我有些话要说。”
远处的喊叫声越来越响。有几个人回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其余的人都看着胖查理。
“我跟父亲算不上亲近,”胖查理说,“估计我俩只是不清楚该如何相处。二十年来,我没有走进他的生活,他也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很多事永远无法原谅,但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说过‘我爱你,老爹’之类的话。你们每个人可能都比我更了解他。有些人也许还爱过他。你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我不是。所以我并不在意让你们听我说这句话。这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说起。”他低头看着坚不可摧的棺盖,“我爱你,”他说,“但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喊叫声更大了。在胖查理结束陈词后的寂静中,它够响也够清晰。所有人都能听出从纪念憩园对面滚滚而来的字句。“胖查理!你别再骚扰那些人,马上给我滚到这边来!”
胖查理注视着陌生面孔的海洋,他们的表情中正在酝酿的震惊、困惑、愤怒和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察觉到真相,只觉耳根发烧。
“呃。抱歉。搞错葬礼了。”他说。
一个耳朵很大,嘴咧得更大的小男孩骄傲地说:“这是我奶奶。”
胖查理挤出人群,嘀咕着一连串不知所谓的道歉,希望世界就此终结。他清楚这不是父亲的错,但也清楚父亲会乐得合不拢嘴。
小路上站着一位大块头的妇人,一头灰发,一脸怒容,双手叉在腰上。胖查理向她走去,感觉就像在越雷区。他又变成了九岁的小男孩,而且是惹了祸的男孩。
“你没听见我在喊吗?”她问,“你直接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真给你自己丢脸!”她说起“丢脸”这个词,带有浓重的美国南部口音,“往这边走,”她说,“你错过了下葬仪式,还有一切的一切。不过这里有一锹土在等着你。”
过去二十多年来,希戈勒夫人几乎一点儿没变,只是胖了些,头发又灰了几分。她抿着嘴,领着胖查理走下纪念憩园众多小径中的一条。胖查理估计自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最佳。希戈勒夫人头前带路,胖查理则在羞耻中跟随。
一只蜥蜴在憩园的金属围栏上快速移动,然后停在一根尖柱顶端,吐着舌头品味佛罗里达浓重的空气。太阳躲进云彩后面,午后的温度却变得更高了。那只蜥蜴把脖子鼓成了一个鲜艳的橙色气球。
他从两只长腿鹤鸟面前走过,起初还以为是草坪上的装饰物。它们抬头注视着他,其中一只低下头,再度扬起时嘴里叼着一只青蛙。它开始做出一系列吞咽动作,试图把不断踢腾扭摆的青蛙吞下肚。
“快来,”希戈勒夫人说,“别磨蹭。错过你父亲的葬礼就够糟的了。”
胖查理压抑住抱怨的冲动:诸如他今天已经飞了四千英里,租了辆车从奥兰多一路开到这里,结果还下错了高速路出口。另外把纪念憩园塞在市镇最外围一座沃尔玛超市后面到底是谁的主意?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座泛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巨大混凝土建筑,来到花园最远端一个敞开的墓穴前。再往远看,就只剩一排高大的篱笆,篱笆外是棕榈树和各类绿色植物组成的荒地。墓穴中躺着一口朴素的木质棺椁。上面已经有几把泥土。墓穴旁边还有一堆土和一把铁锹。
希戈勒夫人捡起铁锹,递给胖查理。
“这是个很棒的葬礼,”她说,“你爸爸的几个老酒友都来了,还有我们那条街上的所有女士。他搬家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会喜欢这个葬礼的。当然,如果你能在场,他会更高兴。”希戈勒夫人摇摇头,“好了,铲土吧。”她说,“如果你有什么告别辞要说,就趁铲土的时候说。”
“我想我只需要铲上一两锹,”他说,“表达心意。”
“我给了那人三十美元,让他离开,”希戈勒夫人说,“我跟他说死者的儿子从英国远道而来,他肯定想为父亲做点事。尽你的本分。不光是‘表达心意’。”
“好的,”胖查理说,“当然。我明白。”他脱下外套,挂在栅栏上,拉开领带,从脑袋上摘下来,塞进上衣口袋。他铲了一锹黑土,扔进敞开的墓穴。佛罗里达的空气稠得像碗浓汤。
过了一会儿,天空似乎落起雨来。这是那种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正经下上一场的小雨。在这雨中开车,你永远吃不准该不该打开雨刷。在这雨中站立,在这雨中铲土,你只会出更多汗,感觉更潮湿,更难受。胖查理继续铲土。希戈勒夫人站在一边,胳膊抱在超大号的胸脯前,看着他填满墓坑。似下非下的细雨溽湿了她的黑裙服,还有那顶插着一朵丝质黑玫瑰的草帽。
土变成了泥,如果说有所变化,那就是更沉了。
时间似乎过了一辈子之久,而且是很不舒服的一辈子,胖查理终于拍实最后一锹土。
希戈勒夫人向他走来,顺手从栅栏上取下外套递给他。
“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又是汗,又是泥,不过你到底是长大了。欢迎回家,胖查理。”她说着露出微笑,伸手把查理抱在她巨大的胸脯上。
“我没哭。”胖查理说。
“什么都别说了。”希戈勒夫人说。
“我脸上的只是雨水。”胖查理说。
希戈勒夫人没再搭话,只是抱着他,前后摇晃。过了一阵,胖查理说:“好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在家里准备了食物,”希戈勒夫人说,“得把你喂饱才行。”
胖查理在停车场把鞋上的泥巴擦掉,然后坐进租来的灰色轿车,跟在希戈勒夫人的栗色旅行车后面,沿着二十年前还不存在的一条条街道行驶。希戈勒夫人开起车来,就像个刚刚发现自己急切迫切以及恳切需要来上一杯咖啡的女人。此刻,她生命中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车开得尽可能快,然后咖啡喝得尽可能多。胖查理跟在她后面,尽力不被甩开,从一个红绿灯飞驰到另一个红绿灯,同时试图搞清楚他们所处的大概位置。
两辆车拐进一条街道后,胖查理发现自己认出了这条街,一种不断积聚的忧虑感也随之诞生。这正是他小时候住过的街道。就连路边的房子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大部分人家的前院外,都装上了模样骇人的铁丝网栅栏。
希戈勒夫人房子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车。胖查理把车停在一辆老旧的灰色福特后面。希戈勒夫人走到前门,用钥匙把门打开。
胖查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是泥又是汗的惨象。“我不能这个样子进去。”他说。
“我见过更糟的。”希戈勒夫人不屑地说,“我跟你说,你现在就进去,直接走到浴室。你可以洗洗脸洗洗手,顺便把身上弄干净。等你收拾好了,就来厨房找我们。”
胖查理走进浴室。这里的一切都有股茉莉清香。他脱掉沾满泥巴的衬衫,用茉莉香型的肥皂,在一个小水池中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拿过一块毛巾,擦了擦胸口,又把西服裤子上最脏的部分抹净。他看了看衬衫,这件衣服早晨穿上时还是白的,但现在已经变成脏兮兮的棕褐色。胖查理决定不再穿它,旅行包里还有几件衬衫,而包放在车子后座上。他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再去见厨房里的人们。
他拧开浴室的锁,把门打开。
四位老妇人就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胖查理认识她们,认识她们所有人。
“你这又是在干吗?”希戈勒夫人问。
“换衬衫,”胖查理说,“衬衫在车里。对。回来。马上。”
他把头高高仰起,大步通过走廊,出了前门。
“他说的是哪国话?”小个子邓威迪夫人在他背后大声说道。
“这可不是你们每天都能见到的景色。”巴斯塔蒙特夫人说。但这里是佛罗里达黄金海岸,如果说有什么景色是每天都能见到的,那就是光膀子的男人了——虽说他们多半不穿脏兮兮的西服裤。
胖查理在车里换好衬衣,走回屋子。四位老妇人都在厨房里,卖力地收拾着一大堆特百惠塑料保鲜容器,它们似乎不久前还盛过很多各色各样的食品。
希戈勒夫人比巴斯塔蒙特夫人老,她们都比诺尔斯小姐老,但所有人都不如邓威迪夫人老。邓威迪夫人年纪老,看起来也老。估计有些地质学年代都不如邓威迪夫人年纪大。
小时候,胖查理常常想象这样的画面。邓威迪夫人站在赤道非洲,从她那对厚眼镜后面不以为然地瞥着新近出现的直立人。“离我的前院远点,”她会这样对刚刚完成进化,情绪还很紧张的能人说,“不然我就赏你大耳光,我跟你说。”邓威迪夫人闻起来有股紫罗兰香水味,而在紫罗兰之下则是很老很老的老女人味儿。她是个足以睥睨风暴的小老太太。胖查理二十年前曾经尾随一个乱跑的网球闯进她的院子,打碎了一件草坪饰品,结果被她吓个半死。
此时此刻,邓威迪夫人正用手从一个特百惠小碗里,捏着咖喱羊肉吃。“浪费了多可惜。”她说着把几小块羊骨头扔进一个瓷盘。
“你也该吃饭了吧,胖查理?”诺尔斯小姐问。
“我不饿,”胖查理说,“真的。”
四双眼睛从四对眼镜后面辐射出责备的目光。“伤心的时候再挨饿可没什么好处。”邓威迪夫人舔舔手指,又捏起一块褐色肥羊肉。
“不。我只是不饿。仅此而已。”
“痛苦会让你瘦得皮包骨头。”诺尔斯小姐带着沉郁的口吻说。
“我想不会。”
“我会给你准备一盘食物,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希戈勒夫人说,“你现在就给我过去坐下。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儿。每种食物都剩了不少,这你不用操心。”
胖查理坐到她所指的位子上,转瞬之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盘子,里面的食物堆得像座小山。焖豆子、焖米饭、甜土豆布丁、猪肉干、咖喱羊肉、咖喱鸡、炸大蕉,还有一份盐渍牛蹄。胖查理一口都没吃,就已经觉得胃疼了。
“其他人呢?”他说。
“你父亲的酒友们都去喝酒了。他们准备到某座桥上举行纪念钓鱼活动,作为对他的纪念。”希戈勒夫人把水桶大小的旅行杯中剩下的咖啡倒进水槽,将一壶刚煮开的热气腾腾的新咖啡灌了进去。
邓威迪夫人用紫色小舌头把手指舔净,拖着脚蹭到胖查理的座位旁,他盘子里的食物还一点儿都没动。胖查理小时候坚信邓威迪夫人是个女巫。不是好女巫,更像是那种恶巫婆,孩子们必须把她推进烤炉才有机会逃掉。胖查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邓威迪夫人了,但他现在还是不得不压制住惊声尖叫,以及钻进桌子底下去的冲动。
“我这辈子,”邓威迪夫人说,“见过很多人过世。等你年纪大了也会看到的。所有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她顿了顿,“不过,我从没想过这事也会发生在你父亲身上。”她说着摇了摇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胖查理说,“他年轻的时候?”
邓威迪夫人噘着嘴,透过很厚很厚的眼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那是我这辈子之前的事了,”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快吃你的牛蹄吧。”
胖查理叹了口气,开始吃东西。
下午晚些时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今晚准备睡在哪儿?”希戈勒夫人问。
“我想我会去找一家汽车旅馆。”胖查理说。
“在我家就有间上好客房的情况下?而且不远处还有一所上好的住宅?你一眼都没看过呢。要我说,你父亲肯定希望你住在那里。”
“我习惯一个人住。而且也不想睡在我父亲家里。”
“好吧,反正浪费的也不是我的钱,”希戈勒夫人说,“但你总要决定如何处理你父亲的房子,还有他那些东西。”
“我不在乎,”胖查理说,“我们可以搞个旧货甩卖。把它们弄到eBay上,或者扔进垃圾场。”
“你这是什么态度?”希戈勒夫人从一个餐柜抽屉里翻出一枚系着纸签的门钥匙,“他搬走时,给了我一把富余的钥匙,”她说,“以防他把自己的钥匙丢了,或者锁在屋里,诸如此类的情况吧。他过去常说,要不是脑袋连在脖子上,他会把脑袋也丢了。你父亲把隔壁的房子卖掉时对我说,别担心,卡莉亚娜,我不会走远的。从我记事时起他就住在隔壁,可现在觉得那房子太大了,需要换一所……”希戈勒夫人一边说,一边领着查理走到路边,用她那辆栗色旅行车带他驶过几条街,最终来到一所单层木屋前。
她打开前门,两人走了进去。
屋里的味道很熟悉。淡淡的甜味,仿佛上次有人使用厨房时,做的是巧克力小甜饼,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屋里很热。希戈勒夫人把他领进一间很小的起居室,打开窗式空调。它发出轰鸣,开始摇晃,散播着湿漉漉的牧羊犬气味,然后把热空气移走。
一张胖查理小时候就有的老沙发旁边堆着几摞书,周围有几张带镜框的照片。有张黑白的,是胖查理妈妈年轻时照的,她的秀发盘在头顶,又黑又亮,身上穿着闪亮的裙子。旁边有张胖查理的照片,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站在一扇玻璃门边,所以一眼看去就像是有两个小小的胖查理,肩并肩站在那里,一脸严肃地从照片里盯着你。
胖查理拿起书堆最上面的那本。这书讲的是意大利建筑。
“他对建筑感兴趣?”
“是的,很着迷。”
“这我倒不知道。”
希戈勒夫人耸耸肩,抿了一口咖啡。
胖查理翻开书,看到第一页上清清楚楚写着父亲的名字,又随手把书合上。
“我从来不了解他,”胖查理说,“从没真正了解过。”
“他不是个容易了解的人,”希戈勒夫人说,“我认识他能有,嗯,差不多六十年?可我还是不了解他。”
“你肯定从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认识他了。”
希戈勒夫人迟疑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后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认识他了。”
胖查理感觉有必要换个话题,所以就指着照片里的母亲说:“他这儿还有妈妈的照片。”
希戈勒夫人嘬了口咖啡。“他们在一艘船上照的,”她说,“那还是你出生之前。就是那种船,你可以在上面吃顿晚餐,然后他们就开上几海里,进入公海,开设赌局,然后再开回来。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些船。你妈妈说那是她第一次吃牛排。”
胖查理试着想象自己出生前父母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直都是个美男子,”希戈勒夫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回忆说,“从始至终。他的笑容能让女孩蜷起脚趾,而且他特别会穿衣服。所有女士都爱他。”
胖查理发问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你也……?”
“你怎么能向受人尊敬的孀居老妇人问这种问题?”她喝着咖啡。胖查理等待着答案。她说:“我吻过他。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遇见你母亲之前。他特别特别会接吻。我希望他会打电话来,会再带我去跳舞,结果他消失了。离开了多少时间,一年?两年?等他回来时,我已经嫁给希戈勒先生,他也带回了你妈妈。他是在某个小岛上遇到她的。”
“你失望吗?”
“我是已婚女人,”又是一口咖啡,“再说你也没法恨他,甚至不能生他的气。而且他看着她的眼神——该死,如果他这样看我一眼,那我死也甘心。在他们的婚礼上,我是你妈妈的伴娘,知道吗?”
“不知道。”
空调开始吹进冷风。闻起来仍旧像湿漉漉的牧羊犬味道。
胖查理问:“你觉得他们幸福吗?”
“一开始,”她举起巨型保温杯,似乎想要喝上一口,但又改了主意,“一开始是的。但就连你妈妈也不能把他拴一辈子。他有很多事要做。你父亲,他是个大忙人。”
胖查理试图分辨希戈勒夫人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不好。起码她没笑。
“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在桥上钓鱼?在走廊玩多米诺骨牌?等待别人最终发明出卡拉OK?他可不忙。我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干过一天活儿。”
“你不该这么说你父亲!”
“哦,这是实话。他是个废物,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外加糟糕透顶的父亲。”
“这话没错!”希戈勒夫人厉声说道,“但你不能以判断人类的标准来判断他。你要记着,胖查理,你父亲是个神。”
“你是说他这人很神?”
“不。就是神。”她没有丝毫强调的意思,语气平静地就像在说“他是个糖尿病患者”或者“他是个黑人”。
胖查理想要拿这事开个玩笑,但看到希戈勒夫人双眸中的眼神,突然什么俏皮话都想不起来了。所以他只是轻声说:“他不是神。神是很特别的、很玄妙的。他们会施展神迹之类的玩意儿。”
“没错,”希戈勒夫人说,“他在世时,我们不能告诉你,不过现在他走了,想来也无所谓了。”
“他不是神。他是我爸爸。”
“这又不矛盾,”她说,“这种事还是有的。”
就像在跟疯子辩论,胖查理想道。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闭嘴,但嘴巴却一意孤行。现在他的嘴在说:“你看。如果我爸爸是神,那他应该有神力才对。”
“他有。当然,从来也不会用太多。他已经老了。话说回来,你以为他不工作,是靠什么过活?他一需要钱,就会去玩彩票,或者到海伦谷赌狗赌马。从来不会赢太多,引起别人注意——只要够用就行。”
胖查理这辈子什么都没赢过。半点都没有。在查理参加的各种赌局中,他买的马从来跑不出开场门,他买的队伍会被分到从没听说过的赛区,被埋葬在竞技体育的坟墓中。这种事儿如鲠在喉,让人怨怼难平。
“如果我爸爸是个神——我必须补充一句,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为什么我不是?我是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神之子,对吗?”
“显然。”
“那好吧,为什么我赢不了赌马,也不会施魔法,显神迹之类的?”
希戈勒夫人不屑地说:“你兄弟继承了所有神的玩意儿。”
胖查理发现自己在微笑。他长吁口气。这到底还是个笑话。
“啊。你知道,希戈勒夫人,我根本就没有兄弟。”
“你当然有。那就是你和他,那张照片里。”
尽管他很清楚那张照片照的是什么,但还是扭头瞟了一眼。希戈勒夫人彻底疯了。简直是在说胡话。“希戈勒夫人,”他用尽量轻柔的声音说,“那是我。是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个玻璃门。我站在门边。是我,还有我的倒影。”
“那是你,也是你兄弟。”
“我从来都没有兄弟。”
“你当然有。我倒是不想他。知道吗,你一直都是两兄弟中的好孩子。他在这儿的时候,可是个惹事精。”在胖查理开口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还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胖查理探过身去。他把自己的大手放在希戈勒夫人骨瘦如柴的手上,当然是没拿咖啡杯的那只。“这不是真的。”他说。
“劳艾拉·邓威迪把他赶走的,”她说,“他被吓坏了,但时不时还会回来一趟。只要他愿意,就能表现得魅力十足。”她说着喝完了杯中的咖啡。
“我总想要个兄弟,”胖查理说,“想要个玩伴。”
希戈勒夫人站起身。“这地方不会自己收拾干净,”她说,“我的车里有些垃圾袋。我估计咱们需要很多垃圾袋。”
“是的。”胖查理说。
那天晚上他住在汽车旅馆。到了第二天早上,胖查理找到希戈勒夫人,一起回到父亲家。两人把各种杂物扔进黑色大垃圾袋。他们把准备捐给古德维尔国际慈善机构的东西打包放好。又把胖查理准备留作纪念的物品放进一个盒子,主要是他小时候,以及他出生前的一些照片。
他们还找到一个旧箱子,样子好像是海盗的珍宝箱,里面放满了文件和旧报纸。胖查理坐在地板上浏览这些文件。希戈勒夫人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大袋破衣服。
“这箱子是你兄弟给他的。”希戈勒夫人突然说道。这是她头一次提到前天晚上说起的那些白日梦。
“我一直希望有个兄弟。”胖查理自言自语道,但他没注意这句话说得声音太大了。希戈勒夫人说:“我已经跟你说了,你确实有个兄弟。”
“好吧,”他说,“那我该去哪儿找这位兄弟?”后来,他时常琢磨自己干吗要问这句话。是想顺着她说话?是在嘲笑她?抑或只是为了填补对话间尴尬的沉默?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话已出口。希戈勒夫人咬着下嘴唇,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这是你的遗产。是你的血脉。”她走到胖查理跟前,钩了钩手指。胖查理弯下腰,老妇人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低语道:“……想找他……告诉一只……”
“什么?”
“我是说,”她用正常的音量说,“如果你想找他,就告诉一只蜘蛛。他会马上赶来。”
“告诉一只蜘蛛?”
“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我说这话是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是在锻炼肺活量?你就没听说过把话告诉蜜蜂吗?我小时候住在圣安德鲁斯,那时我们家还没搬来美国。人人都知道,你可以把所有好消息都告诉蜜蜂。嗯,这件事也差不多。告诉一只蜘蛛。过去你爸爸人间蒸发时,我就是这么传话给他的。”
“……明白。”
“别这样跟我说什么‘明白’。”
“哪样?”
“好像我是个不知道鱼多少钱一斤的疯老婆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哪边是上吗?”
“哦,我敢说您肯定知道。真的。”
希戈勒夫人还远没有消气。她从桌上拿起咖啡杯,抱在怀里,很是不以为然。胖查理干了件蠢事,希戈勒夫人显然是要让他彻底明白这一点。
“我没必要这么做,你很清楚,”她说,“我没必要帮你。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你父亲,他很特别;也是因为你母亲,她是个好女人。我告诉你的可是大事,很重要的事。你应该好好听我说。你应该相信我。”
“我确实相信你。”胖查理尽量拿出真诚的语气。
“现在你是在哄老太婆了。”
“不,”胖查理开始撒谎,“我没有。真的没有。”他的语气中透着真心实意。胖查理现在离家几千英里,和一个处于中风边缘的疯老婆子一起,待在已故的父亲家中。只要能令她平静下来,就算说月亮其实是某种特别的热带水果都没关系——他会尽量说得让自己都信以为真。
希戈勒夫人对此嗤之以鼻。
“这就是我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之间的问题,”她说,“因为你们在这儿的时间还不长,却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我这辈子忘掉的事儿,比你知道的还多。你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你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的家族。我跟你说你父亲是一位神,你甚至都不问问是什么神?”
胖查理努力回忆起一些神祇的名字。“宙斯?”他试探着说。
希戈勒夫人发出一个怪声,听起来就像个压住沸水的罐子。胖查理百分之百确定宙斯是错误答案。“丘比特?”
她又发出一个怪声,以咕哝开头笑声结尾。“我能想象你父亲浑身上下除了几片毛茸茸的尿布什么都不穿,手里拿着一张大弓和箭的样子。”她又咯咯笑了几声,然后喝了些咖啡。
“在他还是神祇的时候,”她对胖查理说,“那时,人们叫他安纳西。”
也许你知道几个安纳西的故事。也许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几个安纳西故事。
安纳西是只蜘蛛。那时的世界还很年轻,所有故事都是头一次被讲起。他老是给自己惹上麻烦,也习惯了让自己摆脱麻烦。那个黑宝贝和兔弟弟的故事?一开始就是安纳西的故事。有些人以为他是只兔子。那是他们搞错了。安纳西不是兔子,他是蜘蛛。
安纳西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当时人们刚开始给彼此讲故事。那是在非洲,万物初生之时,甚至比人们在岩洞里画狮子和熊的年代还早,那时人们就开始讲故事了。有关猴子、狮子和野牛的故事。有关大梦的故事。人们总有讲故事的倾向。他们就这样理解周围的世界。所有会跑、会爬、会荡、会蛇行的东西,都会进入那些故事。而不同部落的人们,会崇拜不同的生物。
从那时候起,狮子就是百兽之王,瞪羚的腿是最快的,猴子是最蠢的,而老虎是最可怕的。但人们想听的不是它们的故事。
安纳西把自己的名字赋予故事。所有故事就变成安纳西的了。在故事变成安纳西的之前,它们曾有段时间属于老虎(岛民们管所有大猫都叫老虎)。那时的传说黑暗邪恶,充满痛苦,全都没有光明的结局。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所有故事都属于安纳西。
既然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葬礼,就让我给你讲个安纳西的故事吧,当时他奶奶刚刚过世。(别担心。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是在睡梦中离开。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死的地方离家很远,所以安纳西带着自己的手推车越过整个小岛,找到奶奶的尸首,放到小车里,推着它往家走。他准备把奶奶埋在他那座茅屋后面的菩提树下。
整个上午他都推着祖母的灵车,最终来到了一座小镇,他想应该来点威士忌。这镇上有个商店,什么东西都卖,店主的性子很急。安纳西走进商店,喝了几杯威士忌,然后又喝了几杯后,他心想应该跟这家伙开个玩笑,所以对店主说,请给我奶奶送点威士忌吧,她就睡在外面的小车里。你可能得把她叫醒,因为她睡觉很沉。
这个店主拿了瓶酒,走到小车旁,对车里的老太太说:“嗨,这是你的威士忌。”但这位老妇人一句话都不说。店主越来越生气,因为他就是这么个急性子的人。他说,起来,老太婆,起来喝你的威士忌,但老妇人还是不说话。接着她做了一件死人在大热天偶尔会做的事。她很大声地冒了股气。结果这位店主被气得要死,就打了她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在他打第三下时,老太婆从手推车滚到了地上。
安纳西跑出商店,先是一哭,又是一号,然后就没完没了地叫。他还说,我奶奶啊,她就这么死了,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杀人犯!大坏蛋!店主连忙对安纳西说,你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然后他给了安纳西整整五瓶威士忌,还有一包金子,和一大袋香蕉、菠萝加芒果,就为了让安纳西别再叫唤,赶快离开。
(你知道,店主以为是他把安纳西的奶奶给杀了。)
安纳西就这样把小车推回家,然后将祖母葬在菩提树下。
转过天,老虎路过安纳西的家,闻见了做饭的味道。所以他不请自入,正好看见安纳西在吃大餐。安纳西别无选择,只能请老虎坐下,和他一起吃。
老虎就说了,安纳西兄弟,你从哪儿搞来了这么多好吃的?你从哪儿搞来的这几瓶威士忌,还有这么一大包金币?你可别对我撒谎,要是你撒了谎,我就把你的喉咙撕碎。
安纳西说,我没法跟你撒谎啊,老虎兄弟。我得到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把死去的奶奶放到手推车上,拉进了镇子。那位店主因为我把死去的奶奶带给他,所以给了我这些好东西。
老虎的奶奶早就没了,但他的岳母还在世。所以他回到家,把岳母叫了出来。他说,岳母,你出来,咱们必须谈一谈。他的岳母走出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怎么了?尽管他妻子很爱自己的母亲,但老虎还是把岳母杀了,还把她的尸体放到一辆手推车上。
他推着车子来到小镇,死去的岳母就放在上面。谁要死人啊?他叫道,谁要个死奶奶?但是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耻笑他,还讥笑他。后来人们发现老虎是认真的,而且他还赖着不走,就用烂果子砸他,直到他逃跑为止。
这不是老虎第一次被安纳西戏弄,也不是最后一次。老虎的妻子永远没有让他忘记,是他杀了自己的岳母。有时候,老虎真希望自己从没出生。
这就是一个安纳西故事。
当然,所有故事都是安纳西故事,这个也不例外。
古时候,所有动物都想把故事冠上自己的名字。那时,创世之歌尚未消止,它们仍在创造天空、彩虹和海洋。那时,动物们既是动物也是人,他们都会被蜘蛛安纳西戏弄,特别是老虎,因为他想把所有故事都冠上自己的名字。
故事就像蜘蛛,有很多长腿。故事就像蜘蛛网,人们会陷在其中,无法自拔。但当你看到它们挂着晨露,隐在叶片之下,一个个优雅地连成一片,又会觉得它们是如此美丽。
什么?你想知道安纳西看起来像不像蜘蛛?当然像啦,除非是他看起来像人的时候。
不,他从不变化。这全看你怎么讲这个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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