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罗茜学会向陌生人说不，胖查理得到一颗酸橙
胖查理低头看着父亲的墓地。“你在吗？”他大声说，“在的话，就快出来。我要和你谈谈。”
他走到刻有花卉图案的墓碑前，低头看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只手从泥土中探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小腿，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曾是那么肯定。
胖查理转身向外走去，觉得自己很蠢。就像个游戏节目参赛者，刚用手里的一百万美元错赌了密西西比河比亚马孙河更长。他父亲早就死透了，就像个倒在路边的小动物；而他是在拿蜘蛛的钱打水漂。胖查理坐在儿童墓地的风车下流出眼泪，那些腐坏的玩具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加悲伤，更加孤独。
她站在停车场里等着他，靠在自己的车上，抽着香烟，感觉惴惴不安。
“你好，巴斯塔蒙特夫人。”胖查理说。
她最后抽了一口烟卷，然后把它扔在沥青地面上，用平底鞋碾灭。她穿了一身黑，看上去有些疲惫。“嗨，查尔斯。”
“我本以为如果在这里能见到什么人的话，肯定会是希戈勒夫人，或者邓威迪夫人。”
“卡莉亚娜走了。邓威迪夫人让我来的。她想见你。”
感觉好像黑帮，胖查理心想，绝经期后的妇女组成的黑帮。“她要提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提议吗？”
“我不这么想。她身体不是很好。”
“哦。”
胖查理钻进租来的车，跟着巴斯塔蒙特夫人的丰田凯美瑞，行驶在佛罗里达街道上。他本来对父亲的事很有把握，坚信自己会发现他还活着，认为他会帮忙……
他们把车停在邓威迪夫人家外面。胖查理看着前院里褪色的塑料火烈鸟和小侏儒，还有那个放在混凝土小方柱上，犹如巨型圣诞树装饰品的红色水晶球。他走到球前，觉得和小时候打破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球面上扭曲的倒影正注视着他。
“这是做什么用的？”他问。
“什么用也没有。她就是喜欢。”
房子里的紫罗兰味浓浓地挂在空中，让人觉得腻烦。胖查理的艾伦娜姑姥姥手袋里总是带着一管紫罗兰糖果，但就算他还是个爱吃甜食的小胖墩时，胖查理也只有在没别的东西可吃的情况下，才会去碰它。这所房子闻起来就和那糖果一个味儿。胖查理已经有二十年没想起过紫罗兰糖果了。他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人生产那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生产那东西……
“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巴斯塔蒙特夫人站定脚步，指了指。胖查理走进邓威迪夫人的卧室。
这张床不大，但邓威迪夫人躺在上面顶多像个特大号洋娃娃。她戴着眼镜，再往上看，是胖查理这辈子见到的第一顶睡帽，一个泛黄的好像茶杯保温套的东西，边上还缀着蕾丝。邓威迪夫人上身靠在小山似的枕头堆上，张着嘴巴。胖查理走进去时，她还在轻轻打鼾。
他咳嗽一声。
邓威迪夫人猛一抬头，睁开眼睛盯着他，然后伸出手指比了比床头柜。胖查理拿起放在上面的水杯，递了过去。她用两只手捧着水杯，就像松鼠拿着一枚坚果，然后慢慢嘬了一大口，这才递回给胖查理。
“我的嘴干死了，”她说，“你知道我有多老吗？”
“呃，”他心想，这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不知道。”
“一百零四。”
“真神奇。你的身体还这么好。我是说，简直不可思议……”
“闭嘴，胖查理。”
“抱歉。”
“也别用这种口气说抱歉，就好像因为弄脏厨房地板挨了骂的小狗。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周围的世界。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是的。抱歉。我是说，没有抱歉。”
邓威迪夫人叹了口气。“他们想把我送到医院去。我跟他们说，你要是到了一百零四岁，就有权利死在自家床上。很久很久以前，我在这张床上造娃娃，也在这张床上生娃娃，要是最后死在别的地方那才见鬼了呢。还有件事……”她闭上嘴，阖上眼帘，慢慢深吸口气。就在胖查理相信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邓威迪夫人又睁开眼睛说，“胖查理，要是有人问你想不想活到一百零四，千万要说不。浑身上下都疼。浑身上下。就连那些人类还没发现的部位都在疼。”
“我会牢牢记住。”
“别跟我顶嘴。”
胖查理看着白木床上的小老太太。“我应该说抱歉吗？”他问。
邓威迪夫人有些内疚地移开目光。“我对不起你，”她说，“很久以前，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胖查理说。
邓威迪夫人也许行将就木，但她还是瞪了胖查理一眼，这种眼神足以让五岁以下的孩子尖叫着去找妈妈。“什么叫你知道？”
胖查理说：“我想明白了。也许不是全部，但多少明白了点。我不蠢。”
邓威迪夫人透过厚厚的眼镜凝视着他，然后说：“不，你不明白。我是认真的。”
她伸出一只皱皱巴巴的手。“把水给我，这样感觉好些。”她抿着水，用小小的紫舌头一点点舔。“幸好你今天来了。到了明天，这栋房子里就会塞满痛哭失声的孙子和曾孙子。他们都想让我死在医院里，假模假式地照顾我，好让我给他们遗产。他们不了解我。我活得比自己的所有孩子都久。比他们每个人都久。”
胖查理说：“你想谈谈对不起我的那桩事吗？”
“你不该打碎我花园里的水晶球。”
“当然不该。”
他开始回忆，就像你回忆儿时的往事一样，部分是记忆，部分是记忆的记忆。追着网球跑进邓威迪夫人家前院，到了那里之后，试探着拿起水晶球，看到上面映出的扭曲大脸，察觉到它滚落在石板路上，注视着它碎成千百片玻璃碴儿。他记得苍老有力的手指揪住自己的耳朵，把他拖出前院，拉进房间……
“你把蜘蛛赶走了，”他说，“对吗？”
她使劲抿着嘴，就像一头机械斗牛犬，然后点了点头。“我施了个放逐术，”她说，“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那年月所有人都知道一点儿魔法。我们没有DVD，也没有手机和微波通信，但我们还是懂得很多。我只想给你个教训。你那时太自以为是了，没完没了的恶作剧、顶嘴和坏脾气。所以我把蜘蛛从你身上揪出来，好给你个教训。”
胖查理把这句话听在耳里，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把他揪出来？”
“我把他和你分开。所有的狡诈。所有的淘气。所有的恶作剧。所有这些，”她叹道，“我的错。没人跟我说过，如果你在，呃，在你父亲的血脉身上施加魔法，它就会把一切增强。一切都会被放大。”她又抿了口水，“你妈妈从来都不相信。从没当真。但蜘蛛比你更糟糕。我把蜘蛛赶走之前，你父亲什么都没说。后来他也只是跟我说，如果你自己搞不定，那就不是他儿子。”
胖查理想跟她争辩，想告诉她这全是无稽之谈。说蜘蛛是他的一部分，那就跟说胖查理是大海或者黑暗的一部分一样荒唐滑稽。但他只是说：“羽毛在哪儿？”
“你说的是什么羽毛？”
“我从那个有悬崖和洞库的地方回来时，手里攥着根羽毛。你把它怎么着了？”
“我不记得，”她说，“我是个老女人了，一百零四岁。”
胖查理说：“它在哪儿？”
“我忘了。”
“请告诉我。”
“我真没拿。”
“谁拿了？”
“卡莉亚娜。”
“希戈勒夫人？”
邓威迪夫人探过身，推心置腹地说：“另外那两个，她们还是小姑娘，太轻浮了。”
“我来之前曾给希戈勒夫人打过电话。去墓地前也顺路去过她家。巴斯塔蒙特夫人说她走了。”
邓威迪夫人躺在床上轻柔地前后摇晃，像是要哄自己睡觉。她说：“我没多久好活了。你上次离开后，我就不吃固体食物了。我完了。只喝水。有些女人说她们喜欢你父亲，但我早在她们之前就认识他了。那时我还很漂亮，他会带我去跳舞。他会把我举起来旋转。当时你父亲就已经是个老人，但他总能让女孩感觉很特别。你不会感觉像是……”她又喝了口水，双手都在颤抖。胖查理把空杯子从她手中取走。“一百零四岁，”她说，“除了生孩子以外，我从没有一天赖在床上。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相信你会活到一百零五岁的。”胖查理挺不自在地说。
“别说这话！”邓威迪夫人一脸警觉地说，“别说！你们一家已经制造不少麻烦了。别再让这些事发生。”
“我和父亲不一样，”胖查理说，“我没有魔力。蜘蛛继承了所有这方面的能力，记得吗？”
她似乎没听见，只是说：“那时我们会去跳舞，那是二战之前了，你爹会跟乐队指挥聊上两句，他们经常叫他上台一起唱歌。所有人都会欢笑喝彩。他就是这样施展魔力的。歌唱。”
“希戈勒夫人在哪儿？”
“回家了。”
“她家没人。车也不在。”
“回家了！”
“呃……你是说她死了？”
躺在白床单上的老妇人喘息起来，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她似乎说不出话，只能冲他打手势。
胖查理说：“要我找人帮忙吗？”
她点点头，继续抽气、梗塞、喘息。胖查理跑出去找巴斯塔蒙特夫人，她正坐在厨房，看一台厨台小电视里播放的脱口秀女王奥普拉的节目。“她需要你。”胖查理说。
巴斯塔蒙特夫人走进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空水杯。“你跟她说了什么，把她惹成这样？”
“她是病情发作了吗？”
巴斯塔蒙特夫人瞟了他一眼。“不，查尔斯。她在笑你。她说你让她感觉很好。”
“哦，她说希戈勒夫人回家了。我问是不是说她死了。”
巴斯塔蒙特夫人也露出微笑。“圣安德鲁斯，”她说，“卡莉亚娜去圣安德鲁斯了。”她说着在水槽里把杯子接满。
胖查理说：“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对付蜘蛛，你们四个站在我这边。但现在蜘蛛被劫走，成了我对付你们四个。”
巴斯塔蒙特夫人关上水龙头，沉着脸看着他。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胖查理说，“邓威迪夫人可能是在装病。我一走她没准就会下床来绕着卧室跳查尔斯顿舞。”
“她不吃东西，说是会让胃里不舒服。再也不吃东西填肚皮了。只喝水。”
“她在圣安德鲁斯什么地方？”胖查理问。
“快走吧，”巴斯塔蒙特夫人说，“你们这一家子，在这儿制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胖查理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转身离去。
巴斯塔蒙特夫人把水杯递给静静地躺在床上的邓威迪夫人。
“南希的孩子恨我们，”她说，“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邓威迪夫人什么也没说。巴斯塔蒙特夫人静心聆听着，直到她确信老妇人还在呼吸，这才摘下邓威迪夫人厚厚的眼镜，放在床边，然后拉过床单盖住她的肩膀。
接下来，她只是在等待结束。
胖查理开着车，也不知道想去什么地方。这两周来，他已经三次横跨大西洋，蜘蛛给的钱也几乎花光了。他独自坐在车里，因为是孤身一人，所以哼起歌来。
他经过了几家牙买加餐馆，忽然注意到一个橱窗上贴着张海报：折价群岛游。他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
“我们将以第一流的服务质量满足您所有旅游需求。”旅游代办人用带有歉意的语气，低声说道。医生们通常会用这种口吻向病人解释，患病的肢体需要被截去。
“呃。是的。谢谢。呃。去圣安德鲁斯最便宜的方式是什么？”
“您要去度假吗？”
“算不上。我只想去一天。也许两天。”
“何时出发？”
“今天下午。”
“我猜，您是在开我的玩笑。”
“完全不是。”
一个电脑屏幕承受着故作忧郁的目光。一副键盘承受着手指的敲打。“似乎没有少于一千两百美元的行程。”
“哦。”胖查理消沉地说。
又是一阵敲键声。那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可能，”他说，“等一下。”一个电话拨了出去。“这价格现在还有效吗？”他在便笺本上草草记下几个数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胖查理。“如果您能去一周，并且下榻海豚酒店。我可以给您安排个一周的度假行程，只需五百美元，包括在酒店的饭食。航程中只需要花费机场税。”
胖查理眨了眨眼。“这是某种圈套吗？”
“是一项小岛旅游促销活动。跟音乐节有关。我没想到现在还在进行。但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啦。你会得到应得的服务。另外在其他地方吃饭，就得花自己的钱。”
胖查理掏出五张皱巴巴的百元美钞，递给那人。
黛西开始感觉自己像是在电影里出现的那种警察：坚韧、顽强，时刻准备打破执法程序的束缚；那种想知道你是觉得幸运，还是想让他的日子好过些的警察；特别是那种会说“我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的警察。她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想跟别人说自己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她很清楚这有多荒谬，多谢关心。
此刻，黛西正站在高级警司坎伯威尔先生的办公室里，她说：“是的，长官。圣安德鲁斯。”
“几年前去那里度过假，和前任坎伯威尔夫人一起。很不错的地方。有朗姆酒蛋糕。”
“听起来似乎就是那里，长官。盖特威克机场闭路电视中拍下的肯定是他。用布朗斯坦的名字买的票。罗杰·布朗斯坦飞到了迈阿密，随后转机，直飞圣安德鲁斯。”
“你确定是他？”
“确定。”
“好吧，”坎伯威尔说，“结结实实摆了咱们一道，不是吗？没有引渡条例。”
“我们肯定能做点什么。”
“嗯。我们可以冻结他剩余的账户，没收资产，我们会这样做的。但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一把可溶于水的雨伞，因为他还有很多现款存在我们找不到或是够不着的地方。”
黛西说：“但这是作弊。”
坎伯威尔先生看着她，似乎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人。“这不是什么体育竞赛项目。如果他们守规矩，那就跟咱们是一头的了。如果他回来，我们可以拘捕他。”他说着把小橡皮泥人捏成一个球，然后开始压成扁片，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古代的时候，”他说，“罪犯会躲进教堂请求庇护。只要待在教堂里，法律就拿你没辙。就算你杀了人也一样。当然，这会限制你的社交活动。是的。”
他看着罗茜，似乎期待她会转身离开。但她说：“他杀了梅芙·利文斯顿，这些年来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客户。”
“所以？”
“所以我们应该把他绳之以法。”
“别让这事儿影响到你。”他说。
黛西心想，我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但她没有开口，这些话只是在脑袋里打转。
“别让这事儿影响到你。”坎伯威尔重复道。他把橡皮泥叠成一个粗略的方形，然后用食指和拇指狠狠压扁。“我就不会让这种事影响到我。应该这么想，假设你是个交警。格雷厄姆·科茨就是辆停在双黄线上的车，但在你给他开罚单之前就开走了。如何？”
“是的，”黛西说，“当然。抱歉。”
“很好。”他说。
黛西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连上警局内部网站，花了几小时检查自己的选择余地。最后，她回到家中。卡罗尔正在看电视剧《加冕街》，吃着微波咖喱鸡肉。
“我要休息一段时间，”黛西说，“度个假。”
“你今年已经没有假了。”卡罗尔理智地说。
“真糟糕，”黛西说，“我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
“哦。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抓个骗子。”黛西说。
胖查理喜欢加勒比。他们这里有一条国际航班，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本地公交公司。乘务员会称呼他“亲爱的”，告诉他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他伸直腰板，占了三个位子，然后开始睡觉。在梦中，他走在古铜色的天空下，世界寂静凝沉。他走向一只鸟，比城市还大的鸟。它的眼睛冒火，嘴巴张得老大，胖查理走进那张嘴，一路钻进它的喉咙。
按照梦的逻辑，他来到一个房间。四壁盖满柔软的羽毛和眼睛，圆得像猫头鹰似的眼睛，一眨不眨。
蜘蛛在房子中央，手脚伸展，被绑在一条条像是用鸡颈骨做成的锁链上。它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延伸过来，把他牢牢捆住，像是网中的飞虫。
哦，蜘蛛说，是你。
是的，胖查理在梦中说。
骨链拉扯着蜘蛛的肌肤，胖查理可以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哦，胖查理说，我还以为会更糟呢。
我不这么想，他兄弟说，我想她有些对付我的计划。对付咱们的计划。我只是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它们只是鸟，胖查理说，这计划能有多可怕？
听说过普罗米修斯吗？
唔……
把火带给人类。被诸神惩罚，绑在一块岩石上。每天都有只老鹰飞来吃掉他的肝脏。
那他的肝不就没了吗？
他每天都会长出个新的。神祇就是这样。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沉默，他们注视着彼此。
我会搞定，胖查理说，我会解决。
就像你解决生活中的其他问题，我猜？蜘蛛露齿一笑，但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很抱歉。
不，我很抱歉。蜘蛛叹了口气。听着，你有计划吗？
计划？
我把这话理解为否定回答。尽力而为吧。把我弄出去。
你在地狱吗？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要我说的话，这是鸟类的地狱。你得把我弄出去。
怎么弄？
你是老爹的儿子，对吧？你是我兄弟。想点办法出来。只要把我弄出去。
胖查理醒了，只觉得浑身颤抖。乘务员递来一杯咖啡，他感激地喝了下去。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而且不想继续睡觉，于是便读起加勒比航空杂志，学到了很多圣安德鲁斯的有用知识。
他学到圣安德鲁斯并不是加勒比群岛中最小的一个，但确实是人们开列清单时容易遗忘的岛屿之一。1500年左右西班牙人发现了它，这个无人居住的火山岩岛屿上生活着很多动物，更不用说多样性的植物分布了。据说不管你在圣安德鲁斯种什么，最终都能长出来。
它属于西班牙，然后是英国，然后是荷兰，然后又是英国，此后不久，也就是1962年，它终于宣布独立，属于市长F. E. 加勒特。他接管政府，断绝了除阿尔巴尼亚和刚果以外的所有外交关系，以大棒铁腕统治全国。几年后他从床上掉下来，正巧摔断了几根骨头，不幸逝世。他的卧室里驻扎了整整一个班的士兵，他们发誓说所有人都试图阻止加勒特市长的下坠，但都失败了。尽管他们尽了最大努力，但市长到达岛上唯一的医院时就已经死亡。在那以后，圣安德鲁斯由选举出的政府管理，他们以仁治国，是所有人的朋友。
它有几英里沙滩，岛屿中央还有个特别小的雨林。它有香蕉和甘蔗，有个鼓励外国投资和境外银行业务的银行系统，而且完全没有引渡条例，也许除了刚果和阿尔巴尼亚之外。
如果说圣安德鲁斯有什么出名的东西，那就是它的菜肴了。当地居民声称他们在牙买加人之前发明了鸡肉干，在特立尼达岛民之前发明了咖喱羊肉，在巴巴多斯人之前发明了油炸飞鱼。
圣安德鲁斯有两个城镇：东南方的威廉斯镇和北方的纽卡斯尔。它有些街市，只要是岛上生长的东西都能买到；还有几个超市，可以用两倍的价钱买到同样的食物。总有一天圣安德鲁斯会有一座真正的国际机场。
威廉斯镇拥有深水港是福是祸，一时很难判断。但无可争议的是，这个深水港带来了许多游轮，这些漂浮的岛屿塞满游客，他们改变了圣安德鲁斯的经济和面貌，就像他们改变了许多加勒比岛屿的经济一样。在旅游旺季，每天都会有半打游轮停靠在威廉斯镇港湾，数以千计的游客等待下船，伸伸腿脚，买些东西。圣安德鲁斯人满腹牢骚，但他们会迎接游客登岸，向他们兜售货品，填饱他们的肚皮，直到他们一口都吃不下为止，然后再将这些人送回船上……
加勒比航空班机“砰”的一声降落在地，杂志从胖查理手中跌落。他把杂志捡起来，放回面前的椅袋，然后走下飞机，穿过停机坪。
此时已近傍晚。
胖查理叫了辆出租车，从机场开往酒店。在车上，他学到了很多加勒比航空杂志里没提的事情。比如说，他知道了音乐，真正的音乐，地道的音乐，是乡村乐和西部乐。在圣安德鲁斯，就连牙买加塔法里教徒也知道这一点。约翰尼·卡什？他是神。威利·尼尔森？半神。
他还知道了根本没必要离开圣安德鲁斯。出租车司机就觉得完全没必要，而且这件事他已经思考很久了。岛上有个洞库，有座山峰，有片雨林。酒店？有二十家。饭馆？好几十。它有座城市，三个小镇，星罗棋布的村庄。食物？只要是岛上长的，橙子、香蕉、豆蔻，甚至，司机说，还有酸橙。
胖查理说了句“不！”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参与到谈话之中。但司机似乎把这话看作对他诚实品性的挑衅。他猛踩一脚刹车，把车停到路边，下了车，探身越过一排篱笆，从树上摘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又走回出租车。
“看这个！”他说，“谁都不能说我是骗子。这是什么？”
“一颗酸橙？”胖查理说。
“完全正确。”
司机把车开回大路。他告诉胖查理海豚酒店很不错。还问胖查理有什么家人在这岛上吗？他在这儿有熟人吗？
“其实，”胖查理说，“我是来找人的，一个女人。”
司机认为这是绝妙的主意。如果你想找个女人，圣安德鲁斯是最合适的地方。这是因为，他详细阐述道，圣安德鲁斯的女人比牙买加女人身材更好，又不像特立尼达岛人那样寡情薄义。另外，她们还比多米尼加女人更漂亮，而且比你在地球上任何地方找到的女人更会做饭。如果胖查理想找个女人，那他可来对地方了。
“不是泛指的女人。是个特别的人。”胖查理说。
司机说今天算他走运。因为司机认识这岛上的所有人，并且以此为傲。他说，如果你一辈子都待在某个地方，你就能做到这一点。他很乐于打个赌，胖查理绝不可能认识所有英国人。胖查理承认此事千真万确。
“她是我们家的老友，”胖查理说，“她的名字是希戈勒夫人。卡莉亚娜·希戈勒。你听说过吗？”
司机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最后他说了声不，他没听说过这个人。出租车停在海豚酒店门外，胖查理付了车钱。
他走进大厅。前台后面站着个年轻女子。他出示了自己的护照和订单号码，顺手把酸橙放在前台上。
“您有行李吗？”
“没有。”胖查理歉疚地说。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酸橙。”
他填写了几张单子，女子给了他钥匙，告诉他怎么去自己的房间。
胖查理躺在浴缸中时，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他在腰上裹了条浴巾。来的是个服务员。“您把酸橙落在前台了。”他说着把果子递给胖查理。
“谢谢。”胖查理说。他回去洗完澡，然后躺在床上，做了个不舒服的怪梦。
在崖顶的大宅中，格雷厄姆·科茨也做了些古怪离奇的梦，如果说还不算恼人，至少也是黑暗、不快的。他醒来后总是记不住具体内容，但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后，他总会有种模糊的印象：自己整夜都在长草丛间猎捕小动物，用利爪拍击，结果它们的性命，用牙齿撕裂它们的身体。
在梦中，他的牙是毁灭性武器。
他从梦中醒来，心绪烦乱，一整天都摆脱不了隐约萦绕的感觉。
每到早晨，新的一天都会开始。虽然告别过去的生活只有一个礼拜，但格雷厄姆·科茨已经体验到了逃亡者的挫折感。他有个游泳池，这没错；还有可可树、柚子树和豆蔻树；他有满满当当的酒窖和空空荡荡的肉窖，还有个视听中心。他有卫星电视，大量DVD影碟，更不用说艺术品，价值数千美元的艺术品挂满四壁。他有个厨子，每天都来给他做饭；有个园丁和一个管家（这是一对夫妻，每天来工作几小时）。食物很精美，气候——如果你喜欢阳光明媚的温暖天气——完美，但这些事都没让格雷厄姆·科茨体验到他应得的快乐。
他离开英格兰后就没刮过胡子，但现在也没能长成像样的胡须，只有一层薄薄的面须，看起来颇有几分狡诈。他套着个黑眼圈，眼袋黑得好似瘀青。
格雷厄姆·科茨每天早晨在池中游泳，但其他时候都尽量避开阳光。他对自己说，积攒这笔不义之财可不是为了便宜皮肤癌，或是其他任何东西的。
他很想念伦敦。在伦敦，他喜欢的馆子里总能有个服务生会用名字称呼他，并保证他尽兴而归。在伦敦很多人欠他的情，而且很容易就能搞到首映式门票，更何况伦敦也有那些可以举办首映式的剧场。格雷厄姆·科茨过去一直觉得会有个完美的逃亡生活，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搞错了。
他觉得这都要怪别人，所以得出结论，这件事全是梅芙·利文斯顿的错。是她把自己引到这条路上来的。她试图敲诈自己。她是个泼妇，是个荡妇，是个贱妇。梅芙落得这个下场都是报应。而且也太便宜她了。如果在电视上接受采访，那格雷厄姆·科茨肯定会用受到伤害的清白语调，向人们解释自己是如何从一个危险的疯婆娘手里保卫财产和荣誉的。说实话，他能活着走出那间办公室都算奇迹……
而且他喜欢当格雷厄姆·科茨。只要还住在岛上，他就得当巴兹尔·芬尼根，这让人苦恼。他不喜欢巴兹尔的感觉。这个身份来之不易——真正的巴兹尔还是婴儿时就死了，生日和格雷厄姆·科茨相差无几。他拥有一份出生证明，附加一封某个虚构的已故牧师的信件，也有护照和身份证。他一直让这个身份保持活跃——巴兹尔有可靠的信用背景。巴兹尔多次出国旅游。巴兹尔看都没看，就在圣安德鲁斯买了所豪宅。但在格雷厄姆心中，巴兹尔一直是在为他打工，可现在仆人却成了主子。巴兹尔·芬尼根把他生吞活剥了。
“如果我在这儿待下去，”格雷厄姆·科茨说，“会发疯的。”
“您说什么？”管家手里拿着掸子，从卧室门口探出头来。
“没什么。”格雷厄姆·科茨说。
“好像是说这么待下去您要发疯了。您应该去散散步。散步对您有好处。”
格雷厄姆·科茨不想散步，他手下有人替他干这活儿。但是，他心想，也许巴兹尔·芬尼根想去散步。他戴上宽边帽，把拖鞋换成运动鞋，拿上手机，告诉园丁接到电话后就来接他，然后从崖顶别墅出发，去往最近的城镇。
这是个很小的世界。你不需要活得特别久，就能发现这个事实。有种理论说，整个世界上只有五百个真正的人（姑且视作演员；而其余的人，这个理论认为，都是临时演员），不仅如此，他们还都认识彼此。这是真的，或者说迄今为止都是真的。在现实中，世界是由成千上万个五百人团体组成，所有人这一辈子都在和熟人偶遇——如果试图避开彼此，结果就会发现他们同时出现在北美范库弗峰的茶室中。这一过程遵循着某种不可规避的宿命法则。这甚至不算巧合，只是世界的运转方式，与个体无关，也与行为无涉。
格雷厄姆·科茨走进威廉斯镇路边的一个小咖啡厅，准备点杯软饮料，找个地方坐下，打电话给园丁，让他来接自己回去。
他点了一杯芬达，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地方人特别少。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她们坐在对面的角落里，喝着咖啡，写着明信片。
格雷厄姆·科茨望着马路对面的海滩。这里是天堂，他想。也许他应该多参与些当地的政治活动——也许是以艺术赞助人的身份。他已经向岛上的警察局捐献了几笔实实在在的款项，也许有必要确认一下……
一个惊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试探着说：“科茨先生？”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年轻女子在他身边坐下，露出最温暖的微笑。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她说，“您也在度假？”
“差不多吧。”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你肯定记得我，对不对？罗茜·诺亚，我过去一直和胖……和查理·南希在一起。嗯？”
“哦！罗茜。是的。当然。”
“我是坐游船来的，和我妈妈一起。她还在写明信片。”
格雷厄姆·科茨回头看了一眼小咖啡厅对面的角落，有个很像穿花裙子的南美木乃伊的东西正盯着自己。
“说实话，”罗茜继续说，“我不太习惯游轮。十天时间，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很高兴能看到张熟面孔，不是吗？”
“确实，”格雷厄姆·科茨说，“我听你的意思是说，你和我们的查尔斯已经，嗯，结束了？”
“是的，”她说，“我想你没搞错。我是说，我们结束了。”
格雷厄姆·科茨表面上露出同情的微笑。他拿起芬达和罗茜一起走到角落里的餐桌。罗茜的母亲散发着恶意，就好像一台散发冷气的冷却机。但格雷厄姆·科茨非常迷人，绝对友善，而且对她的每个话题都表示赞同。这些游轮公司自以为可以逃脱处罚，完全是异想天开；游轮管理部门的拖拉作风，简直令人作呕；这些岛上的娱乐项目之少，绝对不可思议；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自以为游客们会一直忍耐下去，这简直是蛮横无耻；十天没有一个浴缸，只有小得可怜的淋浴。骇人听闻。
罗茜的母亲还说了她对某些美国游客所持的愈加强烈的恨意。就格雷厄姆·科茨的理解，他们最主要的罪行包括：在游轮自助餐厅往盘子里盛过多的食物，以及在后甲板游泳池旁晒太阳浴：从第一天起，诺亚夫人就已然断定，这地方毫无疑问是属于她的。
刻薄话不断从他耳中流过，格雷厄姆·科茨频频点头，发出同情的声音，各种不屑的、赞同的、抱怨的声音。最终罗茜的母亲决定放弃对陌生人和胖查理相关人士所抱持的双重反感。她不停地说啊说，说啊说。格雷厄姆·科茨心不在焉地听着，脑袋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格雷厄姆·科茨心想，如果有人在这个时间返回伦敦，通知当局格雷厄姆·科茨曾出现在圣安德鲁斯，那就麻烦了。总有一天他会被人发现，这是无可避免的，但这种无可避免的事情，也许可以被推迟。
“让我，”格雷厄姆·科茨说，“至少为您的一个问题提供解决方案。我有一所度假别墅距离此处不远。在我看来还算是所相当不错的房子。而且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富余的话，那就是它的浴室了。您愿意去享受一下吗？”
“不，谢谢了。”罗茜说。要是她同意的话，可以想象母亲会指出她们今天下午要返回威廉斯镇港口登船，而且会斥责她随便接受一个几乎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的邀请。所以罗茜说不。
“您真是太善良了，”诺亚夫人说道，“我们感激不尽。”
没过多久，园丁就把黑色奔驰停在门外，格雷厄姆·科茨为罗茜和诺亚夫人打开后车门。他向两人保证，绝定会在最后一班驳船返回游轮之前，把她们送回港口。
“去哪儿，芬尼根先生？”园丁问。
“回家。”他说。
“芬尼根先生？”罗茜问。
“这是个老姓氏，”格雷厄姆·科茨说，他相信这句话没错。芬尼根肯定是某个家族的姓氏。他关上后门，走到前门旁。
梅芙·利文斯顿迷路了。一开始进展顺利：她想回在庞蒂弗拉克特的家，结果出现一阵微光一股强风，随着这道灵风，她就到家了。梅芙在屋子里最后转了一圈，然后走回秋日暖阳。她想看看在美国拉伊市的妹妹，结果转念之间，她已经到了拉伊的一处公园，看着妹妹正在遛斯宾格猎犬。
感觉简单得很。
但当她决定去找格雷厄姆·科茨时，事情全乱了套。她转眼间回到了奥德乌奇街办公楼，然后又到了帕里路的一所空房子，她记得十年前格雷厄姆·科茨曾在这儿举办过一场小型晚宴，然后……
然后她就迷路了。不论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似乎是某个花园。
一场雷阵雨把这地方浇得透湿，但对她却毫无影响。此刻地面冒着热气，梅芙知道这里肯定不是英国。天空逐渐变黑了。
她坐在地上，开始抽泣。
嗨，她对自己说，梅芙·利文斯顿，打起精神来。但她却抽泣得更加厉害了。
“你要纸巾吗？”有人问。
梅芙抬起头。一位戴顶绿帽子，留着笔杆粗细的小胡子的老绅士，正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点点头，随后说道：“不过估计完全没用。我根本碰不到它。”
他同情地笑了笑，把纸巾递过来。纸巾并未从她指间掉落，所以梅芙用它擤了下鼻子，又抹了抹眼睛。“谢谢。很抱歉。我就是有点受不了。”
“常有的事，”男人用品评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是什么？罗刹？”
“不，”她说，“我想不是……罗刹是什么？”
“就是鬼。”他说。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让梅芙联想起爵士乐手卡布·卡洛维，也可能是演员唐·阿米奇，反正就是那些上了年纪但仍是明星的人。不管这个老人是谁，反正他也有种明星气质。
“哦，是的。对，我是鬼。呃，你呢？”
“差不多，”他说，“反正我已经死了。”
“哦。我能冒昧地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们在佛罗里达，”他说，“一个墓地。幸好你遇见我了，”他补充道，“我正要去散步。要一起来吗？”
“你不待在墓地里吗？”她犹豫地问。
“太无聊了，”老人说，“我想出来走走也不错。也许再钓钓鱼。”
梅芙迟疑片刻，然后点点头。能有人说说话总是好的。
“你想听个故事吗？”老人问。
“不太想。”梅芙承认。
男人扶她起来，带她走出憩园。
“那好吧。我尽量简短地说。不会讲太长。你知道，我讲故事能讲上好几个星期呢。全都取决于细节——应该加入什么，不该加入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把天气和人们的穿着省去，就可以跳过一半的故事了。我曾经讲过一个……”
“哦，”梅芙说，“如果你想讲故事，就直接讲给我听吧，好吗？”走在夜幕低垂的路边就够糟的了。虽然她提醒自己，已经不用担心被过路的车辆撞到，但这无助于缓解紧张情绪。
老人用柔和的语调讲了起来。“我说到‘老虎’的时候，”他说，“你要明白不光指那种条纹大猫，印度的那种。这个词是人们对所有大猫的称呼——美洲狮和北美大山猫和美洲豹和所有这些动物。明白吗？”
“当然。”
“很好。那么……很久以前，”他开始讲道，“老虎拥有故事。所有的故事一度都是老虎的故事，所有的歌都是老虎的歌，而且我敢说所有的笑话也都是老虎的笑话，不过在老虎的年代里，没人讲笑话。在老虎的故事中，所有内容都是你的牙齿多么有力，你如何捕猎，如何杀戮。老虎的故事没有温情，没有恶作剧，也没有平和。”
梅芙努力想象着一只大猫会讲什么故事。“也就是说它们很暴力？”
“有时是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很坏。所有的故事和所有的歌都属于老虎的年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坏年景。人们的性情总会受周围的故事或歌曲的影响，特别是当他们没有自己的歌时。在老虎的日子里，所有歌都是黑暗的。它们始自泪水，终于鲜血；而且世界上的人们只知道这些故事。”
“然后安纳西出现了。我猜你肯定知道安纳西的一切……”
“我不这么想。”梅芙说。
“哦。如果我开始讲安纳西多么聪明、多么潇洒、多有魅力、多么狡猾，那可以从今天开始，一直讲到下周四。”老人说。
“那就别讲了，”梅芙说，“就当作已经讲过了吧。这个安纳西做了什么？”
“安纳西赢得了故事——赢得？不，这是他应得的。他把故事从老虎手中夺了过来，同时让老虎无法再进入实界。至少肉身不行。人们讲述的故事变成了安纳西的故事。这是，呃，一……一万五千年前。
“于是，安纳西的故事中有风趣，有诡计，有智慧。于是，全世界所有人都不再关心捕猎，或是被捕猎。他们开始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时也会思考如何制造更麻烦的问题。他们还是得填饱肚子，但现在人们会努力寻找不用费力就能吃饱的途径。而这正是人们运用头脑的开始。有些人以为最初的工具是武器，这完全是本末倒置。首先，人们会设计出工具。每次拐杖都会在棍棒之前诞生。因为人们讲的是安纳西的故事，他们开始考虑如何得到亲吻，如何凭借更聪明更有趣的优势，达到不劳而获的目的。这就是他们改造世界的开始。”
“这只是个传说罢了，”梅芙说，“这些故事一开始就是编出来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老人问，“也许安纳西只是某个故事里的家伙，出现在世界之初的非洲。某个腿上趴着黑蚊的小男孩，把拐杖戳在泥里，编出了一个柏油做的男人的傻故事。这有什么区别吗？人们会对这些故事作出反应。他们会亲口讲述。故事渐次传播，当人们讲述故事时，它们也会改变讲故事的人。因为过去人们只知道躲避狮子，只知道离河流远点以免变成鳄鱼口中食，但现在他们开始梦想一个全新的家园。这个世界也许没变，但壁纸已经更换。对吗？人们的故事始终如一，还是那个生老病死的基调，但现在故事的意义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你是想说，在安纳西的故事诞生之前，世界是邪恶野蛮的？”
“对。完全正确。”
梅芙思索片刻。“好吧，”她高兴地说，“那么故事属于安纳西确实是件大好事。”
老人点点头。
接着她又说：“老虎不想把它们夺回去吗？”
他点点头。“他想夺回去，已经想了一万年。”
“但他不会得逞的，对吗？”
老人一言不发，凝视远方，最终耸了耸肩。“要是他成功，那可就糟糕了。”
“安纳西怎么样了？”
“安纳西死了，”老人说，“一个罗刹可做的事情不多。”
“作为罗刹，”她说，“我很讨厌这一点。”
“哦，”老人说，“鬼魂不能碰触生灵。记得吗？”
梅芙思忖片刻。“那么我能碰什么？”她问。
老人苍老的面容上闪过的表情既狡猾又淘气。“哦，”他说，“你能碰到我。”
“我告诉你，”梅芙明确地指出，“我可是个有夫之妇。”
老人的笑容更加灿烂。这是个甜蜜温柔的微笑，既动人又危险。“一般来说，婚约的有效期都会中止在‘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梅芙不为所动。
“问题是这样的，”老人说，“你是个虚体女孩，只能碰触虚体的东西。比如我。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去跳舞。这条街上有个地方不错。没人会注意到一对鬼魂出现在舞池中的。”
梅芙想了想。她已经很久没出去跳舞了。“你跳得好吗？”她问。
“我从没听舞伴抱怨过。”老人说。
“我想找个人——活人，他叫格雷厄姆·科茨，”梅芙说，“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我肯定会为你指明方向，”他说，“那么，你想跳舞吗？”
微笑出现在她的唇角。“你邀请我吗？”她说。
拴住蜘蛛的链子松脱了。灼人的痛苦持续不断，好似全身上下都牙疼得厉害，但此时疼痛也开始消退。
蜘蛛往前迈了一步。
前方的天空出现一条裂缝，他走了过去。
他看到前面有一座岛。岛中央有座小山。他看到纯蓝的天空，摇曳的棕榈树，白色海鸥在高空翱翔。但就在他注视的同时，这景象仿佛也在后退。就像是从倒置的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样。它不断缩小，渐渐远逝。蜘蛛越往前跑，小岛似乎离得越远。
它变成了水洼中的倒影，最后消失无踪。
他在一个洞穴中。万物的边缘都很明晰——比蜘蛛过去见过的任何景象都要锋锐明晰。这地方可不同寻常。
她站在洞口，挡在蜘蛛和外界之间。蜘蛛认识她。这人曾在南伦敦一个希腊餐馆中凝视他的面庞，鸟群从她嘴里不断往外冒。
“你知道，”蜘蛛说，“我不得不说，你对热情好客这个词的理解非常古怪。要是你到我的世界来，我会为你做晚餐，开一瓶酒，放些轻柔的音乐，让你过一个永远难忘的夜晚。”
她的面孔毫无表情，好像是从黑岩石中雕刻而成。轻风掀动着棕色旧大衣的边角。她开口了，声音高挑孤寂，仿佛一只海鸥在远方啼叫。
“我捉到你了，”她说，“现在，你可以召唤他。”
“召唤他？召唤谁？”
“你会哀叫，”她说，“你会悲号。你的恐惧会让他兴奋。”
“蜘蛛不会哀叫。”但他也不敢确定。
亮如黑曜石的双眸凝视着他。它们像两个黑洞，什么也不放过，包括信息。
“如果你杀了我，”蜘蛛说，“我的诅咒会加诸在你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诅咒，也许有。如果没有的话，他也可以假装有。
“要杀你的并不是我。”她说着抬起手来。那并不是手，而是猛禽的利爪。她用爪子划过蜘蛛的脸，一路划到胸口。锐利的爪尖割开他的皮肤，刺入他的肌肉。
不疼，但蜘蛛知道很快就要疼起来了。
血珠湮红了他的胸口，从脸上滴落。他的双眼刺痛。鲜血碰到嘴唇。蜘蛛可以尝到它的味道，也能闻到它的铁腥味。
“现在，”她的声音仿佛远方鸟群的鸣叫，“现在你的死亡开始了。”
蜘蛛说：“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让我给你提一个更为可行的替代方案，也许能让我们双方受益。”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语气非常有说服力。
“你说得太多，”她摇摇头说，“别再说了。”
她把利爪伸进蜘蛛的嘴，狠狠一扯撕掉他的舌头。
“好了。”她似乎有点可怜他，几乎算是温柔地摸了摸蜘蛛的面庞，“睡吧。”
他睡着了。
罗茜的母亲已经洗完澡，重新振作精神，显得活力十足、神采奕奕。
“在我送你们去威廉斯镇之前，能否带你们随便看一下这所房子？”格雷厄姆·科茨说。
“我们必须回船上去了，但还是非常感谢。”罗茜说。她没能说服自己在格雷厄姆·科茨的宅院里洗个澡。
诺亚夫人看了看表。“我们还有九十分钟，”她说，“回港口用不了十五分钟。别太没礼貌了，罗茜。我们很乐意欣赏一下您的房子。”
格雷厄姆·科茨向她们展示了起居室、书房、图书馆、电视间、饭厅以及游泳池。他打开了厨房楼梯下面的一扇感觉仿佛是通向杂物间的门，然后领着客人们走下木质阶梯，来到酒窖。这里四壁全是岩石。格雷厄姆向她们展示了窖藏的美酒，大部分都是连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的。他领着两位客人走到酒窖尽头一个光秃秃的空间，早在电冰箱诞生之前，这里曾是个储肉窖。肉窖里总是阴冷刺骨，沉重的铁链从屋顶垂下来，末端的空钩子以前曾挂过整扇的畜肉。格雷厄姆·科茨礼貌地扶着厚重铁门，让两位女士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他友善地说，“我刚想起来。电灯开关在我们进来的地方。请等一下。”他说着把门撞上，又上了门闩。
格雷厄姆从酒架上拿起一瓶落满尘灰的1995年莎碧一级葡萄园。
他轻快地走上楼梯，告诉三名员工这周放他们的假。
他走到楼上的书房时，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但回身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奇怪的是，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惬意。格雷厄姆·科茨找来开瓶器，拔下瓶塞，给自己倒了杯白色酒液，喝了下去。虽说以前没喝过多少红酒，但他此刻却希望杯中的酒水能更浓更深。应该是，他心想，血的颜色。
格雷厄姆·科茨喝完第二杯莎碧后，意识到之前怪错了对象。他现在才发现，梅芙·利文斯顿只是个被愚弄的笨蛋。不，该责怪的人是胖查理，此事显而易见，不容辩驳。若不是他在捣乱，若不是他非法入侵了格雷厄姆·科茨办公室的电脑系统，格雷厄姆·科茨就不会在这儿，变成个流亡者，就好像金头发的拿破仑被迫隐居在一个阳光灿烂、风景如画的厄尔巴岛。他不会陷入如此窘境，把两名女子囚禁在自家肉窖里。如果胖查理到这儿来，他心想，我会用牙齿撕开他的喉咙。这个想法令他震惊，也让他兴奋。谁也别想找格雷厄姆·科茨的麻烦。
夜幕降临，他透过窗子，看到“尖叫攻击号”从崖顶大宅前经过，向落日方向驶去。格雷厄姆·科茨想知道船上的人要过多久才会注意到有两名游客失踪了。他甚至冲游轮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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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刻有花卉图案的墓碑前，低头看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只手从泥土中探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小腿，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曾是那么肯定。
胖查理转身向外走去，觉得自己很蠢。就像个游戏节目参赛者，刚用手里的一百万美元错赌了密西西比河比亚马孙河更长。他父亲早就死透了，就像个倒在路边的小动物；而他是在拿蜘蛛的钱打水漂。胖查理坐在儿童墓地的风车下流出眼泪，那些腐坏的玩具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加悲伤，更加孤独。
她站在停车场里等着他，靠在自己的车上，抽着香烟，感觉惴惴不安。
“你好，巴斯塔蒙特夫人。”胖查理说。
她最后抽了一口烟卷，然后把它扔在沥青地面上，用平底鞋碾灭。她穿了一身黑，看上去有些疲惫。“嗨，查尔斯。”
“我本以为如果在这里能见到什么人的话，肯定会是希戈勒夫人，或者邓威迪夫人。”
“卡莉亚娜走了。邓威迪夫人让我来的。她想见你。”
感觉好像黑帮，胖查理心想，绝经期后的妇女组成的黑帮。“她要提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提议吗？”
“我不这么想。她身体不是很好。”
“哦。”
胖查理钻进租来的车，跟着巴斯塔蒙特夫人的丰田凯美瑞，行驶在佛罗里达街道上。他本来对父亲的事很有把握，坚信自己会发现他还活着，认为他会帮忙……
他们把车停在邓威迪夫人家外面。胖查理看着前院里褪色的塑料火烈鸟和小侏儒，还有那个放在混凝土小方柱上，犹如巨型圣诞树装饰品的红色水晶球。他走到球前，觉得和小时候打破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球面上扭曲的倒影正注视着他。
“这是做什么用的？”他问。
“什么用也没有。她就是喜欢。”
房子里的紫罗兰味浓浓地挂在空中，让人觉得腻烦。胖查理的艾伦娜姑姥姥手袋里总是带着一管紫罗兰糖果，但就算他还是个爱吃甜食的小胖墩时，胖查理也只有在没别的东西可吃的情况下，才会去碰它。这所房子闻起来就和那糖果一个味儿。胖查理已经有二十年没想起过紫罗兰糖果了。他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人生产那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生产那东西……
“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巴斯塔蒙特夫人站定脚步，指了指。胖查理走进邓威迪夫人的卧室。
这张床不大，但邓威迪夫人躺在上面顶多像个特大号洋娃娃。她戴着眼镜，再往上看，是胖查理这辈子见到的第一顶睡帽，一个泛黄的好像茶杯保温套的东西，边上还缀着蕾丝。邓威迪夫人上身靠在小山似的枕头堆上，张着嘴巴。胖查理走进去时，她还在轻轻打鼾。
他咳嗽一声。
邓威迪夫人猛一抬头，睁开眼睛盯着他，然后伸出手指比了比床头柜。胖查理拿起放在上面的水杯，递了过去。她用两只手捧着水杯，就像松鼠拿着一枚坚果，然后慢慢嘬了一大口，这才递回给胖查理。
“我的嘴干死了，”她说，“你知道我有多老吗？”
“呃，”他心想，这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不知道。”
“一百零四。”
“真神奇。你的身体还这么好。我是说，简直不可思议……”
“闭嘴，胖查理。”
“抱歉。”
“也别用这种口气说抱歉，就好像因为弄脏厨房地板挨了骂的小狗。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周围的世界。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是的。抱歉。我是说，没有抱歉。”
邓威迪夫人叹了口气。“他们想把我送到医院去。我跟他们说，你要是到了一百零四岁，就有权利死在自家床上。很久很久以前，我在这张床上造娃娃，也在这张床上生娃娃，要是最后死在别的地方那才见鬼了呢。还有件事……”她闭上嘴，阖上眼帘，慢慢深吸口气。就在胖查理相信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邓威迪夫人又睁开眼睛说，“胖查理，要是有人问你想不想活到一百零四，千万要说不。浑身上下都疼。浑身上下。就连那些人类还没发现的部位都在疼。”
“我会牢牢记住。”
“别跟我顶嘴。”
胖查理看着白木床上的小老太太。“我应该说抱歉吗？”他问。
邓威迪夫人有些内疚地移开目光。“我对不起你，”她说，“很久以前，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胖查理说。
邓威迪夫人也许行将就木，但她还是瞪了胖查理一眼，这种眼神足以让五岁以下的孩子尖叫着去找妈妈。“什么叫你知道？”
胖查理说：“我想明白了。也许不是全部，但多少明白了点。我不蠢。”
邓威迪夫人透过厚厚的眼镜凝视着他，然后说：“不，你不明白。我是认真的。”
她伸出一只皱皱巴巴的手。“把水给我，这样感觉好些。”她抿着水，用小小的紫舌头一点点舔。“幸好你今天来了。到了明天，这栋房子里就会塞满痛哭失声的孙子和曾孙子。他们都想让我死在医院里，假模假式地照顾我，好让我给他们遗产。他们不了解我。我活得比自己的所有孩子都久。比他们每个人都久。”
胖查理说：“你想谈谈对不起我的那桩事吗？”
“你不该打碎我花园里的水晶球。”
“当然不该。”
他开始回忆，就像你回忆儿时的往事一样，部分是记忆，部分是记忆的记忆。追着网球跑进邓威迪夫人家前院，到了那里之后，试探着拿起水晶球，看到上面映出的扭曲大脸，察觉到它滚落在石板路上，注视着它碎成千百片玻璃碴儿。他记得苍老有力的手指揪住自己的耳朵，把他拖出前院，拉进房间……
“你把蜘蛛赶走了，”他说，“对吗？”
她使劲抿着嘴，就像一头机械斗牛犬，然后点了点头。“我施了个放逐术，”她说，“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那年月所有人都知道一点儿魔法。我们没有DVD，也没有手机和微波通信，但我们还是懂得很多。我只想给你个教训。你那时太自以为是了，没完没了的恶作剧、顶嘴和坏脾气。所以我把蜘蛛从你身上揪出来，好给你个教训。”
胖查理把这句话听在耳里，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把他揪出来？”
“我把他和你分开。所有的狡诈。所有的淘气。所有的恶作剧。所有这些，”她叹道，“我的错。没人跟我说过，如果你在，呃，在你父亲的血脉身上施加魔法，它就会把一切增强。一切都会被放大。”她又抿了口水，“你妈妈从来都不相信。从没当真。但蜘蛛比你更糟糕。我把蜘蛛赶走之前，你父亲什么都没说。后来他也只是跟我说，如果你自己搞不定，那就不是他儿子。”
胖查理想跟她争辩，想告诉她这全是无稽之谈。说蜘蛛是他的一部分，那就跟说胖查理是大海或者黑暗的一部分一样荒唐滑稽。但他只是说：“羽毛在哪儿？”
“你说的是什么羽毛？”
“我从那个有悬崖和洞库的地方回来时，手里攥着根羽毛。你把它怎么着了？”
“我不记得，”她说，“我是个老女人了，一百零四岁。”
胖查理说：“它在哪儿？”
“我忘了。”
“请告诉我。”
“我真没拿。”
“谁拿了？”
“卡莉亚娜。”
“希戈勒夫人？”
邓威迪夫人探过身，推心置腹地说：“另外那两个，她们还是小姑娘，太轻浮了。”
“我来之前曾给希戈勒夫人打过电话。去墓地前也顺路去过她家。巴斯塔蒙特夫人说她走了。”
邓威迪夫人躺在床上轻柔地前后摇晃，像是要哄自己睡觉。她说：“我没多久好活了。你上次离开后，我就不吃固体食物了。我完了。只喝水。有些女人说她们喜欢你父亲，但我早在她们之前就认识他了。那时我还很漂亮，他会带我去跳舞。他会把我举起来旋转。当时你父亲就已经是个老人，但他总能让女孩感觉很特别。你不会感觉像是……”她又喝了口水，双手都在颤抖。胖查理把空杯子从她手中取走。“一百零四岁，”她说，“除了生孩子以外，我从没有一天赖在床上。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相信你会活到一百零五岁的。”胖查理挺不自在地说。
“别说这话！”邓威迪夫人一脸警觉地说，“别说！你们一家已经制造不少麻烦了。别再让这些事发生。”
“我和父亲不一样，”胖查理说，“我没有魔力。蜘蛛继承了所有这方面的能力，记得吗？”
她似乎没听见，只是说：“那时我们会去跳舞，那是二战之前了，你爹会跟乐队指挥聊上两句，他们经常叫他上台一起唱歌。所有人都会欢笑喝彩。他就是这样施展魔力的。歌唱。”
“希戈勒夫人在哪儿？”
“回家了。”
“她家没人。车也不在。”
“回家了！”
“呃……你是说她死了？”
躺在白床单上的老妇人喘息起来，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她似乎说不出话，只能冲他打手势。
胖查理说：“要我找人帮忙吗？”
她点点头，继续抽气、梗塞、喘息。胖查理跑出去找巴斯塔蒙特夫人，她正坐在厨房，看一台厨台小电视里播放的脱口秀女王奥普拉的节目。“她需要你。”胖查理说。
巴斯塔蒙特夫人走进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空水杯。“你跟她说了什么，把她惹成这样？”
“她是病情发作了吗？”
巴斯塔蒙特夫人瞟了他一眼。“不，查尔斯。她在笑你。她说你让她感觉很好。”
“哦，她说希戈勒夫人回家了。我问是不是说她死了。”
巴斯塔蒙特夫人也露出微笑。“圣安德鲁斯，”她说，“卡莉亚娜去圣安德鲁斯了。”她说着在水槽里把杯子接满。
胖查理说：“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对付蜘蛛，你们四个站在我这边。但现在蜘蛛被劫走，成了我对付你们四个。”
巴斯塔蒙特夫人关上水龙头，沉着脸看着他。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胖查理说，“邓威迪夫人可能是在装病。我一走她没准就会下床来绕着卧室跳查尔斯顿舞。”
“她不吃东西，说是会让胃里不舒服。再也不吃东西填肚皮了。只喝水。”
“她在圣安德鲁斯什么地方？”胖查理问。
“快走吧，”巴斯塔蒙特夫人说，“你们这一家子，在这儿制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胖查理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转身离去。
巴斯塔蒙特夫人把水杯递给静静地躺在床上的邓威迪夫人。
“南希的孩子恨我们，”她说，“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邓威迪夫人什么也没说。巴斯塔蒙特夫人静心聆听着，直到她确信老妇人还在呼吸，这才摘下邓威迪夫人厚厚的眼镜，放在床边，然后拉过床单盖住她的肩膀。
接下来，她只是在等待结束。
胖查理开着车，也不知道想去什么地方。这两周来，他已经三次横跨大西洋，蜘蛛给的钱也几乎花光了。他独自坐在车里，因为是孤身一人，所以哼起歌来。
他经过了几家牙买加餐馆，忽然注意到一个橱窗上贴着张海报：折价群岛游。他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
“我们将以第一流的服务质量满足您所有旅游需求。”旅游代办人用带有歉意的语气，低声说道。医生们通常会用这种口吻向病人解释，患病的肢体需要被截去。
“呃。是的。谢谢。呃。去圣安德鲁斯最便宜的方式是什么？”
“您要去度假吗？”
“算不上。我只想去一天。也许两天。”
“何时出发？”
“今天下午。”
“我猜，您是在开我的玩笑。”
“完全不是。”
一个电脑屏幕承受着故作忧郁的目光。一副键盘承受着手指的敲打。“似乎没有少于一千两百美元的行程。”
“哦。”胖查理消沉地说。
又是一阵敲键声。那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可能，”他说，“等一下。”一个电话拨了出去。“这价格现在还有效吗？”他在便笺本上草草记下几个数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胖查理。“如果您能去一周，并且下榻海豚酒店。我可以给您安排个一周的度假行程，只需五百美元，包括在酒店的饭食。航程中只需要花费机场税。”
胖查理眨了眨眼。“这是某种圈套吗？”
“是一项小岛旅游促销活动。跟音乐节有关。我没想到现在还在进行。但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啦。你会得到应得的服务。另外在其他地方吃饭，就得花自己的钱。”
胖查理掏出五张皱巴巴的百元美钞，递给那人。
黛西开始感觉自己像是在电影里出现的那种警察：坚韧、顽强，时刻准备打破执法程序的束缚；那种想知道你是觉得幸运，还是想让他的日子好过些的警察；特别是那种会说“我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的警察。她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想跟别人说自己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她很清楚这有多荒谬，多谢关心。
此刻，黛西正站在高级警司坎伯威尔先生的办公室里，她说：“是的，长官。圣安德鲁斯。”
“几年前去那里度过假，和前任坎伯威尔夫人一起。很不错的地方。有朗姆酒蛋糕。”
“听起来似乎就是那里，长官。盖特威克机场闭路电视中拍下的肯定是他。用布朗斯坦的名字买的票。罗杰·布朗斯坦飞到了迈阿密，随后转机，直飞圣安德鲁斯。”
“你确定是他？”
“确定。”
“好吧，”坎伯威尔说，“结结实实摆了咱们一道，不是吗？没有引渡条例。”
“我们肯定能做点什么。”
“嗯。我们可以冻结他剩余的账户，没收资产，我们会这样做的。但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一把可溶于水的雨伞，因为他还有很多现款存在我们找不到或是够不着的地方。”
黛西说：“但这是作弊。”
坎伯威尔先生看着她，似乎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人。“这不是什么体育竞赛项目。如果他们守规矩，那就跟咱们是一头的了。如果他回来，我们可以拘捕他。”他说着把小橡皮泥人捏成一个球，然后开始压成扁片，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古代的时候，”他说，“罪犯会躲进教堂请求庇护。只要待在教堂里，法律就拿你没辙。就算你杀了人也一样。当然，这会限制你的社交活动。是的。”
他看着罗茜，似乎期待她会转身离开。但她说：“他杀了梅芙·利文斯顿，这些年来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客户。”
“所以？”
“所以我们应该把他绳之以法。”
“别让这事儿影响到你。”他说。
黛西心想，我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但她没有开口，这些话只是在脑袋里打转。
“别让这事儿影响到你。”坎伯威尔重复道。他把橡皮泥叠成一个粗略的方形，然后用食指和拇指狠狠压扁。“我就不会让这种事影响到我。应该这么想，假设你是个交警。格雷厄姆·科茨就是辆停在双黄线上的车，但在你给他开罚单之前就开走了。如何？”
“是的，”黛西说，“当然。抱歉。”
“很好。”他说。
黛西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连上警局内部网站，花了几小时检查自己的选择余地。最后，她回到家中。卡罗尔正在看电视剧《加冕街》，吃着微波咖喱鸡肉。
“我要休息一段时间，”黛西说，“度个假。”
“你今年已经没有假了。”卡罗尔理智地说。
“真糟糕，”黛西说，“我太老了，受不了这种烂事。”
“哦。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抓个骗子。”黛西说。
胖查理喜欢加勒比。他们这里有一条国际航班，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本地公交公司。乘务员会称呼他“亲爱的”，告诉他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他伸直腰板，占了三个位子，然后开始睡觉。在梦中，他走在古铜色的天空下，世界寂静凝沉。他走向一只鸟，比城市还大的鸟。它的眼睛冒火，嘴巴张得老大，胖查理走进那张嘴，一路钻进它的喉咙。
按照梦的逻辑，他来到一个房间。四壁盖满柔软的羽毛和眼睛，圆得像猫头鹰似的眼睛，一眨不眨。
蜘蛛在房子中央，手脚伸展，被绑在一条条像是用鸡颈骨做成的锁链上。它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延伸过来，把他牢牢捆住，像是网中的飞虫。
哦，蜘蛛说，是你。
是的，胖查理在梦中说。
骨链拉扯着蜘蛛的肌肤，胖查理可以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哦，胖查理说，我还以为会更糟呢。
我不这么想，他兄弟说，我想她有些对付我的计划。对付咱们的计划。我只是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它们只是鸟，胖查理说，这计划能有多可怕？
听说过普罗米修斯吗？
唔……
把火带给人类。被诸神惩罚，绑在一块岩石上。每天都有只老鹰飞来吃掉他的肝脏。
那他的肝不就没了吗？
他每天都会长出个新的。神祇就是这样。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沉默，他们注视着彼此。
我会搞定，胖查理说，我会解决。
就像你解决生活中的其他问题，我猜？蜘蛛露齿一笑，但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很抱歉。
不，我很抱歉。蜘蛛叹了口气。听着，你有计划吗？
计划？
我把这话理解为否定回答。尽力而为吧。把我弄出去。
你在地狱吗？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要我说的话，这是鸟类的地狱。你得把我弄出去。
怎么弄？
你是老爹的儿子，对吧？你是我兄弟。想点办法出来。只要把我弄出去。
胖查理醒了，只觉得浑身颤抖。乘务员递来一杯咖啡，他感激地喝了下去。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而且不想继续睡觉，于是便读起加勒比航空杂志，学到了很多圣安德鲁斯的有用知识。
他学到圣安德鲁斯并不是加勒比群岛中最小的一个，但确实是人们开列清单时容易遗忘的岛屿之一。1500年左右西班牙人发现了它，这个无人居住的火山岩岛屿上生活着很多动物，更不用说多样性的植物分布了。据说不管你在圣安德鲁斯种什么，最终都能长出来。
它属于西班牙，然后是英国，然后是荷兰，然后又是英国，此后不久，也就是1962年，它终于宣布独立，属于市长F. E. 加勒特。他接管政府，断绝了除阿尔巴尼亚和刚果以外的所有外交关系，以大棒铁腕统治全国。几年后他从床上掉下来，正巧摔断了几根骨头，不幸逝世。他的卧室里驻扎了整整一个班的士兵，他们发誓说所有人都试图阻止加勒特市长的下坠，但都失败了。尽管他们尽了最大努力，但市长到达岛上唯一的医院时就已经死亡。在那以后，圣安德鲁斯由选举出的政府管理，他们以仁治国，是所有人的朋友。
它有几英里沙滩，岛屿中央还有个特别小的雨林。它有香蕉和甘蔗，有个鼓励外国投资和境外银行业务的银行系统，而且完全没有引渡条例，也许除了刚果和阿尔巴尼亚之外。
如果说圣安德鲁斯有什么出名的东西，那就是它的菜肴了。当地居民声称他们在牙买加人之前发明了鸡肉干，在特立尼达岛民之前发明了咖喱羊肉，在巴巴多斯人之前发明了油炸飞鱼。
圣安德鲁斯有两个城镇：东南方的威廉斯镇和北方的纽卡斯尔。它有些街市，只要是岛上生长的东西都能买到；还有几个超市，可以用两倍的价钱买到同样的食物。总有一天圣安德鲁斯会有一座真正的国际机场。
威廉斯镇拥有深水港是福是祸，一时很难判断。但无可争议的是，这个深水港带来了许多游轮，这些漂浮的岛屿塞满游客，他们改变了圣安德鲁斯的经济和面貌，就像他们改变了许多加勒比岛屿的经济一样。在旅游旺季，每天都会有半打游轮停靠在威廉斯镇港湾，数以千计的游客等待下船，伸伸腿脚，买些东西。圣安德鲁斯人满腹牢骚，但他们会迎接游客登岸，向他们兜售货品，填饱他们的肚皮，直到他们一口都吃不下为止，然后再将这些人送回船上……
加勒比航空班机“砰”的一声降落在地，杂志从胖查理手中跌落。他把杂志捡起来，放回面前的椅袋，然后走下飞机，穿过停机坪。
此时已近傍晚。
胖查理叫了辆出租车，从机场开往酒店。在车上，他学到了很多加勒比航空杂志里没提的事情。比如说，他知道了音乐，真正的音乐，地道的音乐，是乡村乐和西部乐。在圣安德鲁斯，就连牙买加塔法里教徒也知道这一点。约翰尼·卡什？他是神。威利·尼尔森？半神。
他还知道了根本没必要离开圣安德鲁斯。出租车司机就觉得完全没必要，而且这件事他已经思考很久了。岛上有个洞库，有座山峰，有片雨林。酒店？有二十家。饭馆？好几十。它有座城市，三个小镇，星罗棋布的村庄。食物？只要是岛上长的，橙子、香蕉、豆蔻，甚至，司机说，还有酸橙。
胖查理说了句“不！”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参与到谈话之中。但司机似乎把这话看作对他诚实品性的挑衅。他猛踩一脚刹车，把车停到路边，下了车，探身越过一排篱笆，从树上摘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又走回出租车。
“看这个！”他说，“谁都不能说我是骗子。这是什么？”
“一颗酸橙？”胖查理说。
“完全正确。”
司机把车开回大路。他告诉胖查理海豚酒店很不错。还问胖查理有什么家人在这岛上吗？他在这儿有熟人吗？
“其实，”胖查理说，“我是来找人的，一个女人。”
司机认为这是绝妙的主意。如果你想找个女人，圣安德鲁斯是最合适的地方。这是因为，他详细阐述道，圣安德鲁斯的女人比牙买加女人身材更好，又不像特立尼达岛人那样寡情薄义。另外，她们还比多米尼加女人更漂亮，而且比你在地球上任何地方找到的女人更会做饭。如果胖查理想找个女人，那他可来对地方了。
“不是泛指的女人。是个特别的人。”胖查理说。
司机说今天算他走运。因为司机认识这岛上的所有人，并且以此为傲。他说，如果你一辈子都待在某个地方，你就能做到这一点。他很乐于打个赌，胖查理绝不可能认识所有英国人。胖查理承认此事千真万确。
“她是我们家的老友，”胖查理说，“她的名字是希戈勒夫人。卡莉亚娜·希戈勒。你听说过吗？”
司机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最后他说了声不，他没听说过这个人。出租车停在海豚酒店门外，胖查理付了车钱。
他走进大厅。前台后面站着个年轻女子。他出示了自己的护照和订单号码，顺手把酸橙放在前台上。
“您有行李吗？”
“没有。”胖查理歉疚地说。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酸橙。”
他填写了几张单子，女子给了他钥匙，告诉他怎么去自己的房间。
胖查理躺在浴缸中时，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他在腰上裹了条浴巾。来的是个服务员。“您把酸橙落在前台了。”他说着把果子递给胖查理。
“谢谢。”胖查理说。他回去洗完澡，然后躺在床上，做了个不舒服的怪梦。
在崖顶的大宅中，格雷厄姆·科茨也做了些古怪离奇的梦，如果说还不算恼人，至少也是黑暗、不快的。他醒来后总是记不住具体内容，但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后，他总会有种模糊的印象：自己整夜都在长草丛间猎捕小动物，用利爪拍击，结果它们的性命，用牙齿撕裂它们的身体。
在梦中，他的牙是毁灭性武器。
他从梦中醒来，心绪烦乱，一整天都摆脱不了隐约萦绕的感觉。
每到早晨，新的一天都会开始。虽然告别过去的生活只有一个礼拜，但格雷厄姆·科茨已经体验到了逃亡者的挫折感。他有个游泳池，这没错；还有可可树、柚子树和豆蔻树；他有满满当当的酒窖和空空荡荡的肉窖，还有个视听中心。他有卫星电视，大量DVD影碟，更不用说艺术品，价值数千美元的艺术品挂满四壁。他有个厨子，每天都来给他做饭；有个园丁和一个管家（这是一对夫妻，每天来工作几小时）。食物很精美，气候——如果你喜欢阳光明媚的温暖天气——完美，但这些事都没让格雷厄姆·科茨体验到他应得的快乐。
他离开英格兰后就没刮过胡子，但现在也没能长成像样的胡须，只有一层薄薄的面须，看起来颇有几分狡诈。他套着个黑眼圈，眼袋黑得好似瘀青。
格雷厄姆·科茨每天早晨在池中游泳，但其他时候都尽量避开阳光。他对自己说，积攒这笔不义之财可不是为了便宜皮肤癌，或是其他任何东西的。
他很想念伦敦。在伦敦，他喜欢的馆子里总能有个服务生会用名字称呼他，并保证他尽兴而归。在伦敦很多人欠他的情，而且很容易就能搞到首映式门票，更何况伦敦也有那些可以举办首映式的剧场。格雷厄姆·科茨过去一直觉得会有个完美的逃亡生活，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搞错了。
他觉得这都要怪别人，所以得出结论，这件事全是梅芙·利文斯顿的错。是她把自己引到这条路上来的。她试图敲诈自己。她是个泼妇，是个荡妇，是个贱妇。梅芙落得这个下场都是报应。而且也太便宜她了。如果在电视上接受采访，那格雷厄姆·科茨肯定会用受到伤害的清白语调，向人们解释自己是如何从一个危险的疯婆娘手里保卫财产和荣誉的。说实话，他能活着走出那间办公室都算奇迹……
而且他喜欢当格雷厄姆·科茨。只要还住在岛上，他就得当巴兹尔·芬尼根，这让人苦恼。他不喜欢巴兹尔的感觉。这个身份来之不易——真正的巴兹尔还是婴儿时就死了，生日和格雷厄姆·科茨相差无几。他拥有一份出生证明，附加一封某个虚构的已故牧师的信件，也有护照和身份证。他一直让这个身份保持活跃——巴兹尔有可靠的信用背景。巴兹尔多次出国旅游。巴兹尔看都没看，就在圣安德鲁斯买了所豪宅。但在格雷厄姆心中，巴兹尔一直是在为他打工，可现在仆人却成了主子。巴兹尔·芬尼根把他生吞活剥了。
“如果我在这儿待下去，”格雷厄姆·科茨说，“会发疯的。”
“您说什么？”管家手里拿着掸子，从卧室门口探出头来。
“没什么。”格雷厄姆·科茨说。
“好像是说这么待下去您要发疯了。您应该去散散步。散步对您有好处。”
格雷厄姆·科茨不想散步，他手下有人替他干这活儿。但是，他心想，也许巴兹尔·芬尼根想去散步。他戴上宽边帽，把拖鞋换成运动鞋，拿上手机，告诉园丁接到电话后就来接他，然后从崖顶别墅出发，去往最近的城镇。
这是个很小的世界。你不需要活得特别久，就能发现这个事实。有种理论说，整个世界上只有五百个真正的人（姑且视作演员；而其余的人，这个理论认为，都是临时演员），不仅如此，他们还都认识彼此。这是真的，或者说迄今为止都是真的。在现实中，世界是由成千上万个五百人团体组成，所有人这一辈子都在和熟人偶遇——如果试图避开彼此，结果就会发现他们同时出现在北美范库弗峰的茶室中。这一过程遵循着某种不可规避的宿命法则。这甚至不算巧合，只是世界的运转方式，与个体无关，也与行为无涉。
格雷厄姆·科茨走进威廉斯镇路边的一个小咖啡厅，准备点杯软饮料，找个地方坐下，打电话给园丁，让他来接自己回去。
他点了一杯芬达，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地方人特别少。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她们坐在对面的角落里，喝着咖啡，写着明信片。
格雷厄姆·科茨望着马路对面的海滩。这里是天堂，他想。也许他应该多参与些当地的政治活动——也许是以艺术赞助人的身份。他已经向岛上的警察局捐献了几笔实实在在的款项，也许有必要确认一下……
一个惊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试探着说：“科茨先生？”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年轻女子在他身边坐下，露出最温暖的微笑。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她说，“您也在度假？”
“差不多吧。”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你肯定记得我，对不对？罗茜·诺亚，我过去一直和胖……和查理·南希在一起。嗯？”
“哦！罗茜。是的。当然。”
“我是坐游船来的，和我妈妈一起。她还在写明信片。”
格雷厄姆·科茨回头看了一眼小咖啡厅对面的角落，有个很像穿花裙子的南美木乃伊的东西正盯着自己。
“说实话，”罗茜继续说，“我不太习惯游轮。十天时间，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很高兴能看到张熟面孔，不是吗？”
“确实，”格雷厄姆·科茨说，“我听你的意思是说，你和我们的查尔斯已经，嗯，结束了？”
“是的，”她说，“我想你没搞错。我是说，我们结束了。”
格雷厄姆·科茨表面上露出同情的微笑。他拿起芬达和罗茜一起走到角落里的餐桌。罗茜的母亲散发着恶意，就好像一台散发冷气的冷却机。但格雷厄姆·科茨非常迷人，绝对友善，而且对她的每个话题都表示赞同。这些游轮公司自以为可以逃脱处罚，完全是异想天开；游轮管理部门的拖拉作风，简直令人作呕；这些岛上的娱乐项目之少，绝对不可思议；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自以为游客们会一直忍耐下去，这简直是蛮横无耻；十天没有一个浴缸，只有小得可怜的淋浴。骇人听闻。
罗茜的母亲还说了她对某些美国游客所持的愈加强烈的恨意。就格雷厄姆·科茨的理解，他们最主要的罪行包括：在游轮自助餐厅往盘子里盛过多的食物，以及在后甲板游泳池旁晒太阳浴：从第一天起，诺亚夫人就已然断定，这地方毫无疑问是属于她的。
刻薄话不断从他耳中流过，格雷厄姆·科茨频频点头，发出同情的声音，各种不屑的、赞同的、抱怨的声音。最终罗茜的母亲决定放弃对陌生人和胖查理相关人士所抱持的双重反感。她不停地说啊说，说啊说。格雷厄姆·科茨心不在焉地听着，脑袋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格雷厄姆·科茨心想，如果有人在这个时间返回伦敦，通知当局格雷厄姆·科茨曾出现在圣安德鲁斯，那就麻烦了。总有一天他会被人发现，这是无可避免的，但这种无可避免的事情，也许可以被推迟。
“让我，”格雷厄姆·科茨说，“至少为您的一个问题提供解决方案。我有一所度假别墅距离此处不远。在我看来还算是所相当不错的房子。而且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富余的话，那就是它的浴室了。您愿意去享受一下吗？”
“不，谢谢了。”罗茜说。要是她同意的话，可以想象母亲会指出她们今天下午要返回威廉斯镇港口登船，而且会斥责她随便接受一个几乎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的邀请。所以罗茜说不。
“您真是太善良了，”诺亚夫人说道，“我们感激不尽。”
没过多久，园丁就把黑色奔驰停在门外，格雷厄姆·科茨为罗茜和诺亚夫人打开后车门。他向两人保证，绝定会在最后一班驳船返回游轮之前，把她们送回港口。
“去哪儿，芬尼根先生？”园丁问。
“回家。”他说。
“芬尼根先生？”罗茜问。
“这是个老姓氏，”格雷厄姆·科茨说，他相信这句话没错。芬尼根肯定是某个家族的姓氏。他关上后门，走到前门旁。
梅芙·利文斯顿迷路了。一开始进展顺利：她想回在庞蒂弗拉克特的家，结果出现一阵微光一股强风，随着这道灵风，她就到家了。梅芙在屋子里最后转了一圈，然后走回秋日暖阳。她想看看在美国拉伊市的妹妹，结果转念之间，她已经到了拉伊的一处公园，看着妹妹正在遛斯宾格猎犬。
感觉简单得很。
但当她决定去找格雷厄姆·科茨时，事情全乱了套。她转眼间回到了奥德乌奇街办公楼，然后又到了帕里路的一所空房子，她记得十年前格雷厄姆·科茨曾在这儿举办过一场小型晚宴，然后……
然后她就迷路了。不论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似乎是某个花园。
一场雷阵雨把这地方浇得透湿，但对她却毫无影响。此刻地面冒着热气，梅芙知道这里肯定不是英国。天空逐渐变黑了。
她坐在地上，开始抽泣。
嗨，她对自己说，梅芙·利文斯顿，打起精神来。但她却抽泣得更加厉害了。
“你要纸巾吗？”有人问。
梅芙抬起头。一位戴顶绿帽子，留着笔杆粗细的小胡子的老绅士，正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点点头，随后说道：“不过估计完全没用。我根本碰不到它。”
他同情地笑了笑，把纸巾递过来。纸巾并未从她指间掉落，所以梅芙用它擤了下鼻子，又抹了抹眼睛。“谢谢。很抱歉。我就是有点受不了。”
“常有的事，”男人用品评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是什么？罗刹？”
“不，”她说，“我想不是……罗刹是什么？”
“就是鬼。”他说。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让梅芙联想起爵士乐手卡布·卡洛维，也可能是演员唐·阿米奇，反正就是那些上了年纪但仍是明星的人。不管这个老人是谁，反正他也有种明星气质。
“哦，是的。对，我是鬼。呃，你呢？”
“差不多，”他说，“反正我已经死了。”
“哦。我能冒昧地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们在佛罗里达，”他说，“一个墓地。幸好你遇见我了，”他补充道，“我正要去散步。要一起来吗？”
“你不待在墓地里吗？”她犹豫地问。
“太无聊了，”老人说，“我想出来走走也不错。也许再钓钓鱼。”
梅芙迟疑片刻，然后点点头。能有人说说话总是好的。
“你想听个故事吗？”老人问。
“不太想。”梅芙承认。
男人扶她起来，带她走出憩园。
“那好吧。我尽量简短地说。不会讲太长。你知道，我讲故事能讲上好几个星期呢。全都取决于细节——应该加入什么，不该加入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把天气和人们的穿着省去，就可以跳过一半的故事了。我曾经讲过一个……”
“哦，”梅芙说，“如果你想讲故事，就直接讲给我听吧，好吗？”走在夜幕低垂的路边就够糟的了。虽然她提醒自己，已经不用担心被过路的车辆撞到，但这无助于缓解紧张情绪。
老人用柔和的语调讲了起来。“我说到‘老虎’的时候，”他说，“你要明白不光指那种条纹大猫，印度的那种。这个词是人们对所有大猫的称呼——美洲狮和北美大山猫和美洲豹和所有这些动物。明白吗？”
“当然。”
“很好。那么……很久以前，”他开始讲道，“老虎拥有故事。所有的故事一度都是老虎的故事，所有的歌都是老虎的歌，而且我敢说所有的笑话也都是老虎的笑话，不过在老虎的年代里，没人讲笑话。在老虎的故事中，所有内容都是你的牙齿多么有力，你如何捕猎，如何杀戮。老虎的故事没有温情，没有恶作剧，也没有平和。”
梅芙努力想象着一只大猫会讲什么故事。“也就是说它们很暴力？”
“有时是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很坏。所有的故事和所有的歌都属于老虎的年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坏年景。人们的性情总会受周围的故事或歌曲的影响，特别是当他们没有自己的歌时。在老虎的日子里，所有歌都是黑暗的。它们始自泪水，终于鲜血；而且世界上的人们只知道这些故事。”
“然后安纳西出现了。我猜你肯定知道安纳西的一切……”
“我不这么想。”梅芙说。
“哦。如果我开始讲安纳西多么聪明、多么潇洒、多有魅力、多么狡猾，那可以从今天开始，一直讲到下周四。”老人说。
“那就别讲了，”梅芙说，“就当作已经讲过了吧。这个安纳西做了什么？”
“安纳西赢得了故事——赢得？不，这是他应得的。他把故事从老虎手中夺了过来，同时让老虎无法再进入实界。至少肉身不行。人们讲述的故事变成了安纳西的故事。这是，呃，一……一万五千年前。
“于是，安纳西的故事中有风趣，有诡计，有智慧。于是，全世界所有人都不再关心捕猎，或是被捕猎。他们开始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时也会思考如何制造更麻烦的问题。他们还是得填饱肚子，但现在人们会努力寻找不用费力就能吃饱的途径。而这正是人们运用头脑的开始。有些人以为最初的工具是武器，这完全是本末倒置。首先，人们会设计出工具。每次拐杖都会在棍棒之前诞生。因为人们讲的是安纳西的故事，他们开始考虑如何得到亲吻，如何凭借更聪明更有趣的优势，达到不劳而获的目的。这就是他们改造世界的开始。”
“这只是个传说罢了，”梅芙说，“这些故事一开始就是编出来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老人问，“也许安纳西只是某个故事里的家伙，出现在世界之初的非洲。某个腿上趴着黑蚊的小男孩，把拐杖戳在泥里，编出了一个柏油做的男人的傻故事。这有什么区别吗？人们会对这些故事作出反应。他们会亲口讲述。故事渐次传播，当人们讲述故事时，它们也会改变讲故事的人。因为过去人们只知道躲避狮子，只知道离河流远点以免变成鳄鱼口中食，但现在他们开始梦想一个全新的家园。这个世界也许没变，但壁纸已经更换。对吗？人们的故事始终如一，还是那个生老病死的基调，但现在故事的意义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你是想说，在安纳西的故事诞生之前，世界是邪恶野蛮的？”
“对。完全正确。”
梅芙思索片刻。“好吧，”她高兴地说，“那么故事属于安纳西确实是件大好事。”
老人点点头。
接着她又说：“老虎不想把它们夺回去吗？”
他点点头。“他想夺回去，已经想了一万年。”
“但他不会得逞的，对吗？”
老人一言不发，凝视远方，最终耸了耸肩。“要是他成功，那可就糟糕了。”
“安纳西怎么样了？”
“安纳西死了，”老人说，“一个罗刹可做的事情不多。”
“作为罗刹，”她说，“我很讨厌这一点。”
“哦，”老人说，“鬼魂不能碰触生灵。记得吗？”
梅芙思忖片刻。“那么我能碰什么？”她问。
老人苍老的面容上闪过的表情既狡猾又淘气。“哦，”他说，“你能碰到我。”
“我告诉你，”梅芙明确地指出，“我可是个有夫之妇。”
老人的笑容更加灿烂。这是个甜蜜温柔的微笑，既动人又危险。“一般来说，婚约的有效期都会中止在‘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梅芙不为所动。
“问题是这样的，”老人说，“你是个虚体女孩，只能碰触虚体的东西。比如我。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去跳舞。这条街上有个地方不错。没人会注意到一对鬼魂出现在舞池中的。”
梅芙想了想。她已经很久没出去跳舞了。“你跳得好吗？”她问。
“我从没听舞伴抱怨过。”老人说。
“我想找个人——活人，他叫格雷厄姆·科茨，”梅芙说，“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我肯定会为你指明方向，”他说，“那么，你想跳舞吗？”
微笑出现在她的唇角。“你邀请我吗？”她说。
拴住蜘蛛的链子松脱了。灼人的痛苦持续不断，好似全身上下都牙疼得厉害，但此时疼痛也开始消退。
蜘蛛往前迈了一步。
前方的天空出现一条裂缝，他走了过去。
他看到前面有一座岛。岛中央有座小山。他看到纯蓝的天空，摇曳的棕榈树，白色海鸥在高空翱翔。但就在他注视的同时，这景象仿佛也在后退。就像是从倒置的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样。它不断缩小，渐渐远逝。蜘蛛越往前跑，小岛似乎离得越远。
它变成了水洼中的倒影，最后消失无踪。
他在一个洞穴中。万物的边缘都很明晰——比蜘蛛过去见过的任何景象都要锋锐明晰。这地方可不同寻常。
她站在洞口，挡在蜘蛛和外界之间。蜘蛛认识她。这人曾在南伦敦一个希腊餐馆中凝视他的面庞，鸟群从她嘴里不断往外冒。
“你知道，”蜘蛛说，“我不得不说，你对热情好客这个词的理解非常古怪。要是你到我的世界来，我会为你做晚餐，开一瓶酒，放些轻柔的音乐，让你过一个永远难忘的夜晚。”
她的面孔毫无表情，好像是从黑岩石中雕刻而成。轻风掀动着棕色旧大衣的边角。她开口了，声音高挑孤寂，仿佛一只海鸥在远方啼叫。
“我捉到你了，”她说，“现在，你可以召唤他。”
“召唤他？召唤谁？”
“你会哀叫，”她说，“你会悲号。你的恐惧会让他兴奋。”
“蜘蛛不会哀叫。”但他也不敢确定。
亮如黑曜石的双眸凝视着他。它们像两个黑洞，什么也不放过，包括信息。
“如果你杀了我，”蜘蛛说，“我的诅咒会加诸在你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诅咒，也许有。如果没有的话，他也可以假装有。
“要杀你的并不是我。”她说着抬起手来。那并不是手，而是猛禽的利爪。她用爪子划过蜘蛛的脸，一路划到胸口。锐利的爪尖割开他的皮肤，刺入他的肌肉。
不疼，但蜘蛛知道很快就要疼起来了。
血珠湮红了他的胸口，从脸上滴落。他的双眼刺痛。鲜血碰到嘴唇。蜘蛛可以尝到它的味道，也能闻到它的铁腥味。
“现在，”她的声音仿佛远方鸟群的鸣叫，“现在你的死亡开始了。”
蜘蛛说：“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让我给你提一个更为可行的替代方案，也许能让我们双方受益。”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语气非常有说服力。
“你说得太多，”她摇摇头说，“别再说了。”
她把利爪伸进蜘蛛的嘴，狠狠一扯撕掉他的舌头。
“好了。”她似乎有点可怜他，几乎算是温柔地摸了摸蜘蛛的面庞，“睡吧。”
他睡着了。
罗茜的母亲已经洗完澡，重新振作精神，显得活力十足、神采奕奕。
“在我送你们去威廉斯镇之前，能否带你们随便看一下这所房子？”格雷厄姆·科茨说。
“我们必须回船上去了，但还是非常感谢。”罗茜说。她没能说服自己在格雷厄姆·科茨的宅院里洗个澡。
诺亚夫人看了看表。“我们还有九十分钟，”她说，“回港口用不了十五分钟。别太没礼貌了，罗茜。我们很乐意欣赏一下您的房子。”
格雷厄姆·科茨向她们展示了起居室、书房、图书馆、电视间、饭厅以及游泳池。他打开了厨房楼梯下面的一扇感觉仿佛是通向杂物间的门，然后领着客人们走下木质阶梯，来到酒窖。这里四壁全是岩石。格雷厄姆向她们展示了窖藏的美酒，大部分都是连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的。他领着两位客人走到酒窖尽头一个光秃秃的空间，早在电冰箱诞生之前，这里曾是个储肉窖。肉窖里总是阴冷刺骨，沉重的铁链从屋顶垂下来，末端的空钩子以前曾挂过整扇的畜肉。格雷厄姆·科茨礼貌地扶着厚重铁门，让两位女士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他友善地说，“我刚想起来。电灯开关在我们进来的地方。请等一下。”他说着把门撞上，又上了门闩。
格雷厄姆从酒架上拿起一瓶落满尘灰的1995年莎碧一级葡萄园。
他轻快地走上楼梯，告诉三名员工这周放他们的假。
他走到楼上的书房时，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但回身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奇怪的是，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惬意。格雷厄姆·科茨找来开瓶器，拔下瓶塞，给自己倒了杯白色酒液，喝了下去。虽说以前没喝过多少红酒，但他此刻却希望杯中的酒水能更浓更深。应该是，他心想，血的颜色。
格雷厄姆·科茨喝完第二杯莎碧后，意识到之前怪错了对象。他现在才发现，梅芙·利文斯顿只是个被愚弄的笨蛋。不，该责怪的人是胖查理，此事显而易见，不容辩驳。若不是他在捣乱，若不是他非法入侵了格雷厄姆·科茨办公室的电脑系统，格雷厄姆·科茨就不会在这儿，变成个流亡者，就好像金头发的拿破仑被迫隐居在一个阳光灿烂、风景如画的厄尔巴岛。他不会陷入如此窘境，把两名女子囚禁在自家肉窖里。如果胖查理到这儿来，他心想，我会用牙齿撕开他的喉咙。这个想法令他震惊，也让他兴奋。谁也别想找格雷厄姆·科茨的麻烦。
夜幕降临，他透过窗子，看到“尖叫攻击号”从崖顶大宅前经过，向落日方向驶去。格雷厄姆·科茨想知道船上的人要过多久才会注意到有两名游客失踪了。他甚至冲游轮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