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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信念

  自从那天克莱莉回家发现母亲不见了之后,她一直想象着再度见到母亲安然无恙。因为想的次数太多,想象中的情景已经变成一张取出来看太多次而褪色的照片。现在那些想象画面又浮现在她眼前,即使她正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母亲看起来健康又快乐,拥抱着克莱莉说她有多想念她,以后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她想象中的母亲形象跟此刻站在面前的女人几乎一点都不像。她记得乔瑟琳温柔又有艺术气质,罩袍上沾着颜料又使她带有波西米亚式的不羁意味,红发梳成马尾或者用铅笔当簪,随便梳成一个髻。但眼前这个乔瑟琳像刀一般明亮尖锐,头发往后梳平,没有一根乱翘,身上的劲装使她的脸苍白而坚硬。她的神情也跟克莱莉想象的不同:不是愉快,而是非常近似恐惧,绿眼睛睁得好大。「克莱莉,」她吁气说道,「妳的衣服。」

  克莱莉低头看,她穿的是阿玛提丝的闇影猎人黑色劲装,正是她母亲一辈子都在尽量防止女儿穿的衣服。克莱莉的喉间用力呑咽一下,手扶着桌缘站起身。她看见自己的指节泛白,但双手却彷彿与身体分离,彷彿是属于别人的。

  乔瑟琳往前一步,手朝她伸过来。「克莱莉──」

  克莱莉发现自己在往后退,快速得让后腰撞上了流理台,一阵痛楚传遍全身,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只是呆瞪着她母亲。赛门也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阿玛提丝也是一副震惊神情。

  伊莎贝起身站在克莱莉与乔瑟琳之间,一只手伸到围裙底下,克莱莉觉得她会把她的电击鞭拿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伊莎贝问道。「妳是谁?」

  看见乔瑟琳的脸上神情,她的坚定声音略微动摇。乔瑟琳在瞪着她,一只手抚着胸口。

  「玛蕾西。」乔瑟琳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伊莎贝露出吃惊的神色。「妳怎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

  乔瑟琳脸红了。「当然了,妳是玛蕾西的女儿,只是──妳跟她长得好像。」她缓缓放下手。「我是乔瑟琳‧费──费尔查德,克莱莉的母亲。」

  伊莎贝将手从围裙底下抽出来,困惑的眼神朝克莱莉瞄一下。「可是妳在医院里……在纽约……」

  「本来是的,」乔瑟琳用更坚定的声音说道,「但是多谢我的女儿,我已经好了,而现在我想跟她谈一下。」

  「我不太确定,」阿玛提丝说道,「不确定她是不是想跟妳谈。」她伸手搭着乔瑟琳的肩膀。「这一定让她很震惊──」

  乔瑟琳把阿玛提丝的手甩掉,伸着手朝克莱莉走去。「克莱莉──」

  克莱莉终于发得出声音了,但听起来冰冷尖讽、充满怒意,连她自己都很惊讶。「妳是怎么来的,乔瑟琳?」

  她妈妈僵立在那里,脸上闪现一股不安的神色。「我跟马格努斯‧贝恩从『门户』到城外。昨天他到医院去看我──带着解药。他把妳为我做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一醒来就想见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克莱莉,有什么问题吗?」

  「妳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一个哥哥?」克莱莉说道。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更不是她自己想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但是话就这样硕口溜出来了。

  乔瑟琳垂下双手。「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让妳知道反而会让妳难过。」

  「让我告诉妳一件事,妈妈,」克莱莉说道,「知道比不知道好得多,每次都一样。」

  「我很抱歉──」乔瑟琳说道。

  「抱歉?」克莱莉的内心似乎有某部分被扯开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喷涌出来,全都是她积压的怨愤。「妳要解释妳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说我是闇影猎人吗?还是说我的父亲还活着?噢,还有,妳是怎样付钱给马格努斯将我的记忆偷走?」

  「我是想保护妳──」

  「嗯,妳这件事做得太糟了!」克莱莉的声音拉高起来。「妳以为妳失踪后我会碰到什么事呢?要不是有杰斯他们,我早就死了。妳从来不让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从来不告诉我事情其实有多危险。妳在想什么呢?以为如果我看不见坏东西,就表示它们也看不见我?」她的眼睛怒火中烧。「妳知道华伦泰没有死,妳跟路克说过妳认为他还活着。」

  「那正是我必须把妳藏起来的原因,」乔瑟琳说道,「我不能冒险让华伦泰知道妳在哪里,我不能让他碰到妳──」

  「因为他把妳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恶魔,」克莱莉说道,「所以妳不希望他再对我那么做。」

  乔瑟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她。「没错,」她终于说道,「没错,但并不全是如此,克莱莉──」

  「妳把我的记忆偷走了,」克莱莉说道,「妳把它偷走了,把从前的我偷走了。」

  「那并不是现在的妳,」乔瑟琳说道,「我从来不想要妳变成那样──」

  「妳想要怎样并不重要!」克莱莉喊道。「那就是我!妳把它偷走了,而它并不属于妳!」

  乔瑟琳面如死灰。克莱莉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无法忍受见到母亲这样,见到她这么伤心,然而让她伤心的人却是克莱莉自己──而且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开口,将会有更多可怕的话说出来,更多充满怨恨与怒气的话。她以手掩口,朝门口冲去,从她母亲的身旁挤过去,也避开了赛门向她伸出的手。她只想离开。她茫然推开前门,几乎摔到外面街上。身后有人在唤她,但她没有回头,拔腿就跑了起来。

  ❖

  杰斯有一点惊讶赛巴斯钦竟把维拉可家的马留在马厩里,并没有骑马出城。确实,如果赛巴斯钦真的想要「旅者」,就不会把牠丢下来──再说,这匹马当初也不是赛巴斯钦的。但事实上杰斯很喜欢马,他上次骑马的时候才十岁大,不过他很高兴发现那段记忆很快就恢复了。

  上次他与克莱莉花了六个小时从威兰庄园走到艾岚坎迪,现在骑马快跑只花两小时,到了俯瞰房子与花园的山脊上时,他与马都已经浑身汗水淋漓。

  当初制造假象遮蔽庄园的防护罩已经跟着庄园的地基毁掉了,一度华丽的建筑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石头。边缘部分烧焦的花园仍令他想起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日子,玫瑰丛已经没有花朵,遭到杂草入侵,石椅静立在空水池边。还有地上那块凹处,那天晚上庄园倒塌的时候他与克莱莉就躺在那里。他由树林间缝隙可以看到附近的蓝色湖光。

  一阵悲痛涌上他心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符杖──他离开前从亚历克房间「借」的,用来代替被克莱莉弄丢的那根,反正亚历克能再找一根新的──然后他又掏出他从克莱莉外套袖子上抽的一根线,将它放在掌心,线头上染着红褐色。他握紧手,用力得使骨头都快从皮肤底下迸出来。他用符杖在手背上画一个符印,产生一种熟悉的刺痛感。他看着符印渗入皮肤,有如石头沉入水中,然后他闭起眼睛。

  他看到的不是眼皮底下,而是一块谷地。他站在山脊上往下望,然后彷彿在看地图确认自己的位置似的,他很精确地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想起审问官那时候非常清楚华伦泰的船在东河中央,于是他明白了,原来她是这么做的。每个细节都很清楚──每一根草叶,脚边散落的枯叶──但是没有声音,整个画面安静得很诡异。

  那块谷地呈马蹄形,一端比另一端窄,有一条明亮的银带──小溪或者河──流经中央,然后消失在窄端的一堆岩石中间。溪边矗立着一栋灰色石屋,一缕白烟从方形烟囱里冒出来,衬着蓝天,这幕平静的田园景象有一点古怪。就在他看的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是赛巴斯钦。现在他不用再假装了,走路时的姿态,肩膀挺起,脸上的狡笑,一股傲气表露无遗。赛巴斯钦跪在溪边,双手捧水扑到脸上与头发上。

  杰斯张开眼睛。他座下的「旅者」正在满足地吃草。杰斯将符杖与线放回口袋里,最后再瞄一眼他生长于斯的房屋废墟,然后勒起缰绳,用脚跟策马前行。

  ❖

  克莱莉躺在加德丘边缘的草地上,忧心地瞪着下方的艾岚坎迪,她必须承认,从这里看过去非常壮观。她可以看见城里房舍的屋顶,上面装饰着优雅的雕花,连风向针上面都有符印。她还可以望见「公约大殿」的尖塔后方,再过去的远方一块亮亮的东西,象是银币的边缘──是琳恩湖吗?她的后方则是被烧黑的加德废墟,恶魔塔则闪烁如水晶。克莱莉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可以看见防护罩像一片隐形的网环绕着城市边界。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刚才在生气之余,她拔下几把草发泄怒气,手指沾上了泥与血,有半边指甲也掉了。等怒气消了之后,代之而起的是浑然的空虚。她本来还不知道自己对母亲有多生气,直到跑出门后,而且已不必再担心乔瑟琳的安危时,她才领悟到隐藏在底下的感觉。现在她比较平静了,不禁怀疑自己想惩罚母亲其实是为了杰斯的事。如果没有人骗他──没有人骗他们两人──或许发现华伦泰在杰斯小时候做的事,就不会让杰斯那么震惊,不致把他逼到走上近似自杀之路。

  「我可以加入妳吗?」

  她吃了一惊,侧翻身抬起头来看。赛门站在她上方,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人──大概是伊莎贝──给了他一件黑夹克,就是闇影猎人的装扮之一。吸血鬼装扮,克莱莉想着,不知这是不是首创。「你想偷袭我,」她说道,「我猜我大概不算是很好的闇影猎人吧,哼。」

  赛门耸耸肩。「嗯,我要帮妳辩护一下,我动起来确实像豹子一样优雅无声。」

  虽然心情不佳,克莱莉还是微笑起来。她坐起身,将手上的泥土擦掉。「这个『忧郁盛宴』对外开放。」

  赛门在她身边坐下,望着城市吹一声口哨。「景观不错。」

  「确实。」克莱莉斜瞄着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呃,我找了几个小时。」他的笑容微带狡色。「然后我想起从前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吵架,妳都会跑到我家屋顶上,我妈妈还得把妳拉下来。」

  「所以呢?」

  「我知道妳,」他说道,「妳心烦的时候就会往高处跑。」

  他帮她带了一件东西来──她的绿外套,摺得好好的。她接过来穿上──这件可怜的衣服已经露出破旧的痕迹,肘部还有一个手指头都塞得进去的洞。

  「谢了,赛门。」她双手交握抱住膝头,瞪着下方的城市。太阳低挂在天边,那些塔开始反映出淡淡的粉红色光芒。「是我妈妈要你来找我的吗?」

  赛门摇头。「事实上是路克。他要我告诉妳最好在日落前回去。有重大事情要发生。」

  「什么样的事?」

  「路克要『政委会』在日落前决定要不要给异世界人在『议会』里的席位。异世界人的领袖都会在黄昏时在北门集合。如果『政委会』同意,他们就会进艾岚坎迪,不然……」

  「他们就打道回府,」克莱莉把话说完,「『政委会』也就会向华伦泰投降。」

  「对。」

  「他们会同意的,」克莱莉说道,「他们必须同意。」她抱紧膝盖。「他们绝对不会要华伦泰,没有人会的。」

  「很高兴见到妳的理想主义没有受损。」赛门说道。虽然他的语音很轻,但克莱莉还听见另一种声音,是杰斯在说他不是理想主义者。尽管穿着外套,她仍不禁打了个颤。

  「赛门?」她说道,「我有一个儍问题。」

  「什么问题?」

  「你跟伊莎贝睡觉了吗?」

  赛门彷彿呛到一样。克莱莉缓缓转头看他。

  「你还好吧?」她问道。

  「我想是吧。」他说道,好不容易才恢复镇定。「妳在说真的吗?」

  「呃,你去了一整个晚上。」

  赛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说道:「我想这不干妳的事,不过我没有。」

  「好吧,」克莱莉说道,考虑了一下才又说:「我想你也不会趁她悲伤的时候占她便宜。」

  赛门哼一声。「如果妳见到能够占伊莎贝便宜的男人,一定要让我知道,我要跟他握手,或者赶快躲开他,我不确定要选哪一样。」

  「所以你没有跟伊莎贝约会。」

  「克莱莉,」赛门说道,「妳为什么要问我伊莎贝的事?妳难道不想谈妳妈妈的事吗?还是谈杰斯?小莎告诉我说他离开了。我知道妳一定会觉得难受。」

  「不会,」克莱莉说道,「我想你不会明白的。」

  「不是只有妳一个人感觉遭受邋弃。」赛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我猜我只是想──我是说,我从没见过妳这么生气,而且还是对妳妈妈。我以为妳想念她。」

  「我当然想她!」克莱莉说道,话一出口就悟到刚才在厨房那一幕是怎样的情景。尤其是对她妈妈而言。她把这个念头抛开。「只是我本来一心在想着要救她──不让她受到华伦泰伤害,然后要想办法治疗她──从未停下来想想自己有多气她这么些年来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真相,不让我知道我真正是谁。」

  「可是刚才她走进屋子里时妳并不是这么说的。」赛门平静地说道。「妳说:『妳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一个哥哥?』」

  「我知道。」克莱莉从地上拔下一根草,用手指揉捏着。「我猜自己忍不住会想,要是自己知道真相,就不会与杰斯以那种方式认识,就不会爱上他。」

  赛门沉默片刻。「我想我从来没听妳这么说过。」

  「说我爱他?」她笑了,但声音连她自己听来都很沮丧。「事到如今,要假装不爱似乎也没有用。或许没有关系,反正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会回来的。」

  「或许。」

  「他会回来的,」赛门又说道,「为了妳。」

  「我不知道。」克莱莉摇着头。太阳已经触到地平线,温度变凉了。她瞇起眼睛,倾身往前看,然后瞪大眼睛。「赛门,你看。」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防护罩后方的北门那边,有数百个黑影在聚集起来,有的是一群一群围在一起,有的是分开站着:是路克号召来救城的异世界人,他们在耐心等着『政委会』放话让他们进城。一股冷颤沿着克莱莉的背脊往下窜。她在这山丘上所看到的不只是一座城市,也是一个危机的边缘,一个可能改变整个闇影猎人世界运作方式的事件。

  「他们来了,」赛门说道,象是在说给自己听,「不知道那是不是表示『政委会』做决定了?」

  「希望如此。」克莱莉手上的草叶已经变成一团绿泥,她把它丢到一边,又拔起一根草来。「我不知道如果他们决定向华伦泰投降的话我会怎样。也许我会开一道『门户』让我们离开,到一个华伦泰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去,一个无人岛之类的。」

  「好吧,我自己也有一个儍问题。」赛门说道。「妳能创造新符印,对不对?那为什么妳不能干脆创造一个可以摧毁所有恶魔的符印?或者杀死华伦泰?」

  「不是那样做出来的,」克莱莉说道,「我只能创造自己看见的符印,整个形像会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像一幅画一样。我如果试着想一个『杀死华伦泰』或者『统治全世界』之类的符印,我看不见什么形像,只有一团白色的乱七八糟东西。」

  「可是妳想那些符印的形象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克莱莉说道,「闇影猎人所知道的符印都是出自『灰书』,所以只能用在亚衲人身上,那些符印的用处就在此。但是还有一些比较旧的符印,马格努斯告诉过我,例如该隐额头上的标记,那是保护符,但不是出自『灰书』。所以我想到这些符印时,例如『无惧』符,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创造的,还是回想起来的──比闇影猎人还早的符印。符印的历史就跟天使一样久远。」她想起伊苏瑞尔给她看的符印,那个像一个结似的简单符印,是她自己想的,还是天使告诉她的?或者是早已存在,像大海与天空一样本来就在那里?这个想法使她一颤。

  赛门问:「妳冷吗?」

  「嗯──你不冷吗?」

  「我不再会觉得冷了。」他伸出手臂揽住她,手在她的背上慢慢画圈圈。他遗憾地笑了。「我想这大概也没什么用,我根本就没有体热。」

  「不会,」克莱莉说道,「我是说──有用的,不要移开。」她抬眼望他,他正俯望着北门,围在那里的异世界人挤在一起,几乎没有动静。他的眼中反映着恶魔塔上的红光,像拍照时用闪光灯出现的红眼。她可以看见他皮肤最薄之处下面微蓝的蛛网状血管,也就是太阳穴那里以及锁骨附近。就她所知,这表示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进食了。「你饿吗?」

  他这才瞄她一眼。「怕我会咬妳吗?」

  「你知道如果你想要,我随时都会给你。」

  他的身体一阵颤抖,不是因为冷的缘故。他将她楼得更紧一点。「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他说道,然后又轻轻加上一句,「再说,我已经喝过杰斯的血了──我已经喝够朋友的血了。」

  克莱莉想起杰斯喉间的银疤。她脑子里满是杰斯的形像,同时缓缓说道:「你想这就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太阳光伤不了你。我是说,以前会,对不对?在船上那晚之前?」

  他勉强点点头。

  「还有什么改变了?还是只因为你喝了他的血?」

  「妳是指因为他是亚衲人?对,但不只是因为这个。妳和杰斯──你们本来就不太正常,对不对?我是说,不是正常的闇影猎人。让你们不同的原因,也使我变得不同了。你们有些特别的地方。就如善福宫的女王所说,你们是实验品。」看见她惊愕的神情,他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儍瓜。我可以把事情凑起来就想通了。妳有画符印的能力,而杰斯,嗯……如果他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助力,不可能会那么讨厌。」

  「你真的那么讨厌他吗?」

  「我不是不喜欢杰斯,」赛门抗议道,「我是说,一开始我讨厌他,没错,他看起来好傲慢又那么有自信,而妳又把他看得像神一样──」

  「我才没有。」

  「让我把话说完,克莱莉。」赛门的口气带着一种喘气似的暗流,这是说,如果一个不呼吸的人还可以用喘气来形容的话。他听起来象是在跑向某个东西。「我看得出来妳有多喜欢他,而我认为他在利用妳,认为妳只是很容易被他的闇影猎人花招唬住的凡人蠢女孩。起先,我告诉自己说,妳绝对不会上他的当,而且即使妳真的被他迷住了,他到最后也会厌倦,妳会再回到我身边。我这个想法并不是很光明,但是我想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什么都会相信吧。后来结果他变成是妳哥哥的时候,那有如行刑前最后一分钟获得缓刑──我好高兴,甚至见到他好像很难过的时候我都很高兴,直到那天晚上在善福宫妳跟他相吻,我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克莱莉说道,她受不了这样卖关子。

  「他看妳的样子。我当时就明白了。他从来不曾利用妳。他爱妳,而那使他生不如死。」

  「所以你才跑到杜蒙旅馆去?」克莱莉细声说道。她一直想知道这个原因,但是自己始终无法开口问。

  「因为妳跟杰斯的事?全然不是。自从上次在那旅馆的事之后,我就一直想再回去,连做梦都会梦见。我会在梦醒之后下床换衣服,或者甚至已经走到街上,心里知道我想要再回那个旅馆去。我根本没想到那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我以为只是创伤后的压力之类的。那天晚上,我又累又气,而且我们又离旅馆那么近,又是在夜里──我根本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只记得自己走出公园,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要不是你在生我的气──要是我们没有让你难过──」

  「那种事是没有选择的,」赛门说道,「而且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只能把真相拚命往下压,然后有一天就会反弹起来。我犯的错误是没有告诉妳我碰到了什么事,没有告诉妳我做的梦。但我并不后悔跟妳在一起,我很高兴我们尝试过了。而我也爱妳肯尝试,即使最后并没有结果。」

  「我非常希望能有结果,」克莱莉柔声说道,「我从来不想伤害你。」

  「我也不想改变,」赛门说道,「我不会放弃爱妳,不会为任何事情放弃。妳知道拉斐尔跟我怎么说吗?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样做一个好吸血鬼,吸血鬼会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但只要我记得爱妳是怎样的感觉,我就会永远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

  「赛门──」

  「听着。」他挥手打断她的话,黑眼睛瞪大了。「看下面那边。」

  地平线上的银红色太阳就在她看的时候闪呀闪就不见了,消失在世界的黑暗边缘外。艾岚坎迪的恶魔塔突然亮起炽热白光,克莱莉看见一群黑压压的身影不安地挤在北门边。「怎么一回事?」她低声说道。「太阳下山了。门为什么还没有开?」

  赛门没有动。「『政委会』,」他说道,「他们一定拒绝了路克。」

  「但那是不可能的!」克莱莉声音高亢起来。「那就表示──」

  「他们要向华伦泰投降。」

  「他们不能那样!」克莱莉又喊道,但她也看见围在防护罩旁的一团团黑影转向离开城,像蚁丘毁坏时的蚂蚁窜流出去。

  赛门的脸色在渐暗的光线下一片蜡白。「我想,」他说道,「他们真的很厌恨我们,宁愿选择华伦泰。」

  「不是厌恨,」克莱莉说道,「他们是害怕。就连华伦泰也害怕。」她未经思考就说出口,也立即恍然这是事实。「又怕又嫉妒。」

  赛门讶然瞄她一眼。「嫉妒?」

  但克莱莉在回想伊苏瑞尔给她看的梦,耳际响起华伦泰的声音。我曾梦见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拉赛尔要创造我们这些闇影猎人族,却又不肯给我们异世界人的那种能力──像狼人那种速度、仙灵的永生、巫师的法力,甚至还有吸血鬼的耐力。他让我们赤手空拳对抗那些来自地狱的东西,凭的只是皮肤上画的这些线条。为什么他们的能力要比我们强?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他们有同样的能力?

  她的嘴唇微启,对着下方的城市视而不见。她隐约知道赛门在唤她的名字,但她的心思却在飞驰。她想着,天使可以让她看见任何东西,可是却教她看见那些景象、那些往事,这一定有他的理由。她回想着华伦泰喊的话,我们将受到异世界人约束,受到那些怪物的牵制──

  还有那个符印,她梦见的那个简单的结形符印。

  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他们有同样的能力?

  「束缚,」她脱口说道,「那是束缚咒,把一样的跟不一样的连结起来。」

  「什么?」赛门困惑地瞪着她。

  她爬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泥土。「我得下去。他们在哪里?」

  「谁在哪里?克莱莉──」

  「『政委会』。他们在哪里开会?路克在哪里?」

  赛门站起来。「在『公约大殿』。克莱莉──」

  但她已经跑向进城的蜿蜒小径上。赛门低咒一声,也跟着追上去。

  ❖

  他们说条条大路通大殿。克莱莉跑在艾岚坎迪的街上,脑子里一再重复着赛巴斯钦的话。她希望这话不假,不然她一定会迷路。这些街道都是歪歪扭扭、角度古怪,一点也不像曼哈顿那可爱的方格街道。在曼哈顿你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哪里,每个地方都标示得清清楚楚。这里则是一片迷宫。

  她穿过一座小院子,再沿着一条运河边的窄路跑,心知沿着河边就一定会到天使广场。令她有点讶异的是,这条路又带她经过阿玛提丝的家。她喘着气拚命跑在一条比较熟悉的大街上,最后来到广场,白色的「公约大殿」厅立在眼前,洁亮的天使雕像在广场中央。赛门站在天使雕像旁边,双臂抱胸,阴郁地瞪着她。

  他说:「妳应该等我的。」

  她弯腰用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你……其实不能这么说……因为你反正会比我先到。」

  「吸血鬼的速度,」赛门得意地说,「等我们回家以后,我应该去参加田径赛。」

  「那样是……作弊。」克莱莉深吸最后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将眼前汗湿的头发撩开。「走吧,我们要进去。」

  大殿里面挤满了闇影猎人,比克莱莉在任何地方见到的都多,甚至比华伦泰发动攻击的那天晚上还多。他们的吼叫声像雪崩,一群群地围着争议──讲台上空无一人,伊德瑞斯的地图孤独地挂在后方。

  她环视周遭搜寻路克,花了一会儿工夫才看到他闭着眼睛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模样糟透了──像半死的人一般,肩膀垮了下来。阿玛提丝站在他旁边,担忧地拍着他的肩膀。克莱莉再环视四周,但是人群中都不见乔瑟琳。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想到杰斯单枪匹马去找华伦泰,明知自己可能性命难保。他知道自己属于这里,是这里的一部分,而她也一样──她一直都是的,即使自己当初并不知道。她体内的肾上腺素仍然高涨,使她的感觉敏锐,每个东西都看得很清楚,几乎太清楚了。她捏一下赛门的手。「祝我好运。」她说道,然后让双脚拖着她不自主地往讲台移动,接着她就已经站在讲台上,转身面对着大家。

  她不确定自己期待什么。惊呼?一张张屏息以待的面孔?他们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有路克抬起头,彷彿感觉到她的存在,他的脸上露出惊异之色。然后有一个人穿过群众朝她走来──高高的个子,骨骼尖凸得像船头。是执政官玛拉齐,他在示意她下台,一面摇头一面喊着她听不见的话。他一路穿行过来的时候,又有一些闇影猎人的注意力转到她身上。

  克莱莉已经达到了目的,所有人眼睛都在看她。她听见一阵低语在群众间传布:那就是她,华伦泰的女儿。

  「你们说得对,」她说道,尽可能让声音传远一点,「我是华伦泰的女儿。我在几个星期之前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不相信,但是没关系,随便你们想相信什么,只要你们也相信我知道华伦泰一些你们所不知的事情,能够帮你们打瀛这一仗──只要你们让我告诉你们是什么事。」

  「荒唐。」玛拉齐站在耩台下的台阶口。「这太荒唐了。妳只是一个小女孩──」

  「她是乔瑟琳‧费尔查德的女儿。」说话的是派屈克‧潘哈洛。他挤到前面来,举起一只手。「让这个女孩说话,玛拉齐。」

  群众间响起一阵嗡嗡声。「你,」克莱莉对执政官说道,「你跟审问官把我的朋友赛门丢到牢里──」

  玛拉齐哼一声。「妳的吸血鬼朋友?」

  「他告诉我说,你问他那天晚上在东河的华伦泰船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认为华伦泰一定动了什么手脚,某种巫术。好吧,他没有。如果你想知道是什么摧毁了那艘船,答案是我。是我做的。」

  玛拉齐完全不信,笑了起来,群众间也有几个人在附和。路克摇头看着她,但克莱莉继续说下去。

  「我是用一个符印做到的,」她说道,「那个符印力量强得使船解体。我能创造新符印,不只是『灰书』上的符印,而是谁都没见过的──强力的符印。」

  「够了,」玛拉齐吼道,「这太荒谬了。没有人能创造新符印,完全不可能。」他转头看群众。「就跟她父亲一样,这个女孩只会说谎。」

  「她没有说谎。」声音来自人群的后方,清晰坚定而且声调分明。群众转头看过去,克莱莉也看见了是谁在说话:是亚历克。他一边是伊莎贝,另一边是马格努斯,赛门跟他们站在一起,玛蕾西‧莱特伍也在。他们在前门旁边形成一个神情坚决的小团体。「我见过她创造出符印,甚至用在我身上,真的有效。」

  「你在说谎,」执政官说道,但眼里流露出一丝怀疑之色,「想保护你的朋友──」

  「真是的,玛拉齐,」玛蕾西很干脆地说道,「我的儿子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说谎?是不是真的很容易就知道了。给这个女孩一根符杖,让她创造一个符印。」

  整个大殿响起一片表示同意的耳语声。派屈克‧潘哈洛走上前,把一根符杖递给克莱莉。她感激地接过去,转身面对群众。

  她觉得口干舌燥,肾上腺素激增,但仍不够把怯场的感觉压下去。她要怎么办呢?她要用什么样的符印让大家相信自己讲的是真话?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看见真相?

  她望过去,看着群众后方,看见赛门与莱特伍家人站在一起,远远朝她望过来,就如杰斯在庄园时看她的神情一样。她想着,有一个共同点使这两个她深爱的男孩连结在一起:他们都相信她,即使她不一定相信自己。

  她看着赛门,心里想着杰斯,然后举起符杖,将一头按在自己手腕上的脉搏处。她这时候并没有低头看,只是盲目地相信自己在做的事,让符杖创造出她所需的符印。她轻轻画着──她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但是没有片刻迟疑。

  她画完之后第一个看见的是玛拉齐,他的脸色变白,一面惊恐地往后退开,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然后她看见路克嘴巴微张着瞪她。「乔瑟琳?」路克说道。

  她对他微微摇头,然后望向群众,只见一片模糊的面孔出现又消失,有些在笑,有些在惊讶地环视周遭,有些则转头看身边的人。有几个人的神情骇然或吃惊,双手掩着嘴巴。她看见亚历克快速瞄一眼马格努斯,又看看她,眼神难以置信,赛门则是一脸困惑,而阿玛提丝则往前走,从派屈克‧潘哈洛的庞大身体旁边挤过来,然后跑到讲台边。「史蒂芬!」她惊惑地抬头看克莱莉。「史蒂芬!」

  「噢,」克莱莉说道,「噢,阿玛提丝,不是的。」然后她感到符印的魔力离开她身上,彷彿脱掉一层隐形的薄衣。阿玛提丝殷切的脸色垮下来,从讲台边退开,神情半是泄气半是惊异。

  克莱莉望向群众,他们一片安静,每张脸都转向她。「我知道你们刚刚看见什么,」她说道,「我也知道你们明白这种力量不是什么魔法或幻术,我只是用一个符印,一个我创造的符印。我为什么有这种能力是有原因的,我也知道你们可能不喜欢甚至不相信,但是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可以帮助你们打赢华伦泰这一仗,只要你们让我帮忙。」

  「不会有什么仗要跟华伦泰打,」玛拉齐说道,眼睛回避着她,「『政委会』已经决定了,我们将同意华伦泰的条件,明天早上就放下武器。」

  「你们不能那样。」她说道,语气绝望。「你们以为只要投降就会没事了吗?你们以为华伦泰会让你们的生活都和原来一样吗?你们以为他只会杀恶魔与异世界人?」她的目光扫视全场。「你们大部分都有十五年没见过华伦泰了,或许已经忘记他真正是怎样的人,但是我知道,我听过他谈到他的计划。你们以为在华伦泰的统治下还能照样过日子,但是不会的。他会完全控制你们,因为他一直都能用圣物威胁你们。当然,他会先从异世界人下手,接着就会找上『政委会』。他会先杀他们,因为他认为他们软弱腐化。然后他会找上家族中有异世界人的人,也许是有一个狼人弟弟──」她的目光扫过阿玛提丝,「或者有一个叛逆的青春期女儿曾偶尔跟仙灵武士约过会──」她的目光移向莱特伍夫妇,「或者曾经跟异世界人为友的人。然后他会找上曾经请巫师帮忙的人。你们有多少人是这样的呢?」

  「胡说八道,」玛拉齐断然说道,「华伦泰不会有兴趣要杀亚衲人。」

  「但他不认为跟异世界人有关联的人配称为亚衲人。」克莱莉坚持道。「听着,你们的战争不只是要对抗华伦泰,还要对抗恶魔。你们奉命要防止恶魔进入这个世界,这个命令来自上天,你们不能不理会。异世界人也厌恨恶魔,也会想毁灭它们。要是华伦泰得逞,他就会把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杀死所有异世界人,以及每个与他们有关系的闇影猎人。你们也一样,因为你们会忙着担心华伦泰,然后恶魔就会横行全世界,那样就完了。」

  「我知道会怎么样,」玛拉齐咬牙说道,「但我们不要跟异世界人联合打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

  「但你们能赢的,」克莱莉说道,「你们会赢。」她的喉头发干,头在发痛,眼前的众人面孔似乎都变成五官模糊,还有东一点西一点爆裂的白光。妳不能现在罢手,妳必须继续,必须试试看。「我父亲厌恨异世界人是因为他嫉妒他们,」她继续说下去,字句连串吐出来,「嫉妒又害怕他们能做他做不到的事。他恨他们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比亚衲人更强,而我敢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我们很容易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感到害怕。」她吸一口气。「但是如果你们也能有呢?要是我能做一个符印让你们每个人都连结起来,将每个闇影猎人与一个跟你并肩作战的异世界人连结起来,让你们共享力量──你们就能像吸血鬼一样快速愈合,像狼人一样强壮,或者像仙灵武士一样敏捷,而他们也能享有你们的训练与作战技巧。你们会是一支不败的大军──只要让我替你们画上符印,跟异世界人一同作战,如果你们不跟他们并肩作战,这个符印就没有用。」她停了一下又说:「求求你们,」她从干涩喉咙里吐出来的话几乎听不见,「请让我帮你们画。」

  她的话掉入一片沉默之中。整个世界似乎移动成模糊一团,她才发现刚刚讲到最后时,自己是瞪着大殿透明的天花板,那些爆裂的白光是夜空的一颗颗星星。沉默持续着,她的双手在身侧缓缓握成拳头。然后,非常缓慢地,她垂下目光,迎视着回瞪她的众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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