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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在紧实密闭的大篷车里因为我们呼吸的缘故,所以车内既温暖又闷热。清晨冰冷的穿堂风有如尖针钻过了缝隙刮过我的脚,瑟缩,瞇缝起眼,我睡醒后差一点因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把自己的嘴巴撕裂了。我费力地走到外面来。
外面的天气阴沉又寒冷。在某个门内我们的三位车夫挤成一团站着。弗拉巴斯特跟负责管理的人达成协议提前一周。脚跟旁鸡群徘徊游荡;昏昏欲睡的帕丝琪被用链条跟轮轴栓在一块,眼睛半开半闭,蹙额地看着他们。我环顾四周,估量着哪边可以毫无顾忌地解手。
在欢腾节当天我们挣的钱比起在市集一整周所赚的还要多很多。我们演出到很晚。在火光下演出,穆哈浑身湿透,拿着打赏盘奔来跑去,铜板愉快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弗拉巴斯特催促道:「再来!再来!」
巴瑞安嗓子哑了,盖兹娜自己用诗琴伴奏演唱,弗拉巴斯特朗读私人创作的十四行诗。某处点燃了炮火,火圈左右转动,浓烟味、火药及贵重的香水味散布着。我们每个人都摇晃而行,就像是醉鬼或是水手;终于,布幕被拉上,弗拉巴斯特用链条将我们永恒的旅伴拴住—一只凶恶的母狗,绰号叫帕丝琪。穆哈站在哪儿牠就在那里倒了下来,其他人困难地走到了大篷马车旁,他们在那里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然后进入梦乡。我将脸靠往麻布袋,听见酒醉的小提琴手拉奏音乐,替声音低沉沙哑、酒醉的歌手轻轻伴奏……
我们像疯子一样努力工作着,在几天内节庆暂时还不会停歇,而身穿红白条纹制服、手拿长矛、腰配短剑的卫兵也还没出现在我们的舞台前。盖兹娜试着对他卖弄风情,勾引法院前被处以死刑的傀儡也能够有同样的效果。我们竭尽所能迅速地整理好广场,然而弗拉巴斯特并不急着离开城市,显然他确定市民口袋里还装有满满的、属于我们的钱。
把裙子拉平整,我有些时候犹豫不决,是要回到大篷马车还是替自己找一些有趣点的事情来做。从隔壁马车夫传来弗拉巴斯特巨大的鼾声,帕丝琪将链条弄得叮当作响,让自己躺得更舒适些。因寒冷颤抖了一下,我不知不觉地走回头,稍微打开箱笼并且拿出放在上头的第一件斗篷。
这是滑稽剧《憨厚检验员》的剧用斗篷,我让这件衣服在街上曝光,但我一点也不想要还回去,所以我把斗篷拉得更加紧而且走得更快,好让自己可以暖和起来。
其实穿过几个街区后我已经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城市还是城市,依旧美丽,但我连看都没看城市一眼。去年的节庆使我回想起一堆垃圾,忧郁的花纹猫认真地在其中翻来找去。不知为何猫儿全是花条纹的,瞧,根本就像是兄弟一般!小店铺及小酒馆绝大多数都关门了,而我也没带钱在身上。有几次他们给我起昵称,一开始是没骨气的可怜虫之类的,之后仍有人给我起绰号,最后竟还被人叫做扫烟囱女工。这个绰号尤其让我发怒,真想不到,嘴脸真是居心叵测,秤锤在手上,也来卖弄风骚这套。这个可怜虫,我顶撞他,而他差一点没从自家的屋顶上摔下来……
简单说,我的心情完全被破坏了,我因此受到惊吓而迷了路,就这样我必须要掉头回去,但我看见了那个人。
显然上天保护着我。金发先生带着一位年纪比我稍大一些的孩子朝着我迎面走来。小男孩容光焕发,像个被洗净的茶壶。我让开了路,让他们通过,但是我的偶像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根本都没注意到我,彷佛我是路边的一棵树……我忍气吞声,因为:首先,他可能已忘记我了;其次,他们两人全神贯注在讲话。
端庄地让路给交谈的男士们后,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许久。在这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我的双脚,本来犹豫地站在原地,轻轻倒换脚,之后就跟在他们后面走,而当我终于清醒过来时,要变更方向,却为时已晚。
因此我们接连走过了好几个街口,金发先生与他的同行者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站在那边,看起来像是在道别。我的偶像挥手把轻便马车叫到了跟前,只有我看到他!
不过小伙子留了下来。这样一个身形纤瘦、极为吸引人的青年,有一点驼背,他目送轻便马车离去,接着转身慢慢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灵感突然再次向我涌来—就这样突然袭上心头,像抢匪一样。在我的肩上披着我扮演滑稽剧《憨厚检验员》里吝啬老太婆一角所用的斗篷。这件斗篷出色的不只是因其密实的布料,替我抵御清晨的寒冷,而且斗篷的边缘缝着灰白的长发。
不久前跟金发先生同行的年轻人并不急着离开,长久以来练习的习惯动作使我把斗篷套到头上拉紧,曲脚抱膝,在黑色的皱褶下隐藏自身孱弱、佝偻的身形。一缕缕灰白毛发在风中徐徐飘动,必须不时地将毛发吹到一旁,才不会妨碍视线。
以一个老太婆所没有的敏捷速度,我追上了小伙子,而且差一点就从他的侧面快步走过。年轻人显然是出身于富有城区的世袭贵族,不像是仆人,也不是水管清理工,马上可以看出出身门第。他缓步慢行,但以老太婆的步伐要很辛苦地才能跟上他,我气喘吁吁,忍不住而大咳起来。
他转身过来,在他的脸上闪过当他跟金发先生告别时那副漫不经心却幸福的表情。说实话,这表情在我看来有些失色: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太婆顶着一头蓬乱的毛发有什么好,当她—老太婆如同从地下道出现一样!然而,在那里他保持一贯的冷静,要在他面前引起注意的合适机会出现了。
「善良的少年,」我发出了颤抖的嗓音说道,「能不能偷偷告诉可怜又耳背的老太太,金发先生刚刚都跟你聊了些什么?」
他的双唇颤动了一下,带着自豪、羞涩、愉悦及某种优越感说:「那是我父亲。」他尊敬地说。
我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讯息。年轻人的面孔看起来莫测高深,但我却看瞧见他暴露出来的神情是多么多么地自豪。他认为老太太的好奇心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他掉头后迈开步伐离去,我发出嘿嘿几声,再度赶上他,问说:「喂—喂……孩子……倒是怎么称呼他呢?」
他停了下来,有些兴奋地说道:「您不是本地人?」
我乐意地点了点头,晃了晃白色毛发,透过自制风帽的细缝看着对谈者。似乎男孩一刻也没怀疑,彷佛所有本地人全都能第一时间就能认出他父亲的脸。
「他是伊葛.梭尔上校。」他回答道。他大可用这样的语调说:这是云彩的统领、布满雪峰的住民及太阳的施咒者。
「我的老天啊!」我激动地说着,差一点就蹲到了地上。「伊葛.梭尔!真了不起!我看到的真的是—熟悉的脸孔啊!」
现在他惊讶地看着我。
「小伊葛,」我充满热情地喃喃自语,「你原来变成了这般……」
他皱起了眉,好像试着要想起些什么。他踌躇地嘟嚷道:「您从克斐隆城来,是不是?」
「我亲爱的小男孩,」我用着温柔地想着:与你在一起是如此地轻松。来自克斐隆城!
「来自于克斐隆城!」我热情洋溢的嗓音响起,「那里就是他—令尊长大的地方,我眼看着他长大,没穿裤子奔跑,绕着桌子走……」
他双眉紧蹙,因为听到「没穿裤子」。拜托,太勇敢了。
「小伊葛!」我的嗓音因为充满感情而颤抖,「你知不知道,少年,我正是把你父亲放在膝上抱在怀里抚育,看着他白净的脑袋瓜,帮他擦鼻涕的人,而他—非常顽皮的人,老想把所有的水果糖自抽屉柜里偷走……」
小伙子急忙躲开,睁大眼睛看;那段时间我那颗老妇人多愁善感的心因甜蜜的回忆而发紧:
「真是机灵的眼眸……透过围墙朝我们东张西望,曾经,还想过要偷苹果……」
他咽了口口水,脖子猛地向前凑近,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我父亲这个已故的老人家有次拿了一根细树条……」
「您胡说些什么!」终于他勉强挤出话来,「什么……已故的?」
可怜的人,他的脑袋混成一团。我进逼着说:「……那我们的英雄年纪再长大了点后呢?
……当他十二岁的时候……我离去,有人说,我将会在舞台上扮演演员……在弗拉巴斯特的剧班里面……那就是他的老爸,你的爷爷,就像拿细树条……」
「您,一定是疯子吧,」他小心地推测道,「或是搞错了人。」
在此时他向后退得越来越快。他很少遇见麻利又狡猾的老太婆,无疑地他很懊悔。
「我?!你想想,孩子,我已经八十岁而且全部都记得!女演员诱拐他,要知道平凡的女演员,又瘦又丑……」
他脸胀得通红,猛然地转过身离去,我追了上去,与他并肩同行。路上有个水洼,我激动地跳过去,于是在水面上泛起了粼波。他放慢脚步,用白眼多疑地看着我。为了纠正失误,我用加倍的力量诉起苦来,蓬乱的灰白毛发掉入我的嘴里:「呸……孩子……呸……别跑……算老太婆……拜托……女演员曾……曾经坏透了,我给你准备……」
从空中忽然落下了一阵轮圈轰隆声,带着花冠有长睫毛的棕色马眼就直直地在落在我面前,还有一瞬间毛茸茸的马蹄就踏进我眼前的路面。马车夫喊叫起来,在他滔滔不绝的话中我只听到「老母狗」;马匹灼热的气息稍微挪开了些,巨大、镀金、粗犷的四轮马车如同身体肥胖、举动笨拙的人一样直接疾驰而过,把脏污喷向了我,车轮轮条闪烁的亮光使我的眼睛昏花,穿着制服的仆人用脏话斥责着,尽力地站立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
我追在他背后斥骂,他转过身来,而我仍看见了仆人那张伸出来且涨得通红的脸。四轮马车消失在转角处许久之后,我仍站在街口与大声喊叫的人群之中,就像一个集市商人双眼淌着泪咒骂着,紧接着用大叫声狂骂,试着赶走迟来的恐惧—虽然还看得到尾巴,但马车早就驶过去了……
之后发现我没戴帽子一直站着,且发型散乱披在肩上,而那件完美的《憨厚检验员》滑稽剧所用的斗篷握在我垂下的手里,灰白毛发浸在水洼中。
我那位不久前的谈话对象站得有一点远,各种相互矛盾的情绪慢慢地在他的脸上一一显露。看得出来装年轻又出糗女人的痀偻老妇变化给年轻人产生了独一无二的印象。
「您看了一出剧,小孙子。」我冷冷地对他说道,「弗拉巴斯特先生的剧班,全世界最可笑的闹剧……」
我转身离开,拖着斗篷沿着石砖路而行,并咒骂自己出其不意做了这完全徒劳无益的冒险蠢事。
瞎走了好一会之后,我回到我们歇脚的地方,被弗拉巴斯特责备了一顿,然后在小桶子里用冰水把斗篷洗涤干净。我们雇主的妻子是个年轻女子。她老是说话兜圈子,老是好奇地观看着流浪杂技演员。
「亲爱的,」我转向她说道,「您是否曾听过一位名叫伊葛.梭尔的先生?」
她险些没跳了起来:「梭尔上校?那还用说,亲爱的,他是英雄……亲爱的,假使不是他,城市可能就被烧尽了,大概十二年或是更久以前,城市曾经遭到袭击……妳很年轻,或许不记得,但是妳一定听过,无论谁都知道他们,有如蝗虫一般庞大的匪帮,这群疯狂、饥饿的人,我们不明白他们打哪儿蹦出来的,他们杀死老人和青年,城市被屠围,市长本人惊慌失措,卫兵队首领逃走了……梭尔上校,很多年前那时的他还不是上校……就是他这位战士征召了卫兵队、募集了群众,我的丈夫参与了,正是……他们击退了这群恶棍,一个个从墙上扔下,把恶棍驱逐到林里、淹死在河里……啊,被埋葬的自己人比黑荒疫时还要少,虽然城市人口渐少,但假若不是梭尔上校,那样的话,我不知道,小姑娘,会变得怎样,一切被焚尽、掠夺、杀光……」
我感谢这爱讲话的女人。斗篷晾在破旧的绳条上,肥皂水滴满地上。
果真,耻辱是一只野兽,带着有如火炭般发烫的……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