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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偃尔花了几天想要理解这个陌生滑稽女演员的奇异行径究竟可以到多么羞辱人的程度，他没有办法得到一些清楚的结论，他揣测着，把这些全部都告诉了父亲。
梭尔上校兴味十足地笑了很久，看来是因为他不久前送了一枚金币给某位可爱的演员。顺道一提，有某一个剧团在市场上毁了天蓬。假使路偃尔感兴趣的话，他完全可以把钱交给那位老太婆，鉴定她那毫无疑问的天分。
市场的天蓬—临时搭起的舞台曾在屋顶装饰了彩色的旗子，并在入口处有个叫卖兜售的人员。路偃尔在一群爱看热闹的人群中会感到不自在及受拘束;这个演出对他而言既庸俗又无趣;在演员里面真有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但不是路偃尔所认识的那一位，他准备好的金币最后却送不出去。
路偃尔在表演结束之前离开;终于在出口处前他想到可以问那个叫卖兜售的人这是不是弗拉巴斯特先生的剧团。
年轻人受到了侮辱，彷佛路偃尔指责他亵渎神圣：「不是，当然不是!这是哈尔先生的剧团。小伙子，这可是来自海角天边最棒的剧团。」
他吸了吸气，看得出来打算要继续自我吹嘘，但是路偃尔抢先一步提出问题：「那么哪里可以找到弗拉巴斯特先生的剧团呢?」
兜售的人皱起了眉，有如一个人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蛤蟆：「喔……他们，事实上，已经离开了。」
路偃尔感到的不是伤心，而是失望，就像是原以为的樱桃馅饼其实是高丽菜的内馅。
他沿着街道行走，举步维艰。他试着对自己解释为何要特别送一枚金币给那个撒谎、伪装的女人，最有可能是后来为了自己那不恰当的行为，应该要的，买下演出!像戏剧演出、表演，这样就可以付钱……
一个疯老头身穿破旧的勒胥信徒斗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座市中心干枯的喷泉池旁，有人说以前祭神幽灵的雕像座落在此。有一只善良的手把一块面包放在老先生身旁，在路偃尔眼里有一位愁眉苦脸的年迈妇人用脚把这块面包踩碎，老头子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奇怪的是到现在他们都还没用石头把老头砸死，路偃尔思忖着。童年时期父亲仅以精准的一掷丢过他，而父亲是那种不会因仇恨而盲目的聪明沉着人，直到遇见了这个软弱年老体衰又精神失常的老人……秘密。秘密隐蔽得比掘开的坟墓还要更深，二十年前从这坟墓里勒胥修会曾召来一场黑荒疫，而向父亲探听关于勒胥一事是毫无所获地，他口风紧闭就像是广场上那座钉死的塔楼一样。
路偃尔放慢脚步。他不常有这般的思绪，然而在思绪游移间总是留下惊慌不安的情绪和某种病态的兴奋，这两种感受各占一半。如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投射在他身上的凝聚目光一点也不会使他产生任何错觉。
几秒间路偃尔因奇怪的多疑而咒骂自己，并发誓他绝不回头;然而他终究还是回头了。陌生人年轻冷漠，他透过珠宝摊的橱窗直盯着路偃尔瞧。他也许正在准备要给鉴赏员展示某些宝贝，在他的掌心中有一条手链向下垂着……
那一剎那间，路偃尔皱起了眉头。好像他曾经见过这个人和这一条手链，只是他记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
就在这一刻，两位活泼开朗的女市民从旁经过，她们整路开心地聊天，路偃尔确时听到了「杂耍演员」这几个字。他颤栗了一下，忘了关于金链子的事。一伙孩子急忙地跟在这对女士的后面，紧接着的是某位心不在焉、悠哉闲晃的绅士。街上突然出现了预期之外的大批人潮，当开阔街口出现了一小群民众，路偃尔几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两旁带蓬板车所支撑的舞台在群众的中央高耸着。从舞台上传来嘹亮的声音：
假使魔法师没有心，
他欲折磨我，
像小小鸟儿那般，
就让他知悉，墓地就在黑暗之中，
我将忆起你，亲爱的，
我在那黑色的墓穴之中将忆起，
我如此深爱的人。
瘦如细枝、金发披散在肩上的女孩朗颂着，细柔的嗓音漠然地逐一念出最为悲凄的允诺。路偃尔明白这最后一分钟对他而言已经是枯燥乏味、难以忍受。
他决定离开，但却还是站在那拿不定主意并四处张望。短诗圆满地朗颂完，观众里某位臃肿的女士还拭去了泪水。演员们鞠躬谢幕，有个年约十六岁的男孩从舞台上跃下并拿着白铁盘四周奔跑，听到盘底只有稀稀疏疏的铜板叮当响声。男孩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落表情，路偃尔不忍心，把一个小银币丢了出去。男孩稍稍感到高兴，费力地爬回舞台上，昭告敬爱的观众们快来看喜剧《三个傻瓜》。
路偃尔微笑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好似要带他去……打猎?或者那次是军演?路偃尔只记得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有许多骏马、浓烈的马匹味、蔚蓝的晴空以及沿路烟熏的栗子，路偃尔坐在父亲背后的马鞍上，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如此微小又鲜艳，有如珠宝箱盒盖上头的图画那般。一群结伴出游的同伴在归途中碰上了某个市集的戏班，路偃尔确实记得那个流浪戏班就是表演了这出诙谐剧《三个傻瓜》—憨厚的老实人来自于牛墟，他整路上遇见了各式各样滑头的人，大家都一点一点地拐骗他的钱财……
群众头顶上方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声，一脸严肃的褓母从窗户旁拉开那个差一点就从那掉下去的顽皮孩子。花盆在阳台上没能保持平衡而掉到下面，因此马路上传来摔碎的声响;坐在窗户下的乞丐飞快地闪开，他差一点就成了残废，那头他爆发出一连串的脏话大骂。乞丐颤抖的哀号声暂时打断了三个傻瓜中十五岁上下壮硕男子的声音。被激怒的人咆啸起来的样子，就像屠宰场里受压迫的一群牲畜。群众开始鼓掌起来，路偃尔转身离去。
「到底哪里有五枚铜板?那里只有四枚啊!」在他身后传来老妪断续的声音。
如同一条大鱼吞下掺杂虫的鱼钩。路偃尔打了个哆嗦并回过身。
老妪整个人隐没在宽大的风衣之中，只有灰白毛发往外露出。她舞动并弯腰屈膝，立刻从四面八方围向剧中不幸的老实人。老迈的坏女人从他身上拽出一个又一个的铜板，路偃尔早已想象得到她可能显出的表情：老奸巨猾小骗子的嘲笑嘴脸……
「哪有四枚铜板，全部只有三枚啊!」好好地数着，笨头笨脑的家伙!
三个傻瓜使尽全力地聚精会神。他细小的眼眸紧张地眨着。路偃尔发觉自己有些怜悯他，很不幸傻瓜跟自己是同类，他同样被这种老女人牵着走，正是他路偃尔，笨蛋……
感觉自己就像是闹剧里的人物，于是他大笑了起来。他露出牙齿笑了，这是自表演开始后他第一次笑。
然而，其他的观众早就笑到肚子痛了。彬彬有礼的绅士忘了礼节，无意中放了屁。因此他的脸马上像玫瑰一般涨得通红，并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幸好因为欢乐的关系几乎没有人听到任何声音。
「欸……小伙子，你的口袋有个破洞!你看，里面只剩下一枚铜板了!」
三个傻瓜的眼里落下了真实的眼泪。观众们再次爆出了大笑声，只有路偃尔一人没有笑容地站在那，有如惊涛骇浪中的石头岛。他是真的同情这三个傻瓜。
还有几出小喜剧一个接着一个登场。路偃尔依然没有笑容，但是他像黏住般站立着。舞台上狡猾的人和傻瓜、恶棍和受害者相互变换，但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位像母鸡般大嗓门的女孩。她每次都随着服装更换而变了张脸—爱嘲笑别人的人、走钢索的勇者抑或像止不住而从瓶口喷洒而出的气泡酒，她的伙伴们像洗扑克牌般一个接一个闪过。这段时间对路偃尔而言，不过就是在他眼前摆出了一副大而明显的纸牌挂。
总算，在剧里大吵后甚至还来不及喘口气的瘦弱小伙子拿着自己的打赏盘跃下舞台;这一次令人精神为之振奋，铜板在盘里叮当—叮当—叮当响起，在一小把铜钱中还有银币闪闪发光。路偃尔显得犹豫不决，再次感到了窘迫，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打赏盘中放入一枚金币，朝呆若木鸡的小伙子点了下头就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