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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3

  沉重的大门被碰的一声仓促关上,剎那间从里面飘散出白色的水蒸雾气。在路边开设小酒馆不是为了要招揽很多客人,但却还是高朋满座,每一次白茫茫雾气的出现就代表着有新客人到来。

  常客欣喜地欢迎熟人,过客则警戒地四周张望,然而每个客人走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忙走到壁炉旁,贪婪地将冻僵的双手伸向炉火。

  路偃尔坐了下来享受着温暖。不远处的石砌烤炉内树枝枝条燃烧发出了霹雳啪啦的声响,锅子咕噜咕噜地沸腾着,生活愉悦的厨师用鼻子哼着小调。路偃尔优雅地慢慢享用餐点,彷佛处在专属于他的餐馆一样,长餐桌的另一头一位有着苹果下巴的阴沉老太婆在观察着他。

  他已经连赶了五天的马,仅在夜晚时稍作停留。他可能也在夜间策马疾驰,然而梭尔家马厩里那匹观赏用的纯种母马,牠的耐力却无法与已经被期待所控制住的路偃尔相比。马匹需要食物及照料,马匹也无法承受寒冷,但是在旅途上路偃尔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却遭遇上了严寒的天气。路上空荡荡的,狼群在畜棚里挤成一团,而森林里的盗匪则移到了住屋里去,此时只有疯子才会在路上徘徊,但路偃尔却没感觉到自己就是疯子。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假使在明天天亮之前离开,然后努力赶路,那么接近傍晚的时候,或许就可以……

  他松了松红肿的脸颊。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条道路,那道路上头结了层冰、沿着路旁的是一团团枯萎的草堆,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像是片片灰雾。每一次他睡在旅店坚硬的床垫上时,他又会再次像骑在马鞍上那样摇晃着,斜眼张望着路牌……

  有时候他想起自己被遗弃了,当然,指的不是母亲。他没有力气去回想母亲,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想起了迎着风的载货篷车、四个车轮上用帆布当墙的小屋子、滴淌蜡油的蜡烛、闪亮的黑色眼眸、奇怪的梦境片断……那段谈话带给了路偃尔真正的希望,但记忆里几乎被磨灭掉了。这段对话存在过,但之后所有发生的事情,是否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对面有三个留着浓密大胡子的同伴喝得醉醺醺的,有着苹果下巴的老太婆勉强地从杯里啜着什么,路偃尔耸了耸肩,只有此时他对这烟雾弥漫、人潮熙攘的生疏地方产生了某种的厌恶及不舒服。

  明日,他告诉自己。不会再多一天……明日他将会见到父亲。明日傍晚……就是明天……

  旅店老板轻声地走了过来,询问年轻人是否需要一间房过夜。路偃尔拿出店家所讲的数目出来,到此时他才注意到钱袋空了,钱袋底只剩下两枚铜币叮当作响。没关系,路偃尔告诉自己。明天就……

  旅店老板鞠躬致意,路偃尔藏起钱袋,疲惫地把头埋在手里。睡觉。真有意思,假如那个夜晚做的梦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在经历过所有的事情之后,那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点小事……和女人共同度过的第一晚……但这不应该发生。或许他,路偃尔,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

  要是在其他时间有了这个念头会让他陷入惊恐当中,而现在的他只是看着毛发稀疏的红棕色猫咪在客人脚边磨蹭,疲倦地想着自己该上二楼去睡觉,睡觉……

  「小伙子!」

  他颤栗了一下。在他正前方坐着有着苹果下巴的老妇人。

  「小伙子……你也真行。你……他可是从你身上勒索了双倍的钱!」

  路偃尔不明白地看着她。

  「比一般价格还要多两倍……店家……像骗小孩一样欺骗你,但你竟然没有出声反对……」

  路偃尔摇了摇头并试着露出笑容。老太婆说的话听起来像是从月亮传来那般的遥远,也像是对其他人说一样。

  「诶……」老太婆恍若惋惜般地蹙眉。她用同情的眼光仔细地打量路偃尔,眼睛注视着他,透过牙齿低声嘟哝地说:「你……看到那些大胡子没?他们对你……很注意。香甜的猎物,年轻小伙子,一个人,衣着不错,付钱时不议价……是个有钱的年轻人。明天你一离开后,他们就会在森林某处等候着你……马匹、钱袋、破布,全部都会抢到自己手里……他们中最年长的,绰号叫夜枭,最喜爱喂养狼群……把人脱光绑在树上,他会说:接受吧,这是狼妈妈给的小礼物……你一个年轻人不要离开,等到大车队来……只有如此寒冷的季节才有的大车队……」

  路偃尔听完之后就把这些话抛诸脑后了。在他内心里萦绕着复杂的情绪,其中最主要的是心底的雀跃。明天他必须抵达克斐隆城,明日他将要跟父亲会面,老妇人编织的故事,关于那些强盗、那些大车队……

  他抬起头,正对面的那些人用放肆、嘲弄且冰冷的目光斜眼看着他,目光中还发出微微的闪光。

  此时在正在兴奋上头的他被愤怒所淹没。这些养得肥滋滋、逍遥法外如同禽兽一般的城外盗贼胆敢在他前往见父亲的途中拦阻他,就在此刻,即将抵达克斐隆城的这一天!他必须忍耐并躲藏起来,他,可是围城战役的英雄—伊葛.梭尔的后代?!

  他站了起来,把椅子弄得轰隆巨响。老妇人咯吱乱喊着一些带有警告的话。路偃尔穿过饭厅,在这期间他把已经空了的钱袋从皮带上拿出来。

  大胡子们讶异地不吭声,路偃尔走近,停在外表看起来最强壮又厚颜无耻的人面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双有着斑点的棕色大眼说道:「你—就是夜枭?」

  大胡子们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隔壁桌的也噤声不语。

  「我在问话,」路偃尔冷淡、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是夜枭吗?!」

  「喂……你,这是……」其中一个圆眼的同伙显然想要回答,但没能找到合适的句子。

  「嗯?」终于,夜枭开口了。

  路偃尔在他们面前把里面有两枚铜币干扁的钱袋扑通一声地丢在桌上,说道:「拿去吧。吃吧。只是……」他身体前倾,将指关节撑在桌上,「只是有一天我父亲会……」

  他的眼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童年的记忆—围城之役,母亲带他远离令人担忧的可怕事件,那时候饥渴、邪恶的市民奔跑着,可以听见击鼓声,在低矮屋檐的上方像琴弦一样紧绷的黑绳颤动着……悬着、挂着……

  路偃尔的眼里变得黯淡无光,不过最后当他眼前的幽暗散去,阴郁又皱着眉头的夜枭坐在他面前,而他同伙们的脸看起来异常惨白。

  「我说过了。」路偃尔脱口而出。他转过身去,在一片静默中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并一觉到天明。

  没有人上前去追他。

  Ⅱ我好不容易摆脱这位傻瓜女佣—妲拉的纠缠。路偃尔断然拒绝出现在家里,尽管妲拉再三保证「如果您不愿意,您将不会看见夫人的」。尽管如此他还是需要马匹、盘缠和旅行衣物,我必须与妲拉进行交涉,可是她非常想知道梭尔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天啊!要是我能回答的话……

  路偃尔不希望有任何温情的道别。我紧咬嘴唇,非常想要去见他一面,毕竟他是在半夜离开!

  我把高贵童男、居家男孩路偃尔.梭尔弄到我床上及僵硬的胸脯上,我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咒骂这件事。在那个晚上以前,我的生活就算不是完全循规蹈矩的,在某个程度上也称得上是井然有序的。即使恋爱的经验不丰富,那么至少也还能娓娓道来。我真诚地认为喜剧中的角色给彼此戴绿帽子,把剧情搞成那样完全是依照作者的要求,想要引起观众大笑而已,而相守终生的崇高爱情那只不过是虚构的东西,就像那些所有的萝拉们、欧拉勒们及独角兽们。盖兹娜每次都翻着白眼讲述自己的感情奇遇,但事实上她就是盖兹娜,也就是一个笨蛋,这样的人还不少呢!

  路偃尔一准备好就即刻离开了。他非常有礼貌地感谢我提供他容身之处及帮他分担烦忧,但就仅止这样!看来,他不太记得半夜所发生过的事情。他全神贯注在我建议他去会见父亲的意见上,而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情全部被他归类成是阻碍这件事的。我替他送行,大概送了两个街区,就在跟老战友难舍的送别时刻,我陷入了困境之中。

  我非常渴望抚摸他的脸颊。即便我的手掌湿透了,我还是非常想要摸摸他,但当我同时看着那张躲开又专注的脸,我很清楚这完全是一个愚蠢的愿望。

  在那载货篷车里,他完全是另一个人。天啊,我真的吓坏了,第一次陷入这种难以忍受的感觉中!我们突然转换角色,我从羞涩的学徒变成经验老到的师父,而在室男起初是张皇失措的,在某个时刻他寻获了信心及力量,而且服从血统的呼喊,使我醉心于我所不懂的领域,而我不相信这竟会发生……就像是有个人沿着可靠、熟悉已久的小木桥上走着走着,突然间他脚下的木板裂开了,接着他便跌入了温暖的水里,众所皆知地,水跟这干涸的木桥一点共同的关联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他?我偶然有机会以一位经验老到的勾引者、用完美女性的灵魂及身体对路偃尔献殷勤,我努力地塑造出这些形象来讨好他,而今这么丢脸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我身上……

  路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决定这些是必须做的,我所说的那些关于「一切都很简单」、「马铃薯与菠菜」的蠢话在他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留下痕迹。就思维上,路偃尔内心深处的这个举动对我而言可以说是「菠菜」,这使我非常想要啃自己的手肘。

  既痛苦又愤怒,我从他的马镫旁边走过,最后他皱着眉头说现在他要赶紧出发。到克斐隆城的路途不算近……

  对此我首先想到的是有关即将到来的严寒、狼群及夜间的盗匪……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会变成怎样呢?

  「再见了,」他说道,「谢谢……我想一切将会如妳所讲的一样。」

  「尽快回来。」我看着装饰带上的铜制星星说道。

  「好。」他说完后便策马离开了。他也可以不要策马离开,到克斐隆城的路途不算近啊……而且也没有备用马了……

  我就在马路中间像支柱子般站着不动。

  12不到一星期的路程高贵的动物因路偃尔的缘故而筋疲力尽,彷佛像是一匹可怜的驽马。路偃尔不断地策马奔驰,他出声说服母马忍耐,快点、快点,到那里将可以休息了,而且随便想要多少美食就有多少,就是今晚……

  太阳接近地平线的时间比他预期的还要来得早。红色的晚霞宣告了明日的寒冷与寒风,令人无法忍受。完全孤单的路偃尔深入森林,他在十字路口上的两条窄道碰到了一群愉快骑马出游的人。

  骑士共有四个人,他们所有人都些微有点醉意,因为小宝宝出生的事情他们被迫前往克斐隆城,小孩是他们四个人的侄子。旅行游览了一整天,他们也跟路偃尔一样预计在天黑之前抵达克斐隆城。路偃尔正好赶上新叔叔们当中的一个—瘦小但嗓门很大的乐天派,他正在说服其他人相信他并要大家「走捷径」的时刻。

  他们非常高兴并答应路偃尔跟他们结伴同行。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难以忍受的寒冷立即袭来,然而酒后情绪激昂的伙伴并没有泄气,随着瘦小的领路人匆忙赶路。路偃尔走在侧边,他非常喜欢领路人所提的「走捷径」的主意。越近越好。

  不久森林变成了稀疏的小树林,领路人开心地高高举起双手欢呼,四位大叔和路偃尔走到了十分宽广大河的岸边,寒冰在淡紫色的昏暗天空下无光泽地微微闪亮。没有任何一座桥。

  大叔们挤成一堆,领路人无头绪地解释着:到了桥边他们就已经抄了一半的捷径,据说,剩不到一小时的路程……骑士们跃马而下,用缰绳领着马走向河边,而此时在叔叔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情。

  岸边的冰似乎是结实的,但是往中间的部分却是如糖纸般唬弄人的。其中一个最大胆的叔叔沿着河冰的边缘前后来回走动,权威地宣布那瘦小的乐天派是个骗子、畜生,因为这样的冰是无法承受住骑士行走的。什么「走捷径」,烂蛤蟆,现在只能沿着河岸边绕远路到桥那边,天色又更黑了,我们还投狼群之所好将变成牠们庆祝的晚餐……

  大叔们互相对骂,之后互相扭打。他们忘了路偃尔。路偃尔没离开过马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岸漆黑的地带,他想他认出了方位。那边,再过去一点,应该就是小丘陵,假使爬上了那一头,就可以看见克斐隆城的塔楼……

  兴奋感又再度垄罩他,就好像那时在小酒馆一样。一群愚蠢爱吵架的人们,河水结冰的地带……

  父亲在那边。很近。

  「喂,年轻人!」

  马匹们并不愿意在冰上行走,但是纯种马具有服从的本能。马蹄铁发出叮当响声,马儿发疯似地鸣叫着,大叔们之中的其中一个叫的程度跟马儿一样疯狂,因为路偃尔策马疾驰猛力地朝对岸冲去。

  有什么东西因过度用力而将瓦解,路偃尔没看到蜿蜒的裂缝,他催促驱赶着马匹向前飞跑,立刻他感受到了救星降临—飞快的速度。接着破裂声和轰隆声突然间中断了,白霜伴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小枝条开始飘下,路偃尔并没有停下来,他没在有如破镜般的河面上回头瞧望。

  克斐隆城半小时后就会出现了。

  13轻声地抓挠着房门说:「夫人……」

  她努力地将脸颊从桌面移开。最近她不时因做梦而感到疲惫不堪,因为梦境里她常常处于一种奇怪的姿势,她梦见脖子上带着绳索碎片的骯脏小狗,必须抓住绳子,可是绳结却滑落掉……

  女仆妲拉透过露出一点缝隙的门缝向内胆怯地张望,说道:「夫人……他……离开了……」

  朵莉亚以为是说伊葛离开了。他离开很久了,很多年前。如此令人惋惜。

  「他是……路偃尔先生……」

  朵莉亚打了个哆嗦。梦的残迹消失不见了。她急遽地抬起整个疼痛不已的头并试着回想:她是否下过命令不准提起这个名字?还是她才准备要下令而已?

  「他……带走了马厩里的马和柜子里的钱……他带走了旅行斗篷……而且他,夫人,往克斐隆城去了……」

  克斐隆。早春。年轻的伊葛,年轻、无忧无虑又残忍的,像水一样……他真的曾是这样的人吗?她的伊葛?

  「他,夫人,非常想要见……非常想跟父亲见一面……」

  另一波的痛苦浪潮再次淹没了朵莉亚。跟父亲见一面……

  费基瑞的脸孔。炽热的火钵。手掌冰冷的触感……曾有过?未曾有过?她认为她想起来了,可是却是梦呓的回忆……

  「他的父亲……」她嘶哑地说出口。

  她想要说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将路偃尔的父亲连同胸口的钳子埋葬了,埋葬在墓园的围墙后……稍后她明白了,不必给干燥的喉咙如此困难的任务,要它公开地讲出这所有的一切……

  「知道了。」她平淡无奇地回答。

  妲拉匆匆行了个屈膝礼,把门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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