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路偃尔睡着了,我一秒也没闭上过眼睛。
无法说出「爱」。印象中立刻浮现所有的玫瑰小姐们、欧拉勒先生们、公主及独角兽,多次反复出现的这个字,很早以前就对我失去了意义,但我现在不知道,对于路偃尔我是怎么想的了。
我的后脑杓躺在他放松的细手臂上,我怕的不是动也不能动,而是呼气。我的身体麻木没有知觉了,但是路偃尔还没有醒来,我把眼睛转向一边,时时刻刻看着他那安详又平静的脸庞。
天啊!有多少年我失去他、距离他很遥远。有多少自恋的女性追求者,我称之为「男人」,真害怕我也成为了像盖兹娜一样……
他沉睡着。在他脸上的某处隐约现出母亲那完美美女的特征,但路偃尔并不帅。在最近沉重的几星期里,孩子气魅力从他身上褪去,就像外表的装饰,他成熟的脸庞并不符合一般公认帅气的概念。
彷佛故意跟伊葛作对,我疲惫地想着:那同样金色的头发及灰蓝色双眸,但路偃尔的脸孔却是另一张,真令人震惊,这些现在才曝光……或许是最后这段日子改变了他?
他看来是有着粗糙的嘴唇,他有的正是温柔,他吻着的时候是如此轻柔但同时又热情……够了妳!这又不是文艺小说,我现在不想,未来也不会想,如此可怕,这,真实存在的,能够被虚假的言语破坏……
长又弯曲的睫毛是源自于母亲,不过颧骨却是陌生的,颧骨来自于父亲,还有下巴、发线……
我发现自己试图想象这位常被提及的恐怖费基瑞看起来的样子,他应该才是真正的公公……
我笑着,彷佛像回应我的笑容般,门边传来客气地敲门声:「年轻的先生是否想要用餐了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慌张地想着。
路偃尔微微动了一下。我很乐意地换了个姿势,允许他的手从我的后脑杓下方移开。
「年轻的先生是否想要……」
「想,」路偃尔有些嘶哑但毫无睡意、带有威严的声音说着,「两人份的餐点。」
他看也没看,从床上挂的帐子下溜了出去,那头床帐已经放了下来。我看着丝绒制的流苏在我的头上重重地晃动着,听着他在瓷盆前拿水往自己身上泼。房客们很有钱地住在「铜门」饭店里……
「当我五岁的时候,」路偃尔结束洗漱后说道,「我跌落到装有雨水的桶子里……大热天,水是干净的,而且不冷……」
他沉默不语。
「嗯?」我等了一分钟后问道。
他轻声地把皮带的扣环扣上,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之后我呼吸困难并开始下沉。」
再度出现停顿,我透过床帐的洞孔看着路偃尔如何穿上靴子。
「然后呢?」
「没什么,」他有些恼火地应声,「没有沉下去……如妳所见。」
我猜测取代「如妳所见」这句其实他想说的是「真遗憾」。
像我一样,他从命运那偷走了这几小时的时间。和我一样,他曾经很困难且痛苦地回到现实中来。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他,其实也是我。
「路偃尔,」我说着并转向丝绒制的流苏,「路偃尔……我全都理解。」
他毫无惊讶。他沉默了几分钟。之后甚至带有某些轻松回应道:「也就是说……这样比较好。妳什么也不会问,对吧?」
我咬住舌头,我不会问,但我会自己查知。
女仆妲拉的眼睛像茶盘一样睁得老大。我用冰冷的声调一一对她列出路偃尔先生的要求,妲拉不相信她听到的话,无疑地,她必须要跟女主人商谈一下……
我对她大声喝斥,就像野兽吼叫般,这出现过在《三个傻瓜》的动作过程中。路偃尔先生是个成年人,没有人能够剥夺他的继任权,至于我要的东西属于他,只给他就更不用说了……
妲拉藏起眼神,对我抬出小箱子。我片刻都不怀疑在我离开之后,朵莉亚会立刻知悉所有相关的细节。
归途中我顺道去了卖武器的小铺,一间在自吹自擂的招牌下,最好又最堂皇的「无敌龙」小铺。两位穿着华丽的贵族顾客用自大傲慢的眼神看着我,彷佛像是他们眼前出现了被剃成光头的刺猬。柜台后面的老板皱了皱眉头,已准备好要把我撵出去。
「来自路偃尔.梭尔先生。」我随口说着,并把带有贵重装饰剑鞘的小匕首拿出来放在柜台表面光滑的桌面上。
贵族伸长了脖子,剑鞘非常地漂亮,它甚至紧紧地迷住了业余爱好者的目光,老板检查镶嵌花饰的刀锋,顺便砍断自己拔下的头发,小声且满意地发出呵呵声。
「梭尔先生的要价?」其中一位顾客曲意迎合地探问。
我说出价码。老板使尽全力说道:「妳胡扯,骗子!妳想要在老板这额外挣点钱,是吧?」
我耸耸肩:「这东西真正的价格您非常地清楚……它是向克斐隆城的军械技师订制的,本身以军事传统而荣耀着……如果您不想要得到这个玩具,行……」
我伸出手,准备拿回小匕首。第二位客人在第一位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老板捕捉到了他的眼神,抓住我的手腕说:「好……算了。」
他的手伸向小匕首,我迅速地用袖子盖住小匕首说着:「钱,最尊敬的先生。」
老板咒骂并诅咒我的贪婪,而后消失在店铺里面。
在我的肩上覆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掌。喔,这碰触是我所熟悉的、保护的、像是突如其来紧抓住的、存心让人有感觉的。确信这不是受处罚的感觉,倒像有:长得不错的喜剧女演员,为什么妳不问问我们呢……
第一位顾客弯下腰贴近我的耳边。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躺在香水铺地板上,那数十只无人照顾、湿漉漉的小狗。
「我想要再加一些硬币,骗子。」他用玩笑似的耳语提议着,「玩具有这价值……」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某种双关语,他用力地掐了我的肋骨。
「我按照路偃尔先生所说的价格出售。」我大声且冰冷地回应。
第一位客人急速地缩回了手,拿着大体积袋子的老板出现在门后,不友善地龇牙咧嘴:「这样可不好,先生们……交易成立后,我们应该要保有高尚的气度……」
从你的嘴里哪能说出高尚的话语,我想。我仔细且不慌不忙地数着钱。我一辈子中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金币。
第一位顾客对着老板、我和交易的结果发脾气。我自豪地抬起头离开,把丑陋、粗劣的叫骂声留在背后。
5我把小箱子和钱交给路偃尔,自己补了句:可惜了这把美丽剑鞘小匕首的话,或许不应该把它卖掉?路偃尔心不在焉地看着且不顾我的抱怨。
「还有一件事……」当我们用完丰盛的晚餐在壁炉边取暖时,他低语道来,「在离开之前,我应该……」
我呛了一下:「离开?去哪里?」
他眉头紧锁很久,把头靠向肩膀:「我必须……把一个东西弄到手,那个是……我的。它属于我。我……需要它。就这样。」
在他讲出「需要」这个字时,他的声音不甚好地发抖着,像极了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酒鬼,乞求酒馆主人让他赊最后一杯酒。所有我的反对消失不见,来不及新生出来。
虽然我一连串的问题都已经到了嘴边,但我强忍住。我还记得路偃尔的自信就像是一只外来的小猫,只有当你静静地坐着及表现出一副冷淡的表情时,牠才会靠近你。
我一副表情冷淡地看着火焰。我希冀与路偃尔平和地、长久地且幸福地生活着,所有大胆的愿望在火焰中缓慢地扭曲。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此刻他滑出声音解释着理由,路偃尔说着,「我……我必须得……」
我不出声。
「我对妳……有个请求,」他小心翼翼地开头,「这很难做到……是……一件小事。」
我受了侮辱般地哼了声,看来,他不想走简单的路,却打算鸡蛋里挑骨头,自讨苦吃。
「我的妹妹……」他深吸了口气,「她毕竟是我妹妹,是吧?我想要见到她……在……离开前。」
「奶妈?」我认真地问道,「要付给她多少钱?」
他来势汹汹地责骂道:「妳……休想。她会觉得被冒犯……她……对家里忠贞不二,这不是因为钱……必须要对她……解释……」
我点点头。有段时间我们沉默不语只是看着火焰。
「路偃尔,」我耳语似地说出,「我跟你一起走,可好?」
他的双肩垂下,彷佛被突来的重量压扁:「妳不明白……我一个人。我得自己……找到。」
「这究竟是开什么玩笑?」我扯开嗓子大声说,所有的礼节都被我不屑一顾,「开什么玩笑!什么想看见她?什么寻找?为何?难道那东西可以让一切全部回到原点?!」
「什么都没发生,如同往常一样。」他说。我觉得好像不是路偃尔坐在旁边,而是一位一生睿智的老人。「什么也没发生……但我得要。必须。想要……如此地渴望。饮用。睡觉。吻妳……」
……我进入梦乡了,幸福地把他那裸露消瘦的肩膀塞到我的鼻下。
我们没告诉小女孩要去哪里及为何要去。任性的艾拉娜不断地嘟着嘴生气,圆脸蛋上带着不变的厌恶,她不断地试图要从奶妈的手里抽出手掌。她抽噎地啜泣并嘟嚷,不断地往旁边窜,好用长筒靴的鞋端往上踢着从屋顶上掉落下来的冰柱碎片。她不想听奶妈温柔的劝说,她对「铜门」饭店有一会儿的兴趣,但就只是一会儿。
「妳把我带到哪里来了啊?」带着无稽鬼脸的艾拉娜很感兴趣问道,「在那里有什么?会有票—票演,是吧?」
在她的小脑袋瓜里把我的外表与「表演」这个字牢牢地连结在一起。
她不时地吸气并差点绊倒,她费力地跟随着我爬上高的阶梯。依照暗号我敲了敲门,三次。
过了一分钟。
艾拉娜站在我的侧边,我看着她那系着温暖披肩的脸庞、深锁的眉头及翘着的嘴唇。
门扉开启了。
她似乎没有在第一时刻认出她的哥哥。
但下一秒间她变成了一团球,又笑又哭,双脚在空中踢动,紧紧地搂着路偃尔的脖子。奶妈在我的背后长声啜泣着。
路偃尔抱着她沿着房间飞翔。双脚和大衣的前襬飞舞,披肩飞到耳边,艾拉娜哈哈大笑并把头往后仰,早上那因为防备我而闷闷不乐的情绪,在绯红俊秀的脸上立刻不见踪影。
我猜想,在年龄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路偃尔对她而言,早已经成为像是第三位的双亲一样。的确,就是这样。可以这样想象,对小女孩而言哥哥变成了—成熟的哥哥!也同时象征优越、朋友、导师及靠山……
他们已经坐到了角落,艾拉娜舒适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她揪着他的衣领,用崇拜的眼神快把哥哥吃下去,她严肃地低声说着关于宝藏什么的,后来被邻居小男孩们从紫丁花丛下挖了出来,而路偃尔也认真地安慰她,他保证宝藏可以变成新的,而且会把它藏到一个不论如何都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之后他们出门散步,就他们两个人,路偃尔拒绝了奶妈,他一个人可以替艾拉娜将披肩和外套弄得妥妥当当。粗壮的女人在他们身后长叹着,然后转过身悲伤地对我说:「亲爱的…… 或许,您知道……他们之间终究存在些什么,他们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难道,伊葛先生有……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摇身一变,就像是再度回春,嗯,人们断然地传着……是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别再因为您的怀疑而打扰伊葛,此外,伊葛肯定对此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