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那架飞机,那艘星际飞船,或者不管那只飞行器是什么吧,反正它不再停靠在户外空地上了。亨特发现自己目力所及是一个极为宏大的封闭大厅的内部空间,一些平面以难以想象的形式相互交错,构成了这个大厅,光滑的表面辉映出琥珀色和绿色的阴影。这似乎是一处忙碌的中央枢纽,交通要道、长廊、立柱朝着各个方向四下延伸,以三维形态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将各个方向的空间连接起来,让感官一时之间有些迷乱。一些表面这么看应该是地板,那么看却又是那边的墙壁,再一看,又变成了另一个地方的屋顶,他尽力想要从这种矛盾感当中抽身出来,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走进了埃舍尔[1]的绘画。与此同时,在这片场景当中,有几十个伽星人的身影泰然自若地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有些在颠倒的区块里,其他几个在垂直方向上。一个区块融合进另一个,让人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方向。他的大脑努力了一番,想要搞清楚,但又放弃了。他无力接受这一切。
大概有十几个伽星人正站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就在凯拉赞身后几英尺。他们似乎是在等候。稍待片刻,凯拉赞挥手召唤起来。亨特已经彻底晕了,他的思维只能勉强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催眠之后拖出门一样,只能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走出去,走到了地面上。
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对他进行着轰炸。整个场景犹如五彩缤纷的旋涡一样炸开来,在每一个方向打着旋儿,让他对于周身事物仅存的方向感彻底崩溃。仿佛有上千个女妖哀号般的声音在碾压着他。他陷入了光芒夺目的雪崩当中。
旋涡变成了一条旋转的通道,他无助地在里面左冲右撞,不住加速。前方的光影飞速掠过,辨不出形状了,在他面前几英寸[2]的地方化作无数碎片。他这辈子从未真正体验过惶恐无措是什么感觉,现在可算是知道了。他手足乱抓乱蹬,大脑短路,就像是在噩梦里,什么都做不了,也醒不过来。
通道尽头,一片虚无的黑暗向他飞驰而来。突然,周围一片宁静。那片黑暗是……太空。漆黑、无边无际、繁星点点的太空。他身处太空,眼望繁星。
不。他是在什么地方的内部,看着一块大屏幕上的星星。亨特周围的事物幽暗朦胧——是某种控制室,有几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在他身边,是人类的身影。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汗水湿透了衣服,但已经不那么恐慌了,他的思维也正在恢复正常。
屏幕上一个明亮的物体正在变大,显然是正在从群星之中靠近。这画面有些熟悉。他感觉就像是在重新体验很久以前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一个巨大的金属结构浮现在画面一侧的前景当中,被屏幕外什么地方射来的一道诡异的红光照亮。且不管这画面是从什么地方捕捉到的,这让人想起……某种太空飞行器的一部分。他正在一艘太空船上通过屏幕看着某个东西在靠近,而且他以前到过这地方。
那个物体继续变大,但用不着等到它变得清晰可辨,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沙普龙号”飞船。他这是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朱庇特五号”的指挥中心,像当时那样看着“沙普龙号”抵达,看着它第一次重返木卫三。从那以后,他就从太空军团的档案中多次看过这些画面,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细节。飞船逐渐减速,来到了五英里之外相对静止的平行轨道,然后一转身,亮出了它那半英里长的优雅的航天工程学曲线。
然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有件事发生了。另一个物体快速运动着,尾部闪耀着白光,划出一道曲线从屏幕一侧冲了进来,冲到了“沙普龙号”舰艏近前,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发出一团巨大的爆炸闪光。亨特盯着它,一阵眩晕。这可不是当时发生的事情。
然后一个声音从屏幕中传了出来——一个美国人的声音,是军队那种简洁明了的语调:“警示导弹已发射。攻击炮火准备完毕,锁定目标。T-射线设为近弹着点模式,驱逐舰调整为近距护卫队形。如果外星人企图逃跑,予以火力警告。”
亨特摇了摇头,拼命左右张望,但他周围阴影中的身形对他的存在毫无反应。“不!”他大叫起来,“不是这样的!全搞错了!”那些影子依然不动声色。
屏幕上出现了一支黑色的、凶恶的小型舰队,从各个方向涌入画面,占据了伽星人飞船周围的空间。“外星人正做出反应。”那个声音毫无感情色彩地说着,“开始进入停泊轨道。”
亨特再次大声抗议起来,往前一冲,同时扭转身子期望那些影子能有反应。但他们已经不见了。指挥中心消失了,“朱庇特五号”也完全不见了。
此刻,他正向下看着一簇金属穹顶和建筑物,它们矗立在一排“织女星”运输飞船旁,位于一片冰雪皑皑的荒原,头顶是亿万繁星。那是木卫三地表的主基地。综合楼体一侧有一片开阔地带,矗立着令人敬畏的“沙普龙号”。相较之下,前面那些“织女星”运输机显得十分渺小。他这是快进了好几天,再次目睹了飞船刚刚降落时的情形。
但这又不是他记得的那个简单而又令人感动的欢迎画面,他看到一队绝望的伽星人被夹在毫无感情、武装到牙齿的作战部队中间,被驱赶着离开他们的飞船、越过冰原。远处一些地方停靠着装甲车,上边重型武器的炮口指着伽星人。而基地本身更是布满了防御设施、武器阵地、导弹阵列以及各种从来都不存在的东西。简直太疯狂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当时身处的那个穹顶里朝外看着这画面,也说不清他这算不算是灵魂出窍似的在其他某个视角看着。再一次,他周围的一切朦胧难辨起来。他一转身,一举一动好像在做梦,他的身体变得虚无缥缈。然后,亨特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尽管是身处冰冷且无尽空虚的太空之中,他却感觉浑身直冒冷汗,仿佛得了幽闭恐惧症。刚走出外星人飞船时的那种恐惧仍然牢牢攫着他,不住吞噬着他,侵蚀着他理性的力量。“这是什么?”他问道,可声音却噎在了喉咙后面的什么地方,“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吗?”那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又仿佛无处不在。
亨特发狂地望向各个方向,但没有人。“记得什么?”他低声问道,“这些我都不记得。”
“你不记得这些事件?”那个声音挑衅着说,“你当时就在那里。”
突然之间,亨特胸中腾起一股怒火——他的思维和感官已经遭受了好半天无情的折磨,这个自我保护的反应也太迟了。“不!”他大叫起来,“不是那样的!这些事从未像这样发生过。这都是什么愚蠢的东西?”
“那都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受到了欢迎。我们赠送了礼物。”他的怒火爆发了出来,“你是谁?你疯了吗?快站出来!”
这时候,木卫三消失了,一连串模糊的影像在他眼前倾泻而过,让他的思维莫名地凝聚起来,有了连贯一致的意义。现在又出现了一幅画面,伽星人被一支冷酷无情的美国军队俘虏……在同意向地球透露他们的技术并接受其他条件之后,伽星人才得到许可去修理他们的飞船……然后被卑鄙无耻地流放回了太空深处。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个声音问道。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真不是!不管你是谁,你真是疯了!”
“哪部分不真实?”
“所有的。这到底是……”
接着,一个苏联的新闻广播歇斯底里地播报着。尽管是俄语,亨特多多少少也明白点儿:现在不得不开战了,要在西方把它的优势转化为某种实质性的威胁前……然后是一个在阳台上发表的演讲;人群高唱着颂歌,欢呼着……美国分导式多弹头武器和卫星发射……华盛顿的大肆宣传……坦克、导弹运输车、一列列进发的步兵……威力巨大的核武器隐藏在跨越太阳系的深层空间。随着乐队的表演,随着无数旗帜挥舞,人类这个彻底疯狂了的种族正大踏步走向末日。
“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啸起来,似乎从各个方向传来将他吞没,然后又消失在远处的某个地方。
他的力量一时间荡然无存,感觉自己都崩溃了。
“他说的是实话。”一个平静而果断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他被混乱的大漩涡卷出了宇宙,而那个声音犹如一块神志清明的岩石孤立于漩涡之中岿然不动。
崩溃……坠落……黑暗……虚无。
[1].毛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1898-1972),荷兰艺术家,精通创作利用视觉误差产生空间错乱感的艺术品,代表作有《瀑布》《巴别塔》《画手》等。
[2].1英寸=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