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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的黑市有两种。比较公开的那个，大家称之为影黑市，贩售非法但无害的图书馆一般内容副本——这是有罚责的。最糟会有罚锾和短期拘禁。之所以有这个东西，是为了那些想追求犯法的刺激而去买书的人。就算那书做工粗劣、内容抄写不全也无所谓，而这类书通常都是如此。
走私贩阿红.伊伯拉罕管理的则是更黑暗、更私人的交易内容。这人比这座城市更为传奇。他的声名远播，杰斯还在伦敦时就听过他的名号。他被称为表亲，在交易过程中若遇到险急情况，或是要交涉价格，他是可以依赖的对象。杰斯也有真的有血缘的表亲在这行做事，但若要说谁有条件成为生意上的表亲，则需要长期的成功，以及对其他走私同伴具备无庸置疑的忠诚。书籍是包裹在皮革和纸张中的历史，而他们就像一本书的封面封底——就当他刻意开双关语的玩笑吧。
禁忌的果实。
好几个月来，杰斯稳定地与阿红.伊伯拉罕的好几位手下交易——他手上握有一个至少三十人的网络——而且杰斯发现，这些人全都冷酷又能干。虽然他身负布莱威尔家的声誉，却在各个阶段都被人一再确认身分。毕竟，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名护卫队士兵，手上戴了图书馆发的铜制手环，即便他出生就是个走私贩也一样。单是说明这件事并争取信任，就算扛着布莱威尔家的姓氏，也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今晚，他一边走，第一段指令便自动透过布莱威尔家族的密语显示在他的法典中。杰斯立刻将其抹去。他来到市集中的一摊小贩，在这里接到口头指令，前往另一家店铺，然后是第三家：一间阴暗的酒吧。士兵在里头互相咒骂、掷骰子，店老板塞给他一张纸条。这段路带着他横跨半个城市。杰斯的双腿已经又酸又痛，这时，他的法典中浮现五个字：敲蓝色的门。
他停下脚步，把法典收好，看着眼前这条街上的屋子：整齐排列的四方形，家家户户的屋顶漆上埃及风格的淡淡屋顶装饰色，缩小版的沟痕装饰柱条耸立前廊。看来这房子应该属于有点名望但行事低调的富裕家庭。可能是类似银色手环的学者家吧。
右手边有一栋屋子大门漆上了深蓝色。杰斯走过方正的栅栏，穿过相思树荫下的香草园，一座观赏用的鱼池里养着懒洋洋的鱼和硕大的莲花。这是个很传统的家庭，门边壁龛摆着一尊埃及的家庭守护神像，他先做了不可省略的敬神动作之后才敲门。
来应门的男子相貌毫无特征——不年轻，也不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几乎可以确定是埃及本地人，一双深色瞳仁眼神锐利，肌肤散发饱满的铜色光泽。本地的习俗是全身都要除毛，连眉毛也不留，这名男子显然也照做了。
「杰斯.布莱威尔，」他露出微笑。「我很荣幸。欢迎来到我家。」他后退了一步让杰斯进屋，在他身后把门关上。门上装了数量可观的锁，阿红.伊伯拉罕立刻锁上家门。「我相信我们都听说了不少对方的事。」
「我还以为你会是个红毛。」杰斯说。男子本来有眉毛的位置高高挑起。「啊，抱歉，这是英国用语。我的意思是红头发。」
「我这个名号不是那个原因的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
伊伯拉罕露出微笑，不多不少，正好能让杰斯背脊发凉。「这故事留着下次说吧。请。」男子(杰斯认为他大概四十岁，不过也可能再年轻一点——或老一点)往一张低矮精致的小沙发做了个手势，杰斯坐下。有个留了及肩黑色直发的年轻女孩走出来，端着托盘，上头有精美的咖啡杯和一只银盅。她可能才十四岁，身材娇小，面容姣好，帮两人倒咖啡时还对杰斯露出微笑。
令杰斯惊讶的是，她随后便往矮沙发的另一头径自坐下。
「这是我女儿安妮特，真是上天的恩赐。这孩子很聪明，希望能研究交易内容。你不介意她一起听吧?」
「我没有意见。」杰斯说。他记得父亲也让他和双胞胎弟弟布兰登做过一样的事，不过他不记得他俩有什么其他选择就是了。「安排与您见面花了不少时间啊。」
「是的，这是当然，希望我的谨慎没有冒犯到你。你父亲——了不起的卡伦——也不是每个宣称自己在做这行的陌生人都见吧?」阿红.伊伯拉罕递给杰斯一只杯子。这杯小得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拿了个玩具，不过里头的咖啡既甜又浓，他啜饮一小口马上觉得心跳加快。「还是说，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意——还有家人——他会非常小心谨慎呢?」
「他的警觉性很高。」杰斯同意。不过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他向来无情地让他和他的兄弟不顾后果去冒险。就是因为父亲的小心谨慎，哥哥黎安最后受绞刑而死。「他想要取得某些资讯，而您是最能轻松取得的人。当然，这事不容大意。」
「的确。」伊伯拉罕同意。「这是当然。」他礼貌地停下来等杰斯说话。
「电动机械。」杰斯说。
「海伦的作品中，珍稀版已经不存在了，这你一定已经知道——」
「我们对珍稀版没有兴趣，」杰斯说：「我们在找的是记载这些生物内部构造的书——还有如何将其除役。」
阿红.伊伯拉罕本来正举杯要喝咖啡，虽有一瞬迟疑，但他仍流畅地完成手上的动作。杰斯差点就错过了那反应——只是差点而已。然后他笑了起来，听起来非常自然不造作。「年轻的布莱威尔先生，你知道这种要求我多常听到吗?在地球上的每座城市，电动机械都是走私者和纵火手的共同敌人啊!你不觉得，如果这类资讯真的存在，我们早该因此发财了吗?」
「这种特殊的珍宝只有配合策略才能发挥最大效果。这就是你的打算，」杰斯在口气里加了点不悦。「要走私书，全世界就这里最危险，而你的生意却在这儿蓬勃发展——简直是一个帝国。你一定有将找出相关资讯列在任务清单中。」
「那些生物是不可能被任何人除役的——前提是真的能除役的话。」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杰斯说：「它们都是机械生物，是被打造出来的。肯定有人知道它们的秘密，只要找的人够拚命，永远都会有人愿意把所谓秘密拿出来开价求售。先生，若要说我对您有什么了解，那就是您肯定会非常拚命地去寻找这资讯。」
「跟其他人相比，」阿红.伊伯拉罕表示同意。他非常冷静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你父亲打算用什么代价来交换这样的礼物?——假设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杰斯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跟伊伯拉罕一样冷静、脉搏一样缓慢;他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我有一本威廉.布莱克的《尤里森之书》。」
伊伯拉罕的表情一样平静无波。「那本作品在这世上有八本，」他说道：「我需要比这更稀罕的物品。毕竟，这种资讯——就像你说的——是特殊的珍宝。」
「本来是有八本，」杰斯说：「六本被噬墨者买走。四个月前，他们在某种病态的宗教仪式上把这些书给吃了。我想您一定也知道这事。这样就只剩下两本：而一本在我父亲的金库……另一本被我藏在亚历山大。如果你有我要的东西，那么，这本就可以变成你的。」
「啊，」伊伯拉罕轻声说道：「说到重点了啊。这是你要的东西，不是你父亲的要求。他绝不会让你拿这么重要、这么有价值的书籍来交易。他就算没有那个资讯也过得极好，即便伦敦护卫队怎么努力也都一样——不不，我认为是你自己迫切地需要这项资讯。」
杰斯没有答话，感到汗珠从后颈冒出来。但他希望自己脸上仍挂着难以解读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世上两本的其中一本。我提出的交易很公平，这可等同一名王子的赎金。」
伊伯拉罕与女儿交换了个神情。安妮特说：「这价码不错，不是吗?」
「是啊，」伊伯拉罕同意道：「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年轻的布莱威尔先生背着家族的利益、为了自己的需求提出这项交易。你跟我说说，这跟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和埃及镑去追查、终于在昨天买到的书有关吗?就是那本讲档案长的囚犯的书?」
这实在太危险——太危险了。杰斯什么都没说。伊伯拉罕往椅垫一靠，一手撑着下巴。他的一指戴着红宝石戒指，看起来就像一滴鲜血。「我不想跟图书馆扯上关系，」他继续说道：「也不想跟气势凌人的年轻人私下发起的圣战扯上关系。这不是我做的那种生意。」
「我要的是资讯，这就是你做的生意，」杰斯强势地回应。「成不成交?」
伊伯拉罕一直用那双令人不自在的深色双眼盯着杰斯，久到他觉得自己话都快憋不住了——他憋不住想生气的冲动。他咽下那些话语，等待回应。最后，那男子开始移动身子，站了起来，望向仍在一旁看着的女儿。「安妮特，这事就交给妳了。」
「什么?」杰斯倏地站起，但阿红.伊伯拉罕已经开始移动脚步，朝着通往屋内的门走去。在那冲动的瞬间，杰斯本想追上去，但他也知道这种人绝不会大意行事。如果他能安心背对他人，表示现场肯定有更多尖刀保护着他。
「坐下，」安妮特说，口气里有股令人意外的强硬。「坐下，杰斯。」虽然她年轻又稚嫩，但也不是常人。那种坚毅的姿态是杰斯从未见过的——除了他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她把手放在颈上的链子，炼上挂了戒指——一枚粗大的雕刻戒指，上面有埃及文「鸟」的象形文字。
杰斯盯着她的父亲，直到对方关上房门。然后他也再次靠着软枕坐下来。「他今晚训练妳的是什么?如何在拒绝协助的同时继续与布莱威尔家族维持关系吗?」
「他说到做到。这事给我决定，他全权交给我了。」杰斯把视线移到她身上，发现她的神情几乎跟她父亲一样难懂，但嘴角仍透露了那么点讯息：某种消遣意味。「我想你一定觉得自己命运凄惨，竟然被留给区区一个小女孩处置。」
「差不多吧。」
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项链上的戒指。「我们是活下来的人，杰斯，」她说：「你跟我——我们来自同样黑暗的地方。你觉得我不了解……无所谓。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弟就好?这样肯定比较简单也比较便宜吧?」
「布兰登?」杰斯感到自己双眉一皱。「他不在亚历山大。他离开了，回伦敦去了。」
「没有，」安妮特说：「你最好把自己双胞胎兄弟的行踪搞清楚。我不想冒犯你，但他有时真是满棘手的。」
「听这描述的确跟我弟很像。他为什么还在这儿?」
她举起双手。「你问他啊，我可以跟你说他住哪。」
「妳想要摆脱他吗?」
「亚历山大有一个布莱威尔已经很够了，而我们希望那个人是你。」她把双手放在大腿上，仰起头，唇边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我自己有过两个弟弟，我很清楚那是什么状况。」
杰斯清清喉咙。「那妳的决定是?毕竟妳父亲把决定权留给妳了。」
「他是留给了我没错。」她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说：「你要发誓永远不背叛资讯来源。」
「我发誓——妳要我用什么发誓?」
「你第一胎孩子的灵魂。」这时她已直接咧开嘴笑。「这是传统。」
「照我现在的进度，这承诺可能会成为一场空喔——不过好吧，我用我第一胎孩子的灵魂发誓，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资讯来源;我不会告诉我的朋友或家人，我绝不会背叛阿红.伊伯拉罕的家族。」
「我相信你，」她说：「如果你打破誓言，埃及人的诅咒可是很残酷的，杰斯，而且会来得很快，不要忘记这件事。」她站起身往门边走去。
「等等!妳要去哪?」
「去拿你要的书啊。」她说。
「我没有带——」
「我相信你，」安妮特说：「如果我不相信，你早就死了。」
杰斯没有等太久，这让他很惊讶。他们一定把这极度危险的资讯收在此处，就在自己家里。要是他爸知道肯定会非常震惊。布莱威尔家做生意的地方向来与住所隔得一清二楚，不过杰斯还住在那儿的时候的确常常偷带书回去就是了——他是拿来读的，不是交易用。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手上轻松自在地拿着一本小小的皮革书籍。这书看起来破旧又朴素，显然是某人的私人笔记。他接过书本时，手指摸到了皮革上几处比较粗糙的地方，待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深入皮革的深色污痕。那是血。
他翻开书页，盯着内容直瞧，然后抬头望向她。「这是用密码写的。」
「当然啊，」她说：「等你把承诺支付的物件带来，我会给你解码方式。我说过我相信你，但我也不是笨蛋。」她迟疑了一下。「杰斯，我之前说过我本来有两个弟弟。」
他正忙于翻阅书页，想找出解码的办法——这当然只是白忙一场，但总好过直接放弃。「妳现在是要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带书来你就会派他们来找我吗?——我会带来的。」
「我有过两个弟弟。」安妮特说，然后把手放在脖子上挂着戒指的链子。「他们都死了，死因就是你手上拿的这本书。」那枚戒指——杰斯突然懂了，指围比较粗。是年轻男人的指围。
他因此瞬间停下手上的动作，同时也意识到书封上的深色污渍正是她弟弟的血迹。他抬起头望向她的双眼，那对眼神正如她父亲一样深不可测。
「如果你想要使用这份资讯，」她说：「就会被杀。我可不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这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杰斯，我父亲付出极大金钱取得这本书，而这书的代价远超过其价值。我只能这样警告你。」
他突然觉得喉头一紧，然后勉强自己挤出微笑，说：「我一小时后带布莱克的书回来这里。」
她点点头。「我会在这里等你。」屋子深处，有只鸟开始大声唱起悦耳的曲子，安妮特转头露出一抹微笑。「是我们家养的云雀，」她说：「我的弟弟帮牠盖了鸟巢。这曲子很悦耳吧?」
杰斯拿着沾了血的书，说：「是的。」
如果这件事最后失控收场，至少他能享受鸟儿所吟唱的这首轻快、熟悉的曲子;一首他尚未离家时从小听到大的曲子。
即时内容大图书馆艺作学校的负责人，艺作部长写给不知名收件人的讯息——
各位勇敢的士兵，希望你们一切都好。已经有人告知各位的任务，我明白你们对于这次行动有些道德上的疑虑。但各位无须害怕。只要发射出这颗子弹，各位就能除掉图书馆中最危险的叛徒之一。此人除了唯一死刑，已经没有其他改过手段。
发出这个命令，我并不觉得轻松。我知道各位接令时也有同感。纵火手总是喊着说生命比书籍更有价值，但我们知道真相：知识会一直传承，而没有哪条生命能够做到这点。
所以，但凡有人威胁到知识，他就该接受处理——可以是说服、是强迫，如果其他方法都失败，那就以死处置。
各位的信仰之神会保佑各位，批准此次行动的档案长本人也给大家祝福。
他的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