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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兵营一路上,杰斯都没有得到答案,回到兵营后,他和小队其他人就被安置在一间等候室中。众人都精疲力尽、一头雾水、全身臭汗。虽然他们获准脱除盔甲,也有人提供了食物和饮水。但这空荡荡的房间除了木头椅子外没有任何能让人放松的东西。现场还有一位紧迫盯人的守卫看着他们,杰斯问葛莲问题时,那人断然阻止。「安静,不准讲话。」
杰斯往后靠在光秃秃的冰凉墙面上,闭上双眼。至少他们不能阻止他休息。
突然间,他的法典发出一个微小而古怪的震动,像是轻轻的电击。这是有人传私人讯息给他的提示,这将杰斯从慢慢滑入梦乡的过程中拉了回来。他坐直身子,从身侧掏出装在盒中的书本。每次他翻开书页,就会想起父母在他搭上火车、准备前往图书馆时把这本书送给他的景象——一份厚礼。皮革制的书封,名字以金色的古埃及象形文字烙烫在封面上。因为使用得十分频繁,这书吃了不少苦。封面上充满磨痕、变得粗糙破旧,跟不过一年前带来亚历山大时的崭新模样已全然不同。
不过这是属于他的;它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法典的第一部分装载标准的图书馆书单,能显示可读、可搜索的书籍——内容由秘法师透过神秘的作业流程、频繁以科学手法更新——在这份书单后头,是最近他要求借阅的书籍内容,正好是凯萨大帝时代的古罗马历史。先不论他的个人评价,他终究还是放下了与克莉欧佩特拉和安东尼的争执,救了图书馆。在许多方面而言,现代世界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有他。
在他的读物后头另一个标记页面中,则是直接传送给他的手写讯息。通常这种讯息都是家人传的——一些无害的问题。像是学习进度和健康状况,然而内容中深埋着父亲传来的暗语,标明他需要的书籍内容。不过这次不是家里来的新消息。今天,在一页全新的空白页面上显示的讯息没有署名来源。当隐形的笔尖在连结另一端的书页落笔时,杰斯就认出了那整齐且精准的字迹。
沃夫没事吧?
他凝视着字体,直到它淡去消失。这讯息是摩根.霍特传的,她被关在秘法师的铁之塔里。这个女孩不能离开铁之塔,也没有机会逃出来,但他每次见到她的字迹,都会想起她肌肤的丝滑触感和身躯贴着自己时的体温;他会想起她的发丝如温暖的波浪覆盖他时散发的香气。杰斯努力要自己忘了她。她被困住了,她一定仍怪罪他这件事。是他把她交出去的,他没有努力为她争取自由。
她没问他的状况,只问起学者沃夫。这说明了许多事,让他不只感到一点心痛。
他回道,他很好。妳没事吧?
字迹淡去,没有立即出现回复。他很讨厌她都不说自己在塔里的生活过得怎么样,可是她一定还算安全。秘法师是很罕见、很珍贵的。他们是大图书馆、整个法典系统和赛拉潘神殿能继续运行的关键,他们没有理由伤害她。她当然也还不到他们下令她生孩子、延续秘法师血脉的年纪。那件事要等到以后才会发生。现在还没;肯定还没。
等了好一会儿,在杰斯的凝视之下,终于,有只笔在离这里很远的某处的纸上开始移动。重要吗?
就这么简单的句子,却已把他的灵魂扯走了一部分。她还没原谅他。
当然重要。妳没事吧?
谁能没事?她答道,在图书馆的治理之下?
当然,她说得对,但是即便只是徒劳,他仍希望图书馆是他自小以来相信的模样——知识的灯塔;科学、艺术和历史的守护者;维护伟大且永恒之善的力量。
但可怕的事实是,图书馆仍是那些事物的代表。它的确是维护善良的力量,也的确保护了原本会在战争、混乱和灾难中遗失的知识;的确鼓励全世界的学术和知识,跨越宗教和国界;的确让知识和学习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而让杰斯反感、觉得颠倒是非的是它做到这一切的手法。
图书馆会改变,摩根写下,杰斯彷佛能再次听见她悄悄说话的声音。它得改变,我们得让它改变。我们的协议还是这个吧?
——讲得像他们真有能力做到似的。杰斯的乐观已在几个月前就被掏空了,剩下的余烬也很快地失去热度。他举起笔,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该写什么回她,那也是他该告诉葛莲和沃夫的资讯:汤玛士。但就像面对葛莲那样,他说不出口。
摩根的笔最后一次落下,写道,我很快就会有更多资讯了,好好照顾沃夫。
他写下,不要冒不必要的险。
她没有回复这最后的讯息,只写下一个X,让他知道她说完了。然后,随着法典抹去她给他发的讯息的一切痕迹,书页上的文字也缓缓消失。
杰斯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这么彻底地掩饰自己的行迹,不让应该正在监视他们的秘法师注意到。摩根很聪明,资源也多,她几乎成功掩饰了自己的秘法师能力一辈子,没让任何人侦测到。可是……明知道每次她传讯给他都是在冒险,杰斯仍像染上毒瘾般渴望每一次联系。总有一天,她会泄漏点什么,泄露出她终于要放下愤怒和苦楚的迹象。
也许在遥远的未来,她甚至有原谅他的可能。
杰斯把法典收回腰间的盒子,看见葛莲在另一头望着他。她可能怀疑过摩根还在与杰斯联系,只是杰斯不可能坦承这种事。一如往常,葛莲对他的秘密知道得太多了。
正当杰斯打算继续闭目养神,桑堤突然大步走了进来,朝着所有人扫视一圈,接着指向葛莲,然后是杰斯。「你们两个,」他说:「跟我来。」
他俐落一个转身,走了。留杰斯和葛莲连忙让自己不要那么笨拙地站起身,驱使历经战斗后酸痛不已的身躯紧跟在后;小队其他人则看着他们身后那个破洞。房门在身后关上,桑堤没有减慢步伐,只是继续急匆匆地走在那漫长而朴素的走廊,踏上一段两侧壁龛都装饰着阿奴比斯雕像的楼梯,进入由另一名武装警卫看守的办公室大门中。桑堤接受士兵的行礼,也朝对方举手回礼。
「退下。」他对那名警卫说,并看着他离去,接着打开大门,带路走入屋中。
克里斯多弗.沃夫就坐在一张巨大、坚固的桌子旁边;双手铐着手铐。
「坐下。」桑堤对葛莲和杰斯说,一边关上房门,一手指了指屋内另一头摆的木头长凳。他的脸上仍是那副冷酷的军人神情,让杰斯突然觉得很不自在——沃夫上了手铐,桑堤的表现非常不像他……而他们四人还被关在同一间房里。
葛莲慢慢在长凳上坐下,用力盯着杰斯,直到他也在她身旁坐下为止。桑堤拖着一把木头椅子移动。椅子摩擦石头地面的声音非常刺耳,然后他把椅子重重往沃夫对面的桌边一放。
沃夫终于抬起了头。他看起来苍白又疲惫,而且脆弱不堪——在杰斯眼中,这个画面简直太不搭调了。他无声地举起被铐住的双手。当桑堤摇摇头,他又铿锵一声、重重地把金属锁链往桌上一放。
虽然搬了张椅子过来,桑堤却没有坐下。「学者沃夫,你被逮捕了。」他用一种低沉而冷静的口气说话,令杰斯背脊发凉。「这状态将会持续下去,原因你自己明白。」
「尼克——」
「不行。」桑堤直接打断沃夫的话声。「我不想听。你难道不明白后果吗?我死了一名新兵,还有一个可能永远不能再使用那条手臂——都是因为你。你明知不该,还是决定放任自己去冒险,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不要靠近了!」这段简短的发言最末带了那么点情绪的火焰。桑堤停了一下,他原本不想流露情绪的。「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该让你再一次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四处乱走?」
整个过程中,沃夫都没有把视线从桑堤脸上移开。他没有眨眼,没有稍稍露出一丝愧疚或愤怒;他的双眼中有一种陌生的光芒,杰斯认不得。「因为把我藏起来是没有用的。」
「这叫做让你保命;我在乎的是这个。」
「那你就是在乎太多了。」沃夫说道。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微微的颤抖,双手也是。他的视线中有某些东西破碎了。「你把我关起来,我对这种状况的适应度不是太好,你也清楚。」
桑堤缓缓坐下,彷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让步。「这是必要之举。你都不像你自己了。」
「你要跟我说的消息,」沃夫说。他的视线穿过桑堤,望向杰斯和葛莲。「你们本来要跟我说什么?」
桑堤很快倾身向前,抓住他的手铐铁链,力量大到把沃夫整个人都向前拉。「不行。」他语调平板地说:「给我住口,看在老天的分上,你难道不明白刚刚在外头有人企图致你于死吗?——档案长要你死啊。我相信今天这件事应该已经很明白了——都用别人的鲜血写在你面前了啊!」
「队长,」杰斯说道,桑堤这才身子一缩。刚刚他似乎一瞬失去理智。「为什么你带我们来却不让我回答问题?」
「因为我要你们也明白,」他说道,然后转身盯着他们。「离沃夫远一点。不要连络他——试都不要试。你们也看到发生什么事了。他是为了你们才脱离隐居地,就只为了跟你们谈话。他可能会因此被杀。档案长费尽心思只想找个理由让他死。」
沃夫此时露出的微笑竟温暖得有点诡异,几乎可说是正常人的表情。「档案长没有必要找理由这么做——他不必——尼克,承认吧:你把他们带来,是因为你觉得他们只要看我一眼,就会纯然因同情而放过我。」
「克里斯……」
沃夫完全没有理会他的爱人,只是直直地看着杰斯和葛莲。「我没有发疯,」他说道:「我甚至也没有快要发疯。我可能没有力量——我的能力现在大不如前——但你们有话要跟我说,这件事之重要,可以让你们无视尼克出于好意在我身边布下的重重阻挠,因此我会继续冒生命危险,直到你们告诉我为止。他阻止不了我这么做,他自己也知道。」
桑堤无语地发出一声挫败而愤怒的喊叫,用力把椅子往后一甩,在屋内来回走动。他的神情紧绷而苍白,还有点别的情绪——是真正的恐惧,杰斯心想。
「好了,」沃夫说道:「问吧。」
「这其实不算是问题,只是我觉得必须告诉你——应该说是告诉你们每个人,虽然这跟我本来打算的做法有点出入。」杰斯咽咽口水,因为现在连桑堤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身上。众人凝视的重量像一头大象,重重压在杰斯胸口(而说到胸口,他上衣底下那件走私书籍的背带紧得彷佛要在他肌肤上留下瘀痕)。
他静静解开制服夹克的扣子和底下的上衣。两层衣物都被汗水给浸湿了,冰凉的空气掠过湿湿的肌肤,让他打了个寒颤。众人什么话也没说。杰斯继续把衣物打开,露出走私背带,然后打开口袋,从里头拿出两本书。
「你这条小命随时要不保,」桑堤轻声对他说道:「我仍是发誓效忠的图书馆护卫队成员,那违禁品最好值得你冒这个险,布莱威尔。」
杰斯抓起破旧、柔软的皮革书封时,只觉得手心又冷又湿。有好一会儿,他什么话也没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最后他说:「这是档案长其中一位贴身护卫的最后自白。这名男子几个月前自杀了。在这份自白内容里,他把自己逮捕过、刑求过、释放过的人都详细记录下来。也记下了谁被处死、如何处死。」他咽咽口水。「您的名字也在其中,学者沃夫。」
没有人动。杰斯从书本上抬起视线,与每个人对看。
「里面还有另一个人的名字:汤玛士.史莱伯。」
葛莲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低下头。「有写他怎么死的吗?」她问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有汤玛士被逮捕的纪录,」杰斯说:「他们的确……的确伤害了他。」他不想去想这件事。他读过那段内容——是强迫自己读的。读完后连续心痛了好几天,彷佛思绪和身体都被那些文字切割、拉扯。「但是汤玛士没有被处死。」
一开始,似乎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连沃夫都不懂。通常他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沉默继续蔓延,葛莲终于压低了声音开口:「那汤玛士怎么死的?」
「他没有死。」杰斯说:「他还活着,我们的朋友还活着。这就代表……代表我们还有机会救他。」
◆
杰斯早该猜到葛莲会很生气。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低估了这怒气来的速度。葛莲的拳头正中他的下巴左侧时,他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这一拳相当扎实,用上了许多肌肉的力量。等到杰斯眼前的红影终于退去,他已仰天躺在地上,而桑堤则从葛莲身后抓着她的两条胳臂。从她脸上纯然的愤怒判断,她本来准备要把杰斯从地板上抓起来再揍一拳。
「汤玛士已经死了!」葛莲吼道,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痛苦。她的双眼中满是泪水、闪闪发亮。「他们来我们宿舍里把他抓走、折磨他,然后把他杀了!他们当着你的面跟你说过!」她吐出一连串威尔斯语,杰斯很肯定那话大概从他的男性器官到家里双亲都问候过一遍,甚至还不住嘴,直到桑堤把她拖到一边去用力摇晃为止。
「小队长,给我冷静点!这是命令!」也许是因为桑堤坚定的态度,或是她意识到自己不可以攻击长官——总之葛莲停止了咒骂,站定身子。她的呼吸急促而用力,沉默了一会儿后,她便用力地点点头。桑堤放开葛莲,她一屁股坐回长凳,握拳的双手之用力,让杰斯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还特别小心。
桑堤转向他,神情中也带着一抹暴戾之气,只是控制得比较好。「杰斯,你怎么知道这本书不是假的?」
「因为没有人希望我拿到这本书,」他说:「我之所以意外发现,单纯是因为我在替——」他及时制止了自己。不论他有多信任现场三人,家族事业都不是可以分享的资讯。「——我爸跑腿。我意外听见有人提起这本书。等我想要继续追查时,不论怎么找都会被挡下。光是证实这名警卫自杀的消息就花了我好几个月,然后试图跟他的家人联系上、请他们买下这本书又花了更久。他们对档案长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相信我。」
「这也可能代表这一切只是设计得非常好的陷阱。」桑堤说。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向后斜靠着墙。杰斯看得出他不肯帮忙。他把注意力放在沃夫身上。
「这消息可信,我已经调查过了。」杰斯咽咽口水,想办法逼目光接下沃夫的凝视。「您可以检查我的资料来源。」
「我会的。」沃夫的声音轻柔干涩,像沙漠的沙。「在我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之前,我要先看到所有资料来源。」但沃夫瞥向桑堤队长,那眼神中有某种意味,让杰斯决定大胆一猜。
「您已经知道了对不对?」此话一出,沃夫和桑堤的注意力都转回杰斯身上。虽然沃夫非常难以看穿,但在那个当下,桑堤则否。「——天啊,你们真的知道汤玛士还活着。」
「不是,」桑堤说:「并不是,我们没办法确定。」
沃夫说的话让杰斯放下了所有疑虑。「我相信他还活着——停,在你对我大叫之前,我要说,我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我不像你有找到这本书。这整件事的过程符合他们处理我的方式:逮捕、折磨、监禁,把我存在过的所有纪录都抹去。档案长不喜欢浪费有才华的人。汤玛士.史莱伯天赋异禀,他也知道。如果可以,他会想……利用他。为了让图书馆变得更好之类的。」
这话里有种绝望感。杰斯想起自己开始看那本日记时,在书本很前面的部分看见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这几个字写在上头,不禁背脊发凉。这名警卫目睹沃夫遭逮捕、被讯问,但没见到他被处决。
沃夫就这样消失在纪录中。
就跟汤玛士的消失一样。被人从安全的宿舍带走,风一般消失了踪迹。
他们说,他死了。
「汤玛士是被关在亚历山大这里吗?」葛莲的语气变得坚硬而冰冷。她倾身向前,撑着手肘,把重量都压在膝盖上。「他们把你关在哪儿?学者?过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对你——」
「住口。」桑堤说,就这么两个字。然而其背后的力道——不是吼叫,是纯然的威胁——让葛莲惊讶地看着他。「他不需要重新想起任何细节。」
「如果汤玛士也被关在同样的地方,那就需要。」杰斯站起身。沃夫的视线跟着他,既黑暗、又遥远,但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是杰斯不能理解的。「他们到底把他关在哪儿?这里吗?」
「不,他们清楚他有像我们这样的朋友,一定不会把他关在亚历山大。」沃夫倾身向前,手铐拖过木头桌面。「让我看看。」
「不准。」桑堤说。
沃夫的声音依旧温暖,几乎可说相当良善。「我知道你想要保护我,但尼克,这些东西我每晚都在梦里面对。你没办法保护我不受回忆影响。」
桑堤终于放弃坚持,愤怒和挫败从他身上涌出,彷佛一阵阵热浪。他想要采取行动,杰斯也理解。因为听说了这本令人着急不已的书、听说这张写了囚犯和处决过程的清单,让他在过去几个月也有着一样的感受。最初他调查汤玛士的死因是为了惩罚自己,但结果……结果却找到了希望。而希望是一种会令人疼痛的东西。
杰斯举起一本书,沃夫接下。在翻阅书页的过程中,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杰斯发现自己看着那男人的脸孔,等着看他的反应,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研读古老尘封的学术作品,不像在看着自己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他看完后,阖上书本,往后一坐,叹了口气。
「我想我该从葛莲不知道的事情说起。」沃夫说:「三年前,我发明并打造了一台机器——一台会威胁到图书馆整个基础的东西——不过我当时不这么看。我的机器后来被摧毁,我则被视为异端分子、遭到处分。我的工作成果都被抹去,我本人也一样『被消失』。」他瞥了桑堤一眼,他现在只是用力地瞪着地面。「尼克太傻,冒着险想找到我,结果在过程中差点搞得自己也没命。不过至少最后我被释放了,条件是我永远不得发表或研究任何图书馆认定危险的事物。我就这样勉勉强强地活着。」
杰斯知道这一切。汤玛士消失时,他从桑堤和沃夫口中听说了这一切。他从没对其他人提过一个字,现在竟旧事重提,杰斯非常震惊。
「但你脱身了啊!」葛莲说:「这就表示汤玛士也有希望。」
沃夫早早开始摇头。「我母亲是秘法部部长,她的影响力和权力就代表一件事:不论档案长有多想把我处死,他都不能动手——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脱身。以前的我拥有很高的地位,有许多成就,有名声和朋友;而汤玛士只是学生,是请愿者,」沃夫停了一下。杰斯觉得他是在过滤要告诉他们多少内容。「如果汤玛士还活着,也是因为档案长认为他对图书馆有价值。这就代表他们会把他关到意志和心灵都被击溃。到时他们就会把他安排到某个秘密单位做事。这是迟早的。那种生活不叫做活着——但他会继续呼吸就是了。」
这念头光想就觉得可怕,但杰斯已经想象过了。汤玛士不会只被关起来,一定会比那更惨,而他不想去想象会有多惨,但从沃夫黯淡无光的神情,他能略知一二。沃夫呆滞的眼神有点不大对劲,杰斯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桑堤是对的;也许把沃夫卷进这件事是个错误。
但我们需要他,杰斯心想。自从他取得这本书、读到汤玛士被逮捕和讯问的事情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没那么孤单、没那么无助。他知道葛莲不会放手,虽然桑堤看起来很不情愿,但这名队长也一样不会置之不理。
有了沃夫的指导,感觉他们越来越有可能去改变汤玛士的命运——大家携手合作。自从杰斯意识到汤玛士还活着,就没想过要让他继续留在那里,让他继续活在图书馆的怜悯中。
汤玛士是他的朋友,杰斯要找到他。就这么简单——也这么危险。
不发一语的葛莲转向桑堤。「队长,你真的觉得汤玛士死了吗?还是你更害怕的是杰斯是对的,最后送我们所有人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
这是一个尖锐又完美的问题。关于这点,杰斯不得不佩服葛莲。面对这件事,她的脑袋比他清楚太多了。对他而言,这是个赤裸裸又私人的伤口。他就像爱自己的手足一样爱着汤玛士,到现在仍觉得自己有责任,而且不只是一点点而已;杰斯觉得自己该为汤玛士经历的事负责。
桑堤很小心地拣选回应——也许有点太过小心了。「我不想要克里斯多弗被卷进这场漩涡。这本书可能是假的,他们可能正等着引诱我们过去。有太多理由相信汤玛士已经死了,认为他还活着的理由微乎其微。」
「微乎其微。」葛莲重复。她的口气仍是冷静的低语。「也就是说,事实上还是有一些的。你真的觉得我们不会想知道吗?你觉得我们不会想要查明吗?」
「这么做可能会害死我们大家,」桑堤说:「妳好好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吧。」
杰斯与葛莲交换了个眼神——一个深长的眼神。在对看的过程中,杰斯知道他们俩有了绝对共识:「我们已经想过了,我们得去救汤玛士。」他说。
「——不计代价。」葛莲说:「我们不会抛弃自己人。」
桑堤和沃夫再次互看一眼。沃夫轻轻歪头,露出奇怪的微笑。「你看吧?他们就跟我们一样不听话。」
「更不听话吧。」桑堤叹口气。他站起身,解开沃夫的束缚,把伸缩手铐收回腰带收纳处。「他们连怕都不知道要怕,但恐惧迟早会来。」
连怕都不知道要怕?他们挺过了沃夫替图书馆挑选请愿者的浴血过程;挺过了牛津之旅;今天早上他们才刚从一次突袭与攻击中生还,其中一名自己人还丧了命(虽然他其实是叛徒)。他们当然知道要怕,杰斯只是不想让恐惧阻挡他们。「那,他们讯问你的时候把你关在哪里?」他问沃夫。
沃夫叹口气。「关于这个……就是问题所在:我不记得了。记不起来——相信我,我试过了。我只能记起片段,可是没有……没有任何重要的线索。我得承认,这也不是我最想细细品味的回忆。」
「即便是为了汤玛士?」
沃夫撇开头。「我会尽力。」他说:「但是你们最好去想想其他取得资讯的办法。」
「行事小心,」桑堤说:「除非你们希望这整件事跟着你们本人一起入土为安。」
这天晚上,杰斯一整段时间都自己反锁在房,拿着安妮特那本关于电动机械的小解码书看。他意识到,这书的内容不多——匆忙记下的笔记,很像某个在图书馆艺作部工作的人,设计或修复这些机器时为了做事方便记下的东西。其中有些内容对他来说也极为难懂,就算已经过解码也一样。而有很多内容则需要有汤玛士那样的脑袋才能看懂。
书里提到一个概念,说命令改动时得先修改某种抄本,但又提到这改动只有在秘法师的协助下才能进行。虽有趣,但没有用。
从这本书中,他只得知一个极有价值的资讯:就是把电动机械关机是有可能的。事后想想,这也是满明显的。任何要修缮这些设备的人,为了安全起见一定得先关机。不知怎么,杰斯一直觉得电动机械拥有独立、邪恶且不朽的生命。结果到头来,它们也不过是机器的奇迹……是奇迹,但仍是一台机器。
令人烦躁的是,这本书没有写出明确的资讯,不像使用手册,比较像备忘录。而且还预设读者已经知道多数机械的内部运作。整本书就只说在电动机械的外部有个可以手动复写指令的机制——实在帮不了什么忙。杰斯突然明白,如果安妮特的兄弟真的靠着这诱人的线索去着手实验,最后当然会悲剧收场:图书馆的人面狮身像才不会乖乖站在那里让你对它上下其手、寻找隐藏的开关。它会因为你的轻狂之举,直接用爪子将你毙命。
——更不用说这地方还有这么多种电动机械:人面狮身像、狮子、庭院中恶形恶状瞪着杰斯的斯巴达战士。不同机型,指令复写机关当然会位在不同位置。摩根可能帮得上忙,他心想,但是只能等下次她联系他的时候再说了。他没有办法直接写讯息给她。这实在太令人灰心了。
要是换成汤玛士会怎么做?杰斯闭上双眼,想象亚历山大最常见的电动机械:人面狮身像。从法老王的头,到狮子的尾巴,这骇人生物的大小跟真正的狮子一样,利爪也十分有力。他从没见过张开嘴的人面狮身,它们有没有跟狮子一样的尖牙?还是说装的是人类的牙齿?不知怎么,想象它们张嘴用人类牙齿咬东西的模样竟然更添恐怖。汤玛士会在哪里加装关机的开关?
汤玛士从没打造过图书馆这种版本的电动机械——他的作品多半是玩具、娃娃、棋盘——但他曾说过的某件事现在看来异常重要。永远不要把开关放在上面,在做一匹迷你马的时候,汤玛士曾这样说,你明白吗?只要会意外按到的地方都是不好的设计,一定要放在下面。
下面。但有哪个脑袋正常的工程师会想滑到人面狮身像下方、把它关机?那一定会在一般身高的人可以伸手碰到的地方,杰斯想。人面狮身像在他的想象中是如此栩栩如生,他甚至能想象它空洞的双眼直盯自己的眼睛。法老僵硬的头饰、有着口鼻的人脸和下巴;颈部向下衔接到宽厚、充满肌肉的狮身上头。
那张嘴会打开吗?汤玛士会把开关装在里面吗?下巴若可能阖上,他就不会做这种冒险的安排,杰斯心想。重点是效率和安全。
他真的不知道。杰斯疲倦地打了个寒颤,想到安妮特的兄弟很可能也把这些事都想过了一遍,结果想错了。等到最后测试时便赔上了性命。难怪阿红.伊伯拉罕没有使用这份资讯,他已经为了这东西牺牲够多了。安妮特把东西交给我,让我去试,还拿到优渥的收益——聪明的女孩。不用冒自家人的险,如果杰斯成功破解了她兄弟没能完成的难题,她可能会回头来跟他购买这份资讯。
杰斯把书籍和翻译内容塞回走私背带,曲起身子,在美好、安静的夜晚睡去。不过他的梦就没那么美好了——梦里满是鲜血、火焰、死亡。当杰斯跑过无止境的隧道、朝汤玛士而去,他的尖叫声不断传来。而杰斯始终没有跑到目的地。
睡醒时,杰斯觉得舌尖尝到苦涩的灰烬滋味,发现时间离破晓还早。很好,他心想。他告诉了葛莲、沃夫和桑堤关于汤玛士的事,还有其他人也应该知道。
他需要那股让他采取行动的感觉,即便只是幻想中的进度也好。
他早餐吃的是一位睡眼惺忪的街头小贩端来的一大盘热杏仁酥饼。杰斯边吃边踏上亚历山大通往港口的缓坡街道。亚历山大是个美得会令人发出叹息的城市,不论他在这里住了多久,这地方总能吸引他的目光。今天早上,船只还漂浮在阴影中,赛拉潘神殿的金字塔顶端在日出光束里闪耀迷人姿态。今天一定是晴朗的好天气,海面看起来跟一杯牛奶一样平静。
一条笔直的长路直通法罗斯岛海湾,亚历山大的巨大灯塔就占了那岛上大部分空间;灯塔的形状像三堆多层方形建筑,互相交迭;上面三分之一段形成一座优雅的锥形建筑,顶端闪耀金色光芒;哈索尔①女神像朝着太阳高举双手,晨曦让整座灯塔散发出温和的橘色光芒,照向底部蓝蓝的暮色。即便时间这么早,广大开阔的庭院中已有人潮流动——可想而知,他们都是学者和随从,正在前往工作的路上。这里总共有四个出入口,分别落在四方体的四个面——大门是敞开的,由电动机械人面狮身像镇守。
其实杰斯觉得人面狮身像没理由发动攻击,但他也不想留下来访的痕迹,以免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护卫队员身分。他戴着职位手环,醒目地挂在一手手腕上,还有一身笔挺的官方制服。他不是真的要用偷溜的方式进去或是回避安检,他不过是想……融入周遭。
他只需要把五个酥饼的盒子迭起来,让高度能遮到脸,然后等着一群穿着护卫队制服的士兵抵达交接班即可。杰斯混进人群,努力让行走和姿态都呈现放松的模样。
人面狮身像转过头来追踪他,但他的脸深埋在盒子后头,它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去扫视剩下的一波学者、警卫和随从。电动机械受的训练让它们能侦测希腊火药和原版书的细致气味,但酥饼的味道足以盖过从走私背带中散出的一切。
而这气味闻起来香得让杰斯的肚子再次咕噜咕噜叫。
杰斯在庭院中停了一下,确认方向。抵御敌军和大海用的三十英尺高墙里仍笼罩夜色,不过有几个壁龛里头挂着点亮的灯。最外面这区安置了长长的大理石凳和专家照料的小型冥想花园,每座花园都有一尊与学术有点关系的神像看守。在远处转角,雅典娜肩上站着大家熟知的猫头鹰,手上高举长矛。萨拉斯瓦蒂②有自己的安静花园,她的雕像手上拿着一架鲁特琴,坐在一座小喷泉旁;巴比伦的纳布③和埃及的透特④看着属于自己的园子,祂们都是写作艺术的守护人。灯塔庭院有种极为古老的氛围,同时也非常热情洋溢、生气蓬勃,现代与古代兼具。
灯塔是往天堂堆迭的螺旋塔,远远看起来只是一栋很大的建筑,实际上则超乎想象的雄伟——跟杰斯在亚历山大见到的多数事物相比,它更有老旧的模样。那灯塔被如此多的双手和肩膀抚摸,导致基底转角处跟杰斯同高的位置几乎被磨圆了。通往内部的石阶中间处微微凹陷,那是——如果没有几百万,也有几十万——双脚踩过造成的。
杰斯踏上漫长而蜿蜒的阶梯。虽然中间有一架蒸气驱动的电梯装置,但看起来又慢又挤,而且他不太信任机械物品。等到杰斯抵达二十二楼,他只有呼吸稍微喘一点而已。护卫队的训练虽然残酷,但还是有用的。
杰斯一手维持盒子的平衡,轻拍紧闭的房门,然后听见一个不太清楚的声音叫他进去。他踏进屋内、关上房门,小心避开桌上四散的纸页,放下酥饼盒子。
然后杰斯抬头,望进学者卡莉拉.谢芙惊恐圆睁的双眼。
她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好像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只是一场梦:她漂亮又沉着;拖地的学者长袍底下低调地穿着一身宽松的印花洋装;淡粉色头巾整齐完美地环绕她的脸庞,凸显那双棕色的大眼睛。
在一段傻眼的瞪视后,卡莉拉发出一阵尖叫,绕过桌边冲向他的怀抱。那拥抱的力道之大,就她的身材来看实在出人意料。「杰斯!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怎么跑来了?」
「带早餐来啊,」他说道,伸手比了比堆成塔的酥饼。「我想妳应该饿了。」
「你觉得他们会让我饿肚子吗?还是你觉得要有饥荒了?」她伸出优雅的小手拍了杰斯一下,然后把他推到窗边两张椅子旁。这就是她所见的亚历山大城市景观:美不胜收。海鸟在眼前飞翔,街道和建筑沿港边的山丘向上爬。亚历山大巨大的赛拉潘神殿占据天际,一旁是漆黑、阴暗、浑圆的铁之塔。她不顾眼前景色,脸上微笑充满愉悦心情,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倾身靠向杰斯。「你都做什么去了?说实话?」
「只是想见妳。」他说。这话既真实又虚假。卡莉拉是他的朋友,脑子极为聪颖,是图书馆的明日之星。他们都还在沃夫课堂上的时候,她比谁都投入,但现在……她正快速往学术界最高成就前进。总有一天,她会走向崇高的地位、握有权力,也许甚至会接下档案长的位置——
——如果他没害她被杀……我不该这么做的,他心想,我会毁了她的一切。所有一切。
但杰斯太清楚卡莉拉,他知道她早晚会发现。到时候她对于他的保护之心绝不会有一丝感激。
杰斯缓缓伸手,牵起她的一手,音量很小地说:「在这里说话安全吗?」
「安全。」她用一样的音量回答。「他们不会监控我的对话内容,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而且虽然我很高兴见到你,你也不该在这里待太久。」
「我知道,」杰斯说:「我长话短说。」他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比较容易的方法能转达。知情之后受到的震惊没有手下留情的可能,因此最好一次说完。「我有证据证明汤玛士没有像档案长跟我们说的那样被处决;我们有理由相信汤玛士还活着,被监禁在监狱里。」
卡莉拉的微笑迟疑了一下,然后消失;她的一双深色眼睛凝视着他好久,而且好沉默,久到他开始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然后卡莉拉站起身,快步且坚定地走到门边,把门锁上。「这个举动表示我在做私事;我的助理随时会来,」她告诉他。「我不希望她听到这件事。」她的声调听起来完全正常,好像他刚告诉她的消息是下午可能会下雨,或市场上番红花的价格可能要上涨。「我应该要问你有什么看法,但我可以猜到。」
「妳看起来很冷静。」杰斯说。
卡莉拉转身面对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随时要掉下来。「是吗?谁跟你说他可能还活着的?」
「没有人。」杰斯说,然后长话短说的讲完那本违法的书籍和他对沃夫、桑堤和葛莲摊牌的故事。「桑堤担心我们现在这举动是在犯傻。说老实话,他可能没错。」
她走回椅子边坐下,然后心不在焉地用长袍袖口压压眼角。眨了几下后,泪水就消失了,只留下闪烁的光芒。「你相信这件事吗?你确定?」
她在要求他用逻辑思考,不要感情用事。杰斯花了点时间整顿思绪。「妳说故意唱反调吗?这种事档案长一定很乐意去做。」他承认道:「也许他真那么面面俱到,让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去追查这条资讯,所以我也还没办法完全肯定——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肯定。也许只能放手一搏。」
「你一定要确定才行,」她告诉他。「如果这是陷阱……」
她没说出自己会失去多少,但杰斯很清楚地意识到了。「我们得查出图书馆把最危险的犯人关在哪里。」他说:「我只是不确定要怎么接近他们——这就是妳能派上用场的地方——我猜啦。我认识的人中最强的研究员就是妳了,卡莉拉。」
「这还用说。」卡莉拉露出全世界最甜美的微笑,那微微的酒窝让他知道她正在无声地取笑着他。「你要我开始进行了吗?」
「要小心,卡莉拉——我说真的:小心。」
「当然。我知道这风险多大。」他停了一下,然后再次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交迭、放在大腿上。「杰斯——我在灯塔待的这几个月,听说了一些……关于沃夫的流言。流言说他可能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又或者——」
「就像缺了几本书的图书馆?」杰斯把话接完,换来她一个点头。「没有错。我们认识他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些可怕的事,那些事也给他留下了伤疤。但我不认为他崩坏到不可修复的境界,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依赖他。这些猜测都很合理。汤玛士曾经——也一直——太聪明,图书馆不会舍得浪费。他们会想要利用他,这难道不合逻辑吗?」
「也许吧。」她说:「又或者我们只是不肯相信,因为自大傲慢而摧毁这样一个美好的心智,摧毁像汤玛士这么……这么……这么美好的人。」这个念头又消去她露出的另一个可爱微笑,杰斯看着只觉心痛。
「我们有两个选择,」他说:「我们可以选择相信他死了,或选择相信他还活着。相信他死了比较安全,可是——」
「——可是太残忍,」她悄声说道:「如果他还活着——而且正在受苦——以为我们会去救他——结果我们都没去?」
杰斯点点头。这念头从没真的离开过他的脑海:汤玛士.史莱伯在某处等着他去援救。「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办法放手,卡莉拉,不论是不是陷阱都一样,我就是没办法。除了做一点点调查,我不会要求妳做其他事——」
「别说傻话,」她打断他,笑容又回到脸上,这次更坚定——也多了点邪恶。「我当然会尽一切力量,这是应该的——但可能要花点时间。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怕会危害到自己,而是因为只要一个错误,就会让我被挡在关键资讯之外。这件事只能慢慢进行,这是为了所有人好。但等到救他出来的时机一到,杰斯,我一定会跟你去。这件事你连问都不需要问了。」
杰斯觉得,原先在自己胸口的纠结突然都被解脱的情绪松绑。然而,新一波紧绷感马上浮现:担忧。「我说真的——要小心。汤玛士他……我不想对妳解释他们为什么把他抓走,这只会让妳冒更多险。但总之他们会不计代价,避免他发现的东西传出去。我不希望妳也进了某座阴暗的牢房,变成他的同伴,被——」
「被劝服?」卡莉拉替他把话说完,眉毛高高挑起。「对,我也会尽量避免那种事发生;我不觉得我能勇敢面对。」
杰斯深感怀疑。卡莉拉有着跟钻石一样的灵魂:充满激情、灿烂耀眼——难以留下刮痕。不过即便是钻石也会被击碎,他不想变成这种恐怖事件的始作俑者。「我认真的,」杰斯说:「不要相信任何人。昨天有人企图杀掉沃夫,他们根本不在乎多少人跟着陪葬。情况就跟我们还是请愿者的时候一样。」
「有人?」她问道,微微对他歪头。「杰斯,不要把我当笨蛋;我们都知道这种事的背后主使者是谁。」
「档案长,」杰斯说:「但我们从没办法证实。一定会有一大串随时可以丢出来的免洗挡箭牌,而且他绝对早把所有能回溯到他身上的线索都斩断了。」
卡莉拉沉默了一会儿,盯着窗外的景色。杰斯发现,她是在看着赛拉潘神殿屹立的金字塔。金色尖顶反射着晨曦光芒,彷佛成了第二颗太阳。「真是悲剧。图书馆本来应该是对抗黑暗的光明,」她说:「但我们迷失了,现在只能在阴影中打转——一定要有所改变。」
一定要有所改变。摩根曾经不只一次这么说。杰斯在卡莉拉的话声中听见了摩根的挫败。「嗯,如果要改变这一切,」他说:「我们就得担任监督完工的人。」
「因为革命大多不是那些掌权者发起的,」她转回来面对他,那个笑容稳稳回到原位。「没错,我也是会读历史书籍的。但我们不该用这么空洞、这么理想的方式讨论,杰斯,你最近如何?这不公平啊,你在护卫队是浪费了才能,你应该有更好的待遇!」
杰斯咧嘴一笑。「我过得还好,」他说:「妳也知道,我会撑过去的。」
「你不该只过着勉强撑过去的日子啊!」
「他们说吃苦能磨练一个人,」他说:「对了,结果葛莲倒是成了很好的领导者,她一定很快就能升官;这我一点都不怀疑。」
「那你呢?」
杰斯直接笑出声。「我就不了,谢谢啊。」
「真希望我有办法把你弄回这里;我认为你一定很怀念这一切。」她比了比办公室。就是这么简单:有张书桌、几座书架,还有空白书页;几本珍贵的原版书细心放在装上玻璃的书柜。杰斯凝视那些书籍,立刻体会到那股感受:渴望。他想把书拿在手里,感受书封的质地、书页的气味。书本能跨越时间的洪流和遥远的距离,让思绪与思绪、灵魂与灵魂对话。
他的确很怀念这一切——迫切的想念。「我很好,我都跟妳说过了。达利欧怎么样?你们还是……好朋友吗?」
她耸耸肩。「达利欧就是个自大的浑帐。」
「看来妳还在跟他交往啰。」
这话让她直接笑了出来。杰斯喜欢看她脸上漾出的愉悦。「我们很懂彼此。」她眨眨眼,但愉快的神情稍纵即逝。「说到这个……你有摩根的消息吗?」
杰斯不想再对她说谎,但还是这么做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若一定要说出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保护摩根。「摩根可能永远不会离开铁之塔了,这妳知道的。」而且是我造成的,她本来可以逃走,也许还能逃成功。
「抱歉,我知道——」她似乎是在思索该怎么说。「我知道她对你多重要,虽然你总是企图隐藏这件事。」
杰斯什么都没回。她语气里的同情让原先半真半假的事变得跟真的一样伤人。而且,不管他希望怎么想,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的。摩根对他来说可能永远都只会是纸页上的那几个字,就像那些放在玻璃柜里、他碰触不到的原版书一样。
「杰斯,」卡莉拉把他的视线拉回自己身上。「学者沃夫以前不是常常跟我们说吗?『万事皆有可能』。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很可能只是会花比较久的时间。」
「这种话很蠢。」
「可是有时真实得令人吃惊。总之——我该怎么联系你?我想应该不是用法典吧?」
「纸张讯息,」他说:「不想让档案长看到的东西就不要写,纸条只能给妳可以真心信赖的人,不要交给别人。」
「我很想你,我们终于能继续当朋友了。我真的好想你,杰斯。」她又抱了他一次,他也回抱她。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与她、达利欧、葛莲、摩根、汤玛士……这些人之间的联系,比他与自己的双胞胎弟弟还重要。我让摩根失望了,杰斯心想,但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次不行。「你希望我跟达利欧说汤玛士的事吗?」
「不,让我来吧。他在这儿吗?在灯塔里?」
「他在。往下三楼,学者普凯莎的办公室,他是她的助理。你要去见他吗?」
「妳很惊讶吗?」
「我承认是有一点。我从没想过你们能像讲道理的大人一样面对面。告诉他吧,他一定会跟我一样想要出一分力。」她轻拍他的脸颊,几乎像妈妈一样。「你们两人其实很像。」
「噢,所以我现在也成了自大的混账?」
「当然啊,」她的微笑更深,再次露出那个酒窝。「超聪明又勇敢到很扯的自大混账——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好了,带几个酥饼走吧,省得我全部吃完搞得自己想吐!」
杰斯带走了大多数的盒子,往下走了三层。他从没听过刚那个名字,但学者普凯莎的办公室占了极大空间。当他按下门边的门铃,开门的不是达利欧,而是在黑色学者长袍底下穿了一身滚金边的抢眼粉红色纱丽的老妇,让杰斯吓了一跳。「学者普凯莎吗?」他问道,并朝她鞠躬行礼。她露出微笑,轻轻对他点点头。「突然打扰,请您原谅。请问您喜欢杏仁酥饼吗?」
他说话的时候,她只是非常专心地看着他。而令杰斯惊讶的是,她突然开始流畅而快速地舞动双手。虽然杰斯不会比,但他认得出来:是手语。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蠢,同时表现出不理解的神情,不过八成是失败了。因为她叹了口气,然后拍了下手。
某人彷佛凭空被召唤出来,达利欧.圣提亚哥从侧室中现身。他看见杰斯和他手中的酥饼盒时挑起了眉毛。学者普凯莎重复了一遍手势,达利欧看着她的手说:「学者普凯莎说,『年轻人,你的魅力用在我身上就浪费了,但是酥饼不会浪费。你是……?』」
至少杰斯还知道要对着学者说话,不是对着译者。他鞠躬道:「我是杰斯.布莱威尔,学者。我是护卫队的士兵,很荣幸见到您。」
达利欧看着两人互动,并再次替她开口。「『我想这当然是因为你还不认识我。请进吧,你大概是来找我那恼人的助理的。』」达利欧笑了出来。「她指的是我。」
「我的确是为他而来,学者,谢谢您。」
普凯莎再次比起手语。「你可能得把他从我今早派的工作堆里挖出来了。尽量别听他抱怨就是。」然后她伸手接过酥饼盒,两人间的对话显然就到此结束。她以不耐烦的速度走回书桌前,把杰斯和达利欧留在原地。杰斯因此有机会能一窥学者普凯莎的办公室。如果卡莉拉的办公室可用「堆满纸张和书籍」来形容,那么这里则散发整齐的秩序感,充满古老氛围,书籍层层堆迭。整个屋内排满黑板,上头龙飞凤舞地布满清晰又细小的手写字体。其中有些是以圆弧状的美丽文字写成,杰斯不认得。这地方令人感到异常平静,最棒是,还充满一种清爽、秋天般的书香。我好想把这地方看个仔细,杰斯心想,这里好像……家。
达利欧不耐地挥手要杰斯跟上,他只好把家的感觉留在身后。杰斯跟着达利欧走向左手边的办公室门。达利欧坐在一张书桌后头,身子后仰,双臂交叉在胸前。「你来这里干么?布莱威尔?」他跟卡莉拉不一样,达利欧看起来变了不少。他多了一点肌肉,仔细修剪过的西班牙风胡碴让他显得比较成熟——甚至还变得比较有智慧。他的头发也长了。
不过态度仍然一点也没变。
「看来你很想念我。」
达利欧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所以我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吗?天啊,没你的时候时间一定是过太快了。」
杰斯在书桌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还是这么魅力十足啊,」他说:「既然这样,你没酥饼吃了。」要从这自在舒服的戏谑斗嘴模式切换到汤玛士的消息,感觉很怪,所以他说:「我不知道你会手语。」
「我妹妹出生时就聋了。」达利欧说,这话让杰斯惊讶到了极点——首先,达利欧居然有妹妹?其次,他竟然这么在乎她,特地去学了跟她沟通的方法。「这也是我被派任给学者普凯莎的原因之一——除了我又帅又有魅力以外。」
「所以一切都很顺遂吗?」
「简直像美梦成真。学者真的太厉害了,我每天都学到很多。」达利欧的神情变得严肃。他倾身向前,凝视着杰斯。「为什么我有种预感你是来毁掉这一切的?」
杰斯算是避重就轻、长话短说。在他说话的过程中,达利欧都是一张扑克脸。然后他瞇起双眼,神色变得阴沉。没有微笑,不带讽刺。
「所以,」等杰斯把他所知的一切告诉达利欧,他说:「我们要去救汤玛士。哪时?」
那瞬间,杰斯突然非常喜欢这个人。
「还不知道。先跟卡莉拉保持联系——我会透过她传递消息,帮她搜寻资讯。」
「如果你需要讯问任何人,告诉我,我陪你去。」
「你是说,你会在我揍人的时候帮我抓住他们吗?」
「不是,」达利欧说:「你抓住他们,我来把真相从他们身上挖出来。这是为了汤玛士。」
「我不知道你——」
「——这么喜欢他?」达利欧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是我们的一分子。」
简单一句话,直达心里。杰斯点点头。「达利欧,小心点,罩子要放亮。」
「然后刀子要磨更亮?知道了小子,我也有大脑的,我知道现在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势。」达利欧拿起一张纸和一枝笔,但手指在发抖。达利欧放下笔杆,伸展了一下手指,彷佛那几根手指给他带来了困扰。「还有其他事吗?」
「希望你喜欢酥饼。」
杰斯正要开门离去,达利欧突然低声开口。「杰斯——」达利欧竟然叫他的名字,这很罕见。「你觉得他们有伤害他吗?」
「我觉得有。」杰斯说:「我觉得他们会一直伤害他,直到我们把他救出来为止。所以——让我们去把他救出来吧。」
他关上门,礼貌地向学者普凯莎道别——至少他还知道这个手语怎么比——然后便往下楼的阶梯走去。走到一半,法典「叮」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杰斯停在阶梯上,打开法典检查,其他人则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绕过他继续前进。
是葛莲传来的讯息。她以锐利、不耐的字体写道,给我在被人发现之前滚回兵营——现在就回来。最后一句话还狠狠画了黑线。杰斯几乎可以感觉到愤怒和忧虑像烟雾般从书页上冒出来。
他拿出铁笔写下回复,在路上了。
注释
①Hathor。古埃及女神,掌管爱、美、富裕、舞蹈与音乐。
②Saraswati。印度教女神。又称辩才天。
③Nabu of Babylon。亚述与巴比伦的智慧与写作之神。
④Thoth of Egypt。古埃及的智慧之神,据传是古埃及文字的发明者。
即时内容亚历山大的海伦之论文内容;于图书馆第二世纪针对馆内职务使用电动机械的讨论,回应破坏公物者藉其对亚历山大赛拉潘神殿造成的微小破坏一事——
……在机械哨兵带来的忧虑这方面,我认为没有理由不利用这种装置吓跑那些在图书馆辖区引起灾祸的恶徒,还有在博物馆、大学和动物园中作恶之人,他们也要包含在内。要是把这些电动机械的外貌打造成我们熟悉的美好生物……这想法是很异想天开没错。可是狮子一直以来都是高贵的野兽,具有强大的力量,而且十分残酷。我完全可以想象那画面:机械狮子吓退那些恶徒——他们总随机搜寻好下手的目标。同时,这样的设计也能完美对应图书馆的理念。
我们也可以好好利用人面狮身。这种高智慧的传奇生物一直是皇室力量和权力的象征,无所不在。若要更华丽点,还能用大蛇外型的电动机械,爬绕在柱上——也许还能设计马型的电动机械,运载我们的士兵上战场。好好想一下这无限的可能性!
我随信附上针对此事进一步的研究,好为图书馆、以及明白并支持我们崇高目的之人阐述这种用以自我防卫的手法。当然,这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如果大家都明白此设计内部如何运作,就不会有用了。
愿神保佑我们度过难关,希望光明永远能战胜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