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6日 上
凌晨三点,霍莉就起床了。她收拾好行李,打印了德尔塔航空的机票,她只需要七点到机场就行,开车过去并没有多远,但她已经睡不着了。她觉得昨晚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虽然Fitbit手环说她睡了两个半小时。浅睡眠,而且短得可怜,但她有过睡得更少的时候。
她喝了咖啡,又喝了一盒酸奶。她的行李(当然是能塞进行李架的尺寸)在门口等着她。她打电话到侦探社,给佩特留言,说她今天不去侦探社了,也许本周都不在,有点私事需要处理。正要挂断电话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请让杰罗姆转告芭芭拉,要是她想写好私家侦探小论文的‘虚构’部分,就应该看一下《马耳他之鹰》《夜长梦多》和《地狱先锋》,我的影碟收藏里就有。杰罗姆知道我公寓的备用钥匙藏在哪儿。”
打完这个电话,她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应用,继续录制给拉尔夫·安德森的案情报告。看来她还是要把报告发给拉尔夫了。
2艾丽·温特斯是霍莉平时去看的心理医生,她已经持续去了好几年,但从俄克拉何马州和得克萨斯州的阴森冒险中归来后,她调查了一番,最终找到了卡尔·莫顿。莫顿医生写过两本以他的病例为切入点的书,有点像奥利弗·萨克斯的作品,但学术性太强,因此不可能畅销。不过,霍莉依然觉得他正是她需要的人,而且他的位置也相对较近,于是她就去向他求助了。
她和莫顿做过两次五十分钟的治疗,足以让她按原样叙述她和局外人打交道的经过。她不在乎莫顿医生是全部相信、部分相信还是完全不相信她的故事。霍莉认为,最重要的是她藉此说出了内心的秘密,没有让它长成一个恶性肿瘤。她没有去找艾丽,因为那样会毁掉两人为了解决霍莉的其他心理问题而付出的努力,而那是霍莉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去找卡尔·莫顿这么一位能够保守秘密的人坦白心事,还有另一个原因。局外人曾经问她:你曾经在别处见过我的同类吗?霍莉没见过,拉尔夫也没见过,但关于这种怪物的传说已经流传了许多个世纪,大西洋两岸的拉丁裔人羣称其为El Cuco。因此……也许还存在其他的局外人。
也许真的存在。
3他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理治疗快结束的时候,霍莉说:“我能说一下我认为你在想什么吗?我知道这么做很失礼,但可以吗?”
莫顿对她露出的笑容也许意味着鼓励,但霍莉感觉到的是纵容——他没有他认为的那样不动声色。“直接说吧,霍莉。这是你的时间。”
“谢谢,”她抱起双臂,“你肯定知道,我的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因为案情受到了广泛的报道,无论是俄克拉何马州被奸杀的少年彼得森,还是在得克萨斯州马里斯维尔洞里发生的事情——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事情被报道了,比方说俄克拉何马州弗林特市的杰克·霍斯金斯警探的身亡。我没说错吧?”
莫顿点点头。
“而故事里其他的部分,包括会变形的局外人,还有在岩洞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你认为仅仅是压力导致的妄想。我说得对吗?”
“霍莉,我不会归类为——”
唉,别给我玩弄术语了,霍莉心想。随后她打断了他的话头,没多久以前,她还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你怎么归类都无所谓,你愿意相信什么是你的事。但是,莫顿医生,我想求你一件事。我知道你参加过许多研讨会和座谈会,因为我在网上调查过你。”
“霍莉,咱们好像偏离了你的叙述主题吧?似乎也偏离了你对那个故事的理解?”
没有,她心想,因为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请求。我希望得不到任何回音,多半也不会得到,但有了确定的答案才会让我安心,让我一个人在夜里睡得更踏实。
“你去参加那些研讨会和座谈会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谈一谈我的病例。我希望你能仔细描述我的想法,要是你愿意,写出来也行,我不会介意。我希望你能说清楚我相信什么,尽管把我的信念归类为妄想好了,说我遇到了一个怪物,它靠吞吃垂死者的痛苦来完成新陈代谢。你能这么做吗?要是你碰到其他心理医生,或者收到他的邮件,声称他有或有过患者出现了完全相同的妄想,你就把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给他,可以吗?”为了保证性别中立(她一向尽量做到这一点),她又补充道:“或者她。”
莫顿皱着眉头。“这似乎不符合医学伦理。”
“你错了,”霍莉说,“我查过法条。与其他心理医生的患者交谈是不符合医学伦理的,但只要我允许,你就可以把我的名字和号码给那位心理医生。我允许你这么做。”
霍莉一直在等待他的回音。
4她暂停录音,看了看时间,又倒了一杯咖啡。咖啡喝多了会让她神经过敏,还会让她反酸,但她需要咖啡因。
“我看着他思前想后,”霍莉对着手机说,“最终是什么打破了平衡呢?我认为是他觉得我的病例能成为他下一本书、论文或讲座里的绝妙题材,结果确实如此。我读过其中一篇论文,看过一次研讨会的录像,他改变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还称我为卡罗琳·H.,除此之外完全相同。讲到我用自制警棍痛打我们那位嫌犯的时候,他尤其眉飞色舞,录像里的观众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另外我必须夸奖他一句,因为他在讲座中说完我的病例后,总是会说假如其他医生有患者出现了类似的妄想,请务必联系他。”
她暂停了一会儿,思考片刻,继续录音。
昨天晚上,莫顿医生打电话给我。尽管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还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这些线索会引向昂多夫斯基。拉尔夫,我记得你说过的另一句话:世界上有恶,但也有善的力量。你当时在说你发现的菜单碎片,它来自代顿市的一家餐馆。那块碎片把弗林特市的凶案和俄亥俄州两起类似的案件联系在了一起,因此这些事情才会把我卷进来,仅仅是因为很容易被风吹走的一小块碎纸。也许有某种力量希望这块碎纸被发现,反正我愿意这么相信。同一种力量也许又在召唤我了,因为我能够相信别人无法相信的东西。我也不想相信,但我有这个能力。
她按了结束键,把手机放进包里。现在去机场还是太早了,但她打算现在就出发,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连去我的葬礼都会早到,她心想。她打开iPad,寻找离她最近的网约车。
5清晨五点,巨大的航站楼几乎空无一人。遍地乘客的时候(有时候他们叽叽喳喳的闹腾劲真的能挤爆建筑物),你几乎听不见从天花板扬声器里飘出来的音乐,但在这个时间,只有清洁工驾驶地面清洁车来去的嗡嗡声响和你做伴。“弗利特伍德·麦克”乐队的《锁链》听起来十分怪诞,甚至像是厄运的先兆。
除了Au Bon Pain面包房,候机大厅的店铺都还没开门,但对霍莉来说无所谓。她抵挡住了诱惑,没在托盘上再放一杯咖啡,只拿了一塑料杯的橙汁和一个百吉圈。她端着托盘走向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人(事实上,她是目前唯一的顾客),这才取出手机,继续录音。她压低声音说话,时而暂停一阵整理思绪。她依然希望拉尔夫永远不会听到这份案情报告,依然希望她认为是怪物的东西到头来只是她在捕风捉影。但万一拉尔夫真的收到了这份报告,那么她希望他能听到完整的经过。
尤其是她很可能会丧生。
6摘自霍莉·吉布尼给拉尔夫·安德森警探的案情报告:
还是12月16日。我在机场,起得很早,所以我有点时间。好吧,很多时间。
(停顿)
上次好像说到我立刻就听出了莫顿医生的声音。按照老话的说法,他的“你好”还没说完,我就听出来了。他说上次我们的治疗结束后,他去咨询了律师,他声称是出于好奇。总而言之,他发现我说得对,让我和另一名患者的心理医生取得联系不违反医学伦理。
“但这是一块灰色区域,”他说,“所以我没有这么做,特别是因为你选择了结束治疗,至少你没再来找我。可是昨天我接到了波士顿一名心理学家的电话,因此不得不重新考虑了一下。这个心理学家叫乔尔·利伯曼。”
拉尔夫,早在一年多以前,卡尔·莫顿就得到了另一名疑似局外人的消息,但他没有打电话告诉我。他退缩了。我也是个容易退缩的人,因此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很生气。也许我不该生气的,因为贝尔先生当时还不知道昂多夫斯基的事情,但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停顿)
我直接跳到后面去了,不好意思。我来看看能不能按时间顺序说清楚。
2018年到2019年,乔尔·利伯曼医生在治疗一名家住缅因州波特兰市的患者。这位患者乘东部沿海地区号列车——我猜这是一条火车线路——去波士顿,做他每月一次的心理治疗。后来我得知他叫丹·贝尔,是一位年长的绅士。利伯曼医生认为他神志健全,只有一点除外,他坚信自己发现了一个超自然生物的存在,他称之为“心灵吸血鬼”。贝尔先生认为这个怪物已经活了很久,至少六十年,有可能更久。
利伯曼参加了莫顿医生在波士顿的一次演讲会。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也就是2019年。莫顿医生在演讲中探讨了“卡罗琳·H.”的病例,也就是我的病例。按照我的嘱托,他说,假如与会者负责治疗的患者产生了类似的妄想,请务必联系他。于是利伯曼联系了他。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莫顿讲了我的病例,这是我的请求。他问其他医生或心理学家有没有患者也抱有类似的妄想,这也是我的请求。然而他拖了十六个月才让我和利伯曼联系,尽管我真的是苦苦哀求他这么做。他对医学伦理的顾虑让他有所保留,但还有其他原因,我后面会说到的。
昨天,利伯曼医生再次打电话给莫顿医生。他的波特兰病人在一段时间前停止了心理治疗,利伯曼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然而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过后的第二天,患者突然打电话给他,问能不能来做一次紧急治疗。他听上去极为苦恼,因此利伯曼为他腾出了时间。这位患者——我现在知道他叫丹·贝尔了——声称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是这个心灵吸血鬼的作为。他说得非常明白。利伯曼医生问他愿不愿意考虑药物干预甚至短期入院治疗,他气得火冒三丈。但他随后冷静下来,说他想和一个人谈谈他的想法,但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卡罗琳·H.。
让我看一下我的笔记。
(停顿)
好了,我找到了。在此我引用卡尔·莫顿的原话,这就是他不想打电话给我的另一个原因。
他说:“霍莉,阻止我的不仅仅是伦理方面的考虑。让拥有类似妄想的两个人聚在一起会造成巨大的危险,他们往往会加强彼此的信念,从而使得神经官能症恶化成严重的精神疾病。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那你为什么要联系我?”我问。
“因为你的叙述里有大量内容来自已知的事实,”他说,“因为你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我既定的信仰体系,也因为利伯曼的患者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不是通过他的心理医生,而是通过我在《精神病学季刊》上发表的一篇探讨你的病例的文章。他说卡罗琳·H.会理解他。”
拉尔夫,你明白我说有可能存在善的力量是什么意思了吧?丹·贝尔在寻找我,就像我在寻找他一样,而我甚至都不确定他真的存在。
“我会告诉你利伯曼医生的办公室号码和家里的号码,”莫顿医生说,“由他决定要不要让你和他的病人取得联系。”莫顿医生还问我,根据我们之前在治疗中的讨论,我现在是不是像贝尔先生一样,也在怀疑宾州的中学爆炸案。他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们根本没讨论过任何事情,我一个人叙述,莫顿只是听着而已。我感谢他肯联系我,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猜我还在生气,因为他过了那么久才打电话。
(一声明显的叹息。)
事实上,不需要说“我猜”这个词。我必须多下点功夫解决我的愤怒问题。
再过不久我就必须结束录音了,不过说清楚目前的情况用不了太长时间。我打给利伯曼的手机,因为当时是晚上。我说我就是卡罗琳·H.,然后跟他要那位患者的姓名和联络号码。他告诉了我,但是并不情愿。
他说:“贝尔先生迫不及待地想和你谈谈,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同意他的要求。他已经年纪很大了,可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愿望。另外,我不得不补充一句,除了对所谓心灵吸血鬼的固恋[1],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常见于老人的认知能力退化的迹象。”
拉尔夫,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亨利舅舅,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上周末我们不得不把他送进护理院。想到他,我感到非常难过。
利伯曼说贝尔先生已经九十一岁了,尽管有孙子搀扶,但最近一次的外出治疗对他来说依然很困难。他说贝尔先生患有多种疾病,其中最严重的是充血性心力衰竭。他说换了其他人,他也许会担心和我交谈将加重心理固恋的病情,影响本来可以过得更有意义也更有价值的余生,然而考虑到贝尔先生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他不认为这还有什么要紧。
拉尔夫,也许这仅仅是我的心理投射,但我认为利伯曼先生为人浮夸。不过,他在交谈快结束时说了一段话,这段话打动了我,让我一直忘不掉。他说:“这是一位活在恐惧中的老人,请尽量不要让他变得更加恐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拉尔夫,我自己也很害怕。
(停顿)
这地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该去登机口了,所以我就长话短说吧。我打电话给贝尔先生,说我就是卡罗琳·H.。他问我的真名是什么。拉尔夫,这是我的卢比孔河,而我渡过了它[2]。我说我叫霍莉·吉布尼,想问一下能不能去见他。他说:“假如事情和校园爆炸案有关,和一个自称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有关,那就以最快的速度来找我吧。”
7霍莉在波士顿转机,赶在中午前来到了波特兰机场。她住进大使套房酒店,拨通丹·贝尔的号码。铃声响了五六次,时间长得让霍莉担心老人别是深夜猝死了,留下查尔斯·“切特”·昂多夫斯基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假如这位老先生真的掌握了某些答案的话。
她正要挂断的时候,一个人接起了电话。不是丹·贝尔,而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哪位?”
“我是霍莉,”她说,“霍莉·吉布尼。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
“噢,吉布尼女士。现在就可以。爷爷今天状况很好。和你打完电话之后,他睡了一夜的好觉,我都不记得他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了。你知道我们的地址吗?”
“拉斐特街19号。”
“没错。我是布拉德·贝尔。你多快能到?”
“我叫个优步,马上就去。”顺便再吃个三明治,她心想,要是能吃个三明治就好了。
8她刚坐进优步的后座,手机就响了。是杰罗姆打来的,他问她在哪儿,在干什么,他能不能帮忙。霍莉说不好意思,但真的是私事。她说以后她会告诉他的——只要有机会。
“是因为亨利舅舅吗?”他问,“你在寻找什么可选择的疗法?”这肯定是佩特的想法。
“不,不是因为亨利舅舅。”而是因为另一个老人,她心想。一个要在她见过之后才能确定神志是否健全的老人。“杰罗姆,我真的没法告诉你。”
“好吧,只要你一切都好就行。”
他其实是想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她觉得杰罗姆确实有资格问她,因为他记得她不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挺好的,”为了证明她没有丧失理智,她又说,“别忘了叫芭芭拉去看那几部私家侦探的电影。”
“已经跟她说了。”他答道。
“告诉她,那篇论文未必用得上,但那几部电影能提供非常有价值的背景知识。”霍莉停下,微笑道,“另外,那些电影都挺好看的。”
“我会告诉她的。你确定你——”
“我一切都好。”她说。但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她和拉尔夫在岩洞里对抗的那个男人,不,怪物,她不禁颤抖。想到那个怪物,她几乎无法平静下来,假如真的还存在第二个怪物,她怎么能够独自面对呢?
9霍莉当然不可能和丹·贝尔一起面对怪物,他的体重顶多只剩下八十磅了。贝尔坐在轮椅上,轮椅侧面固定着氧气瓶。他像个幽灵,头发几乎掉光了,有两个深紫色的眼袋,双眼明亮,但非常疲惫。他和孙子住在一座优雅而古老的褐砂石小楼里,屋里塞满了旧家具。客厅通风很好,窗帘全都拉开,让12月的冷风和阳光流入室内。尽管放了香氛(要是她没弄错,应该是佳丽的新洗被单香氛),但房间里还是有一股盖不住的气味,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了飘进起伏羣山长者照护中心大堂的那些气味,它们异常持久,难以忽视:雪花膏、奔肌止痛膏、滑石粉、尿和行将结束的生命。
贝尔的孙子领她去见贝尔,这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衣着和举止老派得出奇,说是典雅也不为过。走廊墙上挂着五六幅铅笔画,是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正面肖像,画得很出色,无疑出自同一人之手。霍莉觉得这些画像是在介绍这个家族,画像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讨人喜欢。客厅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大得多的画,壁炉里生着不太旺但很舒适的火。这是一幅油画,画里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有一双活泼的黑眼睛。
“是我妻子,”贝尔用沙哑的声音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非常想念她。吉布尼小姐,欢迎来我家做客。”
他摇动轮椅走向她,因为使劲而有点喘息,他的孙子上去帮忙,但贝尔挥手要他走开。他伸出一只手,关节炎把这只手弄得像是一件飘浮的木雕饰品,她小心翼翼地和他握手。
“吃过午饭了吗?”布拉德·贝尔问。
“吃过了。”霍莉说。从旅馆到这个优雅居住区的路程很短,她在路上飞快地吃了个鸡肉色拉三明治。
“您喝茶还是咖啡?对了,我们有“两只肥猫”家的点心,非常美味。”
“要是有茶就最好了,”霍莉说,“可以的话,我喝无咖啡因的。我非常乐意吃块点心。”
“我喝茶,再给我来个薄皮派,”老人说,“苹果或者蓝莓味的都行。我要真正的茶。”
“我去去就来。”布拉德走开了。
丹·贝尔立刻俯身凑近霍莉,盯着她的眼睛,用密谋般的低沉声音说:“告诉你吧,布拉德肯定是同性恋。”
“哦。”霍莉说。除了“我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这么说似乎很没礼貌。
“真的,肯定是同性恋,但他是个天才。他帮我做调查,我敢确定我的想法是对的——我一直很确定,但布拉德找到了证据。”他朝霍莉晃动着一根手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无可辩驳的证据!”
霍莉点点头,坐进一把靠背椅里,并拢双膝,把手提包放在大腿上。她忍不住觉得贝尔确实是妄想症的受害者,而她一头撞进了死胡衕。她并没有因此恼怒或生气,恰恰相反,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假如他是在胡思乱想,那么她多半也是。
“说说你的怪物吧,”丹继续凑近她,“莫顿医生在文章里说你管它叫局外人。”他明亮而疲惫的双眼依然盯着她,霍莉想到动画片里坐在树杈上的秃鹫。
以前的霍莉很难不去听从别人的请求,是的,几乎不可能,但此刻她摇了摇头。
丹靠回轮椅里,失望地说:“不行吗?”
“你看过莫顿医生发表在《精神病学季刊》上的文章,也许还看过网上的演讲视频,因此我的故事你基本上全知道了。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你说昂多夫斯基是怪物,是非人类的‘它’,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确定他是局外人。”
“局外人对他来说是个好称呼,非常好。”贝尔拉直他有些歪斜的输氧气管,“真的非常好。咱们去喝茶吃点心吧,你好好听我说。去楼上,布拉德的工作室,我从头到尾告诉你。你会相信的,对,你肯定会相信的。”
“布拉德——”
“布拉德什么都知道,”丹挥了挥他彷佛浮木的手,表示不用担心,“他是个好孩子,不管是不是同性恋。”霍莉不禁心想,等你到了九十几岁,比布拉德·贝尔大二十岁的人在你眼里也还是孩子。“而且他还很聪明。假如你不愿意,不必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但我很希望你能补充一下我非常好奇的某些细节。不过,在我说出我知道的情况之前,我不得不请你说明一下,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怀疑昂多夫斯基。”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请求,她说出了她的理由……尽管听上去是那么牵强。“主要是因为,他嘴角的那一小块毛发一直让我放心不下,”她最后说,“就好像他贴过假胡子,取下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没有撕干净。既然他能改变所有的体貌特征,又为什么要贴假胡子呢?”
贝尔不屑地挥挥手。“你那个局外人有面部毛发吗?”
霍莉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局外人冒充的第一个人(她所知道的第一个人)是勤杂工希思·奥尔梅斯,没有面部毛发。第二个人同样没有面部毛发。他想冒充的第三个人留着山羊胡,但霍莉和拉尔夫在得克萨斯州岩洞里堵住这个局外人的时候,他的变形还没有完成。
“好像没有,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认为他们无法长出面部毛发,”丹·贝尔说,“要我说,假如你见过你那位局外人的裸体——你应该没见过,对吧?”
“没有。”霍莉说。她实在忍不住,又补充道:“恶心。”
丹被逗笑了。“假如你见过,我猜你会发现他没有阴毛,也没有腋毛。”
“我们在山洞里遇到的那个怪物有头发。昂多夫斯基也有,乔治同样有。”
“乔治?”
“把炸弹包裹送到麦克雷迪中学的那个人,我给他起名叫乔治。”
“乔治。啊哈,我明白了。”丹似乎就此沉思了几秒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头发是不一样的,你说呢?儿童在青春期之前也有头发,有些孩子生下来就有胎发。”
霍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希望这一点确实很重要,而不仅仅是老人妄想症的又一个证据。
“那个炸弹客还有一些其他的特征,就按你的意思,叫他乔治好了。他无法像改变外貌那样改变这些特征,”丹说,“他必须穿假制服,戴假眼镜。他需要假卡车和假扫描设备,还需要一副假胡子。”
“昂多夫斯基也许还需要假眉毛,”布拉德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两杯茶和一堆薄皮派,“不过我不太确定。我研究他的各种照片,看得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认为他种过眉毛,否则他的眉头就只会有些绒毛,就像婴儿眉头上的绒毛一样。”他弯下腰,想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
“不,去你的工作室,”丹说,“该去唱咱们的大戏了。吉布尼小姐——霍莉,你能推我一下吗?我没什么力气了。”
“交给我吧。”
他们经过正式的餐厅和宽敞的厨房。走廊尽头是楼梯升降椅,不锈钢轨道连接着一楼和二楼。霍莉希望它比弗雷德里克大厦的电梯靠得住。
“我的腿不好用之后,布拉德装了这东西。”丹说。布拉德把托盘交给霍莉,扶着老人坐上升降椅,动作很轻松,一看就经过了长期练习。丹按下按钮,升降椅开始上升。布拉德把托盘从霍莉手上接过来,和霍莉一起陪着升降椅向上走,椅子走得很慢,但挺牢靠。
“你们住得非常好。”霍莉说。言下之意是这屋子肯定很贵。
丹显然听见了她的心声。“这是我祖父的功劳,他有一家纸浆和造纸厂。”
霍莉恍然大悟,先到先得侦探社的储藏室里堆着很多贝尔牌打印纸。丹看见她的表情,微笑道:“对,就是我们,贝尔纸制品公司,现在隶属于一家跨国企业,但保留了品牌名。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之前,我祖父名下的工厂遍及缅因州西部——刘易斯顿、里斯本福尔斯、杰伊、梅卡尼克福尔斯。现在这些工厂全都关闭了,有一些被改建为购物中心。我祖父在1929年股灾和大萧条时期失去了大部分财产,我就生于1929年。父亲和我没法坐享其成,必须为了吃穿而努力工作,但我们想办法保住了屋子。”
来到二楼,布拉德搀扶着丹坐进另一把轮椅,给他连上另一个氧气瓶。这层楼似乎只有一个巨大的房间,12月的阳光无法进入,遮光窗帘盖住了所有的窗户。两张工作台上摆着四台计算机、几台似乎是最新型号的游戏机、无数音响设备和一台超级大的平板电视。墙上固定着几个扬声器,电视两侧各有一个扬声器。
“布拉德,把托盘放下吧,免得弄洒了。”
丹用他患有关节炎的手指了指一张桌子,桌上放满了计算机杂志(还有几本《发烧音响》,霍莉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U盘、外接硬盘和连接线缆。霍莉忍不住开始整理桌子。
“哦,把那些破烂放在地上好了。”丹说。
她望向布拉德,布拉德抱歉地点点头。“我这人不太讲究。”他说。
托盘安全就位之后,布拉德把点心分进三个碟子。点心似乎很美味,但霍莉已经不知道自己还饿不饿了,她觉得自己像是闯进了疯帽匠茶会的艾丽斯。丹·贝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做个鬼脸,用一只手捂住衬衫左侧。布拉德立刻冲到他身旁。
“爷爷,你的药在身边吗?”
“在,当然在,”丹拍了拍轮椅侧面的口袋,“我没事,你别围着我转悠了。我只是很兴奋,因为家里来了客人,而且是个知道内情的人。这对我来说应该是好事。”
“爷爷,别这么肯定,”布拉德说,“也许还是吃粒药比较好。”
“我说过了,我没事。”
“贝尔先生——”霍莉开口道。
“叫我丹吧。”老人又摆了摆手。关节炎把手指扭曲得不成样子,但告诫的意思依然很明白。“我是丹,他是布拉德,你是霍莉,咱们在这儿都是好朋友。”他再次大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你悠着点,”布拉德说,“除非你又想去医院。”
“好的,母亲大人。”丹说。他用手捂住鹰钩鼻,深吸了几口氧气。“来,给我一个薄皮派。还有餐巾。”
但托盘里没有餐巾。“我去卫生间拿纸巾。”布拉德说着出去了。
丹转向霍莉。“健忘得可怕,真的可怕。我说到哪儿了?不过有所谓吗?”
这些话哪一句有所谓了?霍莉心想。
“哦,对了,我在说父亲和我必须努力工作讨生活。你看见楼下的那些画了吗?”
“看见了,”霍莉说,“是你画的,对吧?”
“对,全都是,”他举起变形的双手,“在得这个病之前。”
“画得非常好。”霍莉说。
“不算差,”他说,“但走廊里那些不是最好的。画那些肖像画只是出于工作需要,是布拉德把它们挂出来的,我拦不住他。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还为‘金牌’和‘君王’之类的出版社画了些平装本封面,那些封面要好看多了。我画的主要是犯罪小说封面,半裸娇娃,冒烟手枪,让我挣了些外快。想到我的全职工作,感觉还挺讽刺的。我是波特兰警局的人,六十八岁才退休,干了四十四年还有零头。”
不仅是画家,还是一名警察,霍莉心想。先是比尔,随后佩特,接下来拉尔夫,现在又是他。她再次感觉到了某种不可见但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非要把她拉进这件事里,还默默执着于相同的职业和前后的接续性。
“我祖父是拥有工厂的资本家,但他的后代全都穿制服。我老爸是警察,我追随他的脚步。我儿子追随我的脚步,也就是说,布拉德的父亲。他在追赶一名犯人时死于车祸,犯人多半喝醉了,开着一辆偷来的车。这名犯人倒是活下来了,据我所知,一直活到了现在。”
“非常抱歉。”霍莉说。
丹没有理会她的安慰。“就连布拉德的母亲也是这一行的。算是吧,她是法庭速记员。她去世后,我收留了布拉德。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同性恋,警察局也不在乎,不过布拉德不为他们全职工作。对他来说,在警局工作只是一个爱好,他的主业是……这个。”他朝计算机设备挥了挥变形的手。
“我为游戏设计音轨,”布拉德平静地说,“音乐、音效、混响这一类。”他拿着一卷厕纸回来了,霍莉撕了两条铺在大腿上。
丹继续说了下去,似乎迷失在了往事之中。“我没升到警探,也一直不想升,开无线电警车的日子结束后,我主要从事调度工作。有些警察不喜欢坐办公室,但我不介意,因为我还有另一份工作,到我退休后很久,我还在忙这份工作。你可以说这是硬币的一面,他们叫布拉德去做的那些事情是另一面。就我们两个人之间说说,霍莉,我们逮住了这个狗屎袋子,请原谅我的脏话。他被我们盯上已经好多年了。”
霍莉刚刚咬了一口薄皮派,听到这里不由得张开嘴,点心碎屑像瀑布似的落在盘子和纸巾上,有点令人难堪。“好多年?”
“是的,”丹说,“布拉德从二十几岁就知道了,他从2005年前后就和我一起查这件事。布拉德,我没记错吧?”
布拉德咽下一口嘴里的食物,然后说:“要稍微晚一点。”
丹耸耸肩,似乎有点伤心。“到了我这个年纪,所有记忆都开始糊成一团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霍莉,他浓密的眉毛(这可不是假的)拧成了一团。“但对自称是昂多夫斯基的这个人,我的记忆可一点也不含糊。从一开始……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我开始介入的时候,我就把他记得一清二楚。霍莉,我们为你准备了一场好戏。布拉德,第一段视频准备好了吗?”
“爷爷,全都准备好了。”布拉德拿起iPad,用遥控器打开大屏幕电视。屏幕上此刻只有一片蓝色和“就绪”二字。
霍莉希望她准备就绪了。
10“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三十一岁,”丹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仅仅一周前,我妻子和儿子刚为我小小地庆祝了一下生日——感觉像是很久以前了,又好像才刚刚发生。当时我还在开无线电警车,我和马塞尔·杜尚把车停在边缘路旁,躲在雪堤背后等超速的人。但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所以等到的可能性不大。我们边吃炸圈饼边喝咖啡,我记得马塞尔在取笑我画的一张平装本封面,问我老婆对我画内衣辣妹有什么想法。我说那张画的模特就是我老婆,这时一个男人跑到警车旁,敲敲驾驶座的车窗。”丹停下来,摇了摇头。“听到坏消息的那一刻,人的记忆总是特别清晰,对吧?”
霍莉想到她得知比尔·霍奇斯去世的那个日子。杰罗姆打电话给她,她很确定杰罗姆已经哭得哽咽了。
“马塞尔摇下车窗,问那家伙需不需要帮助,他说不需要。他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当初没有iPod和手机的时候,我们就是靠这个打发时间的。他问我们有没有听说纽约刚刚发生的事情。”
丹停下来,整理氧气管,调整了一下氧气流量。
“除了警用无线电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没听说,于是马塞尔关掉警用无线电,打开普通收音机。他找到了新闻。那位慢跑的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布拉德,请播放第一段视频。”
丹的孙子把平板计算机放在大腿上。他点击了几下,对霍莉说:“我投到大屏幕上看。稍等……好,有了。”
伴随着阴郁的音乐,旧式新闻片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空难。接下来的影片画面黑白分明,拍摄的街道像是被炸弹袭击过。
“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空难留下的可怕景象!”播音员庄重地说道,“一架喷气机的碎片散落在布鲁克林的这条街道上,它和另一架客机在纽约浑浊的天空中相撞。”霍莉在机尾(更确切地说,机尾的残骸)上看见了一个“联”字。“美联航的这架飞机掉进了一片褐砂石住宅区,除了机上的八十四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地面也有六人遇难。”
霍莉看见戴旧式头盔的消防员在废墟中跑来跑去。有些人抬着担架,上面固定着用毯子盖住的尸体。
“在正常情况下,”播音员继续道,“美联航的这架飞机和它撞上的环球航空飞机应该相距数英里,但环球航空的飞机完全偏离了航线,最终坠毁在斯塔滕岛上。环球航空的这架飞机为266航班,载有四十四名乘客和机组人员。”
更多盖住的尸体,更多的担架。巨大的飞机机轮,被炸成碎片之后还在冒烟的橡胶。镜头摇拍266航班的残骸,霍莉看见彩纸包裹的圣诞礼物撒得到处都是。镜头拉近一个盒子,蝴蝶结上扎着一个小小的圣诞老人像,烟尘熏黑了还在闷烧的圣诞老人。
“停一下。”丹说。布拉德按了一下平板计算机,大屏幕电视恢复蓝屏模式。
丹转向霍莉。
“共有一百三十四人遇难。事故发生在哪一天?1960年12月16日,六十年前的今天。”
仅仅是巧合而已,霍莉心想,但她依然不寒而栗。她再次想到世界上很可能存在一些神秘力量,按照自己的意志操纵人类,就好像他们(以及她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日期相同可能是个巧合,但她敢说带她走进缅因州波特兰市这座屋子的仅仅是巧合吗?不可能。其中存在一个链条,一环扣一环,最终追溯到另一个怪物身上:布拉迪·哈茨菲尔德。他是霍莉开始追踪这件事的理由。
“有一名幸存者。”丹·贝尔从白日梦中惊醒了她。
霍莉指着蓝屏,就像新闻片还在播放。“有人能从这样的事故中幸存下来?”
“只活了一天,”布拉德说,“报纸称他为‘从天而降的少年’。”
“但首先想出这句话的另有其人,”丹说,“当时在纽约都市区,除了大型电视台,还有三四家独立电视台。其中之一是WLPT。当然,它早就不存在了,但假如当时留下了影片或录像带,你能在网上找到它们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不少。女士,请做好准备。”他朝布拉德点点头,布拉德再次点击平板计算机。
母亲的打屁股(以及父亲的默许)让霍莉学会了一个道理:公开表露情绪很丢人、很可耻,还会惹人厌烦。即便接受了几年艾丽·温特斯的心理治疗,她依然习惯于把情绪封在瓶子里,而且还要拧紧瓶盖,连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例外。丹和布拉德算是陌生人,然而当接下来的视频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就是他!那是昂多夫斯基!”
“没错。”丹·贝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