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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轮转巫教

“所以说这就是那个触媒圣徒。”
“没错,亲爱的老弟,看起来还真不怎么样,是吧?不管怎样,自从我们小小的郊游之后,除了一些我一眼就看出来的秘密之外,他一定还藏着些什么。他是被派来这里找你的,乔朗。”
“被派来的?谁派他来的?”
“凡亚主教。”
“是喔,是触媒圣徒告诉你的,是吧,辛金?”
“当然,莫西亚,我已经赢得老兄他全然的信任了。他把我视作他从未有过的儿子,跟我说过很多次;并不是说我相信他,毕竟他是个触媒圣徒。但我从凡亚主教那边听到相同的事,就是跟乔朗有关的事,我可不是指他说我是他从未有过的儿子。”
“我猜想皇帝还托你问候我们……”
“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他可不会问候你们这些老百姓。尽管笑吧,我只要等待证明我无罪的那一天到来。这个沙里昂是来找你的,黑小子。”
“他的状况看起来糟透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以我的名誉发誓。难道说,莫西亚,这个世界之所以残酷邪恶都是我的错吗?我敢说只要一踏进这样的世界,我们的触媒圣徒很快就再也不敢独自流浪了。”

沙里昂打了个喷嚏之后醒来。
他的头塞满了东西,疼痛不已,同时受发炎刺痛的喉咙所影响而苦恼着、咳嗽着。他紧缩在长袍里,害怕到不敢睁开眼睛。他躺在一张床上,但是在哪里?在我自己的床上,在我圣山的房间里。他这么告诉自己。当我睁开眼睛,这将是我会看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场梦而已。
在接下来数分钟令人愉快的时光中,他躺着用毛毯包裹住自己,假装,甚至想象自己房间里所有老旧熟悉的东西、书本、从马理隆带来的一些彩带。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就跟以往一样。
他在一个小房间里,某个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过的房间。苍白的阳光透过破裂的窗户,照亮出一幅触媒圣徒假想出来,只存在于来世之境的景象。房间的墙壁并不是由岩石或是树木塑形而成,而是由完美形状的方块排列在彼此的上方:它有着极为不自然的外观。看着它,触媒圣徒战栗发抖。房间里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不自然。他将自己支撑起来四处张望,感觉到越来越害怕。房间中一张桌子并不是由一整块树木深情地塑形而成,而是将数块不同的木头粗鲁地强行拼凑在一起所制成;数张椅子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构成,看起来畸形恐怖。如果沙里昂看到一个身体由数具其他死去尸体所构成的人类在附近走动,他也不会感到更惊骇,他想象自己几乎能够听到树木痛苦的尖叫声。
但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沙里昂不确定地看着小房间里的黑影。
“有人吗?”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有反应。他困惑地再度躺回去,他发誓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者那只是梦而已?他最近真的做了好多梦,好多恐怖的梦,妖精、最漂亮的女人和一棵可怕的树——
又打了个喷嚏。他从床上坐起,暗中摸索寻找着什么东西来擦拭他流着鼻水的鼻子。
“我说,被碰伤砸烂的神父,这个可以吗?”
一条橘色的丝巾凭空出现,飘动飞落在沙里昂手边的毛毯上。触媒圣徒立刻将手抽开,仿佛那是一条蛇。
“是我。生龙活虎,你可以这么说。”
沙里昂望向身后,面对着声音的来源,看见辛金站在床头边,至少该说他猜想对方是那个将自己从化外之地“拯救”出来的年轻人;朴实棕色的森林巡逻员长袍不见了,妖精风格的树叶也不见了,一袭吓人的蓝色锦缎外套,加上更苍白的蓝色背心,掩盖住一件比浅淡太阳更耀眼的红色上衣,绿色的紧身马裤在膝盖处扣着许多红色的珠宝;他的双腿包裹着红色的丝质长筒袜,泡沫般的绿色蕾丝从手腕、颈部,还有背心窜出,他的棕色头发平滑闪亮,胡髭梳理得平顺无比。
“喜欢我这套衣服吗?”辛金问道,梳理着他的卷发。“我称之为死尸蓝。‘这个名字很恐怖,辛金。’督琵迩夫人这么说过。‘我知道。’我很有感触地回答她。‘但这是来到我思绪里的第一印象,而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进入到我的思绪中,所以我想我最好抓住它,可以这么说:让它感觉到宾至如归。’”
辛金一边说话,一边漫步至沙里昂旁边站着,优雅地从毛毯上拾起橘色丝巾。他挥舞着将其递给惊骇的触媒圣徒。“我知道,马裤,从没看过这一类的东西,是吧?这是社交圈里的最新流行,还真是风靡一时,我不得不说我还挺喜欢的,不过倒是磨破了我的腿……”
触媒圣徒打了个喷嚏,然后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辛金的动作,他正在把一张椅子移动到他旁边,坐在上面翘起双脚观赏自己的长筒袜。
“觉得有点烂掉了吗?你得了很严重的感冒,一定是当我们两个跌进河里面时得到的。”
“我在哪里?”沙里昂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你肯定就像青蛙一样。至于你在哪,当然就在你想要去的地方。毕竟我是你的向导。”辛金将声音放低。“你现在跟科学家们在一起,我把你带到他们的巫教里来了。”
“我怎么来到这里的?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河?”
“你不记得了吗?”辛金听起来好像受到了伤害。“我冒着生命危险变成一棵树,接着跳下悬崖,用我的树枝紧紧抓住你。呃,应该说是手臂,就跟妈咪抱着孩子一样温柔。”
“那是真的?”沙里昂泪眼汪汪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辛金。“不是……一场恶梦?”
“我可是痛彻入骨!”辛金抽抽鼻子,看起来备受伤害。“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居然全部都不记得了。唉,你对我来说就像是父亲一样……”
沙里昂颤抖着将毛毯拉到脖子边裹好,闭上眼睛。他遮蔽住一切:辛金的死尸蓝外套、糟糕透顶的房间、他在梦中所听到的声音,年轻人继续信口说着,但沙里昂对他恍若未闻;他非常不舒服,懒得再去费神关心。他几乎睡着,但一种恐怖的坠落感突然向他袭来。他吸了一口气,又再度清醒过来,接着察觉到远方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他恶梦中有节奏地敲击着的暗流。
“那是什么?”他咳嗽着问道。
“什么什么?”
“那个……噪音……那个敲击声……”
“那是钢铁熔炉……”
钢铁熔炉。沙里昂的灵魂在他身体里尖叫着?凡亚是对的,巫教的妖艺工匠们还真的重新习得了那古老、禁忌的工艺,那种几乎毁灭整个世界的黑暗工艺。这些将他们灵魂迷失在第九支派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一定是魔鬼、恶魔,而他现在正孤身处在他们之中,独自一个人,除了辛金之外。辛金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什么?如果那棵大树和妖精并不是梦境,那或许他所听到的对话也是真的,而这表示辛金已经背叛了他。他是被派来这里找你的,乔朗。说出这句话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矫饰。这个世界之所以残酷邪恶都是我的错吗?我敢说,只要一踏进这样的世界,我们的触媒圣徒很快就再也不敢独自流浪了。话语里面并没有蕾丝花边,没有橘色丝巾,没有花言巧语的明亮笑容,死尸蓝,如此地冷酷并难以忘记。
乔朗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沙里昂理解到这点,全身颤抖。他会杀了我。他之前杀过人,但或许他们不会让他这么做。毕竟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至少这是凡亚说的。但我怎么能帮助这些恶魔,这些邪恶的妖艺工匠?凡亚难道没有预见到这些吗?
沙里昂从床上坐起,挣扎着想呼吸,他的思绪由于冰冷的脑袋而变得迟钝。我绝对不会!他如此决定。等我一有机会和乔朗独处时,我会打开传送廊带他回去,虽然他是个活死人,但他和我一定拥有足够的生命之力可以使魔法生效;我会带他回去,然后摆脱他,让凡亚随意去摆布他。之后我会离开他们的圣山跟他们的奸细们、谎言和他们虚伪空虚的教义。或许我会回到我父亲的房子里,那里现在是空的,教会拥有它,我会把自己跟我的书封闭在一起……
沙里昂躺下来,发狂似的翻来覆去,他模糊地感觉到辛金离开了房间,就像是一只俗丽的热带鸟一样飞出去,但因为他不舒服和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所以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触媒圣徒陷入不安的梦境中,妖艺工匠在他面前出现,从钢铁熔炉中的火焰及烟雾中升起。一个脸孔因各种邪恶情欲扭曲的男人,眼睛因为日复一日盯着炉火而被灼烧成火红色;他的皮肤覆盖着因黑暗工艺所产生的邪恶煤灰,当沙里昂带着惊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时,妖艺工匠向他接近,在他的手里,抓着一条发光的铁棒……
“放轻松,神父。别紧张。”
沙里昂无意识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绝望地试着想将毛毯扔到一旁,然后从床上逃开。火焰明亮的强光让身在黑暗房间里的他失明,他看不见……他不想看见……
“神父!”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摇动着。“醒醒,神父,你因为发烧而作梦了。”
沙里昂颤抖着醒了过来。他再度恢复清醒,他又作梦了,这是梦吗?眨眨眼,他注视着火焰,说话的声音并不是辛金的,那是个苍老低沉的声音,是妖艺工匠……
当他的眼睛习惯光线之后,沙里昂看见原本发光的铁棒缩小变回一根燃烧的火炬。一位老人持着它,满是皱纹的脸正慈爱地注视着他。他肩膀上所感觉到的碰触是很温柔的。沙里昂颤抖着叹了口气,躺回枕头上去。他不是妖艺工匠,或许只不过是位仆人。他四处张望,发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迷迷糊糊地猜想,是夜晚的到来,还是这个邪恶所在的黑暗终于遮蔽住了所有的光线?
“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神父。小伙子说你没办法休息,躺下来放松一下,我的妻子正带治疗师过来——”
“治疗师?”沙里昂困惑地注视着老人。“你们有治疗师?”
“一位麦南尼诩支派的德鲁伊教徒,我恐怕也就只有这样了。她对药草学还挺有心得的,不过,更多的知识已经亡佚在外面的世界里了。德鲁伊们不再需要这种学问,我猜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触媒圣徒来协助他们工作。”
缓缓走到房间的另一端,老人用火炬在壁炉里生了火,接着将火炬泡在一桶水里浸熄。“或许你来了之后,我们将不再需要倚赖大自然的赠予了,神父。”老人接着说道,他拿起一条显然是木头的细小棒子插入火焰中点燃,一面将木棒带到桌边,一面继续谈论着治疗师和她的医疗技巧。
沙里昂躺回床上,带着诡异的兴奋感注视着老人在满室火光中的一举一动,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谈话,即使是看见老人用末端燃烧着的棒子,点燃了几根插在粗糙台座上又长又粗的棒子顶端时,也没打断。触媒圣徒心不在焉地放松自己,他很惊讶地注意到火焰并没有熄灭,或是立刻将棒子燃烧殆尽;一团小小的火焰稳定地在各个棒子上面燃烧着,房间里闪烁着柔和明亮的光线。
“这位麦南尼诩支派的德鲁伊是个好女人,她全心致力在自己的工作上,她的医疗技艺拯救过我们营地里几乎每一个人的性命。可是如果她的魔法力量得以加强,是不是能够救助更多的人呢?你绝对想不到。”老人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低头对沙里昂微笑。“我不知道向艾敏祈求了多久,祂才终于派遣了一位触媒圣徒过来。”
“向艾敏祈求?”沙里昂一时之间感到十分迷惘,但事实接着穿透过他迟钝的思绪。“啊,那当然了,你不是他们之一。”
“你是说谁呀,神父?”老人问道,他的笑容更深了一点。
“妖艺工匠们。”沙里昂咳嗽着向外指。“那些科学家们,你是不是奴隶?”
老人伸手探进他灰色长袍的衣领里面,拿出一条用精细金链绑住以便能挂在脖子上的奇怪项链。项链由木头制成,雕刻成由九根钉子连结而成的空心圆形状。
“神父。”老人简明地说道,满是皱纹的脸孔露出了骄傲的表情。“我叫安顿,是妖艺工匠的领袖。”

“稳住,神父。这样就对了,靠在我的手臂上,这是你第一天外出,我们可不希望太过火了。”
沙里昂在老人身旁缓慢地走着,手扶靠在老人的手臂上,在明亮的阳光下眨眼。他感激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空气中满是晚夏的气味。
“你一定经历了一场很恐怖的冒险。”安顿接着说道,他们缓慢地继续走出木屋的小院子,两人走进贯穿营地的泥沙道路。注意到村人的注视,老人点头向他们打招呼致意,然而,没有人上前和他们说话。虽然许多人用丝毫不害羞的好奇心注意着触媒圣徒,但他们对老人的尊重和尊敬非常明显,他们没有过来打搅。
所以这些人就是黑暗的妖艺工匠。沙里昂这样想着。扭曲着邪恶情欲的脸孔?年轻母亲哺育着宝宝的脸孔,火红、发光的眼睛?疲倦、劳累、因工作而疲乏的眼睛,为黑暗力量所做的吟诵声?孩子们的笑声,在街上玩耍着。他所看到的这些人们和瓦伦村的人,甚至和马理隆的人也只有一点不一样而已;这些人鲜少或是根本不使用魔法,因为他们没有触媒圣徒替他们补充力量;他们被迫保存节省生命之力。妖艺工匠们脚踏实地行走着,跋涉过泥泞且满是垃圾的街道,脚上穿着柔软的皮靴。
沙里昂的视线转到一群男人身上,他们正忙碌工作,塑造着一栋用来居住的建筑,但这却不同于波阿尔班支派法师优美地将石头从地面画出来,并巧妙地用他们的法术塑造石头。这些人用他们的双手,将不自然的方形石块一块叠在另一块的上面。即使是石块本身也是由人的手工做出来的,老人这么说过,是将黏土放进铸模里面,再放在烈日下曝晒。沙里昂停了下来,带着害怕又迷恋的心情看着人们将石块整齐有序地排列成一排,他们利用某种有黏性的物质涂在石块之间使之结合在一起。但是这并非科技的唯一用途,事实上,在每个他所看到的地方,他都面对着黑暗工艺。
没有其他东西比巫教本身的符号更明显清楚的了,老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一个轮子。小轮子让满载东西的手推车在地面上滚动着,一个大轮子在河畔偷取着生命之力。安顿这么说:利用它来让一间砖房里面的其他轮子滚动。这些轮子让大石头互相摩擦,将小麦研磨成面粉,妖艺工匠们的记号甚至还铭刻在地面上。
在河流的另一边,触媒圣徒可以看到人工挖掘而成的洞穴,正以黑暗的眼睛指责般地怒目注视他。安顿告诉他,很久以前,科学家们利用某种魔鬼般、能够将石块炸成碎块的物质来撕开这里的地面,采集内含铁矿的石头。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技术,安顿悲伤地说道,妖艺工匠们现在必须倚赖久远之前所遗留下来的铁矿原石。
而在所有的声音、谈话声、笑声、哭泣声之外,总是有一阵阵永无休止、从不停息的敲击声从熔炉传来,有如一座黑暗的巨钟在村中响着。
滥用生命之力。沙里昂身体里的触媒圣徒尖叫着。他们正在毁灭魔法!但是他身体里逻辑的部分却这么回答:生存。而或许这跟沙里昂所发现的,用来运用在这些工艺上的全新数学逻辑是相同的,他已经注意到他所居住的砖房,比起农奴法师们所居住的死去空心树干要来的更温暖舒适,或许有些事根本没办法去做……
震惊地发现自己正在思考着这种事,沙里昂逼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老人身上。
“没错,你的冒险一定非常恐怖,被巨人们俘虏、跟半人马们战斗,辛金变成一棵大树救了你一命。我改天想听听你的版本,如果讨论这种事情不会让你太沮丧的话。”安顿放肆地大笑。“任何人在信任辛金前总是得考虑再三。”
“告诉我一些有关辛金的事。”沙里昂说道,很高兴终于能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他从哪里来?你们对他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些什么关于辛金的事?说真的,我们一点都不了解他。喔,有些他告诉我们的事情,但我猜想那全是胡扯,就像他所说关于男爵某某人和伯爵夫人做了这件事或那件事的。”看着触媒圣徒,安顿用温和的语气补充说道:“我们不会去询问那些来此建立家园者的过往,神父。举例来说,或许有人会怀疑一个圣山上的触媒圣徒,就像你——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是为了什么而试着穿越边境自行进入化外之地。”
脸刷地一下变红,沙里昂结巴说道。“你知道的,我——”
老人打断了他。“不,我不是在问你,而且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已经成为我们这里的习俗了,一个跟营地本身一样古老的习俗。”安顿叹了口气,摇摇头,眼神突然变得苍老疲倦。“或许这个习俗也没有那么好。”他喃喃自语,眼光飘移到座落在一处小丘上和其他房屋分隔开的巨大建筑物上。它比其他建筑物更大,用相同的方形不自然石块建构而成,这栋建筑物看起来比营地中其他大多数建筑物还要新。“如果我们曾问了问题,或许可以避免很多哀伤及悲痛。”
“我不明白。”沙里昂在他的复原期间注意到有一道阴影笼罩着所有来拜访他的人,安顿、他的妻子,还有治疗师,他们很紧张,有时低声说话,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就像是害怕被偷听一样。他不止一次想开口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回想起辛金说过的某些话,但是觉得自己在他们之中仍算是陌生人,而且他也对自己身处的诡异、黑暗环境感到不自在。
“我跟你说过我是这里的领袖。”安顿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沙里昂必须得低头才能听到他。他们行走的街道并不拥挤,但老人看来甚至不愿意冒险,让少数几个为许多差事急忙到处奔走的人听到他所说的话。“那并不十分正确。好几年前,我曾经是,但是现在另外一个人正领导着我们。”他用眼角看着沙里昂。“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他一直在询问有关你的事情。”
“黑锁。”沙里昂想也不想地脱口说出。
老人停了下来,凝视着他。“是的,你是怎么——”
“辛金告诉了我……一些有关他的事。”
安顿点头,他的脸色黯淡。“辛金。是的。现在有个人——黑锁,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他能告诉你更多有关这个年轻人的事。辛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和这位巫术士相处。并不是说黑锁会回答你的问题。提醒你一下,那个人可是一位真正的杜克锡司支派执法官,我老是在猜想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将他从那个可怕的教派里面赶出来。”老人颤抖。
“可是——”沙里昂张望着四周,那些地方有着一排排位在村庄街道上数不清的房屋和小商店。“你们人那么多,他只有一个人。为什么——”
“我们不反抗他?”老人悲伤地摇头。“你有被执法官逮捕过吗?你是否曾感觉到他们将手放在你身上,就像蜘蛛吸吮猎物血液一样吸干你的生命之力?不用回答,神父,如果你有,你会了解的。然后我们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是的,我们人数虽然多,但是我们却如同散沙一般。你现在或许还不了解,但再过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的。”老人突兀地改变了话题。“但如果你还对辛金感兴趣,或许你该跟那两位和他同住一个地方的年轻人谈谈。”
看见安顿很显然地想把话题带离那位前任的执法官,沙里昂只得先放下这件事,心甘情愿地再度回到两人原来的话题,并提到自己想要见见他的朋友。
“他们的名字是乔朗和莫西亚。”安顿说道。“既然你在瓦伦住了一段时间,或许从他父亲那里听过莫西亚。”他注视着触媒圣徒,突然担心地停了下来。“哎呀,你怎么这么苍白,神父,我一直害怕这次外出有点让你过度劳累。你想坐下吗?我们就在公园附近。”
“好的,谢谢你。”沙里昂说道,虽然他一点也不累。所以当辛金提到他跟乔朗是朋友时,他并没有说谎,还有在他生病时房间里面听到的谈话。乔朗……莫西亚……辛金……
“他们正在工作,我是指莫西亚和乔朗,从来没有人看过辛金工作的。”安顿说道,他扶着沙里昂在大橡树凉爽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你觉得好一点了吗,神父?我可以找治疗师过来……”
“不用了,谢谢。”沙里昂咕哝道。“你说对了,我听过莫西亚,当然,我也听说过乔朗。”他低声补充说道。
“一个很不寻常的年轻人。”安顿说道。“我猜既然你是从瓦伦村来的,你一定听说过督工的谋杀过程了?”
沙里昂点头,不敢说话,害怕自己会吐露太多。
老人叹息。“我们当然也知道,消息散布得很快,我们之中有些人把他视作英雄,有些人认为他会是个很有用的工具。”安顿暗沉地望着山丘上的大建筑物。“那其实就是他为什么被带来这里的原因。”
“那你呢?”沙里昂问道,他开始深深地尊敬着这位温和、有智慧的人。“你是怎么看乔朗的?”
“我害怕他。”安顿微笑承认道。“或许对你来说这听起来很奇怪,神父,特别是从一位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口中说出,没错。”他轻拍着沙里昂的手。“我知道许多你在想的事情,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和憎恶。”
“我——我只是很难接受——”沙里昂结巴说道,他的脸红了起来。
“我了解,你并不孤独,许多来到我们这里的人也有相同的感受。举例来说,我猜莫西亚直到现在还觉得跟我们住在一起、接受我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是,说到乔朗。”沙里昂迟疑地说道,猜想自己的关心看起来是否太可疑了一点。“你是对的吗?我们该害怕他吗?”触媒圣徒打了个冷颤,焦急地等待答复,但安顿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不知道。”安顿柔声说道。“他跟我们一起住了一年,我对他的了解仍然和我对你的了解一样少,然而我才认识你几天而已。害怕他?没错,我害怕他,但却不是因为你或许会想到的原因,另外,我不是唯一怕他的人。”安顿的目光再一次飘到了山丘上的砖造建筑上。
“一位执法官?害怕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沙里昂看起来满腹怀疑。
“喔,他不会承认的,或许该说,就算是对自己也不会承认,但他还是惧怕乔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应该要对他感到害怕的。”
“为什么?”沙里昂问道。“难道是因为这个年轻人非常难对付?还是他的本性非常暴力?”
“不,都不是。那桩谋杀可说是情有可原。你是知道的,乔朗刚目睹自己的母亲被杀,他并不是个本性残暴狂野的人,真要说为什么,他太压抑控制自己了,跟石头一样冰冷坚硬,还有孤独……非常孤独。”
“那么——”
“我认为……”安顿皱眉,试着说出他的想法。“那是因为——神父,你有没有过走进人潮中,然后马上注意到某人的经验?并不是因为他做或是说了什么,只是单纯因为他的存在?乔朗就是这种人,或许因为他杀过人,他被艾敏做了记号;在他周围有某种强烈的东西,一种背负着天命的感觉,一种背负着黑暗天命的感觉。”老人耸肩,他面如死灰。“我没办法解释,但你可以自己评断,你很快就会见到这位年轻人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正要往那里去,你知道的,乔朗在钢铁熔炉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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