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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葛雯德琳


“你今天要去哪里,宝贝?”
被问到这话的年轻女子亲昵地靠向母亲,雪白的胳臂缠上母亲的脖颈,少女自然的红润脸颊贴上妇人用魔法保持青春的面颊。
“我要去‘三姊妹’看爸爸,和他一起吃饭。你知道的,他说我可以去。然后,我要去下层城市找莉莉安和玛乔丽。哦,别皱眉头,妈妈。喏,你瞧,你那么一皱眉就出现皱纹了。看,注意看。瞧,没有了。”这孩子——虽然说她的身材和脸型都像是成年女子,但她的心还是个孩子——把纤细的手指按上母亲的唇角,往上推出笑容。
上午的阳光像小偷一样爬进屋里,溜过挂毯的皱褶,悄悄穿过房门,突然闪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它在水晶花瓶上跃动,在随意搭在椅背的睡袍丝线上闪亮。阳光没有去碰触角落里拱形天篷下那张浮在空中的羽毛大床,它不敢,至少在中午之前,艳丽的阳光绝不会进入房间。到中午的时候,罗莎蒙德夫人会起床和她的触媒圣徒一道准备这一天所需的魔法。
罗莎蒙德夫人不需要很多魔法来修饰外貌,她以此自豪;尽量少用魔法,主要是因为马理隆现在正流行这样的风潮。罗莎蒙德夫人不打算伪装自己的年纪,伪装年纪有损体面,尤其现在她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最近刚脱离看,要进入成人社交界。
这位夫人聪明且敏锐,她听说贵妇们都会在背后嘲笑那种竟然装扮得比自己伴护的女儿看来还要年轻的母亲。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一家并非贵族阶层的成员,但离这个阶层近得只需一场婚事就能攀上闪闪发光的宫廷社会。因此罗莎蒙德要顾全体面,衣着讲究但不会僭越,她也在听到身分更高的人称赞她“文雅”、“甜美”时觉得心满意足。
夫人专注地看着面前梳妆台的冰镜,因看到的事物而笑起来。但她自豪的目光并不是落在自己的倒影上,而是停落在一个更年轻的自己身上,这个人影正在她身后微笑。
家中的珍宝——珍宝是个恰当的形容——就是他们的长女,葛雯德琳。这孩子是他们前途的资本,正是她有能力让他们脱离中产阶层,能用她红润的脸颊和丰厚的嫁妆这对翅膀,带着他们往上飞。葛雯德琳的美貌并非马理隆现今流行的典型——也就是说,她看起来不像是座大理石雕像,没有那种冰冷淡漠的魅力。她中等个头,金发碧眼,笑容能让人打开心扉,温柔无私的天性则让她永驻人心。
她的父亲,塞缪尔斯勋爵是位波阿尔班法师,一个魔工匠师,不过他已经不再做本行的卑贱工作。他现在是公会会长,靠聪明才智、辛勤工作和精明的投资,升到了岩石塑形师这行的高位。公会会长塞缪尔斯改进了上层城市平台一块巨石上某条裂缝的修补方法,因而赢得了皇帝赐予的爵士身分。
既然能冠以“爵士”的头衔,公会会长一家就从下层城市西北的旧居,搬到了上层城市的下层街区边缘。新家位于麦南公园西侧,面对绵延的广阔绿色,有仔细修剪的青草、塑成形的盆栽树,树上还随意点缀着花。
这一家对邻居来说挺富有,但又不会太过富有。贵族访客们看到这幢有二十个房间的房子时,会说:“你让这间可爱的小屋子变得多么迷人啊。”罗莎蒙德夫人很明白这样的赞美会有什么好处,他们离开时则会同情地说:“这和你太不相称了,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搬进更漂亮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话总是让她很高兴。
要到什么时候?希望是很快到来的某个时候——当她的女儿变成葛雯德琳伯爵夫人或葛雯德琳侯爵夫人或葛雯德琳公爵夫人时……罗莎蒙德夫人欣赏着可爱女儿在凝结冰镜上的倒影,愉快地叹了口气。
“啊,妈妈,镜子哭了!”葛雯德琳说着,伸手接住一滴水,免得它落到母亲的羽毛发饰上。
“确实。”罗莎蒙德叹息一声。“玛莉,到这里来。赐予我生命之力。”夫人漫不经心地朝触媒圣徒伸出手。玛莉握住伸来的手,低诵所需的咒语,将魔法从自己的身体传过去。罗莎蒙德夫人和她的丈夫一样,有大地之道的天分,不过她的能力更接近昆阿尔班法师——也就是咒法匠——她能担起一家子的家务,足以让人羡慕。罗莎蒙德得到了充足的生命之力,于是将手悬在反光的冰面念出咒语,让梳妆台上金边镜框里的水冻得结结实实。
“都是这暖和的天气。”罗莎蒙德夫人对女儿说道。“我当然不是因为天气批评女皇陛下,但我不介意换换季节。春天越来越无聊了,你觉得呢,乖孩子?”
“我觉得冬天会很有意思,妈妈。”葛雯德琳说道,忙着整理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比她的颜色深,但仍然非常浓密,毋须魔法也闪闪发亮。“我和莉莉安还有玛乔丽去过下面的城门,看别人从城外进来,见到他们从头到脚都盖着雪好有意思,他们的脸和鼻子冻得通红,还会不停跺着脚暖和身体。还有啊,城门打开的时候,我们能看到外面,见到野外一片雪白,好漂亮。啊,好了,我的漂亮妈妈,再皱眉头就要变丑了。”
葛雯德琳总是那么嘴甜,罗莎蒙德夫人忍不住笑了,不过她设法装出严肃的样子。“我不喜欢你花那么多时间和你的表亲一起……”她开始训话。
这是老套的训话,葛雯早就知道该如何应付。“不过,妈妈。”她伶牙俐齿地辩解。“我对她们来说是个榜样,你自己也这么说过。瞧她们在假期里改变了多少呀,她们的进餐礼节和会话礼仪更加文雅有礼了。不是吗,玛莉?”她请触媒圣徒替她帮腔。
“是的,小姐。”触媒圣徒笑着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男孩要继承家业,女孩将在父母人到中年时给他们带来欢乐。虽说这两个孩子都很可爱,但他们还太小,还没发展出自己的个性。触媒圣徒在这个殷实人家中,既做保姆也做家庭教师,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葛雯的宠爱。
“想想看,妈妈,”葛雯继续说。“如果我的表姊妹和我们某个朋友的家族联姻该有多好啊。苏菲跟我提起过,她的哥哥跟她说,雷纳德会长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在我们宴会的第二天说莉莉安‘让人神魂颠倒’。这是他的原话,妈妈。我忍不住要想,既然发出这样的赞美,他们订婚的日子也不远了。”
“亲爱的,你真是傻孩子!”罗莎蒙德大声笑起来,不过这只是溺爱的笑声。她拍了拍女儿雪白的手。“好吧,如果真有这回事,你的表妹应该要感谢你,我希望她们知道感恩。如果你今天去拜访她们,我想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觉得你每周不止一次出现在下层城市是不合适的,你现在是个年轻小姐,不再是孩子了,这事很重要。”
“好的,妈妈。”葛雯更为温顺地答应道。因为她看到母亲抿紧了嘴,弓起了眉毛,这种模样是罗莎蒙德夫人对仆人、孩子、触媒圣徒以及丈夫,发布不得违背的命令时才有的表情。
不过,才十六岁的葛雯不会不高兴太久。下个星期还远着呢,此时此刻,今天最要紧。她要和亲爱的爸爸一道吃午饭,爸爸要带她去公会会堂附近的新饭馆,那里的巧克力很出名。然后今天的其他时间都能和表亲在一起,一整天都将进行葛雯最近很喜欢的消遣——调情。
马理隆的大地之门位在一块熙熙攘攘的地段,巨大的透明穹顶将城市与树林城壁隔开,在它精细的护壳下,光辉的马理隆城耸入云霄。穹顶有七道城门,是外界通往马理隆的入口,但有六道城门几乎不曾动用。大部分时候,这六道门都用魔法锁死。死亡之门与灵界之门如今再也不会开启,因为死灵术士不再被当作从墓地来的客人。生命之门是留给凯旋归来的军队入城的,已经超过一个世纪不曾使用。通过德鲁伊之门的唯一事物是河流,德鲁伊现在和其他人一样从前门进城。风之门和大地之门是内外两重世界进行贸易的主要入口,城门看守者肯哈那法师只允许翅翼使者从风之门飞进。因此,大地之门是进城唯一一条真正的通路。
总是有人群围在大地之门周围,等着迎接或到此送走来访的亲戚朋友。城里的年轻人现在很流行每天在此逗留一阵,在这聊聊天、调调情,或是观察所有进城来的人。
今天第一个进城的是位从偏远地区来的阿尔班那拉高阶法师,她从传送廊过来,因此凭空现形在城内。迎接她的是她住在上层城市的家人,坐在一百只兔子拖着的龟甲车里,整个车队飘悬在离地两尺高的半空。
这位贵妇人带着一队从圣山来的触媒圣徒,他们的飞翼车飘进了大地之门。人们向这些祭司们行礼:男人们抬起礼帽,女人们则是优雅的屈膝礼,丝毫不放过展示雪白胸脯和光润长颈的机会。接着进城来的是个低贱的工匠,徒步跋涉,快在雪地里冻僵了。七个吵吵闹闹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围上来,他们等待父亲的时候不断做出各种滑稽模样,害得当班那个一本正经的肯哈那法师都分了神。最后进来了一群大学生,他们在外面的冬天中玩了几天,眼下还不断地在城门跑进跑出,掬起一捧捧雪扔向彼此,或是丢向人群。
不论是出身高贵还是出身低贱,肯哈那法师对进城的人一视同仁。每个进入马理隆的人都会接受同样的详细盘查,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肯哈那法师有大气之道的天分,因此掌管了辛姆哈伦大部分的交通业(传送廊操控者颂离则是例外,颂离是触媒圣徒,因此传送廊由教会控制管理)。肯哈那法师及高阶法师为国效力,是皇室护卫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关注掌握翅翼使者的动向,这些使者都是因魔法变异、生有双翼的人,是辛姆哈伦的信差。虽然有触媒圣徒守卫监视着传送廊,但用魔法力使传送廊运作的人则是肯哈那法师。不过,守卫城门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不仅是马理隆的城门,辛姆哈伦所有城邦的城门都是如此。这是代表信赖的光荣岗位,只有高阶法师,也就是出身贵族,并以多年的服务和研究升至高等职位的人,才能担任城门看守。
因此由肯哈那法师来判定,只有属于马理隆的人才能进城。进一步说,他们的职责是将进入下层城市和可以到上层城市的人分开。可以到上层城市的人将得到一块符记,让他们能通过隔断城市的无形魔法屏障。
不能证明自己有进城理由的人不管是什么身分地位,则被关在城门外。肯哈那法师对此颇为拿手,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有几个黑袍杜克锡司替他们撑腰,这些杜克锡司都站在暗影里,悄无声息,毫不引人注意地关注着一切。
城门这天异乎寻常地繁忙,到乡下去的贵族都为了避过寒冬回城了。锡哈那,操控风云的法师,认为寒冬有益于庄稼来年春天的生长。葛雯德琳和两位表姊妹——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一整个快乐的下午都在城门周围众多的商店和露天咖啡店里闲逛,观察进城的人,以年轻人挑剔的眼光对他们的衣着发型评头论足,敲碎了一打年轻小伙子的心。
对葛雯来说,这是特别愉快的下午,因为没有玛莉那个触媒圣徒在场,她的调情不会被人妨碍。她抛头露面时通常有玛莉当伴护,未婚的年轻小姐都该如此,但是今天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脾气不好”,肯定是因为长牙造成的,所以玛莉得待在家里。
一开始罗莎蒙德夫人似乎打算坚持让她的长女也留在家里,那真是糟透了。但一阵眼泪哗啦和哭着说“可怜的爸爸会非常难过,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就赢得了今天的好时光。罗莎蒙德夫人相当依赖丈夫,公会会长的生活相当劳神,她比谁都清楚为了维持他们的生活方式,丈夫工作得多么辛苦。他确确实实盼望着和女儿的这次午餐——这是他忙碌生活难得一回的休息,夫人不愿意剥夺他或葛雯这种相聚的时光,而且某个贵族可能会趁没有伴护妇的时候与女儿约会——不带伴护妇可是新近流行表示自由精神的标志。因此,罗莎蒙德夫人被说服了——对她那位令人着迷的女儿来说这很容易,于是葛雯快快乐乐地出门,玛莉也给了她充足的生命之力。
这一天完美极了。父亲办公室的职员们不遗余力地赞美她。巧克力名副其实地美味,爸爸愉快地取笑她和某位年轻贵族,那位贵族从一群年轻小伙子的聚会中脱身朝她走来,向她致意。现在她和表姊妹们位于城门,在人群中取乐,玩着最流行的调情游戏。
游戏规则如下:每个年轻小姐都要从下城正中央的宏伟热带花园里摘一小捧花,她要飘过空中步道,展示自己纤巧粉嫩、赤裸的双脚——这是贵族的标志,他们极少行走,因此不需要鞋。小姐总是非常不经意地掉了花束,花朵会在路上四散开来,这时就会出现一位年轻小伙子拾起花束,还要用法术再召来一朵美丽的花加在花束里还给小姐。
“小姐。”一位年轻贵族找回葛雯掉落在甜蜜春天气息里的花束,殷勤说道。“这迷人的花束只会属于你,因为我看见了你的眼眸映着勿忘我的碧蓝,但花朵也不如你的双眼这般明亮,而且你的秀发如此灿灿金黄。但这里还有所缺憾,请容我弥补。”一朵红玫瑰出现在年轻人手上。“这花束的心,如同在我胸膛里为你跳动的那颗一般多情。”
“您真慷慨,大人。”葛雯轻声说着,垂低眼帘,一展睫毛的纤长浓密。她红着脸接过花束,和她的表姊妹一起格格笑个不停,而那位年轻贵族则继续变出今天不知是第几打的玫瑰,把他的心递给每一个人。
到下午三点左右,葛雯的花束虽然不如其他年轻小姐的捧花大,也算扬眉吐气,真要算起来,倒也比两位姿色平平的表姊妹的花多出不少。三个小姐从空中飘近大地之门,犹豫着该不该到哪个咖啡店里停下来喝杯冰糖水。这时候,城门开了,放进一队外界的来客。
城门一开,一阵寒风卷入,替这个迷人城市芳香的温暖气息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刺骨冰寒。等在城门旁边的女士们裹紧外袍,发出惊诧的轻声尖叫;而男士们则气势十足地骂上几句,说起锡哈那法师的刻薄话。所有人都仰起头,看是什么人进了城——他们都以为会是某个地方的公主,但是没有什么公主,只是一队堆了一身雪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快冻僵的老触媒圣徒。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兴致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闲逛,回到正在等人的车里,或是到店里喝酒。
但有几个人对新来的发生了兴趣,那几个摘下斗篷帽子的年轻人尤其引人注意。他们几个站在城门里侧,困惑地四处张望,他们肩头和靴子上的雪在这里温暖的春意中渐渐融化。
“可怜的家伙。”莉莉安嘀咕着。“他们都湿透了,冷得发抖。”
“他们真帅气。”玛乔丽小声说。她才十五岁,从不放过机会向两位姊姊表明自己跟她们一样都长大了。“他们一定是大学里的学生。”
三个年轻人和那位触媒圣徒在大地之门前站成一列,而三个年轻小姐则兴趣盎然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前面还有几个别的人在排队,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抖着三重下巴(她用魔法把原来的五重减到了三重),正大声和肯哈那法师争辩,说自己有到上层城市去的权利。
“我跟你说,好先生,我是邓图尔侯爵的母亲!至于为什么他的仆人不在这里迎接我,我真的不知道,这几天要雇到象样的帮手不容易!毕竟他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傻瓜!”她突然不客气地闭了嘴,抖着三重下巴。“等我见到他……”
肯哈那法师肯定以前听过这种话,他只是耐心听着,派出一位翅翼使者去确认是否真有这么一位侯爵,并且“忘了”派人来伴护这位到上层城市去的贵夫人。
其他跟在那位贵夫人后面进城的人都不耐烦地瞪着她,但也无可奈何,所有人都得等待轮到自己。有些人恼火地在半空飘来飘去,有些人则懒洋洋地坐回自己舒服的车里。站在地面上的那几个年轻人脱掉了浸湿的斗篷,继续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城市和城里的人。
三个女孩装作对卖飘带的铺子产生了兴趣,在他停到城门旁的华丽货车前停住了脚,欣赏着那些飞舞的丝带。其实她们是来看那群年轻人的。
“艾敏之名啊。”棕色头发的小伙子一脸诚实坦率,他感叹起来。“这里真美,乔朗!我从没想过有这么气派的地方!而且,现在还是春天!”他摊开手,声音里、眼眸里,全是敬畏和惊叹。
“别那么傻呼呼的,莫西亚。”他的同伴斥责道。他有一头很长的黑发,同样是黑色的眼睛正打量着周围,但是如果他也被这城市的恢宏打动了的话,那张坚毅骄傲的脸上倒没流露出任何迹象。第三个年轻人比其他人的个子稍高一些,留着挺短的柔软小胡子,看起来觉得他的朋友们这些反应有点好笑。他无聊地瞧着四周——不停打呵欠,时而抚着胡子,懒懒地背靠墙上,合起双眼。他们的触媒圣徒身上湿透了,哆嗦个不停,缩在袍子里,拉低了兜帽。
葛雯看着他们,轻蔑地说:“大学生?!”她跟表姊妹嘀咕道。“会有那种粗俗的口音?瞧瞧那个跟乡巴佬一样张大嘴的家伙,摆明了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很可能还是他第一次到文明的地方,瞧他穿的那个样。”
莉莉安警戒地睁大了眼。“葛雯!他们可能是强盗,想偷溜进城!看起来就像,特别是那个黑家伙。”
葛雯斜眼打量了一会那个黑家伙,她的手绞着一条丝带。
“请原谅,小姐。”卖主说。“你把我要卖的东西弄皱了,你要知道那种特别的深色很难弄,你打算买——”
“不,谢谢。”葛雯红着脸放下丝带。“真的很漂亮,但妈妈都替我做好了……”
卖主板起脸走开了,三个小姐浮在空中,脑袋凑到一块,眼睛都瞄着刚来的人。
“你说得对,莉莉安。”葛雯断定。“他们肯定是那种人,是胆大妄为的盗匪。”
“就像玛莉讲给我们听的那个雨果爵士一样吗?”玛乔丽兴奋地小声问。“那个强盗把少女从她父亲的城堡里掳走,抱着她骑上带翅膀的马,飞到沙漠里的帐篷。还记得吗,他把她带进帐篷,丢在丝缎枕头上,然后……”玛乔丽停下了。“她躺在枕头上时,他把她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葛雯耸了耸肩,这动作能完全展示她圆润的肩膀。“我自己也想知道,但玛莉总是说到这里就回头去讲那小姐的父亲,说他召来巫术士去救女儿。”
“你从来没问过她枕头的事?”
“我问过一次,但她非常生气,打发我去睡觉。”葛雯答道。“快,他们开始往这瞧了。别看!”葛雯将目光移向大地之门,专心致志地研究起这巨硕的木门,专心得就像自己正是那些塑造木门的德鲁伊之一,正忙着用七棵橡树融出门的形状。
“如果他们是强盗,我们不该向什么人报告吗?”莉莉安咕哝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
“啊,葛雯!”玛乔丽捏了捏葛雯的手。“那个黑家伙正盯着你呢!”
“嘘!别睬他!”葛雯德琳小声说,羞红了脸,把脸埋进了手上的花束。她大胆飞快地偷瞄了一眼那个黑发年轻人,结果很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目光。这和其他年轻小伙子调笑逗乐的对视全然不同,这个年轻人认真专注地瞧着她,一双黑眸穿透她朝气蓬勃的欢欣活泼,扰乱她心里深处的感觉,激起某种刺痛,既使人快乐,又让人害怕。
“不,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别理他们了。”葛雯紧张地说,脸上直发烧,觉得自己像是病了。“走吧……”
“不,等等!”莉莉安说,一把拉住表妹,不让葛雯走开。“他们要去跟肯哈那说话!留下,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我才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葛雯高傲地说,断然决定绝不去看那个黑发年轻人。但是,虽说她周围有上千样奇妙美丽迷人的东西,也全都糊成一片混乱的色彩。她发现自己被那个年轻人的一双黑眼睛勾走了。年轻人发现肯哈那靠近触媒圣徒,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葛雯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杜克锡司捆束囚犯的魔咒里脱了身。
“说出你的名字,表明来马理隆城的意图,神父。”大法师一板一眼地说着,向浑身湿透的触媒圣徒几不可察地略略一欠身,圣徒谦恭地回礼。触媒圣徒穿着家族圣徒的红袍,但上面没有家徽,意味着他并非贵族家的家族圣徒。
“我是沙——邓……邓斯塔伯神父。”触媒圣徒结结巴巴地说,血液从细瘦的脖子直涌到光秃的头顶。“我们……”
“沙邓斯塔伯。”肯哈那困惑地皱起眉。“这个名字我不熟悉,神父。你从哪里来?”肯哈那的记忆力经过特别训练,超人一等,能分类牢记城中的各种人物以及来访者。
“请原谅。”触媒圣徒的脸更红了。“您误会了。我想是我的错,我……我说话有点结巴。应该是邓斯塔伯,邓斯塔伯神父。”
“唔。”肯哈那凑近看着触媒圣徒。“是有一位邓斯塔伯住在这里,但那是十年前。他是个家族圣徒,是——曼楚公爵家的,对吧?”他瞥向同伴要求确认,后者点点头,肯哈那精明的目光再次落到触媒圣徒身上。“但是,如我之前所讲,那一家离开了,搬去了外面,为什么你——”
“哎呀!越来越无聊了!”说着,留小胡子的高个子年轻人从城墙边大步走上前。他一挥手,空中突然飞出一条橘色丝巾,他原本穿的棕色斗篷和在路上弄脏的衣裳消失不见。
几个旁观者的惊呼声引得更多的人回头张望。这个年轻人现在换上了顺滑的紫色丝绸长马裤,裤子在脚踝收紧,在腿部则非常宽松,因此在春风中扬起波浪,猎猎飞舞。亮红的腰带围住他的细腰,和镶金线的亮红马甲正相衬。与马裤相衬的紫色丝绸上衣,两只长袖飞舞不停,他一垂手臂就能将双手完全掩藏。这身衣服还配了一顶非常令人注目的帽子,那帽子像是巨大的紫色膨松面饼,还插着一根弯卷的大红鸵鸟毛。
越来越密集的人群里滚过阵阵笑语的声浪。
“是他吗?”
“啊,对!完全是他!”
“那身装扮!我的天,我愿不惜一切能穿上那样的裤子出席下周的皇家舞会,他从哪找来这种颜色?”
四下响起零星的掌声。
“谢谢。”年轻人朝开始向他拥来的人群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啊,是我,我回来了。”他把手指按到唇边,朝几个坐在石榴车里的贵妇人抛飞吻,贵妇们开心地笑着朝他扔花。“我把这叫做——”他指着自己的紫色衣服。“‘欢迎回家,辛金’。你或许太循规蹈矩了,好人。”他对肯哈那哼了一声,拿起手上的橘色丝巾拍了拍鼻子。“尽管上报权贵,说辛金回来了,还带着巡回演出团!”他捻着丝巾得意地一挥手,算是介绍身后的两位年轻人和那位触媒圣徒(圣徒看来羞得想钻进地洞)。
人群的掌声越发响亮,女人们掩嘴发笑,男人们摇头不已,但他们都垂眼瞄着自己端庄的衣袍或织锦长裤,若有所思。到明天中午,马理隆半数的贵族都会换上飘动的丝绸马裤。
“上报权贵?”肯哈那说道,一点也不在意人群的骚动,或穿马裤的年轻人那番哗众取宠的怪模样。“没错,我会通报合适的人,你可以放心。”
肯哈那向两个站在暗影中监视一切的黑袍人影一挥手,接着伸手扣住年轻人的肩膀。
“辛金,以皇帝陛下的名义,我宣布你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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