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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我们似乎在黑暗的树林里翻滚折腾了几个小时,没有月亮也没有斗转星移可以判断流逝的时间。奔跑中,人喊声和狗吠声围着我们转,无处不在地恐吓着我们。为了摆脱猎犬对气味的追踪,我们蹚进一条结冰的小河,一直沿河跑到双脚失去知觉。当我们从河水里蹚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就像走在扎脚的树桩上,跌跌撞撞。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有点跑不动了。有人在黑暗中哀叹。奥莉弗和克莱尔开始掉队,于是布朗温用胳膊把她俩夹起来,但后来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最后,贺瑞斯被树根绊倒,摔在地上,然后他顺势躺在那里恳求歇一会儿,大家便都停了下来。“起来,你这个懒蛋!”伊诺克嘘声说道,可他自己也气喘吁吁,继而靠在一棵树上歇口气,似乎失去了斗志。

我们的耐力到了极限,不得不停下。

“无论如何,在这么黑的地方绕圈子只是徒劳,”艾玛说,“我们很容易最终又回到起点。”

“白天在天光下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这片森林。”米勒德说。

“假如我们能活那么久的话。”伊诺克说。

一阵小雨淅淅沥沥落下。菲奥娜为我们做了一间避难所——她劝诱一圈树木将它们低矮的树枝弯到一起,爱抚树皮、对树干轻语,直到树枝紧密配合,形成一个防水的树叶屋顶,高度刚好够我们坐在下面。我们爬进去,躺下听着雨声和远处的狗吠声。森林中的某个地方,那些拿枪的人还在追捕我们。大家默不作声地沉思着,我相信每个人都在好奇同样一件事——如果我们被抓会怎样。

克莱尔哭了起来,起初还算轻柔,但随后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她的两张嘴都号啕大哭,几乎喘不过气来。

“控制好你自己!”伊诺克说,“他们会听见的——到那时候我们就都有的哭了!”

“他们要把我们拿去喂狗!”她说,“他们会用枪在我们身上打出洞,再把佩里格林女士带走!”

布朗温急忙挪到她身边,用熊抱把小女孩儿紧紧搂起来:“拜托,克莱尔!你必须得想点别的!”

“我在试、试呢!”她哀号道。

“再努力点儿!”

克莱尔闭紧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气,直到看起来像快要爆裂的气球——然后爆发出一阵夹杂着咳喘的呜咽,声音大过从前任何一次。

伊诺克啪地用手捂住她的嘴:“嘘!!!”

“对、对、对不起!”她啜泣着,“也、也许我听一个故事……那些传、传说中的一个……”

“别又来这套,”米勒德说,“我开始希望我们把那几本该死的书和其他东西一起丢在海里了!”

佩里格林女士表态了——既然她能这么做——她跳上布朗温的行李箱,用喙轻敲着它。箱子里,和我们其他微薄的财产放在一起的,是那部传说。

“我同意佩女士的意思,”伊诺克说,“值得一试——怎么都行,只要能让她别这么号啕大哭!”

“那好吧,小东西,”布朗温说,“但只讲一个,而且你要保证不再哭了!”

“我保、保证。”克莱尔抽噎着说。

布朗温打开行李箱,抽出一本被水浸湿的《异能传说》。艾玛赶忙凑过来,在指尖点燃一束微小的火光用来读书。而后,看起来没耐心安抚克莱尔的佩里格林女士用喙衔起封面的边缘,翻到看似随机的一章,布朗温开始低声朗读起来。

“从前,在异能时代,在一个古老而深邃的森林里,游荡着许许多多的动物。有兔子、鹿和狐狸,就像在其他的森林中一样。但也有一些不太普通的品种,比如长腿怪熊、双头山猫,还有会说话的长颈鸸。这些异能动物是猎人最喜欢攻击的目标。猎人们热衷于射杀它们,把它们挂在墙上,向自己的猎友们炫耀,但更热衷的是把它们卖给动物园管理员。那些人会把它们锁在笼子里,展示它们用以敛财。此刻,你也许认为被困于笼中远比被射杀后挂在墙上好得多,但异能生物必须自在漫游才能幸福,过一阵子,笼中的那些就会精神萎靡,开始羡慕那些挂在墙上的朋友们。”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克莱尔抱怨道,“讲个不一样的。”

“我喜欢这个,”伊诺克说,“再多讲讲射杀和挂在墙上的事。”

布朗温没有回应他们俩。“目前仍然是巨人在地球上漫步的时代,”她继续读道,“就像很久以前在奥尔丁时代一样,尽管它们数量稀少而且变得越来越少。碰巧,这些巨人中有一个住在森林附近,他温和仁慈,说话柔声细语,而且只吃植物,他的名字叫卡斯伯特。有一天卡斯伯特来到森林里采集浆果,看到一个猎人正在追捕一头长颈鸸。好心的卡斯伯特揪住小长颈鸸长长的颈背把它拿起来,然后完全站直踮起脚尖——他很少那样做,因为那会让他的每块老骨头都噼啪作响。踮着脚尖的卡斯伯特可以够到很高的地方,他把长颈鸸放在山顶上,使它完全脱离了危险。然后,为了斩草除根,他用脚趾夹住猎人把他碾成了肉酱。

“有关卡斯伯特此番善举的消息传遍了整座森林,很快,每天都有异能动物来找他,请求他把它们举上山顶以远离危险。卡斯伯特说:‘我会保护你们,小兄弟姐妹。作为回报,我只要求你们和我说话、与我做伴。这世上所剩的巨人不多了,而我不时感到孤独。’

“动物们回答:‘当然,卡斯伯特,我们会的。’

“于是,卡斯伯特每天都从猎人手中救出更多的异能动物,揪住颈背把它们举到山上,直到山上有了一整座小动物园。动物们在山上很快乐,因为它们终于能平静地生活了。卡斯伯特也很快乐,因为只要他踮起脚尖、把下巴靠在山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他的新朋友们畅谈。后来有一天早上,一个女巫来找卡斯伯特。当时他正在山影下的一座小湖里洗澡。女巫对他说:‘非常抱歉,但我现在必须把你变成石头。’

“‘为什么要那么做?’巨人问,‘我很友好,是乐于助人的巨人。’

“而她说:‘你曾经碾死一个猎人,是他的家人雇我来的。’

“‘啊,’他回答,‘忘了他吧。’

“‘非常抱歉!’女巫又说。随后,她向他挥了挥桦树枝,可怜的卡斯伯特就变成了石头。

“突然之间卡斯伯特变得很重——太重了,以至于他开始向湖底下沉。他沉啊沉啊,水一直没到脖子才停下来。他的动物朋友们目睹了这一切,尽管对此感觉很糟,但它们决定不能帮他。

“‘我知道你们救不了我,’卡斯伯特对山顶上的朋友们高喊,‘但至少过来和我说说话!我在这下面动不了,所以特别孤独!’

“‘但如果我们下去猎人会射杀我们的!’它们回喊道。

“卡斯伯特知道它们是对的,但他仍然恳求它们。

“‘和我说说话!’他哭喊着,‘请过来和我说说话吧!’

“动物们试着在安全的山顶上对可怜的卡斯伯特唱歌、呼喊,但它们离得太远,声音太小了,即使对卡斯伯特和他巨大的耳朵来说,听起来也比树叶在风中的沙沙声还要小。

“‘和我说说话!’他乞求道,‘过来和我说说话!’

“但它们始终没有来。当他的喉咙像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变成石头时,他仍在哭喊。故事结束。”

布朗温合上书。

克莱尔看起来吓坏了:“这就完了?”

伊诺克开始大笑。

“完了。”布朗温说。

“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克莱尔说,“讲个别的!”

“说讲一个故事就讲一个故事,”艾玛说,“现在是上床的时候了。”

克莱尔噘起嘴,但她已经停止哭泣,因此这个传说奏效了。

“明天大概不会比今天好过,”米勒德说,“我们需要尽可能多地休息。”

我们收集有弹性的苔藓用来当枕头,在大家把它们塞到脑袋下面之前,艾玛先把里面的雨水烘干。因为没有毛毯,我们依偎在一起取暖:布朗温搂着小孩子们;菲奥娜和休缠在一起,休打鼾的时候,蜜蜂从他张开的嘴里进进出出,守护着它们熟睡的主人;贺瑞斯和伊诺克背对背发着抖,他们俩自尊心太强,不屑抱在一起;而我则和艾玛依偎着。我平躺着,她躺在我臂弯里,把头靠在我胸前,她的脸如此诱人地贴近我的脸,只要我想,就可以在任何时候亲吻她的额头——除非我累得像个死人,不然我不会停下。她暖得就像电热毯,很快我便会睡着,做起美梦,一些容易被忘记的、无关紧要的梦。

我从来不记得美梦;只有噩梦粘着我不放。

遭遇如此境遇我竟能睡着,这真是个奇迹。即便是在这里,逃命、露宿、面临死亡;即便是在这里,在她的怀里:我还能找到些许安宁。

佩里格林女士看护着我们,一双黑眼在暗夜中闪耀。尽管她受到伤害,能力有所减弱,却仍然保护着我们。

夜晚变得阴冷,克莱尔开始发抖咳嗽。布朗温轻轻推醒艾玛说:“布卢姆小姐,小家伙需要你;我恐怕她是生病了。”艾玛轻声说了句“抱歉”,便滑出我的双臂去照顾克莱尔了。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嫉妒感,接着又为嫉妒一个生病的朋友而感到内疚。于是,我带着不理智的被遗弃感独自平躺,凝视着黑暗,前所未有地疲惫,却无法即刻入眠。听着其他人深陷于噩梦,呻吟翻身,我想,怎样的噩梦也比不上我们梦醒后很可能要面对的现实可怕。终于,夜色被层层剥离,在不知不觉中渐变,天空剥落成精致的淡蓝色。

黎明时分,我们爬出避难所。我把头发里的苔藓择出来,试着擦掉裤子上的泥却徒劳无功,反而把它抹得更脏了,这让我看起来像是从地里喷出来的泥塘生物。我从没这么饿过,感觉肚子从里面自己啃噬着自己,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不疼的地方——从划船到狂奔再到睡在地上,这些举动无不为我留下伤痛。不过仍然有些事值得庆幸:一夜过后,雨停了,日间升高的气温使天气变得暖和起来,而我们似乎甩掉了幽灵和他们的猎犬,至少暂时是这样。要么是它们停止了吠叫,要么是我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了。

这样一来,我们无可救药地迷失了方向。要在白天通过这片森林并不比夜晚容易。绿色树枝的冷杉无边无际地延伸,一排排错乱层叠,往每个方向看去都如出一辙。这里的地面像一块落叶铺成的地毯,遮住了前一晚我们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迹。我们醒来便置身于一座绿色迷宫的中心,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而佩里格林女士受伤的翅膀意味着她不能飞过树顶为我们指引方向。伊诺克提议把奥莉弗升到树的上方,就像我们在雾里做的那样,但我们没有绳子,无法拉住她,假使她滑倒掉进天空里,我们就再没法儿把她找回来了。

克莱尔生病了,而且越发严重,她蜷缩着躺在布朗温的腿上,尽管空气中仍有一丝寒意,她额头上却出现了汗珠。她太瘦了,瘦到我可以透过裙子数清她的肋骨。

“她会有事吗?”我问。

“她发烧了,”布朗温说,一只手贴在女孩儿的脸颊上,“她需要药。”

“我们首先得找到路,走出这座可恶的森林。”米勒德说。

“我们首先应该吃点东西,”伊诺克说,“咱们边吃边讨论都有哪些选择吧。”

“什么选择?”艾玛说,“我们随便挑个方向走就是了,往哪儿走都一样。”

大家在阴沉的寂静中坐下吃起东西。由于没有餐具,我们用手指从生锈的罐头里挖着肥肉凝结成的褐色方块儿——我从没尝过狗粮,但我肯定这比狗粮还难吃。

“我打包了五只盐腌鸡和三罐配酸黄瓜的鹅肝酱,”贺瑞斯苦涩地说道,“经过船难,幸存下来的就是这个。”他捏住鼻子把一块儿肉冻放进喉咙里连嚼都不嚼,“我看我们正在受罚。”

“因为什么啊?”艾玛说,“我们一直是完美的天使。呃,大部分人是。”

“也许是因为上辈子的罪孽,我不知道。”

“异能人没有上辈子,”米勒德说,“我们的前世今生都在这一辈子里。”

我们很快吃完,把空罐头埋掉,准备启程。正当我们要出发时,休从茂密的灌木丛里冲进我们的临时营地,蜂群在他头上绕出一团躁动的云。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去哪儿了你?”伊诺克盘问着。

“我需要私人空间去处理点儿和你无关的晨事,”休说,“而且我发现——”

“谁批准你离开大家的视线范围了?”伊诺克说,“我们差点儿离开把你落下!”

“谁说我需要批准了?不管怎么样,我看见——”

“你不能就那样走开!如果你迷路了怎么办?”

“我们已经迷路了。”

“你这个无知的人!要是你找不到回来的路呢?”

“我沿路留下了蜜蜂,我一直都那么做——”

“你能行行好让他说完吗?!”艾玛大喊。

“谢谢,”休说,然后转过身指向自己刚才来的路,“我看到水了。穿过那边的树林,有好多水。”

艾玛的脸色变得阴沉,她说:“我们在试图远离大海,不是回到海里去。一定是在夜里不小心折返了。”

我们跟着休沿他来时的路往回走,布朗温把佩里格林女士抗在肩上,把可怜的克莱尔抱在怀里。走出几百码之后,一片闪亮的灰色涟漪出现在树林之外:是一大片水。

“噢,这可糟了,”贺瑞斯说,“他们把我们追得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听不到任何士兵的声音,”艾玛说,“事实上,我根本什么也听不到,连海的声音也没有。”

伊诺克说:“那是因为这不是海,你这个笨蛋。”他站起来向那片水跑去。当我们追上他,他正站着回头看我们,双脚插在湿沙里,脸上带着一副“我早告诉你了吧”的得意表情,咧着嘴笑。他是对的:这不是海,是一座被雾笼罩的灰湖,宽阔的湖被冷杉包围,平静的湖面如石板般光滑。但它最具辨识度的特征,我却没有马上注意到,直到克莱尔指出附近浅滩上一大块突起的岩层。起初我的双眼对它一扫而过,但接着又回去看了第二眼。它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而且毫无疑问似曾相识。

“那是故事里的巨人!”克莱尔在布朗温怀里指着它说,“是卡斯伯特!”

布朗温轻抚着她的头:“嘘,宝贝,你发烧了。”

“别胡说八道了,”伊诺克说,“它就是一块石头。”

但它并不是。尽管风雨消磨了它的一些特征,但是它看起来正像一个沉入湖中、湖水没到脖子的巨人。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有头、有脖子、有鼻子,甚至还有喉结,它头顶长着一些低矮的树木,像一头乱发。但真正不可思议的是它脑袋的姿态——嘴巴张开向后仰着,仿佛就像昨夜我们刚刚听过的故事里的巨人,它对着山顶上的朋友们呐喊,喊着喊着变成了石头。

“看哪!”奥莉弗说着指向远处一座崛起的石崖,“那一定是卡斯伯特的山!”

“巨人是真的,”克莱尔嘀咕着,她的声音微弱却充满惊奇,“所以传说也是真的!”

“咱们别妄下荒谬的结论,”伊诺克说,“哪个可能性更高?是昨晚我们所读故事的作者被一个形状恰好像巨人头的石头激发了灵感,还是这个头状的石头真的是个巨人?”

“你把什么事都搞得无趣了,”奥莉弗说,“我相信巨人,即使你不信!”

“那些传说只是传说,仅此而已。”伊诺克抱怨道。

“很好笑,”我说,“在遇到你们以前,我就是那样看你们的。”

奥莉弗大笑起来:“雅各布,你真傻,你真觉得我们是编出来的?”

“当然。即使遇到你们以后,我仍有一段时间那样觉得,就像我也许疯了。”

“不管真假,这是个难以置信的巧合。”米勒德说,“昨晚才刚读过那个故事,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偶然发现了赋予故事灵感的那一块地形,这种概率有多少?”

“我不认为这是巧合,”艾玛说,“佩里格林女士亲自翻开的书,记得吗?她一定是特意选了那个故事。”

布朗温扭头看停在她肩膀上的鸟:“对吗,佩女士?为什么?”

“因为它意义重大。”艾玛说。

“绝对是,”伊诺克说,“它的意义就是我们应该过去爬上那座悬崖。然后,也许我们就能看到走出这片森林的路了!”

“我是说那个传说意义重大。”艾玛说,“故事里,巨人想要的是什么?他一遍又一遍要求的?”

“可以聊天的人!”奥莉弗像个热切的学生一样回答。

“完全正确,”艾玛说,“所以假如他想说话,让我们听听他要说什么吧。”说着,她蹚进水里。

我们略感困惑地望着她离开。

“她要去哪儿啊?”米勒德说,看起来像在问我。我摇了摇头。

“有幽灵追我们呢!”伊诺克在她后面大喊,“我们彻底迷路了!你他妈的到底在想啥?”

“我在用异能的思路想问题!”艾玛回喊道,她涉水而行,穿过浅滩到达石像底部,然后爬上它的下巴,向它张开的嘴里看去。

“怎么样?”我叫道,“看见什么了?”

“不知道!”她回答,“不过看起来下面很深,我最好离近一点看!”

艾玛爬进巨人的石嘴里。

“在你受伤之前你最好从那儿下来!”贺瑞斯喊道,“你把大家搞得都很焦虑!”

“什么事都会让你焦虑。”休说。

艾玛把一块石头扔进巨人的喉咙,听着返回来的声音。她刚说“我想它可能是一个……”,就滑倒在松散的碎石上,最后一个词没说完又爬了起来,在掉下去之前站稳了。

“小心!”我大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等等,我也过来!”

我在她之后跳进湖里。

“它可能是个什么?”伊诺克问。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艾玛兴奋地说,然后在巨人嘴里往更远的地方爬去。

“哦,上帝啊,”贺瑞斯说,“她走了……”

“等等!”我再次大喊道——但她已经走了,消失在巨人的喉咙里。

在上面近距离地接触巨人,它比从岸边看上去更大了,沿着它黑暗的喉咙向下望去,我发誓自己几乎能听到老卡斯伯特的呼吸声。我双手围成喇叭状喊着艾玛的名字,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回声。其他人现在也蹚进湖里,但我不能等他们了——如果她在下面遇到麻烦怎么办?于是我咬紧牙关,双腿下到黑暗中,让自己落了进去。

我下落了很久,整整一秒的时间。然后随着水花飞溅——突然掉进冷水里,冰冷的水令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肌肉立刻收紧。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踩水,不然就要沉下去了。我置身于一间幽暗狭窄、灌满水的密室中,这里没有向上的路,回不到巨人又长又光滑的喉咙里;没有绳子,没有梯子,没有立足点。我大喊着艾玛的名字,但她并不在附近。

哦,上帝,我想,她溺水了!

但随后有东西挠了挠我的胳膊,我的四周开始有气泡破裂,片刻过后艾玛冲破水面,急促地喘着粗气。

在暗淡的光线下,她看起来安然无恙。“你等什么呢?”她边说边用手拍打着水,好像希望我跟她一起潜下去,“来吧!”

“你疯了吗?”我说,“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当然不是了!”她说。

布朗温的呼喊声从上面传来:“喂——,我听见你们在下面的声音了!你们找到什么了?”

“我想这是一个时光圈入口!”艾玛喊回去,“告诉大家跳进来,不要怕——我和雅各布会在另一边跟你们会合!”

然后她拉住我的手,尽管没太明白这是什么情况,我深吸一口气,任由她把我拉进水里。我们快速翻身、上下打水,朝下方一个一人高的石洞游去,洞口有一线日光闪现。她把我推进洞里,随后自己也跟了进来,接着我们游过大约十英尺长的竖井,然后进入湖里。我能看到我们头顶是泛起涟漪的湖面,湖面之上是经过折射的蓝色天空,随着我们向上游去,水温戏剧性地变暖了。然后我们冲出水面,喘着气,我即刻就感觉到天气变了:这会儿天气闷热潮湿,光线也变成了午后的金黄色。湖的深度也变了——现在湖水一直涨到了巨人的下巴处。

“看到了吧?”艾玛笑嘻嘻地说,“我们穿越了!”

就这样,我们进入了一个时光圈——抛却了1940年那个温和的早晨,来到更古老的某一年的某个炎热午后,不过由于身处森林之中,远离了可以轻易确定年代的社会文明,很难判断到底有多古老。

其他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在我们周围浮出水面,看着眼前的各种变化,他们有着自己的领会。

“你们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吗?”米勒德尖叫道,他在水里四处扑腾打转儿,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这意味着传说里埋藏着隐秘的知识。”

“现在它们不是一文不值了,对吗?”奥莉弗说。

“噢,我都等不及分析、作注解了。”米勒德摩拳擦掌地说。

“你敢在我的书上乱写,米勒德·纳林斯!”布朗温说。

“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光圈?”休问,“你们觉得谁住在这里?”

奥莉弗说:“当然是卡斯伯特的动物朋友们了!”

伊诺克翻了个白眼差一点儿就说出他八成正在想着的话——那只是个故事!——但他停住了,也许因为他的想法也开始发生变化了。

“每个时光圈都有一个伊姆布莱恩,”艾玛说,“即便是那些来自传说故事里的时光圈。所以让我们去找到她吧。”

“好吧,”米勒德说,“去哪儿找?”

“除了这座湖,故事里唯一提到的地方就是那座山,”艾玛说,意指树林之外的悬崖,“谁准备好去爬山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又累又饿,然而找到时光圈给了我们一股突然而来的新能量。我们离开石头巨人,穿过树林朝悬崖脚下出发,身上的衣服在高温中很快烤干了。当我们接近悬崖时,地面开始向上倾斜,接着出现一条现成的小路,我们沿路一直向上走,穿过冷杉茂密丛生、小道弯弯曲曲的一段,小路有几处变得陡峭起来,我们只好手脚并用,攀住倾斜的路面把自己拉上去。

“这条路的尽头最好有点精彩的东西。”贺瑞斯轻擦着额头上的汗说,“绅士是不流汗的!”

路窄成了羊肠小道,地面在我们右侧陡然升起又在左侧下降,一张由树顶铺成的绿毯在小路外延展。“紧靠着墙走!”艾玛提醒我们,“下面很深。”

只是朝陡坡上瞥了一眼我就头晕目眩。突然间,我似乎对高度有了一种新的恐惧感,这感觉让我胃部收紧,竭尽全力才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面。

艾玛摸了摸我的胳膊。“你还好吗?”她轻声说,“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我谎称自己没事,并且成功地假装没事,转过三个弯。过了第三个转弯,我的心剧烈地跳,双腿抖得厉害,不得不坐下,正坐在窄小的路的中央,挡住了后面所有的人。

“呃,天哪,”休咕哝道,“雅各布累垮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自言自语。我以前从不恐高,但现在只要看一眼小路的边缘我的胃就翻腾。

接着我想到了可怕的事:假如我的感觉并不是恐高,而是有“空心鬼”呢?

但那不可能啊:我们在一个时光圈里,“空心鬼”是进不来的。然而我越是深究心里的搅动感,越是确信令我不安的并非高度本身,而是和它无关的别的东西。

我必须弄清楚。

每个人都在我耳边焦急地叽叽喳喳,问我出了什么事、还好吗。我排除他们声音的干扰,身体前倾双手着地,然后朝路边爬去。靠得越近,我胃里就越难受,好像它从里往外被扯成碎片。还有几英寸的距离,我胸口贴在地面上,伸出手用手指扒住悬崖边,再让身体往前探,直到能偷看到它。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找到“空心鬼”。起初它只是紧靠陡峭山坡的一道微光,是空气中一个抖动的斑点,就像从发烫的车里腾起的热浪,是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

它们对普通人来说正是这样,对其他的异能人——对任何没有我这种能力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而后我真实地经历了自身异能的苏醒:霎时间,胃里的搅动感收缩着聚集成单独一个点的疼痛;随后,疼痛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变得有了方向,从一个点延长成一条线,又从一维变成二维。那条线,就像指南针的指针,指向斜对角山腰左下方一百码处那个颤动的斑点,而热浪和微光开始聚集,融合成一个有实心的黑团——一只由触须和阴影组成的人形怪,紧贴着岩石。

然后它发现我看到了它,便将整个可怕的身体拉长了。它紧靠着岩石蹲下,张开锯齿状的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朋友们不需要我去描述看见了什么,单是那声音就足以让他们判断了。

“‘空心鬼’!”有人大叫。

“快跑!”另一个声音多费唇舌地喊道。

我从崖边爬回,被拉了起来,接着大家一窝蜂地跑起来,不是沿山路向下而是往山上跑去,没有跑向身后的平地和时光圈出口,反而跑向了更远的未知空间。然而,掉头为时已晚,我能感到“空心鬼”从巨石跳到了悬崖侧上方的峭壁上——但和我们相隔一段距离,在小路下方切断了我们的去路,以防我们试图沿路下山。它把我们困住了。

这是种全新的体验,以前我从不能用除了眼睛之外的东西追踪“空心鬼”,此刻却感到身体里那根小小的指南针指向我们身后,我几乎可以勾画出那家伙向平地攀爬的画面。就好像是,当看到“空心鬼”时,我就用双眼在它身体里种下了一种归航信标。

我们快速跑进一个角落,我那稍纵即逝的恐高感此刻似乎已经不复存在。在我们对面是一面光滑的石墙,至少有五十英尺高。此处便是小路的尽头,环顾四周,地面以疯狂的角度倾斜。墙上没有梯子,没有把手点。我们发疯般地找寻其他的路——岩石中的秘密通道、一扇门或者一条隧道——但什么也没有,前路已到尽头,只剩头顶尚存一线生机;而我们显然无法腾空而起,除非借助热气球或是神话中巨人的援助之手。

一时间恐慌四起。佩里格林女士开始发出刺耳尖叫,克莱尔哭了起来,而贺瑞斯立地哀号:“结束了,我们要死了!”其他人为自救寻求着最后的方法。菲奥娜双手沿着墙摸,搜寻可能夹杂着泥土的裂缝,她能让一株葡萄树或是别的什么从那里长出来,那样我们就能爬上去。休跑到小路的边缘向下凝视着:“我们可以跳下去,要是有降落伞就好了!”

“我可以当降落伞!”奥莉弗说,“抓住我的腿!”

然而下行的距离很长,而且底部是黑暗危险的森林。布朗温决定,与其把奥莉弗送下山,不如让她沿着岩壁向上。于是她一只手抱着发烧的克莱尔,另一只手牵着奥莉弗的手把奥莉弗领到墙边。“把你的鞋给我!”她对奥莉弗说,“带上克莱尔和佩女士,以最快的速度爬到顶!”

奥莉弗看起来吓坏了。“我不知道我够不够强壮!”她哭着说。

“你必须得试试,小喜鹊!你是唯一能让她们安全的人!”她跪下来把克莱尔的双脚放到地上,生病的小姑娘蹒跚地走进奥莉弗的怀抱。奥莉弗紧紧抱着她,脱掉沉重的鞋子,随后,正当她们开始上升时,布朗温把佩里格林女士从自己肩膀移到奥莉弗的头顶。负重使奥莉弗上升得很慢——佩里格林女士开始拍打她那只完好的翅膀,抓着奥莉弗的头发将她向上拉,奥莉弗边尖叫边踢腿,她们三个这才真正起飞了。

那只“空心鬼”就快到达水平地面了,对此我确定无疑,就像能用眼睛看到一样。同时,我们在地面四处搜寻可以当武器用的东西——但能找到的只有石子。“我可以当武器。”艾玛说完一拍手,再把双手打开,一个令人震撼的火球咆哮着出现在她两手之间。

“别忘了我的蜜蜂!”休说着张开嘴让蜜蜂飞出,“它们被激怒时可是很凶猛的!”

总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找到笑点的伊诺克一阵狂笑。“你要干吗?”他说,“给它授粉授死吗?”

休没理他,而是转向我:“你做我们的眼睛,雅各布。你只需告诉我们野兽在哪儿,我们会把它叮得脑袋开花!”

我的疼痛指南针告诉我,它现在就在小路上;而它的毒液膨胀着填满我的方式,意味着它正快速逼近。“快了,”我指着小路上我们走过的一段弯道说,“准备好。”要不是肾上腺素飙升,疼痛会让我十分虚弱。

我们呈现“或战斗或逃跑”姿态,有些人像拳击手一样屈膝举着拳头,其他人则像发令枪响前的短跑运动员,尽管没人知道要跑向哪里。

“我们的冒险有个多令人沮丧的倒霉结局啊,”贺瑞斯说,“在威尔士的某条死胡同里被‘空心鬼’生吞了!”

“我还以为它们不能进入时光圈,”伊诺克说,“见鬼,它是怎么进来的?”

“看起来它们像是进化了。”米勒德说。

“管它是怎么进来的!”艾玛呵斥道,“反正它在这儿,而且很饿!”

然后我们头顶传来小声的哭泣:“下面小心!”我伸长脖子看,奥莉弗的脸缩了回去,消失在石墙顶端。片刻过后,一根像长绳一样的东西从岩架上抛下来。它先往回卷,啪的一声绷紧,随后末端展开一张网,拍在地上。“快!”奥莉弗的声音再次传来,“上面有个操纵杆——大家抓紧网子,我要拉动杠杆!”

我们向那张网跑去,但它太小了,连两个人都装不下。在绳子齐眼高的位置别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个男人,他待在网子里——正是这张网——他双腿蜷曲在身前,刚好挂在地面上方的位置,身后是陡峭的岩壁——正是这个岩壁。照片背面印着一条信息:

小动物园唯一入口:爬进网子!

限重:一位乘客

严格执行

这个装置是某种原始的升降机——本是为一次一个乘客准备的,不是一次八个。但没时间按设计意图使用它了,所以我们叠罗汉般爬上去,把胳膊和腿插进网洞,紧抓着网子上方的绳子,想尽办法让自己附在网上。

“拉我们上去!”我大喊。此刻“空心鬼”离得非常近了,疼痛非比寻常。

前几秒感觉无比漫长,什么也没发生。“空心鬼”冲过弯道,它把健壮的触须当腿来用,而它的像人类一样的四肢萎缩了,没用地悬在那里。然后,一阵尖锐的金属声响起,绳子拉紧,我们摇晃着腾空了。

“空心鬼”快要追上我们了。它大张着嘴飞驰,仿佛要像鲸鱼吞食浮游生物般把我们收入牙间。当它到达我们下方的地面时,我们还没上升到石墙高度的一半。它蹲在地上,抬头看着我们,像一个即将伸展的弹簧。

“它要跳了!”我大喊,“把你们的腿拉进网里!”

“空心鬼”把触须扎进地面而后向上弹起。我们上升得很快,眼看就要逃过它的魔掌,但当它跳到最高点时,其中一根触须突然伸出来套住了艾玛的脚踝。

艾玛尖叫着用另一只脚踹它,网子晃悠着停了下来,上面滑轮的力量太薄弱,不足以拉动我们所有人和“空心鬼”一同向上。

“把它从我身上弄掉!”艾玛大喊,“弄掉、弄掉、弄掉!”

我也试着踹它,但“空心鬼”的触须就像编织的钢条一样强壮,末梢还覆盖着几百个扭动的吸盘,所以想要撬开它触须的人只会让自己也被困住。而后“空心鬼”把自己向上拉,它的下巴缓缓地接近,直到我们能闻到它散发着恶臭的沉重呼吸。

艾玛喊人抱住她,我用一只手抓住她裙子的后侧。布朗温彻底松开网子,只用双腿紧依其上,然后迅速伸出双手抱住艾玛的腰。接着艾玛也松开双手——阻止她下落的就只有我和布朗温了。现在艾玛的双手自由了,她把手伸向下方拍在“空心鬼”的触须上。

“空心鬼”发出尖叫,触须上的吸盘萎缩并冒起黑烟,在皮肉上嘘嘘作响。艾玛双手压得更紧了,她闭上眼睛发出哀号——我想那不是疼痛导致的哭喊,而是战斗的呐喊——直到“空心鬼”被迫放开她,受伤的触须从绕着她脚踝的位置滑落。有一个超现实的瞬间不再是“空心鬼”抓着艾玛不放,而是艾玛抓住它不放,那东西在我们下方痛苦地挣扎尖叫,它烧焦的皮肉冒出的刺鼻烟雾充斥着我们的鼻子,到后来我们不得不对艾玛大喊让她放手。艾玛突然睁开眼睛,她似乎记起了自己在哪儿,松开了双手。

它翻滚着离我们而去,一边往下坠一边在半空乱抓。之前向下拽着我们的拉力突然消除,我们在网子里飞速上升,跃到墙口之上,然后猛地落在墙顶上,塌作一堆。奥莉弗、克莱尔和佩里格林女士在那里等着我们,当我们从网中脱身,跌跌撞撞地远离悬崖边时,奥莉弗欢呼起来,佩里格林女士又是尖叫又是连续拍打她那只完好的翅膀,一直躺在地上克莱尔抬起头来送上淡淡的微笑。

我们头晕眼花——这是这么多天里,我第二次惊愕于自己还活着。“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们的命了,小喜鹊,”布朗温对奥莉弗说,“艾玛小姐,我早知道你很勇敢,但那简直超乎想象!”

艾玛不以为意。“不是它死就是我亡。”她说。

“真不敢相信你摸了它。”贺瑞斯说。

艾玛在裙子上擦擦双手,把手放到鼻子前,做了个鬼脸。“我只希望这股味道快点消失,”她说,“那野兽像垃圾场一样臭!”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我问她,“疼吗?”

她跪下来把袜子向下褪,脚踝上露出一圈又红又肿的痕迹。“不算太坏。”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脚踝。但当她再次起身时,脚踝吃重,我看到她皱了皱眉。

“你帮了不少忙啊!”伊诺克对我粗鲁地抱怨道,“‘逃跑!’,‘空心鬼’屠手的孙子说!”

“如果我爷爷从杀死他的‘空心鬼’手里逃脱,他也许仍然活着,”我说,“那是个不错的建议。”

我听到砰的一声从我们刚刚攀登上的墙外传来,体内那种感觉又开始搅动起来。我走到崖架俯视,见那“空心鬼”还活着,好端端地待在墙脚,正忙着用触须在岩石上凿洞。

“坏消息,”我说,“它没摔死。”

艾玛瞬间就冲到我身边:“它在干吗?”

我看着它扭动其中一根触须放进凿好的洞里,然后把自己抬高,再开始凿第二个洞。它在创造立足之处——或者更确切地说,立须之处。

“它试图爬墙,”我说,“天哪,它就像那个该死的终结者。”

“像什么?”艾玛问。

我差点儿就想解释,却摇了摇头。那是个愚蠢的比喻,无论如何——“空心鬼”更恐怖,而且很可能比任何电影里的怪物都更致命。

“我们必须制止它!”奥莉弗说。

“或者干脆逃跑!”贺瑞斯说。

“别再跑了!”伊诺克说,“请问我们能不能杀了那个该死的东西?”

“当然!”艾玛说,“但怎么杀?”

“有人能找来一桶沸油吗?”伊诺克问。

“这个能代替吗?”我听到布朗温说,然后转身发现她把一块巨石举过头顶。

“也许可以,”我说,“你的瞄准技术怎么样?能投到我叫你投的地方吗?”

“我一定要试试。”布朗温说着步履蹒跚地向崖架走去,石头在她手上晃晃悠悠地保持着平衡。

我们站着向崖架下俯视。“再往这边一点。”我说,敦促她向左几步。正当我就要对她发出投下巨石的信号时,“空心鬼”从一个支点跳到了另外一个支点,而她此时便站在了错误的位置。

“空心鬼”加快了凿洞的速度;现在它是个移动的目标。让情况变得更糟的是,布朗温手里的巨石是我们能看到的唯一一块。如果她没砸到,我们就没有第二击了。

尽管看向别处的冲动令我难以抵挡,我还是强迫自己盯住“空心鬼”。有几秒钟很是奇怪,我感觉头晕目眩,朋友们的声音渐渐消失,我能听到自己的血液注入双耳,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我脑海里浮现杀死爷爷的那个怪物,在怯懦地逃进树林里之前,它就站在奄奄一息的他那被撕裂的身体上。

脑中的幻象泛起涟漪,我双手颤抖,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为此而生的,我心里想,你是为杀死这样的恶魔而生,呼吸之下,我像念咒语般重复着这句话。

“请快一点,雅各布。”布朗温说。

那家伙假装往左,然后向右边跳去。我不想靠猜测而丢掉杀死它的最好机会,我想要明确知道。而不知怎地,出于某种原因,我感到我能知道。

我膝盖触地。此刻我如此靠近悬崖边,艾玛用两根手指勾住我的皮带后面以防我摔落。我将精力集中在“空心鬼”身上,对自己重复着咒语——为了杀死你而生,为了杀死你——尽管“空心鬼”此时原地不动,正对着墙上的一个点乱砍,但我感到心里的指南针朝它的右侧非常轻微地刺痛着。

就像是一个预兆。

布朗温在巨石的重压下开始颤抖。“我快要拿不动了!”她说。

我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尽管我的指南针指着一个空点,我对布朗温大喊让她把巨石投向那里。她调整角度对准那里,伴着一声解脱的呻吟,她放开了石头。

她放手的下一刻,“空心鬼”朝右边跳去——正跳进了我的指南针所指的地方。“空心鬼”抬头见石头朝它飞来,作出再次跳起的姿势——但没时间了。巨石猛地砸在那生物的头上,把它的身体扫下了墙。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空心鬼”和巨石一起撞在地上。它的触须从石头下面伸出来,颤抖几下,失去了生气,黑色的血液在巨石四周蔓延,形成又大又粘稠的扇形血洼。

“正中目标!”我欢呼道。

孩子们开始跳起来喝彩。“它死了,它死了,”奥莉弗哭喊着,“可怕的‘空心鬼’死了!”

布朗温猛地伸出胳膊搂住我,艾玛在我头顶上亲了一口,贺瑞斯握了握我的手,而休拍拍我的后背,甚至连伊诺克也对我表示祝贺。“干得好,”他有点不情愿地说,“不过别因此自以为是。”

我本该欣喜若狂才对,但似乎毫无感觉,随着颤动的疼痛感逐渐远去,只觉得一股麻木感蔓延开来。艾玛看出我体力透支了。她用别人难以察觉的方式非常体贴地拉起我的胳膊,半搀着我从崖架走开。“那不是运气,”她小声在我耳边说,“我对你的判断是对的,雅各布·波特曼。”

在墙脚下已到尽头的小路,从墙顶处又开始延伸,并跟随一道山脊翻山越岭。

“绳子上的指示牌说的小动物园的入口,”贺瑞斯说,“你猜前面是吗?”

“你才是那个能梦到未来的人,”伊诺克说,“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们。”

“小动物园是什么?”奥莉弗问。

“一群动物的集合处,”艾玛解释道,“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可以这么说吧。”

奥莉弗拍手尖叫起来:“是卡斯伯特的朋友们!故事里的!噢,我等不及要见它们了。你猜伊姆布莱恩也住在那里吗?”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米勒德说,“最好什么也别乱猜。”

我们开始前行。与“空心鬼”的不期而遇仍然令我心烦意乱。我的能力看起来的确被开发了,就像米勒德说的,如同肌肉一般,我越练它就长得越大。一旦我看到一只“空心鬼”,便可以追踪它,而如果我恰好以正确的方式专注于它,便可以预见它的下一次位移,这是一种“感觉多于知晓”的直觉。在异能天赋上习得新东西令我有了一定程度的满足感,特别是通过亲身经历、无师自通这一点。但这种学习环境却不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没有可以容我犯错的保险措施,我所犯的任何错误都会即刻对自己和身边的人产生致命的影响。我担心其他人会开始相信关于我的“炒作”——或者更遭的是,我自己会开始相信。而我明白,当我开始自大的那一刻——当我不再对“空心鬼”怕得要尿裤子的那一刻——将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也许是运气好吧,话说回来,赶上我的“恐惧—信心比”处在历史低点。十有八九就是这么简单。我边走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恐怕其他人发现它们在抖。

“看哪!”布朗温停在小路中央说,“云里有幢房子!”

我们处在半山腰,抬头望去,远方高处有一幢看起来几乎是在云堤上保持平衡的房子。随着大家行至山顶,云散开,房子的全貌展现出来。它非常小巧,并非栖息在云上,而是在一座很大的塔上。塔完全由堆积起来的铁路枕木建造而成,那一整组建筑不偏不倚地坐落在一片长满青草的高地中央。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造建筑物之一。高地上,在它的周围零星地分布着几处窝棚,而遥远的尽头是一小片树林,但我们没去关注——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那座塔。

“那是什么?”我小声问。

“一座瞭望塔?”艾玛猜测。

“发射飞机的地方?”休说。

但四处都不见飞机的踪影,也没有跑道的迹象。

“也许是发射齐柏林飞艇的地方。”米勒德说。

我想起老录像里不幸的“兴登堡号”[1]飞艇对接到一座看起来像无线电塔的建筑物顶部——那座建筑物和眼前的这座区别不大——一股恐惧的寒流从我身上穿过。如果在海滩上追捕我们的“气球”就在此安营扎寨,而我们无意中闯进了幽灵的老巢怎么办?

“或许那是伊姆布莱恩的房子,”奥莉弗说,“为什么大家总是直接跳到最坏的推论呢?”

“我肯定奥莉弗是对的,”休说,“这里没什么好怕的。”

即刻就有一声非人的低吼回复了他,那声音似乎从塔下的阴影中传来。

“那是什么?”艾玛说,“又一只‘空心鬼’?”

“我觉得不是。”我说,体内的感觉仍在逐渐消逝。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贺瑞斯边后退边说。

但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它想会会我们。低吼声再次响起,令我胳膊上汗毛竖起,片刻过后,一张毛茸茸的脸出现在塔身底部的两根枕木之间。它像只疯狗一样龇着牙冲我们咆哮,成卷的口水从它长满尖牙的嘴里滴下来。

“那老家伙到底是什么?”艾玛咕哝道。

“进来这个时光圈真是好主意,”伊诺克说,“到目前为止真是让我们受益匪浅啊。”

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从枕木间缓缓爬出,蹲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精神错乱般的笑容斜视着我们,仿佛在想象我们的大脑吃起来是什么味道。我说不出它是人是兽,它身穿破旧的衣服,有着人的身体,却像猿一样走路,那佝偻的外形就好像是我们某个绝迹已久的祖先,在几百万年前就被阻止了进化。它的双眼和牙齿呈暗黄色,苍白的皮肤上散布着暗斑,一头长发好似蓬乱的鸟窝。

“谁把它弄死吧!”贺瑞斯说,“或者至少让它别再看我了!”

布朗温把克莱尔放下,做出准备战斗的姿态;同时,艾玛伸出双手生火——但她显然惊愕过头,只召唤出一阵噼啪作响的烟雾。那只人形兽身体绷紧,咆哮起来,然后就像奥林匹克短跑运动员一样起跑——不是冲我们而是绕过我们,朝一堆岩石后俯冲过去,又带着露出尖牙的笑容突然出现。它在耍弄我们,就像猫在杀死猎物前先戏弄一番一样。

它看起来要再次起跑了——这次是朝我们——此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命令它“坐下,老实点!”。它照做了,放松地坐在地上,咧开嘴露出笨拙的笑容,舌头从嘴里耷拉下来。

我们转过身看到一只狗沉稳地朝我们的方向小跑过来。我的目光掠过它,去看是谁在说话,但没有人——然后那只狗张开嘴说:“别怪格伦特,它一点教养也没有!那只是它表达谢意的方式。那只‘空心鬼’最让人心烦了。”

那只狗似乎是在对我说话,但我太吃惊以至于无法回应。不光因为它用几乎是人类的声音在说话——而且是优雅的英国口音——还因为它长着双下巴的嘴叼了一根烟斗,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的绿色眼镜。“哦,亲爱的,我希望你们不会太生气,”狗继续道,它误解了我的沉默,“格伦特是好意,但你们一定要原谅它,它简直可以说是在牲口棚里养大的。而我,身为杰出猎犬排名第七的狗所生的第七个孩子,恰恰相反,是在大庄园里受的教育。”它以一只狗能做到的最好姿态鞠了一躬,鼻子点地,“阿迪森·迈克亨利,竭诚为您效劳。”

“对于一只狗来说,那是个奇特的名字。”伊诺克说,对于遇见会说话的动物,他显然不为所动。

阿迪森从眼镜上面盯着伊诺克说:“敢问您怎么称呼?”

“伊诺克·欧康纳,”伊诺克挺了挺胸,骄傲地说。

“对于一个肮脏的胖脸男孩儿来说,那是个奇特的名字。”阿迪森说,然后它抬起前腿,只用两条后腿着地站起来,上升到几乎和伊诺克一样高的高度,“我是一只狗,没错,但我是一只异能狗。那么,为什么我应该被安上个普通的狗名?我以前的主人叫我‘盒盒’,我鄙视那名字——那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所以我咬了他的脸,用了他的名字。阿迪森:对于一个我这样高智商的动物来说,合适多了,我认为。那件事刚过,雷恩女士就发现了我,并且把我带到了这里。”

听到他提起一个伊姆布莱恩的名字,我们的脸都亮了起来,一股希望的脉动从身上燃起。

“雷恩女士带你来的?”奥莉弗说,“但巨人卡斯伯特呢?”

“谁?”阿迪森问,然后他摇摇头,“啊,对了,那个故事。恐怕那只是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受启发于山下那块稀奇的石头和雷恩女士的异能小动物园。”

“都跟你说了。”伊诺克咕哝着。

“现在雷恩女士在哪里?”艾玛问,“我们有话和她说!”

阿迪森抬头看着塔顶上的房子说:“那是她的住处,不过她现在不在家。几天前她飞走了,去帮她在伦敦的伊姆布莱恩姐妹。有场战争正在进行,你们是知道的……我猜你们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你们沦落到像难民般出走的地步,对吗?”

“我们的时光圈被突袭了,”艾玛说,“后来我们又把行李丢在了海里。”

“差点儿连我们自己也丢了。”米勒德补充道。

米勒德的声音一出,那只狗大吃一惊。“一个隐形人!真是非同寻常的惊喜啊。还有一个美国人。”他说着冲我点点头,“你们是多具异能色彩的一群人啊,即使对异能人来说,也是如此。”他又恢复四脚着地,转向那座塔,“来吧,我把你们介绍给其他人,他们绝对会为遇见你们而着迷的。经过这一路,你们一定饿极了,可怜的家伙们。营养丰富的饲料这就来了!”

“我们还需要药,”布朗温说着跪下,把克莱尔托起来,“这个小家伙病得厉害!”

“我们将竭尽全力帮助她,”那只狗说,“你们帮我们解决了‘空心鬼’的小麻烦,我们欠你们的比那更多。那个最让人心烦了,就像我刚才说的。”

“他说营养丰富的什么?”奥莉弗问。

“食物,能吃的东西,口粮!”那只狗回答,“你们在这儿会吃得像皇室成员一样。”

“但我不喜欢狗粮。”奥莉弗说。

阿迪森大笑,音色与人类出奇地相似。“我也不喜欢,小姐。”

* * *

[1] 译者注:“兴登堡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的一艘齐柏林飞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飞行器。1937年5月6日,例行载客飞行的“兴登堡号”在准备着陆时起火,造成三十多人丧生,成为当时航空界最惨重的灾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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