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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我们活像一群猴子,紧紧抓着摇摆的网子,笨拙地顺着岩面摇晃下降,滑轮发出尖叫,绳子嘎吱作响,如一团打结的乱麻掉在地上。有点像在喜剧里一样,我们想从死结中脱身,有几次我以为自己自由了,试图站起来,不料又脸朝下摔了个嘴啃泥!那个死去的“空心鬼”就躺在几英尺外,触须就像海星的腕一样从砸在它身上的巨石底下伸出来。我几乎为它感到惭愧:如此可怕的怪物竟败给了我们这样的人。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我想我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我们踮着脚尖绕过“空心鬼”散发着臭气的尸体,以最快的速度冲下山,但变幻莫测的崎岖小路和布朗温身上剧烈颠簸的行李限制了我们的速度。到达平地以后,我们便可以跟随自己来时的足迹,穿过森林里潮湿松软的苔藓地返回。正当太阳落山、蝙蝠拼命尖叫之时,大伙儿又找到了那座湖。这些蝙蝠似乎忍受着来自夜世界令人费解的警告,在我们头顶哭喊盘旋,我们穿过浅滩,蹚起水花向石巨人走去,随后爬上巨人的嘴,顺着他的喉咙溜下,再从他身后游出——迎接我们的是即刻变冷的水和正午更加明亮的阳光,这是1940年9月。

其他人在我周围浮出水面,一边尖叫一边捂住耳朵,大家都感受到了快速的时间转变带来的压力。

“像飞机起飞。”说着,我张大嘴巴释放气压。

“从没坐过飞机。”贺瑞斯边说边从帽檐上擦着水。

“或者像你在公路上行驶时有人摇下窗户。”我说。

“公路是什么?”奥莉弗问。

“算了。”

艾玛嘘了我们一声:“听!”

我能听见远处有狗吠的声音,似乎很远,但听来像在树林深处奇怪地穿梭。距离是会骗人的。“我们一会儿得快点行动,”艾玛说,“在我改口前,谁也别发出声音——也包括你,校长!”

“我会向第一只接近我们的狗扔一只爆炸蛋,”休说,“那会让它们为追赶异能人而接受个教训。”

“你敢,”布朗温说,“对一只蛋处理不当,就容易把它们都弄炸!”

我们蹚出那座湖,开始穿过森林往回走。米勒德用雷恩女士皱巴巴的地图为我们导航,一个半小时后,大家来到了阿迪森在塔顶上指的那条土路。我们站在马车留下的老车辙里。米勒德此时正在研究地图,把它竖了起来,眯着眼看上面微小的标记。我伸手到牛仔裤的兜里掏手机,心想我也调出一张自己的地图来——这是原来的习惯,然后我发现自己轻敲着一块拒绝发亮的长方形空白玻璃。电话死机了。这是当然:电话弄湿了,没充电,距离最近的手机发射塔也要五十年之后才有。经过海上那场灾难,手机是我剩下的唯一财产,但在这儿它毫无用处,是个异物,我把它扔进树林。半分钟后,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悔意,又跑去把它找了回来。原因我也不全明白,我还没做好放它走的准备。

米勒德叠起地图,宣布小镇在我们左侧——大概至少要走五到六个小时:“如果我们想在天黑之前到达,我们最好快点走。”

没走多久布朗温就发现,有一团尘雾在我们身后升起,距离很远。“有人来了,”她说,“我们该怎么办?”

米勒德脱掉他的厚大衣扔进路边的杂草丛,这样他就隐形了。“我建议你们让自己消失,”他说,“尽你们所能。”

我们离开那条路,蜷伏在一丛灌木后面。那团尘雾扩散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木轮的哗啦声和嗒嗒的马蹄声,是一支马车队。当他们叮铃铃、轰隆隆从尘雾中出现并经过我们身边时,我看到贺瑞斯倒抽一口气,而奥莉弗绽放出笑容。那些马车并非我在凯恩霍尔姆岛上常常看到的灰色实用马车,倒像来自马戏团,绚丽的车身上涂满七彩的颜色,雕刻的华丽车顶和车门十分引人注目,长鬃马拉着车,驾车的男男女女身上挂着珠子项链、飘着鲜亮的丝巾。我想起艾玛讲过大家和佩里格林女士在旅行中一起表演杂技的故事,于是转头问她:“他们是异能人吗?”

“他们是吉普赛人。”她回答。

“这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她眯起双眼:“还不知道。”

我能看出艾玛在权衡一个决定,还很肯定那是什么决定。我们要去的小镇很远,而这些马车比我们走得快多了。在幽灵和猎犬的追捕下,有没有这额外的加速,也许意味着两种不同的结果——脱身或者被抓。但我们不知道这些吉普赛人是谁,也不知道我们能否信任他们。

艾玛看着我:“你怎么想,我们该搭顺风车吗?”

我看看那些马车,又回头看着艾玛,想象穿着湿鞋走上六个小时以后双脚是什么感觉。“绝对要搭。”我说。

艾玛指着最后面的马车模仿追赶它的动作,向其他人发出信号。马车就像一幢小型的房子,每面都有一扇小窗,后面伸出一块像门廊一样的平台,如果我们紧紧挤在一起,按平台的宽度和深度大概刚好可以容下。马车移动得很快,但没快过我们冲刺的速度,于是当它驶过,我们摆脱最后一个车夫的视线,大家便跳出灌木丛快步跟在它后面。艾玛第一个爬上去,然后伸出一只手拉下一个人。我们一个接一个把自己拉上去,靠着马车后部门廊的狭窄空间安顿下来,一切都在小心翼翼中悄悄进行,生怕车夫听到我们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乘着马车走了很久,直到耳朵里回响起车轮的哗啦声,衣服落上了厚厚的尘土;直到正午的太阳转过天空,下沉到树后,而两侧的树就像绿色大峡谷的两道围墙一样升起。我不断审视着森林,唯恐幽灵和他们的猎犬随时可能突然出现,攻击我们。但几小时过去了,我们没看到任何人——没有幽灵,甚至连其他旅人也没有,就好像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国度。

车队偶尔停下,我们都屏住呼吸,感觉自己一定要被发现了,准备要么逃跑要么战斗。我们派米勒德出去侦察,他蹑手蹑脚下了马车,结果发现吉普赛人只不过是伸展伸展腿脚或是重新钉钉马掌,然后我们又开始移动。终于,我不再担心如果我们被发现会怎么样了。吉普赛人看起来赶路赶累了,也不会惹什么麻烦,我们就像普通人一样混过去,博取他们的同情。我们只不过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我们会说,行行好,能赏口面包吗。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给我们一顿晚餐并护送我们到火车站。

我的设想没多久就成真了,马车队突然驶离了道路,在一小块空地上颤抖着停了下来。尘土还没落定,一个大个子男人就阔步来到我们的马车后部附近。他头戴平顶帽,鼻子下面有一撇毛毛虫似的胡子,嘴角下拉,脸上一副严厉的表情。

布朗温把佩里格林女士藏进大衣,此时艾玛从马车上跳下去,竭尽全力表现得像个令人同情的孤儿:“先生,我们把自己抛在您面前,请您高抬贵手!我们的房子被炸弹袭击了,要知道,父母死了,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闭上你的嘴!”那男人吼道,“从那儿下来,你们所有人!”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手里那把看来致命的装饰刀在强调这一点。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该与他作战然后逃跑吗?那样很可能会在过程中泄露我们的秘密——还是再多演一会儿普通人,等等看他会怎么做?接着很多吉普赛人出现了,他们从马车里蜂拥而出,在我们四周围成一个大圆圈,很多人还拿上了自己的刀。我们被包围了,选择的余地也戏剧性地变小了。

男人们灰头土脸、目光锐利,穿着为掩藏层层路尘特制的深色重磅针织衣;女人们穿着明艳飘逸的裙子,长发被丝巾束在身后;孩子们有的聚集在他们身后,有的站在他们中间。我试着把对吉普赛人仅有的一点了解和面前的脸孔联系起来,他们会屠杀我们吗——又或者他们只是天生性情粗暴?

我看着艾玛寻找暗示,她站在那双手按在胸前,手并没有像准备生火时那样伸出来。我决定,如果她不打算跟他们战斗,我也不会。

我听从男人的要求下了马车,双手举过头顶。贺瑞斯和休同样如此,接着是其他人——只有米勒德除外,他溜走了,没人看见,想来应该潜伏在附近等待和观望。

戴帽子的男人——我想是他们的首领吧,开始连珠炮般发问:“你们是谁?从哪儿来?你们的长辈呢?”

“我们从西边来,”艾玛沉着地说,“一座沿海的岛。我们是孤儿,就像我已经解释过的。我们的房子在一场空袭中被炸弹炸毁了,我们被迫逃亡,一直划到大陆,还差点儿淹死。”她尝试挤出几滴眼泪。“我们一无所有,”她抽噎着,“在树林里迷路很多天了,没有食物,只有穿在身上的一身衣服。我们看到你们的马车经过,但太害怕了,不敢现身,只想搭车到镇上就好……”

那男人仔细端详着她,眉头锁得更深了:“为什么房子被炸掉以后你们被迫逃离你们的岛?还有为什么你们不沿着海岸线跑而是跑进了树林?”

伊诺克大声说:“没得选,我们被人追捕。”

艾玛用锐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让我来。

“被谁追捕?”那首领问。

“坏人。”艾玛说。

“有枪的人,”贺瑞斯说,“穿得像军人,但他们不是,真的。”

一个戴着亮黄色丝巾的女人站出来说:“如果有军人追他们,他们是咱们不需要的麻烦。把他们打发走,贝克希尔。”

“或者把他们绑到树上再离开!”一个四肢瘦长的男人说。

“不!”奥莉弗哭喊着,“我们必须得赶到伦敦,否则就来不及了!”

那首领挑起一条眉毛。“来不及干什么?”我们没唤起他的同情,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在查明你们的身份以及你们值几个钱以前,”他说,“我们什么也不会做。”

十个拿着长刀的男人迫使我们朝一辆有平台的马车前进,马车的顶部安着一只大笼子。笼子二十英尺长,十英尺宽,用厚铁条制成。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看出那是用来关动物的。

“你们不是要把我们锁在那里面吧?”奥莉弗问。

“等我们想清楚怎么对付你们就放你们出来。”那首领说。

“不,不能那样!”奥莉弗哭着说,“我们得去伦敦,而且要快!”

“那是为什么?”

“我们当中有人病了,”艾玛说,意味深长地瞥了休一眼,“我们需要给他找个医生!”

“你们不需要一直跑到伦敦去找医生,”其中一个吉普赛男人说,“耶比亚就是个医生,是吧,耶比亚?”

一个两颊有粗糙损伤的男人站了出来:“你们谁病了?”

“休需要专科医生,”艾玛说,“他的情况很罕见,刺痛的咳嗽。”

休一只手放到喉咙上,好像很疼地咳嗽着,一只蜜蜂突然从他嘴里冒出来。有几个吉普赛人倒抽冷气,还有个小女孩儿把脸藏到她妈妈的短裙里。

“这是一种把戏!”那个所谓的医生说。

“够了,”首领说,“到笼子里去,你们所有人。”

他们把我们推到通向那只笼子的斜坡上,我们一起聚在斜坡底部,谁也不想先进去。

“我们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休小声说。

“你等什么呢?”伊诺克对艾玛低声呵斥道,“烧他们啊!”

艾玛摇摇头轻声说:“他们人太多了。”她带头顺斜坡向上走进笼子里。有铁条的笼顶很低,笼子底部堆着厚厚的干草,散发出恶臭。当我们都进到笼里,那首领砰地关上门,在我们身后上了锁,把钥匙塞进他的口袋。“谁也不许靠近他们!”他向所有听得到的人大喊,“他们有可能是巫师,或者更糟。”

“没错,我们就是!”伊诺克隔着围栏大喊,“现在快放我们走,不然我们就把你们的小孩儿变成疣猪!”

那首领大笑着沿坡道走下去;与此同时,其他吉普赛人撤退至一段安全距离外,搭起帐篷点起炊火开始扎营。我们跌坐进干草堆,感到挫败而沮丧。

“当心,”贺瑞斯警告道,“到处都是动物粪便!”

“哦,那有什么关系呢,贺瑞斯?”艾玛说,“就算你衣服脏了也没人会偷笑的!”

“我会。”贺瑞斯回答。

艾玛双手掩面。我在她旁边坐下,试图想些鼓舞人心的话,脑子却一片空白。

布朗温敞开外衣给佩里格林女士一些新鲜空气,伊诺克跪在她旁边竖起耳朵,好像在听着什么。“听见了吗?”他问。

“什么?”布朗温回应。

“佩里格林女士生命溜走的声音!艾玛,刚才有机会的时候你应该把那些吉普赛人的脸烧掉!”

“我们被包围了!”艾玛说,“我们当中会有人在大战中受伤,也许会被杀死。我不能冒那个险。”

“所以你就转而拿佩里格林女士冒险!”伊诺克说。

“伊诺克,别干扰她了,”布朗温说,“为大家做决定不容易,我们不能每次做选择时都投票。”

“那也许你们应该让我来为大家做决定。”伊诺克回答。

休用鼻子哼了一声:“要是你说了算,我们老早就被杀了。”

“你们瞧,现在这无关紧要,”我说,“我们得从这个笼子里出去,到达那个小镇。比起如果一开始没搭车,我们现在距离小镇要近得多,所以没有必要杞人忧天,我们只需想出一个逃脱的办法。”

于是我们开始思考,也想出不少点子,但没有一个看起来行得通。

“也许艾玛可以烧穿这个底板,”布朗温建议道,“它是木质的。”

艾玛在干草中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敲了敲。“太厚了。”她痛苦地说。

“温,你能把这些铁条掰弯吗?”我问。

“也许可以,”她回答,“但不能在那些吉普赛人离得这么近的时候。他们会发现的,又会带着刀跑过来。”

“我们需要溜出去,不是闯出去。”艾玛说。

然后我们听到铁栏外有人小声说:“你们把我忘了吗?”

“米勒德!”奥莉弗惊叫道,激动得差点儿从鞋里飘出来,“你去哪儿了?”

“可以说是去了解一下情况,等待事情平静下来。”

“你觉得你能帮我们偷钥匙吗?”艾玛问,让上锁的笼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看到那个领头的把钥匙放进他口袋里了。”

“潜行和盗取是我的专长。”他向我们作过保证便随即溜走了。

时间缓缓流逝。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休沿着笼子踱步,一只不安的蜜蜂绕着他脑袋飞舞。“是什么让他这么久还没动静啊?”他喃喃地说。

“如果他还不赶紧回来,我就要开始扔鸡蛋了。”伊诺克说。

“就那么做吧,你会害我们都被杀的。”艾玛说,“我们在这儿插翅难飞,一旦烟雾散尽,他们会活剥我们的皮。”

于是我们坐着继续等,注视着吉普赛人,他们也注视着我们。流逝的每一分钟感觉都像在佩里格林女士的棺材上多加了一根钉子。我发现自己盯着她,仿佛在足够近的距离内看她,我便能洞悉在她身上正发生的变化——她胸中残留的人性火花正在慢慢熄灭。但她看似和一直以来一样,只是不知怎的,更显平静。她睡在布朗温旁边的干草上,被羽毛覆盖的小胸膛轻柔地起伏着,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身处麻烦之中以及自己正面临着生命倒计时的威胁。也许,在这种时候还能睡着,足以证明她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若是以前的佩里格林女士,她早就紧张起来了。

接着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我的父母,就像我不严以控制它们的时候一样。我试着描绘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时的面容。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拼凑起来:到岛上几天后,爸爸脸上长出的一圈浅浅的胡碴儿;当爸爸太久地谈论妈妈不关心的事时,她不自知地乱搓着婚戒;爸爸飞镖般的双眼,总是检视着地平线,永无止境地搜寻着鸟类。

现在他们应该在搜寻我吧。

随着夜幕降临,我们周围的营地开始活跃起来。吉普赛人有说有笑,当一帮孩子用破旧的号角和小提琴开始演奏歌曲时,他们跳起舞来。歌曲与歌曲的间歇,其中一个男孩儿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偷偷绕到我们的笼子后面。“这个给生病的人。”他边说边紧张地察看着身后。

“谁?”我问,他点头示意休。正说着,休就咳得抽搐起来,憔悴地倒在地上。

男孩儿透过围栏把瓶子递进来。我拧开瓶盖闻了一下,差点儿没熏个跟头,闻起来就像混合着肥料的松脂。“这是什么?”我问。

“管用,我就知道这么多。”他又向身后看了看,“好了,我为你们做了事,现在你们欠我的,所以,告诉我——你们犯了什么罪?你们是贼,对不对?”随后他压低声音,“还是你们杀了人?”

“他在说什么呢?”布朗温说。

我们没杀人,我想上前几步跟他说,但紧接着戈兰的身体在空中翻滚着朝一堆岩石摔去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我便没有作声。

反倒是艾玛替我说了:“我们没杀人!”

“嗯,你们肯定干了什么事,”男孩说,“不然他们还能因为什么悬赏捉你们?”

“有人悬赏?”伊诺克问。

“十分确定。他们给一大堆钱呢。”

“谁啊?”

男孩耸耸肩。

“你们打算把我们交出去吗?”奥莉弗问。

男孩抿了下嘴:“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几个大人物正在仔细斟酌。虽说他们不太相信那种悬赏的人,不过话说回来,钱毕竟是钱,而他们也不太喜欢你们拒不回答他们的问题。”

“我们从哪儿来,”艾玛傲慢地说,“你们不该盘问来向你们求助的人。”

“也不该把他们关进笼子里!”奥莉弗说。

正在这时,营地中间发出一声巨响。随着从炊火里飞出的一堆锅碗瓢盆在空中划过,吉普赛男孩儿失去平衡,从斜坡上跌落进草丛,我们余下的人躲过了。之前照看炊火的吉普赛女人拼命尖叫着飞奔逃开,她的裙子着了火,如果不是有人拿起饮马的桶把水浇到她身上,她可能就一直跑到海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一个隐身男孩儿的脚步声沿着笼子外面的斜坡咚咚地响起。“那就是试图用异能鸡蛋做煎蛋卷的后果!”米勒德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说。

“是你干的?”贺瑞斯问。

“一切都太安静有序了……不利于行窃!所以我把咱们的一只鸡蛋掺进了他们的鸡蛋里,就是这样啦!”米勒德让一把钥匙凭空出现,“当晚餐在他们眼前爆炸的时候,人们不太可能注意到我的手在他们的口袋里。”

“你用的时间也够长的了,”伊诺克说,“现在快让我们出去吧!”

但还没等米勒德把钥匙插进门里,那个吉普赛男孩儿就站起来大喊:“来人哪!他们想逃跑!”

男孩儿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在爆炸后的混乱中,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叫喊声。

米勒德把钥匙转进锁里,门打不开:“真该死!也许我偷错了钥匙?”

“啊!!!!”男孩指着米勒德声音发出的地方尖叫,“鬼!”

“拜托,能让他闭嘴吗!”伊诺克说。

布朗温满足了伊诺克的请求,她把手伸出笼子,抓住男孩儿的两只胳膊,将他双脚离地拉了起来,紧贴住围栏。

“来、来人啊!”他拼命地喊着,“他们有……嗯嗯……”

布朗温一只手猛地捂住他的嘴,但为时已晚。“盖尔比!”一个女人大喊,“放开他,你们这些野蛮人!”

忽然间,我们无意而为地劫持了一个人质。吉普赛男人们向我们冲过来,刀子在昏暗的天色中闪着光。

“你们在干吗?”米勒德喊道,“在他们对咱们大开杀戒之前,放了那个男孩儿啊!”

“不,别放!”艾玛说,然后她尖叫道,“放我们走,不然他就得死!”

吉普赛人把我们围住,高声威胁着。“你们敢动他一根手指头,”领头的大喊,“我就徒手把你们一个个都杀光!”

“退后!”艾玛说,“只要放我们走,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

其中一个男人跑到笼子边。出于本能,艾玛猛地伸出双手,手掌间触发出一团咆哮的火球。拥挤的人群倒抽冷气,那个男人也减速停了下来。

“现在你还是做了!”伊诺克低声呵斥道,“他们会把我们当作巫师绞死的!”

“谁第一个试试,我就烧死谁!”艾玛大喊,她拉宽两只手掌的间距让火球变得更大了,“来吧,让他们看看自己在找谁的麻烦!”

是时候上演好戏了。布朗温首当其冲:她一只手把男孩儿举得更高了,男孩儿的双脚在空中乱踢,另一只手抓住笼顶的一根铁条把它拉弯。休把脸卡在两根铁条之间,从张开的嘴里吐出一串蜜蜂。接着是米勒德,在男孩儿注意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经迅速从笼子边跑开了,此刻在人群后面的某个地方大喊:“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可以和他们斗,那是你们还没见识过我的厉害!”说着他把一颗鸡蛋投向空中,鸡蛋在他们头顶划过一条弧线,随着一声巨响落在附近一小块空地上,扬起和树梢那么高的尘土。

随着烟雾散去,有一个瞬间毫无声息,没人动也没人说话。起初,我以为是我们的表演让吉普赛人惊呆了——但后来,随着耳朵里的响声退去,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在仔细听着什么,然后我也跟着听起来。

从越来越暗的路上传来引擎的声音,一对照明灯越过树林,沿路飘进了视野。每一个人,不论吉普赛人还是异能人,都眼看着那对灯过了通向这块空地的岔路口——接着放慢速度,又转了回来。一辆帆布顶的军车隆隆作响地朝我们驶来。车里传来愤怒的喊声,现在,那些叫到喉咙嘶哑却依然停不下来的猎犬就要再次捕捉到我们的气味了。

那是一直在追捕我们的幽灵——而如今我们被困笼中,连跑都跑不了。

艾玛击掌将火焰熄灭,布朗温放下男孩儿——他蹒跚地跑开了。吉普赛人有的逃回他们的马车,有的躲进树林。没过多久就只剩下我们,似乎被遗忘了。

他们的首领大踏步向我们走来。

“打开笼子!”艾玛恳求他。

那人没理她。“藏到干草下面去,别出声!”他说,“别耍那些魔术花样——除非你们宁愿跟他们走!”

没时间问更多问题了。在四周全黑之前,我们最后看到的就是两个吉普赛男人手里拿着一块防水布朝我们跑来,他们将防水布翻转盖在我们的笼子上。

顷刻间漆黑一片。

靴子在笼外沉重地踩来踩去,砰砰作响,仿佛幽灵企图惩罚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按指令行事,把自己塞进散发着恶臭的干草里。

不远处,我听到一个幽灵正和吉普赛人的首领说话。“今天早上有人在这条路上看到一群孩子,”幽灵说,他的声音快而短,口音模糊不清——不太像英国口音,也不太像德国口音,“抓到他们的人有赏。”

“我们一整天都没撞见任何人,先生。”首领说。

“别被他们无辜的脸愚弄了,他们是战争中的叛徒,德国人的间谍。窝藏他们的刑罚……”

“我们什么也没窝藏,”首领粗声说道,“你们自己看吧。”

“我会的,”幽灵说,“如果我们在这儿找到了他们,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我的狗。”

幽灵说完跺着脚走开了。

“连气,都,别喘。”首领对我们低声喝道,然后他的脚步声也逐渐变弱了。

我好奇他为什么替我们撒谎,这可能会让他的手下受到幽灵的伤害。或许是出于骄傲,或者对当权者根深蒂固的蔑视,又或者,我畏缩地想,也许吉普赛人只是想要亲手杀死我们的满足感。

在我们四周,可以听到幽灵遍布整个营地,他们把东西踢翻,突然打开大篷车的门,猛推着人。一个小孩儿尖叫起来,还有个男人生气地反抗,但被木头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打断了。躺在那儿听着别人受苦令我痛苦不堪,尽管几分钟前这些人还想把我们五马分尸。

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休从干草里起身爬到布朗温的行李箱旁,他把手指滑到锁扣上打算打开盖子,而布朗温阻止了他。“你干什么?”她喃喃地说。

“我们得先发制人!”

艾玛用双肘撑地,从干草里抬身移到他们跟前,我也凑上去听。

“别发疯了,”艾玛说,“如果我们现在把鸡蛋扔出去,他们会用枪把我们打成一条一条的。”

“那要怎么办?”休说,“我们就该在这儿躺着,直到被他们发现?”

我们聚集在行李箱周围,小声说着话。

“等他们打开锁,”伊诺克说,“我会把一颗鸡蛋从我们身后的围栏扔出去,那将会分散幽灵的注意力。不管谁最先进到笼子里来,布朗温都有足够的时间打碎他的头盖骨,这就给了其他人逃跑的时间。大家分散到营地的外缘,然后转回身把你们的鸡蛋扔向最中间的篝火。三十米的半径之内,所有的人都会化成回忆。”

“真想不到,”休说,“这招也许真能奏效。”

“但营地里有小孩儿啊!”布朗温说。

伊诺克翻了个白眼:“或者担心伤及旁人,我们可以跑进树林,再让幽灵和他们的狗一个接一个把我们找到。但如果我们计划到达伦敦,或者活过今晚,我不建议这么做。”

休拍了拍布朗温挡在行李箱锁扣上的手。“打开它,”他说,“把鸡蛋发给大家。”

布朗温犹豫道:“我不能。我不能杀害从未伤害过我们的孩子们。”

“但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休小声说。

“总有选择的余地。”布朗温说。

然后我们听到一只狗在离笼子底部边缘非常近的地方低吼,于是安静下来。片刻过后,一只手电筒紧靠着防水布的外侧发出亮光。“把这块布拆下来!”有人说——我猜是驯犬师。

狗叫着,鼻子抽动着出现在防水布下面,又向上穿过笼子的围栏。“这里!”驯犬师喊道,“我们发现了点东西!”

我们都看向布朗温。“求你了,”休说,“至少让我们自卫吧。”

“这是唯一的出路。”伊诺克说。

布朗温叹了口气,把手从锁扣上拿开。休感激地点点头,打开了行李箱的盖子。我们都把手伸进去,从层层的毛衣间拿出一颗颗蛋来——每个人都拿了,除了布朗温。然后大家面对笼门站着,手里握着鸡蛋,为不可避免的事做准备。

更多的靴子坚定地朝我们走来,我试着让自己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事。跑,我对自己说,头也不回地跑,然后把鸡蛋扔过去。

但明知无辜的生命会被牵连,我真能忍心如此吗?即便为了救自己的命?要是我就把鸡蛋丢在草地某处,然后跑进树林呢?

有一只手抓住防水布的一边往下拉,防水布开始向一侧滑去。

然后就好像对暴露我们有所顾虑,它停了下来。

“你怎么回事啊?”我听到训犬师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离那笼子远远的。”另一个声音说——一个吉普赛人的声音。

我能看到我们头顶一半的天空,星星透过橡树枝闪着光。

“是吗?那是为什么?”训犬师问。

“老血衣几天没吃东西了,”吉普赛人说,“他平时不喜欢人的味道,”但当他饿成这样,就没那么挑了!”

随后有个声音差点儿没把我吓得背过气去——一头巨熊咆哮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我们中间,从我们的笼子里发出的。我听到训犬师惊得大叫一声,拉着他那只嚎叫的狗慌忙跑下坡道。

我搞不懂怎么会有一头熊进到笼子里,只知道我需要离它远点儿,所以紧靠着围栏。我看到旁边的奥莉弗把她的小拳头塞在嘴里,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笼子外面,其他士兵在嘲笑训犬师。“白痴!”他尴尬地说,“只有吉普赛人会把那样一头动物放在营地中央!”

我最终鼓起勇气,转身朝身后看去:我们的笼子里没有熊,那可怕的咆哮声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士兵们继续搜索着营地,但不再管我们的笼子了。几分钟以后,我听到他们挤回卡车里,重新发动引擎,然后,终于离开了。

防水布从笼子上滑开,吉普赛人都围在我们四周。我用一只发抖的手握着鸡蛋,不知道会不会用到它。

那首领站在我们前面。“你们还好吗?”他说,“如果吓到你们了,很抱歉。”

“我们活着,”艾玛回答,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但你们的那头熊在哪儿呢?”

“你们可不是唯一有不寻常天资的人,”站在人群边缘的一个年轻人说,而后他开始发出一连串快速的熊吼猫号,只轻轻转头就把声音丢向不同的方向,听起来好像我们被野兽从四面八方包围了。等我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记得你说他们没有异能。”我小声对艾玛说。

“谁都能做那样的日常把戏。”她说。

“为没能得体地自我介绍致歉,”吉普赛首领说,“我叫贝克希尔·贝克玛纳托夫,而你们是我们尊敬的客人。”他深深鞠了一躬,“为什么你们没告诉我们自己是辛追格斯提?”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用了异能人古老的名字,佩里格林女士教过我们。

“我们在哪儿见过你吗?”布朗温问。

“你是从哪儿听到那个词的?”艾玛说。

贝克希尔微笑道:“若你们接受我们热情的款待,我保证会解释这一切。”随后他又鞠一躬,大步上前打开了我们的笼子。

我们和吉普赛人一起坐在精致的手织地毯上,借着两堆篝火的微光,边聊边吃着炖煮的菜肴。我把他们给我的勺子弄掉了,于是直接从木碗里啜食,油腻又美味的肉汤顺着下巴滴落,餐桌礼仪被我远远地抛诸脑后。贝克希尔穿梭于我们中间,确保每个异能儿童都舒舒服服的,问我们吃的和喝的够不够,反复为弄脏我们的衣服道歉——我们的衣服上现在沾满笼子里那一块块肮脏的甘草。自从目睹我们展现异能,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短短几分钟,我们就从囚犯晋升为了尊贵的客人。

“非常抱歉之前那样对你们,”他说着坐到火堆之间的垫子上,“当涉及我手下人的安全时,我必须严格戒备。这些日子有好多陌生人在街上闲逛——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你们跟我说你们是辛追格斯提……”

“有人教我们永远、永远别告诉任何人。”艾玛说。

“永远。”奥莉弗补充道。

“不管是谁教你们的,这是个明智的做法。”贝克希尔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艾玛问,“你说的是古语。”

“只会几个词。”贝克希尔说。他凝视着火焰,火上有一支烤肉叉,上面的肉颜色烤得越来越深,“咱们是老相识了,你们异能人和我们吉普赛人。我们同病相怜,都受到驱逐,都是流浪者——灵魂紧依世界的边缘。”他从烤肉叉上撕下一大块肉若有所思地嚼着,“我们算是同盟吧。多年来,我们吉普赛人甚至会收留和抚养你们的孩子。”

“我们很感激,”艾玛说,“也同样感激你们的款待,但恕我冒昧,我们不能再和你们多待了。我们得赶快到达伦敦,这至关重要。我们要去赶火车。”

“为了你们生病的朋友?”贝克希尔边问边把一根眉毛挑向休,休老早就罢演了,现在正纵情地狼吞虎咽吃着炖菜,蜜蜂开心地围着他的头嗡嗡叫。

“差不多吧。”艾玛说。

贝克希尔知道我们有所隐瞒,但他体贴地不去刨根问底。“今晚没有火车了,”他说,“但我们会在黎明起身,赶在早晨第一班火车离开前把你们送到车站,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艾玛说,她担心地皱起眉头。尽管我们用搭顺风车代替步行节省了时间,但佩里格林女士还是失去了整整一天,现在她最多还剩下两天的时间。但那是将来的事,眼下我们温暖饱足,也没有即刻到来的危险,很难不去享受当下,只要一会儿就好。

我们很快和吉普赛人成了朋友,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忘记之前发生在彼此间的不快。布朗温想向被她当作人质的男孩儿道歉,但他推辞了,就好像那没什么。吉普赛人不停地喂我们吃东西,一次又一次把我的碗装满——当我试图拒绝他们继续添加食物的时候,我的碗反而被填到满溢。佩里格林女士从布朗温的外套里跳出来,用一声尖叫宣布她很有食欲。吉普赛人开始给她喂食,他们把一块块大片的生肉抛向空中,在她跳起来叼住肉时为她喝彩。“她饿了!”见那只鸟用爪子把一块猪肘撕碎,奥莉弗一边大笑一边鼓起掌来。

“现在你难道不为我们没把他们炸了而高兴吗?”布朗温小声对伊诺克说。

“哦,我想是吧。”他回答。

吉普赛乐队又开始演奏起另一首歌,我们边吃边跳起舞来。我说服艾玛跟我一起围着篝火转了一圈,尽管平时我羞于在公众场合跳舞,这次却放开了手脚。我们双脚飞舞,随着音乐的律动拍着手,有那么几分钟,闪耀的火光令我们迷失,只沉浸于其中。我竟忘了我们身处怎样的危险之中,忘了我们是怎样度过了这特别的一天:在这一天里,我们差点儿被幽灵抓到、被空心鬼生吞,继而被它们啃光肉,骨头吐下山腰。在那一刻我深深感激吉普赛人,也感激我大脑里动物面的简单思维,以至于一顿热饭、一首歌和一个来自于我关心之人的微笑就足以分散我对所有那些黑暗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然后歌曲结束了,我们蹒跚落座。接下来的间歇里,我发现气氛变了。艾玛看着贝克希尔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他说。

“你们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救我们?”

他摆摆手:“你们也会这么做的。”

“我不确定我们会不会。”艾玛说,“我只想弄明白,是因为我们是异能人吗?”

“是的。”他简单地说。过了一会儿,他看向了环绕在我们这块空地边缘的树、它们被火光照亮的树干,以及越过树干后面的黑暗,然后他说,“你们想见见我儿子吗?”

“当然。”艾玛说。

她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其他几个人也相继站起来。

贝克希尔举起一只手。“恐怕他很害羞,就你,”他指着艾玛说,“还有你,”又指向我——“再加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一位。”

“了不起啊,”米勒德说,“亏我还拼命努力不让人察觉!”

伊诺克再次坐了下来:“为什么总是我被剩下,我很臭吗?”

一个身穿松垂的长袍的吉普赛女人昂首挺胸走进篝火圈。“等他们走了,我给你们看手相算命。”她说着转向贺瑞斯,“你也许会去爬乞力马扎罗山!”又转向布朗温,“你可能嫁给一个英俊富有的男人!”

布朗温用鼻子哼了一声:“我最大的梦想。”

“预测未来是我的专长,女士,”贺瑞斯说,“我给你看看是怎么做的吧!”

艾玛、米勒德和我离开他们,随贝克希尔穿过营地。我们来到一辆看起来很普通的大篷马车前,他爬上矮小的梯子敲了敲门。

“拉迪?”他温柔地呼唤着,“请出来一下,有人来看你了。”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向外偷看:“他害怕,不肯离开椅子。”她自己打量我们一番,然后将门打开,招呼我们进去。我们登上台阶,弯腰进入一个狭窄却舒适的房间,它看起来集起居室、卧室、厨房于一身。窄窗下有一张床,房间里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向外通往屋顶烟囱的小火炉;路上所需应有尽有,一次出门几星期或几个月都够了。

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儿,他腿上放着一支小号。我意识到之前看过他演奏,他是那只吉普赛儿童乐队中的一员。这是贝克希尔的儿子,而那个女人,我猜,是他的妻子。

“把你的鞋脱掉,拉迪。”女人说。

男孩儿依然凝视着地面。“必须脱掉吗?”他问。

“对。”贝克希尔说。

男孩儿用力拉掉一只靴子,然后又拉掉另一只。有一秒钟我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他的鞋里什么也没有,他看起来没有脚。但他很费力才脱掉靴子,所以它们一定是穿在什么上的。然后贝克希尔让他站起来,男孩儿不情愿地向前一溜,从椅子上起来。他看起来似乎飘浮在空中,两只裤管口空空地悬在离地几英寸的地方。

“几个月前他开始消失,”女人解释说,“起初只是脚趾不见了,然后脚后跟也消失了,最后剩下的也不见了,两只脚都消失了。给他吃什么也没用——酊剂[1]也好,补药也罢,对治愈他都没有一丁点儿作用。”

所以,归根结底,他是有脚的——隐形的脚。

“我们不知所措,”贝克希尔说,“但我想,也许你们当中有人能把他治好……”

“他得的这个没治,”米勒德说,他凭空而来的声音令男孩儿猛地抬起头,“我们的情况类似,他跟我。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不是生来就隐形,而是逐渐变成这样的。”

“谁在说话?”男孩儿问。

米勒德捡起放在床边的一条围巾缠在脸上,让鼻子、额头和嘴巴的形状显现出来。“我在这儿,”他说着向男孩移动过去,“别怕。”

其余人看着男孩儿抬起一只手触摸米勒德的脸颊,再是额头,然后是头发——那发色和发型我从未想象过——甚至轻轻拉了一小束,仿佛在考察它的真实性。

“你在那儿,”男孩儿说,眼中闪耀着惊奇,“你真的在那儿!”

“你也会在的,甚至在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消失以后。”米勒德说,“你会明白的,不疼。”

男孩儿微笑起来,而此时女人的膝盖开始颤动,她不得不靠在贝克希尔身上才能稳住。“保佑你,”她对米勒德说,几乎流下泪来,“保佑你。”

米勒德在拉迪消失了的脚边坐下:“没什么好怕的,我的孩子。事实上,一旦你适应了隐形,我想你会发现诸多益处……”

当他开始罗列起那些好处,贝克希尔走向门口对我和艾玛点点头。“我们别管他们了,”他说,“我肯定他们有好多要聊。”

我们把米勒德单独留在男孩儿和他妈妈身边,回到篝火旁,发现几乎所有人——不管异能人还是吉普赛人,都聚集在贺瑞斯身边把他团团围住。面对着一脸惊愕的算命师,贺瑞斯闭着眼睛站在一根树桩上,他一只手放在她头上,看来像在叙述自己梦到的东西:“……你孙子的孙子会驾驶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那飞船就像公共巴士一样穿梭于地球与月球之间。他会在月球上拥有一幢很小的房子,而抵押贷款时会出现逾期的问题,于是不得不接受一些房客。其中一个房客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会深陷与这个女人的‘月球恋’之中,‘月球恋’跟‘地球恋’不太一样,因为那里的重力跟地球上不同……”

我们站在人群外边看着。“他是说真的吗?”我问艾玛。

“有可能,”她回答,“也可能只是逗逗她。”

“为什么他不能像那样给我们算命呢?”

艾玛耸耸肩:“贺瑞斯的能力有时候没用得让人抓狂。对于陌生人,他能一口气说出对他们一生的预言;但对我们,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就仿佛他越是关心一个人,越看不到那个人的未来,情感会模糊他的视线。”

“咱们不都是这样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转身看到伊诺克站在那里,“说到这个,我希望你没太让美国人分神,亲爱的艾玛。当有个年轻女士在耳边窃窃私语,要保持对‘空心鬼’的警戒是很难的。”

“别恶心了!”艾玛说。

“‘空心鬼’接近时那种难受的感觉是我想忽略都忽略不掉的。”我说。不过我倒希望能忽略掉被伊诺克妒忌这种讨厌的感觉。

“那么,跟我说说你们的秘密会面吧。”伊诺克说,“吉普赛人保护我们真是因为我们谁也没听过的那个老掉牙的联盟么?”

“首领和他的妻子有个有异能的儿子,”艾玛说,“他们希望我们能帮他。”

“简直是疯了,”伊诺克说,“他们差点儿被那些士兵活活切成片儿,就为了一个男孩?情感会模糊视线!我推测他们想要奴役我们,以利用我们的能力,或者至少也会把我们拍卖掉——然而我总是高估了别人。”

“呃,去找个死动物玩儿吧。”艾玛说。

“人性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伊诺克说完摇着头走开了。

“有时候我觉得那个男孩儿有部分是机械的,”艾玛说,“血肉之躯下是一颗金属心。”

我大笑起来,却暗中好奇伊诺克说的是否在理,贝克希尔为儿子冒的险算不算疯狂?因为假如贝克希尔疯了,那毫无疑问,我也疯了。单为了一个女孩儿,我放弃了多少?尽管有好奇心的驱使,尽管这一切和爷爷息息相关,尽管我们对佩里格林女士有所亏欠,最终让我现在身处此境的原因只有一个:从遇到艾玛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不管她属于哪个世界,我都想要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是那样的想法让我变得疯狂吗,还是我的心太容易被征服了?

也许我可以让内心更金属化一些,我想,如果我内心披甲戴盔,现在我又会身在何处呢?

答案显而易见——我会待在家里,过着单调的生活,用电脑游戏麻痹内心的悲伤,在“巧帮手”轮班,内心因悔恨而一天一天死去。

你这个不中用的懦夫,可悲的孩子,就这样把机会白白扔掉了。

但我没有。为了靠近艾玛,我处处冒险,每天都在重复冒险——而这么做让我抓紧自己并把自己拉进了一个曾经难以想象的世界,在这里,我身在比以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有生气的一群人中,做了做梦也想不到会做的事,挺过了做梦也想不到能挺过的难关。一切皆因我任自己为一个异能女孩儿所迷醉。

尽管我们发现自己麻烦不断、危险重重,尽管当我发现这个陌生的新世界时它就已经开始瓦解,我还是为自己身在此处深感高兴。抛开所有,这种异能生活是我一直想要的。很奇怪,我想,你怎么能在同一时间既实现着梦想又经历着噩梦呢?

“什么情况?”艾玛说,“你在盯着我看。”

“我想谢谢你。”我说。

她皱起鼻子斜着眼睛,好像我的话很好笑。“谢我什么?”她问。

“你给了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力量,”我说,“你让我变得更好。”

她涨红了脸:“我不知道说什么。”

艾玛,美丽的灵魂。我需要你的火——你内心的火。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说,然后突然被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俘获,我吻了她。

尽管我们累得半死,吉普赛人却情绪高涨,看似决心要将欢聚继续下去,而随着几杯又热又甜、富含咖啡因的饮料下肚,几首歌过后,我们彻底被他们拿下了。他们是天生的说书人和极好的歌者;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魅力,待我们如同失散多年的表亲。我们交换着故事,直到夜已过半。那个把自己像熊一样的声音扔到四面八方的年轻人做了一场很棒的腹语表演,我简直以为他的那些木偶都活起来了。他似乎对艾玛有点着迷,一直都带着鼓励的微笑对着她表演,艾玛却装作未有察觉,还刻意拉着我的手。

后来他们给我们讲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军如何抢走了他们所有的马匹,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们连一匹拉车的马都没有。他们滞留在森林中——就是这片森林,直到有一天一群长角山羊游荡进他们的营地。它们看起来是野生的,却温驯得可以吃你手里的东西,于是有人出主意把一只羊套在马车上,结果这些山羊几乎跟他们失去的那些马一样强壮。吉普赛人因此解困,而一直到战争结束,他们的马车都是由这些异常强壮的山羊来拉,他们因此成了闻名整个威尔士的山羊人。作为证据,他们让我们传看一张照片,照片中贝克希尔的爷爷乘坐一辆山羊拉的马车。不用任何人说我们也知道,这群山羊就是阿迪森说到过的那群消失了的异能山羊。战争结束以后,军队归还了吉普赛人的马,而人们不再需要的山羊又一次消失在森林里。

终于,篝火渐弱,他们为我们铺好铺盖卷儿,用轻快的外语唱了一首摇篮曲,我感觉自己像孩子一样愉快。腹语表演者来跟艾玛道晚安,艾玛把他赶走,但他在走前留下一张名片。名片背面是加的夫[2]的一处地址,每隔几个月吉普赛人便经停那里,他都会去收取信件;正面是他和木偶们的照片,还有一小段写给艾玛的话。她把名片拿给我看,偷偷地笑,但我却为他感到难过:只因为喜欢她,他便感到内心有愧,和我一样。

我和艾玛蜷缩在一个铺盖卷儿里,躺在森林的边缘。正当我们昏昏欲睡时,我听到附近草地上有脚步声,睁眼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又是米勒德回来了,他和吉普赛男孩儿聊了一夜。

“他想跟我们走。”米勒德说。

“谁?”艾玛怔怔地咕哝道,“去哪儿?”

“那个男孩儿,跟我们一起。”

“那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这不是个好主意,但严格地讲,我没说不行。”

“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带其他任何人,”艾玛说,“他会拖延我们的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米勒德说,“但他消失得特别快,他很怕。马上他就会彻底隐形了,他恐怕有一天自己掉了队吉普赛人也不会发现,而他就会永远迷失在树林里,与狼群和蜘蛛为伴。”

艾玛呻吟着翻身面向米勒德,在这个问题解决以前,他不打算让我们睡觉。“我知道他会很失望,”她说,“但这真的不可能。抱歉,米勒。”

“好吧,”米勒德闷闷不乐地说,“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

他起身不告而别。

艾玛叹了口气,翻来覆去了一段时间,难以入睡。

“你做得对,”我小声说,“做每个人的依靠不是件容易事。”

她什么也没说,却依偎进我的怀里。我们渐渐昏昏欲睡,微风吹拂树枝的沙沙声和马群的鼻息声轻柔地伴我们入眠。

那一夜睡眠很浅、噩梦连连,几乎过得和头天晚上一样:被一群群可怕的狗追赶。早上醒来时我已疲惫不堪,感觉四肢像木头一样沉,头却像棉花一样轻飘飘,要是根本没睡也许还能感觉好些。

黎明之时贝克希尔将我们唤醒。“起身闪耀吧,辛追格斯提!”他一边大喊一边抛出大块大块跟砖一样硬的面包,“等你们归天以后有的是时间睡!”

伊诺克用他的面包击打一块石头,面包像木头一样噼啪作响:“吃这种早餐,我们不久就会归天了。”

贝克希尔粗暴地搓了搓伊诺克的头发,笑嘻嘻地说:“啊,别这样,今天早上你的异能精神到哪儿去了?”

“在洗着呢。”伊诺克说着把铺盖卷儿盖在头上。

贝克希尔给我们十分钟的时间为赶往小镇的旅途做准备,他正在履行诺言,将赶在早上第一班火车离站前把我们送过去。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桶水前,往脸上撩了些水,用手指刷了牙。哦,我多想念我的牙刷,多渴望我那薄荷味儿的牙线和海风香氛的止汗膏啊。就在这时,我想找到一间“巧帮手”商店却求之不得。

我愿意用一切换一包新内衣!

当我用手指把一根根干草从头发上捋下来,咬下一条不适合食用的面包,吉普赛人和他们的孩子们面带哀伤地注视着我们,就好像他们莫名其妙地知道,前晚的乐事是最后的狂欢,而现在我们就要上绞刑架了。我试图使他们中的一员打起精神来。“不要紧的,”我对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小男孩儿说,他看似快要哭出来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会说话的鬼一样,双眼不确定地大睁着。

八匹马被赶在一起,还有八位吉普赛骑手——我们每人一位。比起乘坐马车去镇上,骑马要快得多,但我还是挺怕它们的。

我从未骑过马。在美国勉强称得上是富家子弟的孩子里,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没骑过马的。并非因为我不觉得马是既漂亮又威严的生物,是动物界的巅峰之作,等等,等等——只因我不相信任何一种动物会对人爬到自己背上骑着自己走有丝毫兴趣。除此之外,马生得非常高大,肌肉起伏,大牙时时磨着,它们看我的样子,就好像知道我怕它们,伺机想把我脑袋踢进脖子里一样。更别提骑马没有安全带可系了——没有任何类型的辅助约束系统——而马几乎可以跑得和汽车一样快但是要颠簸得多,所以这整个尝试看起来就不可取。

当然,我什么也没说。我闭嘴咬紧牙关,唯愿自己至少再多活几年,要比坠马而亡死得更有意思点儿。

从第一声“驾!”开始,我们就全速疾驰。我立刻抛弃了尊严,熊抱住坐在我前面马鞍上手拿缰绳的吉普赛人——速度快到我连和聚集过来为我们送行的吉普赛人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这倒也无妨:道别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而最近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出不断上演道别的连续剧。再见,再见,再见。

我们快马加鞭。我大腿两侧因为紧夹马身而变得麻木。贝克希尔的马跑在最前面,他的异能男孩儿坐在马鞍上和他一起驰骋。男孩儿腰背挺直手臂放在两侧,信心满满而无所畏惧,与昨晚形成鲜明对比。他在这里,跟吉普赛人一起,如鱼得水,这些人才是他的同类。

终于,我们减速小跑,而我也鼓起勇气抬起埋在骑手夹克里的脸,看了一眼变化的地形。森林化为田野。我们下到一座山谷,山谷中央是一个小镇,从这里看过去和邮票一般大小,四周都被绿色覆盖。一条由蓬松的白点画成的长长省略号从北面向它追踪而去:那是一列火车呼出的白烟。

眼就看要到达小镇的城门时,贝克希尔勒马停了下来。“就送你们到这儿了,”他说,“我们在镇上不是很受欢迎,你们不会想要我们引起的那种注意的。”

很难想象会有人反感这些善良的人,话说回来,类似的偏见也是异能人之所以隐退江湖的原因之一。而这个可悲的世界就是变成这样了。

孩子们和我都下了马,我站在其他人身后,但愿没人注意到自己两腿发抖。正当我们要动身离开时,贝克希尔的儿子从马上跳下来喊道:“等等!你们带上我!”

“我以为你会跟他谈的。”艾玛对米勒德说。

“我和他说过了啊。”米勒德说。

男孩儿从鞍囊里拉出一个背包挂在肩上,他已经打包行李做好出发的准备了。“我会做饭”,他说,“会砍柴,会骑马,还会打各种各样的绳结!”

“谁来给他发个荣誉徽章吧。”伊诺克说。

“恐怕这是不可能的。”艾玛温柔地对他说。

“但我跟你们一样——而且随时随地变得更像你们!”男孩儿说着开始解裤子的搭扣,“看我都变成什么样了!”

还没人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把裤子脱到脚踝了。女孩儿们倒抽一口冷气看向别处。休大喊:“把裤子穿上,你这个堕落的神经病!”

但没什么可看的——他的下半身隐形了。病态的好奇心迫使我偷偷从他可见的上半身下面看上去,获得了他内脏内部运转的超清晰视图。

“看看从昨天到现在我消失了多少,”拉迪说,声音听起来很恐慌,“很快我就会整个儿不见了!”

吉普赛人看呆了,小声嘀咕着,甚至连他们的马似乎都不安起来,躲避着看起来没有肉身的孩子。

“我的天啊!”伊诺克说,“他只有一半!”

“哦,你这可怜的家伙。”布朗温说,“我们不能带上他吗?”

“我们可不是那些你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了就能加入的旅行马戏团,”伊诺克说,“我们肩负着解救我们伊姆布莱恩的危险使命,不能给一个一窍不通的新异能人当保姆!”

男孩儿睁大眼睛流起泪来,任他的背包从肩膀滑落到地上。

艾玛把伊诺克叫到一旁。“你说得太刺耳了,”她说,“现在跟他道歉。”

“我不道歉,这很荒唐!是在浪费我们越来越少的宝贵时间!”

“这些人救了我们的命!”

“如果他们不把我们关进那个该死的笼子里,我们的命根本不需要人来救!”

艾玛放弃劝说伊诺克,转向那个男孩儿:“如果境遇不同,我们会张开手臂拥抱你。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整个文明和生活方式都处在被扼杀的危险之中,所以时机很不好,你要明白。”

“这不公平,”男孩儿耷拉着脸,“为什么我不能在几年以前就开始消失?为什么它非要现在发生?”

“每个异能人的能力都有它自己显现的时间,”米勒德说,“有的在幼年时期,也有的要到很老才显现。我曾经听说一个人直到他九十二岁时才意识到自己可以用意念让物体飘浮在空中。”

“自打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比空气轻。”奥莉弗得意扬扬地说,“我从妈妈身体里冒出来就直接飘到医院的天花板上去了!唯一阻止我翻出窗子飘进云里的是脐带,他们说医生惊得昏了过去!”

“你仍然很令人震惊,亲爱的。”布朗温边说边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

多亏穿了外套和靴子才能被看到的米勒德走到男孩儿跟前。“你爸爸对这一切怎么看呢?”他问。

“我们自然是不想让他走,”贝克希尔说,“但连看都看不见儿子,我们又怎么能照顾好他呢?他想离开,而我也想知道,他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你爱他吗?”米勒德直言不讳地问,“他爱你吗?”

贝克希尔皱起眉头,他是个感情传统的男人,这个问题让他有些不自在。而一番支支吾吾过后,他粗声大气地说道:“当然。他是我的孩子。”

“那么你就是他的同类,”米勒德说,“和这个男孩儿一样的是你,不是我们。”

贝克希尔不愿在手下面前表露情感,但我看到米勒德的话令他双眼闪动,收紧了下巴。他点点头,低头看着他的儿子说:“那就来吧,把包捡起来,咱们走。你妈妈会沏好茶等着咱们的。”

“好吧,老爸。”男孩儿说,看起来失望的同时又感到宽慰。

“你会很好的,”米勒德向男孩儿保证,“比很好还要好。等一切结束,我会找你的。外面还有更多和我们一样的人,有一天我们会一起找到他们。”

“你保证?”男孩儿眼中充满希望地说。

“我保证。”米勒德说。

当男孩儿爬回到他爸爸的马上,我们也转身穿过大门走进小镇。

* * *

[1] 译者注:酊剂,把生药浸在酒精里或是把化学药物溶解在酒精里而制成的药剂。

[2] 译者注:加的夫,英国西南部的重要港口和工业、服务业中心,威尔士的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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