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山脉
I
由于科学家们在了解事情的原委前拒绝听从我的忠告,因此我被迫发表这篇声明。虽然我反对筹划中的南极考察活动——反对探险队展开大面积的化石搜寻活动;也反对他们针对远古冰盖进行大规模的钻探与融化作业——但我非常不愿意说明其中的理由。此外,即便我做出了警告,也可能徒劳无功,这让我更加不愿意吐露一字一句。
当我下定决心公开真相之后,必然会有人提出质疑;然而,如果我剔除掉那些看起来夸张荒诞又难以置信的部分,就没剩下什么了。目前尚未公开的照片——不论是普通摄影还是航拍——都能为我的叙述提供佐证,因为这些照片全都极其清晰形象。不过,依旧会有人表示怀疑,因为照片的拍摄距离实在太远,有可能是巧妙伪造的作品。而那些墨水绘画自然会斥为显而易见的赝品;虽然艺术方面的专家会发现这些绘画在技法方面显露出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并为之困惑不解。
可是,到头来我必须指望少数科学领袖的判断与立场。一方面,他们在思想上有足够的独立,能够根据那些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权衡我提供的材料,或是借鉴某些原始同时也极度令人迷惑的神话传说;另一方面,他们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能够阻止探险界针对那片疯狂山脉展开任何过于草率与狂妄的计划。像我与我的同僚这样背后只有一所规模较小的大学、相对人轻言微的小人物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那些涉及到疯狂怪诞、或极具争议性的事情里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这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并不是主要相关领域的专家。作为一个地质学家,我领导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探险队的全部任务只是借助我们工程系教授,弗兰克·H·帕波第,所设计的高性能钻探设备,在南极大陆的各个不同地点搜寻深层岩石土壤样本而已。除开这一领域,我从未想过要在其他方面做一名先拓者,但是我的确希望能利用这些新式的机器装置沿着以往南极探险家的线路,在不同的地点采掘到一些过去借用普通采集手段无法获取的新样本。
帕波第的钻探设备,与公众们从我们简报里所了解到的一样,极其轻巧便携,而且独一无二地将传统的喷水式钻探原理与小型圆岩钻原理结合在了一起,从而能快速地应对硬度不同的各种地层。钢制钻头,连接杆,汽油发动机,可拆卸的木质钻井架,爆破用品,电缆,移除废料用的螺旋钻以及五英寸宽、全部组合起来有一千英尺长的组合管道所有加在一起,连同必须的零部件,总重也只需要三架七条狗拉的雪橇就能拖动。这主要是因为大多数器件都是由轻巧的铝合金制作的。我们有四架经过特别设计大型多尼尔运输机。它们完全能够适应在南极必须面对的高海拔飞行任务,并且额外加装了帕波第设计的燃料保暖与快速启动系统。这些飞机能够将我们整支探险队从大冰架的边缘运送到内陆各个合适的地点。在抵达这些地点后,我们将有数量足够的拉橇犬可供驱使。
我们计划在南极洲度过一个季度——如果必须的话,也可以延长一些。考察期间,我们打算将勘探作业覆盖尽可能大的一块区域。勘探工作主要将在山区与罗斯海以南的高原地带展开——这些地区过去全都曾不同程度地被沙克尔顿、阿蒙森、斯科特和伯德[注]等人考察过。依托飞机,我们可以勘探一片很大的区域,能够确保观察到明显的地质特征变化。我们期待着能发掘到数量空前的地质样本——尤其是过去很少发现的前寒武纪地层岩石。我们也希望能收集到尽可能多样化且含有化石的上层岩石样本,因为这片充满了冰封与死亡的荒凉世界里所埋藏的、那些有关史前生命的历史对于我们了解地球的过去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现在大家都知道,虽然如今只有地衣、海洋动物、蛛形纲生物以及生活在北端边沿的企鹅还顽强地生活在南极大陆,但它曾一度位于温带、甚至是热带地区,拥有着繁茂的植物和动物生命;而我们则希望能进一步扩展这些信息,让我们的认知变得更丰富、更精确也更细微。我们会利用简单的钻孔作业寻找岩层中化石的迹象,然后用爆破的方法将孔扩大,以便获得大小与状况均合适的样本。
[注:四人均是著名的南极探险家]
由于我们需要根据上层土壤和岩石中反映出的信息来调整钻探深度,钻探作业被限制在裸露的、或近乎裸露的地表——也就是说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在斜坡和山脊上进行作业,因为较低矮的地区都覆盖着一到两英里厚的冰层。虽然帕波第设计了一套方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将大量铜电极沉入分布密集的钻孔中,然后依靠汽油驱动的发电机向电极通电,融化一个限定区域内的冰层——但是我们不能将资源浪费在钻探那些太深太厚的冰川上。像我们这样的探险队只能试验性的使用帕波第的技术,无法真正将之投入大规模的应用,但是即将启程的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准备正式运用这一方案——尽管在从南极返回后,我就已经向他们作出了警告。
在考察过程中,我们向《阿卡姆广告人》与美联社发送了许多无线电简报。探险回来后,帕波第与我也写了不少文章记录那次探险。通过那些频繁发送的无线电简报与我们的文章,公众对于密斯卡尼托克探险队已有所了解。我们这支队伍里包含了四位来自密斯卡尼托克大学的专业人士——帕波第、生物系的莱克、来自物理系并兼任气象学家的埃尔伍德,还有我这个代表地质系参加的名义上的总指挥——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十六个助理:其中七个是来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硕士生,另外九个是老练的工程师。这十六人中有十二个能充当飞行员,除了两个之外其他人都能熟练地使用无线电发报设备。另外,他们中的八个,当然还包括帕波第、阿尔伍德和我都懂得如何利用罗盘和六分仪进行导航。我们的两艘船——加装有备用蒸汽机,并为应对冰雪环境而特别强化的木质捕鲸船——也备足了人手。
整次探险的费用都由内森尼尔·德比·皮克曼基金会和其他几笔专项捐款资助;因此,虽然没有在公众中引起广泛的注意,但我们依旧准备得非常充分。拉橇犬、雪橇、机器设备、营地物资以及五架飞机拆卸打包后的部件都被运往在波士顿港,并在那里装船。针对考察的目标,我们作出了非常充分的准备。近几年有许多极为卓越的先驱者曾涉足那片大陆,因此在筹备补给、饮食、运输以及营地搭建等相关工作时,我们参考了他们留下的极佳先例。另一方面,由于这些先驱者们的数量如此之多,而且全都声名显赫,导致我们这支探险队虽然准备充分,但却并未引起社会的关注。
和报纸上描述的一样,我们于1930年9月2日从波士顿港启航,沿着海岸从容南下,穿过巴拿马海峡,并沿途停靠在萨摩亚[注1]与塔斯马尼亚岛的霍巴特[注2]。在抵达霍巴特时,我们装载了最后一批补给。探险队中没有一人之前曾经去过极地地区,因此我们完全仰赖我们的两位船长——指挥着双桅横帆船阿卡姆号的海上组指挥官J·B·道格拉斯,以及指挥着小型三桅船密斯卡托尼克号的乔治亚·索芬森。他们两人常年出没南极水域,都是经验丰富的捕鲸人。
[注1]南太平洋中部一群岛
[注2]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东南部城市
就这样,我们渐渐离开了人类居住的世界。太阳在北方天空中的位置变得越来越低,而每天停驻在地平线之上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在南纬62度,即将抵达南极圈的地方,我们遇到了旅途中的第一座冰山——它就像是张桌子,有着垂直的边沿。十月二十日,探险船驶入了南极圈,我们还为此适度地举行了一场雅致的庆祝会。大块的浮冰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自穿越热带后,逐渐下降的气温一直让我颇为焦虑,但我还是振作起来,等待着更加严峻的考验。我遇到了许多让我极其着迷的大气现象;其中包括一次极端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种现象——在蜃景里,远方的冰山变成了某些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城堡的城墙。
推开那些延伸得不宽、堆积得也不厚的浮冰,我们在东经175度、南纬67度的地方重新回到了开阔水域。十月二十六日早晨,一片坚实的陆地突然出现在南方的海面上。中午来临前,一条被冰雪覆盖的雄伟山脉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并且从前方的视野的一端绵延贯穿到另一端。这让我们感到兴奋和激动。终于,我们遇到了这片未知的辽阔大陆,以及它那充满冰封死亡的神秘世界的边沿前哨。这条山脉无疑就是当年罗斯发现的阿德默勒尔蒂山脉。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绕过阿代尔角,沿着维多利亚地东岸继续航行,抵达在麦克默多海湾的岸边。按照计划,我们在南纬77度9分,埃里伯斯火山脚下建立了营地。
航行的最后一程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并激起无穷遐想。雄伟而贫瘠的神秘尖峰始终阴沉地耸立在西面。正午时分的太阳低垂在北方天空中;午夜时分的太阳则擦着南面地平线上。那朦胧的淡红色阳光倾泻在白色的积雪、淡蓝色的冰层与水道以及巨大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小块黑色之上。可怖的极地狂风时断时续地横扫过荒凉的山巅;在这些凛风的韵律中隐约夹杂着某种音乐般的狂野笛声。这种若有若无的笛声涵盖了一段非常宽的音域。它勾起了某些潜意识里的记忆,让我感到焦躁不安,甚至有些害怕。景色里的某些东西让我想起了尼古拉斯·罗列赫[注1]所画下的那些怪异而令人不安的亚洲风景,甚至让我联想起了邪恶传说里有关冷原[注2]的更加怪异、更加令人不安的描述。阿拉伯疯子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所编撰的那本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里就出现过这些描述。后来,我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永远不该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阅读那本可怕的书籍。
[注1] Nicholas Roerich,Nikolai Konstantinovich Rerikh,十九二十世纪俄国著名画家、哲学家、旅行家、科学家,对藏学有深入研究。
[注2]plateau of Leng,冷原,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一个地点,其位置在不同的作品中也在不断的变化。
十一月七日,向西延伸的山脉暂时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经过了富兰克林岛;然后在第二天,远远地望见了前方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峰与恐惧峰,以及后面帕里山脉那长长的轮廓。巨大冰架那条相对低矮的白线已从西面一直延伸到了视野的东端,并且垂直抬高到了约两百英尺的高度——仿佛魁北克省的岩石峭壁一般——而那里就是我们这次向南航行的终点了。下午的时候,我们进入了麦克默多海峡,停泊在冒着滚滚浓烟的埃里伯斯峰的背风面。火山山峰陡峭地耸立在东面的天空下,大约有一万两千七百英尺高,看起来就像是日本绘画里神圣的富士山。而在它后面则是恐惧峰那幽灵般的白色山峰,海拔近一万零九百英尺。而今它已是座死火山了。
浓烟断断续续地从埃里伯斯峰的顶端涌出。年轻聪颖的丹弗斯——队伍里的一个硕士生——注意到了那些散布在积雪山坡上,看起来像是熔岩的东西。它们说明这座于1840年发现的山峰无疑就是坡[注]在七年之后写下的那首诗的真正源泉:
[注:Poe,19世纪美国著名小说家,其对洛夫克拉夫特有极大影响。]
——熔岩无休地奔腾。
在极地的终极的气候中
硫磺洪流自雅内克山奔涌而下——
在北方极地的国度中
随着雅内克山的奔涌阵阵轰鸣
丹弗斯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书籍,而且谈论了不少关于爱伦·坡的事情。我也参与了其中,因为坡在他唯一一篇长篇故事——神秘而又令人不安的《亚瑟·戈登·皮姆》[注]——里描绘过南极的景色。在荒凉的岸边,以及远方高高的冰架上,大群滑稽的企鹅呱呱地叫着,拍打着自己的鳍状翼。同时我们还能看到许多肥胖的海豹,有的在水中游泳,有的则躺在大块缓缓漂移的浮冰上。
[注:Arthur Gordon Pym,全名为《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 (楠塔基特岛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 》,是坡生前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长篇小说。
午夜过后,探险队依靠小艇在九日凌晨艰难地登上了罗斯岛的陆地。我们带去了两条分别从两艘船上接下来的电缆,并且准备用双筒救生圈从船上卸下补给。虽然斯科特和沙克尔顿探险队过去也曾在这里登陆,但是当我们第一次踏上南极的土地时,心情依旧紧张而复杂。我们在火山脚下封冻的海岸上建立了一个临时性的营地,而探险队的总部依旧设在阿卡姆号上。我们卸下了所有的钻探设备、拉橇犬、雪橇、帐篷、食物、油罐、实验性的融冰设备、照相机——包括普通相机和航空相机、飞机组件,以及其他一些设备。除开飞机上的无线电设备,我们还卸下了三台便携式的无线电发报机——这样一来,不论我们去到南极大陆的哪个地方都能与阿卡姆号上的大型无线电设备保持联系。而船上的大型无线电设备则负责与外界联系,将探险简报转发给阿卡姆广告人旗下、位于马萨诸塞州金斯波特角的大功率无线电收发站。我们希望能在一个南极夏季内完成全部的工作;但如果无法达成这个目标,我们可以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同时派遣密斯卡尼托克号在海面还未封冻前航向北方获取下个夏季的补给。
由于新闻报纸已经报道了探险队的早期行动,我在这里就不必详述了——我们登上了埃里伯斯峰;在罗斯岛上的数个地点成功地进行了钻探作业,帕波第的钻机速度很快,即使是碰上坚硬的岩层也很顺利。此外,我们还对融冰装置进行了临时的测试;并且冒险带着雪橇和给养攀上了巨大的冰架;然后在位于冰架顶端的营地里完成了五架大型飞机的组装。登陆队伍——包括二十名队员和二十五只阿拉斯加雪橇犬——的健康状况出奇地良好。当然,我们也没有遭遇真正具有破坏性的低温气候或者是风暴。气温表的读数大多数时候都在华氏零度到华氏二十度[注],甚至二十五度之上——在新英格兰过冬的经验已足以帮助我们应付这样的寒冷气候了。冰架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的,主要目的是贮存汽油、食物、炸药和其他物资。
[注:摄氏零下十七度到零下三度左右]
我们只需要四架飞机来运载实际的探险设备,因此将第五架飞机以及一名飞行员和两名船上的人员留在了贮存营地。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损失了所有用来勘探的飞机,还能靠第五架飞机返回阿卡姆号。按照计划,我们要在比尔德莫尔冰川后方,距离贮存营地南面六、七百英里的高原上建立另一座永久营地。因此,再过些时候,等到不再需要投入四架飞机运送设备时,我们会另外抽调出一到两架飞机作为交通工具,用来在贮存营地与这座永久营地间进行往返。尽管前人的报告都几乎完全一致地谈到了那些从高原上席卷而下的骇人狂风与风暴,但出于经济实力和作业效率的考虑,我们仍旧放弃了建设中转站的想法,决定碰碰运气。
我们在无线电简报里提到了那段惊险万分、长达四个小时的连续飞行——我们的中队于十一月二十一日飞越了西面耸立着巍峨山峰的雄伟冰架。旅途中,回应飞机引擎轰鸣的只有无法穿透的死寂[注1]。大风只给我们带来了些许的麻烦。虽然遇上了一片不透明的浓雾,但无线电罗盘[注2]帮助我们正确地穿越那片区域。飞临南纬83度到84度时,巨大隆起已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前方,这时候我们意识到自己已经飞抵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比尔德莫尔冰川了。封冻的海洋此刻已逐渐让步给了褶皱多山的海岸线。我们终于真正进入了这片万古死寂的白色南终之地。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位于东面远处的南森峰[注3]。它直插天际,几乎有一万五千英尺高。
[注1:原文是unfathomed silences ]
[注2:飞机上使用的无线电导航仪表,它实际不是罗盘,而是一套根据已知位置的无线电台来指示方向的设备。]
[注3:这里似乎有疑问,如果他们看到南森峰出现在东面,那么他们其实是在向着麦克默多海峡的西北方向飞。]
我们成功地在东经174度23分、南纬86度7分的冰川上建立了南方营地。依靠雪橇和短距离的飞行,我们在许多地方上实行了快速高效的钻探与爆破;此外,十二月十三到十五日,帕波第与两名学生——格德尼与卡罗尔——费尽力气成功地登上了南森峰[注1]。不过所有这些都已成为历史。虽然那片地区的海拔高度大约有八千五百英尺,可是通过一些试验性的钻探,我们发现某些地方的积雪与冰层仅仅只有十二英尺,再向下就是坚实的地表。因此,我们在许多过去探险家们从未想过要搜寻矿物样本的地方大量地使用了小型融冰装置、沉井钻孔以及爆破作业。通过这些方法,探险队获得了大量前寒武纪时期[注2]花岗岩和比肯砂岩[注3]。这些样本让我们确信这片高原与西面的大片陆地都是同源的,但是位于东面、南美洲下方的小块陆地则略有不同——当时我们认为那是一块从较大的陆块上分离出来的较小陆块,而冰封的威德尔海与罗斯海隔开了两片陆块的连接,但是伯德后来证明这是个错误的理论。
[注1:南森峰其实不在那里,而在距那里一千多英里的北方。洛夫克拉夫特可能将南森峰与马卡姆峰或者柯克帕特里克峰搞混了。]
[注2:pre-Cambrian ,古生代第一个纪-寒武纪 (距今约六亿年) 之前的地质时代。]
[注3:beacon sandstone,一种特殊的砂岩,常见分布于横贯南极山脉比肯超群中。]
当钻孔发现砂岩后,我们就会进行爆破与开凿。在某些砂岩中,我们找到许多非常有趣的化石痕迹与碎片;特别是蕨类、海藻、三叶虫、海百合,以及舌海牛[注1]与腹足类等软体动物——所有一切似乎都与此地的远古历史有着重要的联系。同时我们还发现一段奇怪的条纹状三角形痕迹。痕迹最宽的地方约一英尺。原来的痕迹已在一次深层爆破中碎成了三块板岩,不过莱克又将它们重新拼了起来。这三块碎片是在西面,靠近亚历山德拉王后岭附近的地方被发现的;作为一名生物学家,莱克似乎发现这段痕迹有着某些不同寻常且令人迷惑的地方,但是以我地质学家的眼光看来,那不过是沉积岩中合理而又常见的连锁效应而已。因为这些板岩不过是沉积层被挤压后形成的一种变质构造[注2]——因为压力能够对已经存在的痕迹产生非常古怪的扭曲,因此我不觉得这些带条纹的痕迹应该值得我们过多的关注。
[注1:软体动物海牛的一种,类似陆地上的蛞蝓。]
[注2:metamorphic formation,或称变质建造,指在原岩建造的基础上,经历不同程度变质作用的综合产物。]
1931年1月6日,我、莱克、帕波第、丹弗斯以及其他六个学生搭乘两架飞机飞越了南极点上空。期间,突然出现的高空强风让我们不得不进行了一次迫降,但幸运的是,那次强风没有发展成一场南极地区常见的风暴。如报纸上所记载的一样,这只是几次观测飞行中的一次,在其他几次飞行中我们都在试图辨认过往的探险家们从未抵达的地区里包含了怎样的地形特征。在这方面,最初的几次飞行观测都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不过,这几次飞行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观测南极蜃景的绝佳机会。那些蜃景都充满了迷幻色彩,富有极强的欺骗性,相形之下,我们在海上看到那次海市蜃楼只能算一个短小的前奏而已。遥远的山脉漂浮在天空中,犹如被施展了魔法的城市。许多时候,在低垂的午夜太阳所散射的魔法光芒中整个白色的世界会溶解消失在一片金色、银色与猩红交织的世界里——犹如邓萨尼勋爵[注]的梦境与他那喜好冒险的渴望。在多云的日子里,覆盖着积雪的地面会与天空之间交汇融合成白茫茫的一片,完全无法分辨出地平线,这给我们的飞行带来了非常大的麻烦。
[注:Dunsanian,此词原意是指场景、作品风格等类似邓萨尼勋爵的小说的东西。邓萨尼勋爵,原名Edward John Moreton Drax Plunkett (爱德华·普伦基特) 十九二十世纪英国爱尔兰作家,戏剧家。作品多富有奇幻色彩,因使用笔名“18世纪的邓萨尼勋爵(18th Baron of Dunsany )”而得名。著名作品有《奇谭录》]
最终,我们决定执行原有的计划,调动所有四架勘探用飞机,向东飞行五百英里,并在那里的某处建立起一个新的附属营地。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先前的错误论断,仍旧认为那里是南极大陆上较小陆块分离的地方——因此,在那里获得的地质矿物是用来进行比较研究的理想样本。在那个时候,我们健康状况都很好——酸橙汁很好地平衡了菜单上固定不变的罐装腌制食品,温度也一直在华氏零度以上,因此我们不用穿上最厚重的皮毛衣物。那时是盛夏,如果我们加快速度、小心仔细,也许能在三月结束前完成工作,从而避免在南极度过一个单调冗长的冬季极夜。我们遭遇了几次西面刮来的狂烈风暴,但是埃尔伍德设计的原始飞机防风掩体与用厚重雪块堆建的防风墙帮助我们躲过了危险。此外,我们也用雪加固了营地的主要设施。探险队的运气之好,效率之高是在不可思议。
当然,外界知道我们的计划,而且也听说了莱克的固执己见。他对西面——准确地说,西北地区——有着一种古怪而又顽固地向往。他希望能在我们整体迁移到下一个营地前,对西面进行一次勘探。那些出现板岩上的条纹状三角痕似乎激发了他的想象,而且都是些令人担忧地激进而大胆的想法;他在这些条纹中读出了某些其与自然和地质时期之间的矛盾——这将他的好奇心激发到了顶点,并且让他渴望去那片向西延伸的地质构造上进行更多的钻探与爆破——因为我们挖掘出的那几块痕迹化石显然就产自那片地方。非常奇怪的是,他坚信这些痕迹是某种大型、未知而且完全没有被归类的大型生物留下来的,而且认为它们是高度进化的生物,然而发掘出这些痕迹化石的地层在地质史上已非常古老了——即便不真的是前寒武纪时期,也起码是寒武纪时期——这不仅排除了高等生物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排除了任何比单细胞生物——最多到三叶虫——更高等的生命。这些碎片,以及它们上面奇怪的痕迹,肯定有五亿到十亿年的历史了。
II
莱克最终还是决定前往西北方向,进入那片人类从未涉足,也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我们用无线电简报通告的这次行动。我觉得,公众在读到这些报告后一定活跃地进行了许多想象。不过,我们并没有在简报里提起莱克的疯狂念头——他希望通过这次探险在整个生物学与地质学领域掀起一场彻底变革。一月十一日到十八日之间,他、帕波第以及其他五个人搭乘雪橇开始了初步的西进钻探之旅。旅途过程中发生了一起意外——在跨越冰盖上一条巨大的压力脊[注]时,队伍发生了混乱,因此损失了两条拉橇犬,同时也毁掉了继续前进的可能。不过,这次探险带回来了许许多多太古代的板岩;虽然那片岩层有着古老得难以置信的历史,但里面出土的痕迹化石却出乎意料的丰富,甚至连我也开始感到有些好奇。不过,在这些化石里留下痕迹的全都是一些非常原始的生命,与现有的科学理论并没有太大冲突,只不过这些化石痕迹里包括了所有明确属于前寒武纪时期的生命形式;因此当莱克要求我们暂停争分夺秒的勘探计划,调动所有四架飞机、许多人手以及全部用于探险的机械设备前往西北面展开另一次勘探时,我依旧不觉得他的请求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不过,我最终没有反对这个计划;但是,我也没有参加向西北方向前进的小分队——即便莱克希望我能够为他提供一些地质学方面的建议。待他们离开后,我、帕波第以及另外五个人会继续留在基地,拟定好向东转移的最终计划。为了做好准备,我们需要一架飞机前往麦克默多湾运输充足的汽油补给,不过这件事可以暂时等一等。我在营地里留下了一只雪橇和九条拉橇犬,因为不论什么时候,在这样一个死寂万古、完全杳无人迹的世界里,若是手边没有可用的交通工具将会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
[注: pressure ridges,冰川在两侧受力挤压时形成的山脊结构。]
大家应该都记得,莱克在指挥探险分队深入未知世界时,一直用机载短波无线电向外发报;我们留在南方营地的无线电设备与麦克默多海峡中的阿卡姆号都能接收他的简报,而且后者还负责用五十米的长波无线电将简报转播给外界。西北探险队于一月二十二日凌晨四时启程。仅仅两小时后我们就收到了他们的第一条无线电简报。莱克在无线电简报中称他们在距离我们大约三百英里之外的某地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融冰与钻探作业。六个小时后,我们收到了第二条非常令人兴奋的简报。报告里说他们开凿了一口较浅的竖井,并进行了爆破;狂热而卖力的工作最终换来了几块板岩碎片——这些碎片上包含了好几段奇特的痕迹,与最初发现的那块令人困惑的痕迹化石极其类似。
三小时后,一则短小的简报称他们迎着凛冽刺骨的狂风再度起飞了;于是,我发送了一条讯息反对他们进一步冒险,但莱克却草草地回复说为了发现新的样本,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这时,我意识到他已经兴奋得顾不上我的命令了。可是,虽然他们的草率冒险会危及到整个探险计划的成败,但我却无力加以阻止;一想到莱克的计划,我就觉得有些害怕——他正在义无反顾地深入一片变化莫测而又险恶不祥的白色世界。这片白色无垠里包含着无尽的风暴与无数从未被人类窥探过的秘密,而且一直绵延到玛丽皇后地和诺克斯地那未被勘探过的陌生海岸,广达一千五百英里。
接着,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莱克从还在飞行的飞机上传来了另一条让人无比激动的消息。这条消息将我的不安一扫而空,甚至让我开始后悔为何当时没能一同跟去:
“10:05 P.M,仍在飞行中。暴风雪后,观察到前方出现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山脉。考虑到高原本身的海拔,目标可能与喜马拉雅山脉相当。大体位置在南纬76度15分、东经113度10分。目标延伸至左右两侧视野尽头。似乎观测到两座冒烟的火山口。所有山峰都是黑色的,无积雪。强风从山中刮来,无法进一步飞近。”
在那之后,我与帕波第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屏息静候在收报机边。每每想到七百英里之外那座巍峨雄伟的山脉壁垒总能激起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冒险渴望;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我们依旧为自己的探险队成为这条未知山脉的发现者而感到高兴。在半个小时后,莱克再次送来了简报:
“莫尔顿的飞机迫降在了高原上的丘陵地带。无人受伤,飞机或许还能修复。在返航或进行下一步行动前,如有必要,将会把重要物资转移到另三架飞机上,但目前还不需要长途飞行。山脉高得无法想象。将搭乘卡罗尔的飞机,卸掉所有重物,靠近观测。完全无法想象。最高峰肯定超过三万五千英尺。超过珠穆朗玛峰。我与卡罗尔升空的同时,埃尔伍德正在用经纬仪计算山峰高度。有关火山峰的猜测可能有误,山峰的构造似乎有分层[注]。可能是前寒武纪板岩与其他地层混在一起的结果。峰顶轮廓很奇怪——看见规则的立方体附在最高的几座山峰上。在金红色阳光里,一切就像惊人的奇迹。像是梦里的神秘之地,或者一处门径,通往充满未知奇迹的禁忌世界。希望你能在这里进一步研究。”
[注:指山脉是由于地层抬升的结果,火山一般不会是由于这种地质作用而产生的。]
严格说来,那时候已经是休息时间了,我们这些听众却没有一个想要离开发报机,休息一会儿。麦克默多海峡那边的情况肯定也差不多,贮存营地和阿卡姆号也接收到了这些无线电简报;因为道格拉斯船长已经写好了贺词,对作出这一重要发现的全体成员表示了祝贺;不久,谢尔曼,贮存营地的报务员也祝贺了他们。当然,我们也为损坏的飞机感到遗憾,并且希望莱克他们能顺利修复那架飞机。接着,在11 P.M.的时候,莱克又发来了另一条简报。
“与卡罗尔一同飞越丘陵中最高的地区。目前的天气状况下,不敢尝试飞越真正高大的山峰,但以后肯定有机会。向上爬升的感觉很可怕,在这个海拔很困难,但值得一试。巨大的山脉完全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后面的景色。主峰比喜马拉雅山脉要高,而且很古怪。山脉像是由前寒武纪板岩构成,明显混杂了许多其他的隆起地层。有关火山的猜想是错误的。山脉向两侧延伸,均超出视野之外。两万一千英尺以上的积雪全被风吹走了。那些最高的山峰上有许多古怪的山体构造。例如四面完全垂直的巨大扁方块结构,以及低矮垂直城墙组成的长方形阵列,像是罗列赫的绘画里那种攀附在陡峭山崖上的古老亚洲城堡[注]。从远处看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飞近一些,卡罗尔觉得它们是由许多相互分离的较小碎块组成的,但可能只是风化的结果。大多数边缘都已经破碎,并且被磨圆了,好像在暴露在风暴和气候变迁中已长达数百万年一般。有些部分,尤其是靠上的部分似乎由浅色的石头构成,比附近地面颜色更浅一些,因此原来可能是晶体之类的构造。靠近之后发现许多岩穴洞口,其中一些有着非常规则的轮廓,正方形或是半圆形的。你一定得来看看。我好像看到有一座山峰的顶端耸立着一座城堡。山峰高度大约有三万到三万五千英尺。我们飞行在两万一千五百英尺的高空,极其寒冷。风呼啸着从山隘间穿过,在岩穴边进进出出,发出哨音和笛声。目前飞行还算安全。”
[注:大概是指布达拉宫]
在这之后的半个小时里,莱克发回了一连串的简报,并且向我们表达了他想去攀登其中一部分山峰的意愿。我告诉莱克,只要他能派来一架飞机,我就立刻前去与他会合。而在这之前,帕波第将与我一同规划出最佳的汽油补给方案——由于探险的目的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们必须计划好在何处、如何集中我们的补给。显然,莱克的钻探作业,连同飞机飞行,都非常需要一个新的营地。他打算把这个新营地架设在群山的脚下。向东迁移的计划被搁置了,至少在这个季度里无法实现。为此,我联系了道格拉斯船长,请他想办法离开探险船,驾着我们留在那里的一只狗队登上冰架。我们需要建立起一条穿越广袤未知区域的路线,将莱克所在的位置与麦克默多湾直接联系起来。
后来,莱克用简报告诉我,他决定把营地建立在莫尔顿迫降飞机的地方。飞机的维修工作已经就地展开。当地的冰盖非常薄,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黑色的地面。莱克说他会在进行雪橇旅行或攀登探险前,先对某些地点进行钻探和爆破。莱克还谈到了整幅场景所表现出的那种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壮丽与宏伟,那些巍峨而沉默的山峰如同直达天际的高墙一般矗立在世界的边缘,置身在群山的遮蔽下,他产生了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埃尔伍德用经纬仪测量了最高的五座山峰,计算出它们的海拔约为三万到三万四千英尺。地形上的表现出的风蚀特征显然让莱克觉得有点儿焦虑,因为那说明山间偶尔会出现极其猛烈的强风,甚至会比我们之前经历的任何风暴都要更加暴烈。而他的营地与那片突兀隆起、地势较高的丘陵之间只有五英里多一点的距离。他在简报里强调说,探险队要加快速度,尽早将这片陌生而奇特的地区勘探完毕——虽然相隔七百英里的冰雪荒野,但我仍在他的文字间察觉到了一丝下意识的警惕与不安。不过,靠着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努力下,经历过一天的连续作业,并取得了举世无双的成果后,他终于准备去休息了。
早上的时候,我、莱克和道格拉斯船长在相隔遥远的三座基地里进行了一次三方无线电会议。通过协商,我们达成了一致。莱克将派遣一架飞机赶赴我们的营地,让我、帕波第以及另外五个人能够前往新营地与他们会合。此外,这架飞机还要尽可能地多带些燃油。但是剩下的燃油问题,得等到我们制定出向东迁移的计划后才能解决。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等几天再讨论,因为莱克有足够的燃油来维持近期的营地供暖与钻探工作。不论如何,我们留守的南方营地最终肯定需要重新进行补给。但如果我们推迟向东迁移的计划,那么在下个夏季来临前,我们都不需要再用到南方营地。与此同时,莱克也必须派遣一架飞机去勘探出一条新的航线,好将麦克默多湾与新发现的山脉连接在一起。
按照计划,帕波第与我准备把南方营地关闭上一段时间。如果需要在南极洲过冬,我们可能会径直从莱克的营地飞到阿卡姆号上,而无需再经此中转。虽然一些锥形帐篷已经用冻硬的积雪加固过了,但我们最后还是决定把营地改造成一个永久性的小村落。由于备用帐篷很充裕,即便我们加入了莱克的探险队,新营地里也有足够的物资可供使用。我用无线电联系了莱克,告诉他再经过一天的工作和一夜的休息之后,我们就准备好向西北方向前进了。
可是,下午四点之后,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多次中断——因为莱克发来了最为令人兴奋,也最为夸张离奇的消息。起初,他们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他们驾驶飞机调查了营地附近所有接近裸露的岩石地表,但却没有发现莱克所寻找的那种属于太古代的原始地层。那些巨大的山峰上倒是有大量这类底层,但它们距离营地太远,只能让人干着急。他们瞥见的大多数岩石显然都是侏罗纪和早白垩纪科曼齐系[注]的砂岩,或者二叠纪和三叠纪时期的片岩,偶尔还有一些光亮的黑色裸露物——那应该是坚硬的板岩煤。这让莱克颇为沮丧,因为他想要搜寻的是五亿年前的化石样本。他很清楚,若要再发现那些留有奇怪痕迹的太古代板岩,他可能要驾着雪橇离开附近的小山丘走很远一段路,前往那些巍峨山脉的陡坡上做进一步的搜寻。
[注:Comanchian,原指白垩纪与侏罗纪交替的时期,现已弃用。]
不过,从探险队的总体目标出发,他依旧决定在当地进行一些钻探作业;因此他竖起了钻进,并且留了五个人负责钻探,然后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架设营地和维修飞机的工作。附近能找到的最柔软的岩层是一块离营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砂岩地表,于是那里就成了第一个采样点;钻探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甚至都无需太多的爆破工作。大约三个小时后,钻井组行进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型爆破,接着,营地里的人们听到了他们了高声叫喊。钻井组的代理领班——年轻的格德尼————一头冲进了营地,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们炸开了一个洞穴。在此之前,他们通过钻探,发现最初的砂岩地表下有一条科曼齐系时期的石灰岩岩脉。石灰岩床里包含了丰富的小型化石,其中有头足类动物、珊瑚、刺海胆、石燕贝目生物[注],此外偶尔还能看到硅化了的海绵与海洋脊椎动物骨骼——包括硬骨鱼、鲨鱼、硬鳞鱼[注2]等等。单单这些发现就已经非常重要了,因为这是探险开始以来第一次发现脊椎动物化石;但不久之后,钻井的探头穿过了地层掉进了一个空洞里,这给了钻井组的队员新的激励,让他们更加兴奋起来。通过一次大规模的爆破,他们打开了这个隐藏在地下的秘密;透过一个大约五尺宽、三尺深的锯齿状开口,这群热切期待着的科考员们看到了一条低矮的石灰岩通道——这是五千万多年前,南极还是个热带世界时,涓涓的地下水脉磨蚀掏空出的洞穴。
[注1:spirifera,腕螺的一种,始于中奥陶世,至泥盆纪达于极盛,绝灭于晚侏罗]
[注2:鲟鱼那一类的软骨鱼。]
这片被掏空的岩层只有七八英尺高,但在各个方向上都延伸得很远。洞穴里有轻微流动的新鲜空气,这说明它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地下隧道系统。洞穴的地面与顶端生长着许多的尺寸巨大的钟乳石与石笋,其中有一些已经上下相连,形成了石柱;但最重要的是,洞穴的地面沉积着大量的贝壳与骸骨——在有些地方,骸骨堆几乎阻塞了通道。这些骸骨全是从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古老森林里冲积下来的——这当中不仅有由树木般的蕨类与真菌组成的陌生中生代丛林;也有遍布着苏铁、棕榈以及原始被子植物的第三纪森林。骸骨堆积物里包含了很多白垩纪、第三纪始新世[注]时期的代表性化石,以及其他生物样本——它们的数量多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便最伟大的古生物学家穷尽一年的时间也无法将之完全清点和归类。软体动物、甲壳类的外壳、鱼、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以及早期的哺乳动物——大的、小的,我们所知道的和我们所不知道的,无所不有。无怪乎格德尼会冲进营地大声高叫,也无怪乎人们会扔下手里的工作,冲进凛冽的寒风中,争先恐后地跑向那座耸立在雪地里的高大钻塔——那已经变成了一座新开启的大门,连接着地球内部与已经消亡的亘古。
[注:公元前五千八百万年到五千万年。]
待好奇心得到初步的满足后,莱克潦草地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份简报,让莫尔顿跑回营地用无线电播报出去。这也是我收到的有关此次发现的第一份报告。报告里说,他们辨认出了一部分化石,其中有早期的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的骨骼,迷齿亚纲类[注1]和槽齿类[注2]的残骸,巨大的沧龙[注3]骨头碎片,恐龙的椎骨与骨板,翼手龙的牙齿和翼骨,始祖鸟的残肢,第三纪中新世[注4]的鲨鱼牙齿,原始鸟类的头骨,以及其他原始哺乳动物骨骼——像是古兽马、剑齿兽、始祖马、真岳齿兽[注5]还有雷兽[注6]。但他们没有发现像是乳齿象、象、现代骆驼、鹿或牛科动物之类的近代生物;因此莱克推断最后出现的沉积作用应该发生在渐新世时期[注7],而这片掏空的地层已经在现在这种干燥、死寂而且无法进入的状态下保存了至少三千万年。
[注1:一类原始的两栖类,在石炭纪和二叠纪发展为两栖类的代表生物。]
[注2:一类出现在中生代早期的原始爬行动物。]
[注3:白垩纪肉食性海生爬行动物]
[注4:两千五百万到一千三百万年之前]
[注5:活跃在北美洲渐新世时期的常见偶蹄目食草动物。
[注6:马的近亲,外表类似犀牛。生存于始新世早期至晚期。]
[注7:三千三百万年到两千三百万年前。]
另一方面,洞穴里还出现了许多非常古老的生物化石——这是种极不寻常的现象。根据夹杂在石灰岩里的典型化石——例如瓶状海绵[注1]——进行推断,莱克认为这层石灰岩构造肯定形成于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绝不会比这更早。但是洞穴里散落的化石中却出现了某些学界目前认为要比科曼齐系古老得多的生物,而且数量多得令人吃惊——其中有原始的鱼类、软体动物,甚至还有可以上溯到志留纪[注2]或奥陶纪[注3]的珊瑚。这种情况显然说明这一地区的生物史出现了某种异常而又独特的重叠,三亿年前的生物与仅仅只有三千万年历史的生物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至于这种生物史上的重叠在渐新世时期洞穴封闭之后又延续了多长时间,则完全无从猜测了。不论如何,更新世时期的可怕冰川终结了任何残留在这一地区、妄图能远远活过其应属的地质时期的原始生物——这也是五十万年之前的事情了,不过与这座洞穴的年纪比起来,它依旧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注1:Ventriculite,一种已灭绝的花瓶状的海绵,中文准确译名未知,其化石是白垩纪地层的指示物。]
[注2:四亿两千五百万年到四亿五百万年前]
[注3:五亿年到四亿两千五百万年前]
莱克并没有让第一条简报久留,在莫尔顿动身返回挖掘地之前,另一条简报就已经穿过雪地送到了营区里。在这之后,莫尔顿就一直守在飞机的无线电前,将简报与随后莱克差遣信使送来的一系列补充说明一一发送给了我和阿卡姆号,并让他们转播给外界。那些通过报纸跟踪探险进展的人应该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报告在科学家之间引起多大的兴奋与骚动——也正是这些报告,在这些年后,导致了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的成立——让我不得不竭力劝阻他们的计划。在这里,我最好还是将莱克发来的简报以原件形式给出,我们营地的报务员麦克泰格已经将之从铅笔速记转译成了文本:
“福勒在爆炸后的石灰岩与砂岩碎片里找到了最为重要的发现。几条清晰的条纹状三角形印痕,与之前太古代板岩上的痕迹非常类似。说明留下这种痕迹的生物繁衍了六亿年,一直存活到了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而且没有出现形态学上的改变,或是尺寸大小的改变。如果要说变化,科曼齐系时期的印痕明显比早前发现的印痕更加原始,或者退化。务必向媒体强调这次发现的重要性。其对于生物学的意义不亚于爱因斯坦对于数学和物理学的意义。记得附上我之前的工作与补充的推论。如我怀疑的一样,这似乎表明地球曾见证了整整一系列,甚至许多不同系列的有机生物。这些生物要比我们所知道的、从太古代的细胞进化而来的生物体系要早得多。它们早在十亿年前就已经高度进化与分化。当时地球还很年轻,任何生命形式或是普通的原生质结构都无法适应那种环境。那么,这些生物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完成它们的进化的呢?”
——
“之后。检查了大型陆生爬行动物、海生爬行动物以及原始哺乳动物的骸骨。发现骨骼上有奇怪的伤痕或创口。不同于任何已知的任何时期的掠食或肉食动物所造成的伤口。伤痕分两种——笔直、贯穿的孔洞,与明显由劈砍造成的痕迹。有一两例被利落切断的骨骼。带伤痕的样本不多。已派人去营地拿手电筒。准备砍断钟乳石,扩大地下的搜寻范围。”
——
“之后。发现奇怪的滑石碎片。约六英寸宽,一英寸半厚。与当地发现的地质构造完全不同——淡绿色,但没有明显的证据可以确定样本的形成年代。碎片出奇的规则和光滑,形状像是尖端破损的五角星,在内角和中央的表面有裂开的痕迹。表面完整的样本中央有光滑的小坑。想知道它的来源与风化方式。可能是水磨作用造成的奇特结果。卡罗尔用放大镜进行了研究,觉得能找到额外一些包含有地质信息的痕迹。表面规则地排列着一组小圆点。在工作时,狗表现得很不安,似乎很讨厌这些滑石。滑石肯定散发着某种特殊气味。等米尔带来光源后,就开始探索地下区域,之后再做报告。”
——
“10:15P.M.。重大发现。奥兰多和沃特金9:45带着光源在地底进行搜索时发现了一些巨大畸形的桶形化石,完全未知的品种;可能是植物,或者某种过度生长的未知海洋辐射动物[注]。矿物盐显然保护了生物组织。组织如皮革般坚韧,但某些部位依旧有惊人的弹性。样本的两端和周边有破损的痕迹。从一端到另一端有六英尺长,中间部分的直径为三点五英尺,两端的部分向内收缩了约一英尺。像是有着五条隆起脊状物的肉桶。样本侧面有破损,只剩下细小的茎杆,分布在桶的中部,脊状物的正中央。另外,在脊状物夹成的沟槽里还生长着奇怪的构造——是一种能像扇子一样折叠打开的梳状物,或膜翼。大多数都已破损,只有一个完整——完全展开后接近七英尺。这种结构让人想起某些出现在远古神话里的怪物,尤其是《死灵之书》虚构的远古之物。这些翼架似乎原本连有皮膜,依靠一个腺状管道组成的框架进行展开与合拢。在翼尖部分的管状物上有明显的微孔。身体的两端都已皱缩,无法猜测里面的结构,也想象不出上面原本还连接着什么东西。等回到营地后一定要进行解剖。无法确定样本是植物还是动物。许多特征显然非常原始。已派遣所有人手切断钟乳石,搜寻更多样本。另外,发现更多有伤痕的骨骼,但这些事情可以暂缓。管理拉橇犬方面有麻烦。它们无法忍受新发现的样本,如果不是我们把它们隔在远处,可能会冲上来撕碎这些样本。”
[注:指相对于两侧对称的高等动物而言,呈中心对称的原始动物。例如海星等。]
“11:30P.M.注意,德尔、帕波第、道格拉斯。最重要的发现。我更愿意称之为空前绝后的发现。阿卡姆号必须立刻将之转播给金斯波特的无线电站。奇怪的桶形生物就是那种在太古代板岩上留下痕迹的生物。米尔、布德罗与福勒在地下距洞口约四十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群样本。有十三个,或者更多。样品附近散布着古怪的圆润滑石碎片。这些碎片比最初发现的要小,呈星形,但除了某些地方外没有破损的痕迹。所发现的生物,有八个保存完好,附带了所有的器官。已经把所有的样本都搬到了地表。拉橇犬被隔开很远。它们无法忍耐这些东西出现在附近。准备进行细致描述,并精确传回。报纸必须准确报导此事。
“样本全长八英尺。带有五条脊状物的桶形躯干长六英尺,中央最粗处直径三英尺半,两端直径一英尺。暗灰色、柔软但非常坚韧。翼膜展开达七英尺,与躯干颜色相同,发现时保持折叠状态,能从脊状物之间的沟槽中伸展打开。翼骨架呈管状或一端粗大的腺体状,浅灰色,尖端有小孔。展开的翼膜有锯齿状的边缘。围绕躯干中央纬线,在每条尖端呈直角的脊状物中央有一组分叉的浅灰色柔软肢干或触手。发现时所有肢体都紧贴在躯干上,但展开后最长可达达三英尺。类似原始的海百合触手。单个茎杆直径三英寸,在延伸六英尺后分叉成五条更小的茎杆,而后继续延伸八英尺,再分裂成五条尖端渐渐收缩的细小触手或卷须——因此,最初的一条茎杆共分裂成了二十五条触手。
“躯干的顶端,有鼓胀的浅灰色颈部,似乎生有腮状器官。颈部以上是形态学的头部,五角星形的,淡黄色,类似海星,覆盖有三英寸长的坚韧纤毛。纤毛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头部厚实而肥大,从一端到另一端大约两英尺。顶部正中央有裂口,可能是呼吸用的孔道。在五角星的每个顶端均向外延伸出三英寸长的淡黄色弹性软管。每条管道的末端都有球形的隆起。淡黄色的薄膜向后翻卷包裹在柄上,露出红色、带虹彩的晶状球体,显然是一只眼睛。另外,有五条稍长的淡红色软管从五角星形头部的内角中伸出来,并在终端形成同样颜色的囊状肿胀物。囊状物在受压会打开直径最大可达两英寸的钟形的孔道。孔道里排列着尖锐、白色的齿状附生物——可能是张嘴。所有软管、纤毛以及海星状头部的五个角在发现时都紧紧地贴伏着;软管和五角星形的角都粘在球状的脖颈和躯干上。所有的构造都惊人地柔软,但却及其坚韧。
“躯干底端的结构与顶端存在着对应关系,但底端的器官更加粗糙,而且有着不同的功能。躯干下端连接着球根状的伪颈,没有腮状的器官。再下面是淡绿色的五角星形肢体,肌肉发达,非常坚韧。五条肢体长四英尺,并且在尖端变得非常尖细。肢体根部直径七英寸,尖端直径两英寸半。肢体的尖端生长着淡绿色的三角形膜状物。每张膜上有五条经脉,长八英寸、底端宽六英寸。这是脚蹼、鳍或伪足。从十亿年前,到五千或六千万年前,岩石上的三角痕迹都是这种器官留下的。从海星状排列的肢体那五角形的五个内角中均延伸出两英尺长的淡红色软管,一样也是渐渐变细的,根部直径三英寸,尖端一英寸。尖端都有小孔。所有的部分都是皮质的,非常坚韧且极具弹性。四英尺长、带有脚蹼的肢体无疑是依靠某种方式来进行运动的,在海洋里,或是其他地方。当移动时,显示出这些部位的肌肉非常强壮。发现样本时,所有的肢体都紧紧地贴在伪颈和躯干的底端,和上端的情况一样。
“无法肯定地将之归类为动物或是植物,但目前倾向于动物。可能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高度进化后诞生的辐射动物,同时又残留了某些原始的特征。尽管局部表现出相互矛盾的特点,但它们与棘皮动物[注]有些类似。考虑到它们可能栖息于海洋中,很难解释躯干上的膜翼结构有何作用,但或许能用来在水中游动。肢体表现出的对称性更加类似于植物,因为植物才具备最基本的上下结构,而动物通常是前后结构。在进化的最早阶段,甚至在我们所知晓的、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质出现之前,任何有关起源的推断总让人觉得非常费解。
[注:指海星一类的动物。]
“完整的样本不可思议地类似于某些远古神话里提到的生物。这意味着,这些古老的生物必定也曾生活在南极洲以外的地方。德尔和帕波第曾阅读过《死灵之书》,也看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根据《死灵之书》所画下的那些噩梦般的绘画。因此,当我提到远古之物[注1]时,他们肯定会明白。据说它们因为一个玩笑、或是错误而创造出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学者们一直认为是某些涉及非常古老的热带辐射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神话里的这些概念。威尔马斯[注2]所提到那些史前传说也如此——克苏鲁教团的附属物[注3],等等。
[注1:Elder Things]
[注2:《暗夜呢喃》的主角]
[注3:Cthulhu cult appendages]
“这开启了广阔的研究领域。根据相关的样本推断,它们被埋在这里的时间大约为晚白垩纪或早始新世时期。大量的石笋压在它们上面。砍出一条路来非常困难。好在样本非常坚韧,能避免大部分的伤害。样品的保存状况非常完美,显然是由于石灰岩的作用。目前没有更多的发现,但稍后会继续搜索。眼下的任务是在没有拉橇犬的协助下,带着这十四个巨大的样本返回营地。狗叫得非常凶暴,不敢让它们靠近样本。留下三个人照料拉橇犬——九个人应该足够拖动三架雪橇了,但风向很不利。必须建立一条直通麦克默多湾的航线,并且开始运送物资。但我决定在进行休息前先解剖其中一只。真希望这里能有一个真正的实验室。德尔最好为自己阻挠西进计划的事道歉。先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然后又是这些东西。如果这还不是探险的重点,那真不知道还能有些什么。我们开拓了科学的疆域。祝贺你,帕波第,是你的钻头打开了那个洞穴。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你的情况。”
我几乎无法用言语来描述自己与帕波第在收到这条简报后的心情。同伴们对于这件事的热情一点也不亚于我们。在简报从嗡嗡作响的收报机里传出来的时候,麦克泰格已经转译了一部分重要内容,待莱克的报务员停止播送后,他很快便将速记的内容转化成了整条讯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次发现带来的划时代的意义。等阿卡姆号上的报务员按照要求复述了描述部分的内容后,我立即向莱克发去了祝贺。随后待在麦克默多湾补给储藏站里的谢尔曼,以及阿卡姆号船长道格拉斯也都发出的祝贺。稍后,作为探险队的领队,我在阿卡姆号转播给外界的消息里加注了一些评论。当然,在这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我们已经顾不上休息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自己能尽快赶到莱克的营地。所以当他向我发来简报,称骤然到来的山间狂风使得短期内无法进行飞行时,我觉得非常失望。
但不出一个半小时,兴趣再次盖过了失望情绪。莱克送来了更多的简报,告诉我们他们成功地将十四个巨大的样本转移到了营地。搬运的工作非常辛苦,因为这些东西出乎意料的重;但九个人还是干净利索地完成了任务。随后,队伍中的一些人开始在距营地较远的地方修建一座雪砌的畜栏,以便可以把拉橇犬关在里面,更方便喂养。样本则被摆在营地附近冻硬的雪地上。莱克从中挑选了一只,准备尝试初步的解剖。
解剖工作似乎比想象的要困难。莱克最初挑选了一个强壮而完整的个体。可是,即便新建的实验室帐篷里有汽油炉供暖,所选样本的身体组织看起来也非常柔软,但它依旧如同皮革一般坚韧。莱克一方面想在样本身上打开必要的创口,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过度暴力搅乱他所要观察的精细结构,这让他非常犯难。的确,他还有七个保存得更完好的样本;但除非洞穴里还能找到更多的新样本进行补充,否则七个样本实在太少,让他没法不计后果地展开解剖工作。因此,他换了一个目标,拖走了一只被严重压扁、而且躯干的一条脊沟已经部分断裂的样本。虽然破坏得比较严重,不过样本在躯干两端起码还残留着海星状的身体结构。
结果很快通过无线电进行了报告,但却相当令人迷惑,也激起更多的好奇。由于解剖器械几乎无法切开这些不同寻常的身体组织,莱克没有办法获得精确或细致的结构,但得到的少量信息依旧让我们感到惊叹与迷惑。现存的生物学需要全面的修正,因为这种生物不是由现有科学已知的任何细胞发育生长而成的结果。尽管样本可能已经有四千万年的历史了,可莱克几乎没发现矿物交代[注]的迹象,内部的器官非常完整。似乎这种生物的组织器官天生就有那种如同皮革一般的坚韧、耐腐而且几乎无法被破坏的特性,这应该与某些完全超乎我们想象的无脊椎动物进化历程有关。起先,莱克发现的东西都是干燥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帐篷里的温度融化了什么东西。生物未受伤的一面开始散发出某种刺鼻且令人不快的有机蒸汽。那不是血液,而是一种粘稠、暗绿色的液体,但是显然有着和血液相同的作用。这个时候,所有三十七只拉橇犬都已被关进了营地附近还未完工的畜栏里,但即便相隔了一段距离,拉橇犬仍发出了疯狂地咆哮,并对这种扩散开来的刺鼻气味感到辗转不安。
[注:指矿物取代生物体组织的位置进而形成化石的过程]
临时展开的解剖工作得到了一些信息。但这些信息对于这种奇怪生物的归类没有起到任何的帮助,仅仅加深了它身上的神秘色彩。有关外露器官的猜测全都得到了证实,根据这些特征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归类为动物;但内部构造的检查却发现了许多植物才具有的特征,这让莱克陷入了无可救药的困惑。它具备消化和循环系统,并且能通过底端海星形结构上生长的淡红色软管排泄废物。草率地说,它们的呼吸系统需要氧气而非二氧化碳,而且还有奇怪的证据显示它们具备多个储藏空气的气室,并且有能力在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腮与毛孔——之间进行转换。显然,它是两栖的,或许也能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下进行长时间的休眠。发声器官似乎与主呼吸系统有关,但其表现出的反常特征暂时无法解释。几乎无法想象它们能做出音节清晰的发声或鸣叫,倒是有可能发出一种如同音乐般的、涵盖了宽泛音域的笛声。此外,肌肉系统也过度地发达。
它们的神经系统则非常复杂而且高度发达,让莱克感到骇然。虽然在某些方面依旧非常原始和古老,但这种生物有一组神经中枢与神经节,并且显示出极度特化的证据。它分为五叶的大脑惊人地发达,并且有证据显示它们有一套通过头顶坚韧的纤毛起作用的感觉器官——这与其他地球生物完全不同。或许,它有五种以上的感官,因此它的习性也无法根据任何现存的类似生物进行推断。莱克认为它们肯定某一种有着敏锐感官的生物,并且在属于它们的远古世界里有着精细的分工——非常像是今天的蚂蚁和蜜蜂。但是在繁衍后代方面,它们反而像是隐花植物[注1],特别像是蕨类植物。它们在膜翼的尖端有孢子囊,而且显然是从某类叶状体[注2]或原叶体[注3]发展而来的。
[注1:指不产生种子而以孢子繁殖的植物,包括藻类、地衣、苔藓和蕨类植物。]
[注2:指地衣等植物的生殖器官。]
[注3:原叶体是蕨类的一种生殖器官,既产生雄配子也产生雌配子。]
不过,如果想在这个阶段就对它进行命名,实在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它看起来像是辐射动物,但是显然又不仅仅只是辐射动物。它有一部分的植物特征,但四分之三的部分仍是动物结构。这种生物最早应该起源于海洋,它极具对称性的外形以及其他一些特征都明确地支持这一推断;然而我们却无法准确地推断出它们后来发生的演变。毕竟,那些膜翼结构说明它们可能也有飞行的能力。至于它们如何在一个刚刚诞生的地球上经历极其复杂的进化历程,并最终在太古代的板岩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仍旧是个无从推测的问题。这使得莱克异想天开地想到了那些关于旧日支配者的远古神话;在那些古老的神话里,旧日支配者从群星之中降临到地球上,并因为一个玩笑、或者错误而创造了地球生命;此外他还想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英语系的一个民俗学同僚也曾提起过一些怪异的传说,声称某些外太空来的东西藏在偏远的山区里。
起先,莱克非常自然地认定前寒武纪岩板上留下的痕迹是由这些生物的还未高度进化的祖先留下来的,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这种太过浅显的理论,因为那些更加古老的化石反而有着更加先进的特征。若有什么不同的话,相比早期的痕迹化石,后期痕迹化石的轮廓并非更加先进,反而有些退化。伪足的尺寸已经缩小,而且整体形态也似乎变得更加粗糙和简单了。此外,莱克在检查的那具样本的神经系统与组织器官时,也发现了一些更复杂的器官结构在退化后残留下来的奇怪痕迹。样本身上萎缩与退化的痕迹多得惊人。而所有的疑问,都无从解答。于是,莱克回归到那些神话里,试图找到一个暂时的名字来称呼这些生物——开玩笑地将自己的发现称为“远古者”[注]。
[注:"The Elder Ones."]
大约凌晨2:30的时候,莱克决定延后接下来的工作,暂时休息一会。他用一块防水布盖上了解剖过的样本,离开了实验室帐篷,并饶有兴趣地研究起那些完整的样本来。永不下落的南极洲太阳慢慢软化它们的组织。几个样本的头部和两三条软管开始出现舒展的迹象;但由于气温还在华氏零度以下,莱克不认为样本会快速腐烂。不过,莱克还是将未解剖的几具样本堆在一起,并盖上一张备用的帐篷挡住了太阳的直射。这样也有助于防止它们的气味传到拉橇犬那里。虽然拉橇犬被关在远处的雪圈里,而且雪墙也修建得越来越高,但它们表现出的不安与敌意确确实实给探险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越来越多的人仓促地加入到了堆高畜栏雪墙的工作中,人数已接近队伍总数的四分之一了。莱克也不得不开始用厚重的积雪压住帐篷帆布的底角,好让帐篷能撑过越来越强的寒风。而那片魁伟的山脉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极其狂烈的风暴。早前他们曾担心会有突发性南极风暴,而现在这种担忧变得更加明显了。在埃尔伍德的监督下,探险队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所有的帐篷、新畜栏以及简陋飞机掩体朝向山脉的那一面都用积雪进行了加固。由于先前只是在空闲时间里用冻硬的积雪堆建了一个基座,这些后来加筑的掩体完全没办法堆到它们应有的高度;莱克最后只能把从事其他任务的所有人手都抽调了过来。
大约四点的时候,莱克终于结束了播报,并且建议我们休息一下。等到掩体墙再堆高一点的时候,他们全体组员也能歇一歇了。他用无线电与帕波第进行了一些友好的闲聊,并再一次称赞了那些性能极其出色并且帮助他完成这一惊人发现的钻探设备。我热情地对莱克表示祝贺,坦言他坚持向西勘探的举动非常正确。随后,我们一致同意等第二天早上十点再用无线电进行联系。如果那时候风暴过去,莱克将会派来一架飞机接走留在我营地里的队员们。就在结束联络前,我向阿卡姆号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指示他们暂时不要向外界转播当天的新闻,因为所有的细节似乎都太过激进,在没有进一步的实证前,肯定会激起外界的质疑。
III
我猜,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中没有谁能睡得很熟,或是睡上很长时间。莱克激动人心的发现与越来越猛烈的凛风都让人没办法安睡。即使在我们营地,风暴依旧无比暴烈,这让我们不禁开始怀疑莱克的营地里会是怎样一副景象,毕竟他们就直接坐落在那些无人知晓的魁伟山脉脚下,而那些山脉正是这场风暴的摇篮与源头。麦克泰格在早晨十点的时候醒了过来,并按照约定试图用无线电联系莱克,但西面紊乱的气流似乎产生的某种电气效应,阻断了无线电通讯。不过,我们仍然联系上了阿卡姆号。道格拉斯告诉我,他也曾试图联系莱克,但没有应答。他不知道风暴的事情,虽然风暴在我们营地里无休止地肆虐,但麦克默多湾里只起了一点点微风。
我们在无线电旁焦躁地等了一整天,并且不时地尝试联系莱克,但一直都没有结果。接近中午的时候,一阵极度狂烈的风暴从西面呼啸而至,让我们不由得当心起自己营地的安全状况来;但风暴最终还是消退了,只在下午两点的时候稍稍复发了一阵。在三点过后,外面已经非常安静了。于是我们加倍努力,希望能联系上莱克。考虑到他那边有四架飞机,每架飞机上都配置着一台极好的短波无线电,我们无法想象有什么寻常事故能破坏他们所有的无线电设备。然而冷酷的死寂依旧持续着。当我们意识到风暴的狂乱力量也曾他那里肆虐时,我们不由得做出了更多可怕的猜测。
六点的时候,我们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更加肯定起来。在与道格拉斯及索芬森进行无线电会议后,我决定采取行动展开调查。与谢尔曼以及另两个水手一同留在麦克默多湾贮藏站的第五架飞机状况良好,随时可以使用,而眼下的形势似乎也到了必须要动用它的时候。因此,我用无线电联系上了谢尔曼,命令他尽快驾驶飞机带上两名水手赶来南方营地与我们会合。此时的气候条件显然非常有利于飞行。接着,我们讨论了后续调查行动的成员名单,并最终决定全体出动,连同留在身边的雪橇与拉橇犬统统都带上飞机。虽然运载量很大,但我们用来运载笨重设备的大型飞机经过特别的定制,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在此期间,我仍不时试图用无线电联系上莱克,但完全没有结果。
谢尔曼驾驶飞机于7:30起飞。水手冈纳森与拉尔森也搭乘飞机一同赶来汇合。飞行途中,他们进行了几次通报,表示一切顺利。三人于午夜时分降落到了我们的基地,随后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开始讨论下一步行动。搭乘一架飞机飞越南极荒原,沿线却没有任何营地提供引导,终究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可是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因此没有谁想要退缩。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们完成初步的飞机装运工作,上床短暂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在四个小时内全都爬了起来,继续进行剩下的打包与装运工作。
一月二十五日,7:15A.M.,飞机航向西北方。麦克泰格负责驾驶,机上载着十个人,七条狗,一架雪橇,部分燃料和食物补给还有机载无线电等其他设备。当时的大气层很清晰,相当平静,温度较为适中。飞行的目的地是莱克之前提供给我们的经纬坐标,他的营地应该就在坐标附近。我们预计旅途过程中不会遇到太多麻烦,但真正让人担忧的是我们会在航行终点发现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现——因为,所有发往莱克营地的呼叫都只换来一片死寂。
那段旅途长达四个半小时。飞行期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因为这段飞行在我的人生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它是一个标志,标志着我在五十四岁那年失去了一个平凡的心智在习惯了外部自然与自然法则后所获得的一切安宁与平和。自此往后,我们十个人——尤其是我与学生丹弗斯——将要面对一个潜伏着无数恐怖的可怕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它从我们的情感中彻底抹掉,而我们也竭力避免将它泄露给全人类。报纸已经刊登了我们在飞行过程中发送的简报,里面记录那段连续飞行的旅途,期间我们遭遇了两场变幻无常的高空烈风,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蓬松雪柱在风中滚动着穿越一望无际的冰封高原——阿孟森与伯德也曾记载过这样的景象。随后,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已经没法用媒体能够理解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觉了,再后来我们不得不采取更严格的方式检查向外发送的报告。
水手拉尔森头一个看到了前方由丑恶尖峰组成的锯齿状山脉。他的惊呼让所有人都挤到了狭小飞机的舷窗边。虽然飞行速度很快,但那些山峰升高的速度却非常缓慢;这意味着那些山脉一定坐落无限遥远的远方,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它们仅仅只因为它们高得超出了正常的想象。然而,随着我们的前进,那些山峰缓慢而阴森地耸向西面的天空;让我们能够分辨出那些裸露而荒凉的黑色尖峰。闪光的冰晶云组成了引人入胜的背景,映衬着这些山峰。看着它们矗立在南极洲微红色的光线中,我们有了一种奇幻的感觉。在这幅奇景里始终渗透着某种暗示,暗示着某些惊人的秘密与潜在的揭示。就仿佛那些光秃秃的如同梦魇一般的尖顶标志着一座可怖门径旁的立柱,指引着我们通往梦境里的禁忌国度,以及那些遥远时间、空间以及其他维度里的难解深渊。我不禁开始觉得它们是邪恶的——这是一片疯狂的山脉,而那些远方的山坡正俯瞰着某些该被诅咒的终极深渊。那些不断翻滚、仿佛散发着光辉的云彩暗含着某些无法言说的深意,像是在暗示超越世俗空间之外,模糊而又飘渺的彼方;同时又可怖地提醒着我们,这片杳无人迹又无法窥探的终南之地是一个绝对偏僻、孤立、荒凉并且早已死亡了千万年的世界。
年轻的丹弗斯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新的地方。他发现山体高处的轮廓规则得有点儿古怪——就如同完美立方体上的一部分。莱克也曾在报告里提到过这一现象。他说那些轮廓朦胧地像是罗列赫用巧妙而又奇异的绘画表现的、位于云雾缭绕的亚洲山脉顶端的原始寺庙遗址——我们看到的景象证实他的确所言非虚。十月份,第一次看见维多利亚地的景色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而这一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此外,我还有些心神不宁,那太像是远古神话了;这片危险的国度与在原始神话里有着邪恶名气的冷原[注1]太过相似,实在令人局促不安。虽然神话学者们认为冷原位于中亚;但人类——或者说人类的祖先——有着非常漫长的族群记忆。而其中的某些神话很可能发源于那些比亚洲——甚至比我们所知的世界——更加古老的地方,某些恐怖的土地、山脉与庙宇。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神秘主义者曾表示残破的《纳克特抄本》[注2]起源于更新世[注3]之前的世界,并且宣称那些皈依撒托古亚[注4]的居民就如同撒托古亚本身一样,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总之,冷原,不论它在哪个时空,都不会是一个我愿意涉足或靠近的地方,而我也不会喜欢一个与它类似的世界,一个曾孕育出莱克所提到的那些可疑的远古怪物的世界。在这一刻,我开始后悔自己阅读了那本令人嫌恶的《死灵之书》,后悔与大学里那位博学得甚至有些令人不快的民俗学者威尔马斯过多地讨论这些东西。
[注1:plateau of Leng ,一个寒冷干燥荒芜的高原,不同的故事里它的具体位置也不同。]
[注2:Pnakotic Manuscripts,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第一本神秘书籍 (1918年《北极星》) 。在克苏鲁神话中,该书起源于人类之前,原始的抄本最初以卷轴形式存在。其前五章可能是由伟大种族所著,因为其包含了伟大种族的详细历史。]
[注3:始于一千八百万年前,结束于一万一千五百年前的地质时期。]
[注4:Tsathoggua,一个长有黑色软毛,有如同蟾蜍般巨腹的旧日支配者。由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首先在他的终北之地 (Hyperborean ,我有时候也翻译成北方净土) 系列小说中创造出来。根据他的描述,在终北之地有一群长着黑色长毛的生物崇拜这位神明,故有文中一说。]
当我们接近山脉并且渐渐分辨出丘陵地带起伏的轮廓时,逐渐变成乳白色的天顶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奇异的蜃景。而之前的后悔情绪无疑加剧我对于那幅蜃景的反应。过去数周里,我早已见过几十次极地蜃景。其中有一些也如与那幅出现在天顶的蜃景一样神奇,一样栩栩如生;但这幅蜃景却有着全新的晦涩含义,透露出一种险恶的象征意味。当我们头顶混乱的冰晶云间隐约浮现出那座由奇异高墙、堡垒与尖塔组成的错乱迷宫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蜃景里出现了一座雄伟的城市,城市充斥着人类不曾知晓也不曾想象过的建筑。那暗夜一般漆黑的巨石造物组成了无比宏伟的集合,无处不具现着对于几何对称法则的扭曲和倒错。那当中有许多截去了顶端的圆锥——上面如同梯田般层层叠叠,或是遍布凹槽,这些圆锥台上树立着高大的圆柱形长杆,长杆随处可见球状的隆起,并且在顶端常常修筑着一层层薄薄的扇形碟子;还有些突出在外、如同桌子一般的奇怪构造,像是用许许多多平板、圆形碟子或者五角星一个接一个堆叠出来的结果。那当中有混合在一起的圆锥与金字塔,有些独立存在,有些的顶端则耸立着圆柱体或者立方体或者被截去顶角、更加扁平的圆锥与金字塔,偶尔还会有由五座针一般的尖塔构成的奇怪组合。管子一样的天桥似乎将所有的疯狂建筑都连接在了一起。那些天桥位于不同的高度,但全都高得令人晕眩。这座复杂的迷宫巨大得让人恐惧与压抑。寻常的极地蜃景无外乎是一些较为狂野的景象,就像是北极捕鲸人斯科斯比于1820年看到并画下来的那种。然而,此时此刻,前方耸达天际的陌生黑色山峰,记忆里有关异样古老世界的发现,以及笼罩在莱克探险队上的可能的灾难厄运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在那幅蜃景里找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与无比邪恶的征兆。
随后,蜃景渐渐解体,这让我感到颇为宽慰,虽然这个过程将各式各样如同梦魇一般的尖塔与圆锥短暂地化作了更加扭曲的形状,反而让人更觉毛骨耸然。整幅蜃景最终溶解消失在翻滚的乳白色。随后,我们再度望向地面,发现这段旅途即将抵达终点。陌生的山脉从前方令人目眩地拔地而起,仿佛由巨人修建的可怖壁垒。它们所呈现出那种怪异的规则轮廓变得令人惊讶地清晰起来,甚至不需要通过望远镜就能看见。此时,我们正在低矮的丘陵上方,并且望见一些黑色的斑点点缀在冰层、积雪以及高地的裸露土地之间。我们觉得那儿应该就是莱克扎营与钻探的地方。地势在五六英里外迅速抬升,形成一片更高的丘陵,形成了一道轮廓清晰的分割,将远处那甚至超过喜马拉雅山脉的可怕群山分离开来。最后,罗普斯——一个协助麦克泰格驾驶飞机的学生——对准左边地面上一块与营地差不多大小的黑色斑点降下了飞机。飞机降落的时候,麦克泰格用无线向外界发送了一条报告,这是探险队最后一条未经审核直接发送的报告。
当然,之后逗留南极的时间里,我们依旧发送了一些简短的报告,所有人都阅读了那些难以让人满意的报告。在着陆数小时之后,我们就谨慎地发回了一则消息,报告了我们发现的悲惨景象,同时很不情愿地宣布:前一天,或再往前的那个夜晚,刮起的可怖风暴彻底摧毁了莱克的探险队。确认有十一人死亡,年轻的格德尼失踪。人们原谅了这则粗略含糊的报告,因为他们觉得这起令人震惊和悲伤的事件肯定对我们造成了严重的影响。而当我们解释说狂风破坏性的力量使得十一具尸体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因而无法进行搬运时,人们也采信了我们的说法。事实上,我认为,虽然沉浸在悲痛、极度困惑以及紧紧摄住灵魂的恐惧中,但我们在具体事件上的报导并未出现失实。但那些我们不敢去提的东西里却隐含着惊人的深意;如果不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远离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怖,我绝不会再提起那些东西。
那场风暴的确造成了可怕的破坏。即使没有遭遇另一桩意外,莱克的探险队恐怕也很难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风暴。这场风暴,以及它掀起的细碎冰晶,肯定比我们探险队之前遭遇的任何状况都要危险。有一堵飞机防风墙似乎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要被彻底粉碎了;而远处的钻井塔架则完全被狂风吹散了。被固定好的飞机以及钻探机械设备表面暴露出来的金属部分被风磨得程亮。尽管有积雪加固,仍有两座小帐篷被彻底地压扁了。所有暴露在风暴中的木头表面都变得坑坑洼洼,而原本刷在木头上的油漆也被系数剥去。雪地上留下的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此外,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完整的太古代生物样本。不过我们从一堆倒塌的巨型堆弃物里发现了一些矿物,其中包括几块淡绿色的滑石碎片。它们古怪五角星形的轮廓以及上面一组组由圆点构成的模糊图案引起了许多可疑的对比;与滑石碎片一同发现的还有些化石骨骼,上面都有那种典型的奇怪伤痕。
没有拉橇犬幸存。莱克等人在营地附近用积雪匆忙修建起来的围栏几乎被彻底摧毁了。破坏可能是狂风造成的,但围栏贴近营地的那一面——虽然没有迎风——却遭受了更严重的破坏,似乎说明困在里面的拉橇犬在向外跳跃或突破。莱克带走的三架雪橇全都不见了,我们觉得可能是狂风将它们吹到其他地方去了。留在钻井附近的钻探与融冰设备都遭到了严重损坏,没法进行回收,于是我们用被破坏的设备塞住了莱克炸开的那条通往古老过去、略微有些令人不安的通道。此外,我们还留下了两架状态最糟的飞机;因为剩下的组员里只有四个人——谢尔曼、丹弗斯、麦克泰格与罗普斯——能够驾驶飞机,而且丹弗斯精神过度紧张,不适合导航。我们带回了能够找到的所有书籍、科学仪器以及其他杂物,但还有许多的东西都被莫名其妙地吹走了。备用帐篷与保暖用的皮毛制品不是丢失了,就是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我们驾驶飞机进行大面积巡航。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我们放弃了搜寻,认定格德尼已经失踪,并且将经过谨慎核查的消息发送给了阿卡姆号,供他们转播给外界;而我觉得我们成功地将报告书写得非常平淡与含糊。我们最多只向阿卡姆号提起我们带去的拉橇犬表现得非常焦躁,根据可怜的莱克之前做出的报告,我们都知道拉橇犬在靠近那些生物样本时会变得非常狂躁不安。但是,我想,我们并没有提起这些拉橇犬在奇怪的淡绿色滑石以及其他一些物件边嗅来嗅去时也表现出了类似的不安反应。这些散落在当地、会引起拉橇犬焦躁的东西中包括有科学仪器、飞机以及营地与钻井附近的机械设备。这些设备中的某些部件出现了松动,还有些部件甚至被什么东西移走了——如果是狂风完成了这些举动,那么这场风暴肯定有着古怪的好奇心和调查能力。
至于那十四个生物样本,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模糊淡化与之相关的事情。我们说过——我们只发现了一些已经损坏的样本,但是从破损样品身上获得的信息已足够证明莱克做出的描述的确非常完整,而且精确得令人印象深刻。要把个人情感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实在很困难——报告也没有透露我们发现了多少个样本,或者准确地说明发现的过程。在那个时候,我们一致同意,向外发送的报告需要谨慎对待,不能让人们觉得莱克队伍里的某些人已经精神错乱了——因为事情看起来的确让人觉得有些疯狂,我们发现六个残缺不全的怪物被竖直地埋进了九英尺厚的积雪下,而且这些冰雪坟墓还被堆建成了五角星形,并且印上了一组组由圆点构成的图案——那些图案与中生代或第三纪地层里发掘出来的那些古怪淡绿色滑石上的点阵一模一样。至于莱克提到的那八个完整的样本全都被风暴给吹走了。
此外,我们希望人们的心智能够保持平和;因此,虽然我与丹弗斯于抵达莱克营地的第二天驾机飞越了那片山脉,但我们从不谈论那趟可怕的旅途。事实上,只有一架最大限度减轻重量的飞机才有可能飞越一条如此之高的山脉,那条山脉仁慈地限制了参加探险之旅的人数,因此只有我们两个人目睹了恐怖的一切。等凌晨一点返回营地的时候,丹弗斯几乎已经歇斯底里了。不过他依旧紧紧地闭上了嘴,着实让人钦佩。我甚至都不用说服他别去展示我们在探险过程中画下的素描,以及我们装在口袋里带回来的东西。除了我们一致同意转达给外界的故事外,他没有多说一个字,而且还把探险途中拍摄的照片胶卷统统藏了起来,留作私下研究之用;所以,我现在要说的事情是全新的——就连帕波第、麦克泰格、罗普斯、谢尔曼以及其他组员也不知道。事实上,丹弗斯比我更加守口如瓶;因为他从不告诉我他最后看到的——或者他以为他看到的——东西。
众所周知,我们报告了驾机艰难攀升的过程。在报告里,我们证实了莱克的观点——这些巨峰的确是由太古代板岩以及另一些非常古老的褶皱地层构成的,而且自白垩纪科曼齐系中期以来,这些山峰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同时,我们还对那些攀附在山崖上的立方体和壁垒状规则构造进行了一些寻常的描述;并且认定那些山坡上的岩洞应该是被流水溶解的石灰质岩脉;此外,我们在报告里推断说那些经验老道的登山者应该可以借由某些陡坡和山隘攀登并翻越这些山脉;最后,我们还在报告里宣称山脉那神秘莫测的另一边有一座与山脉本身一样古老、一样一成不变的超级高原——这座高耸入云、广袤无垠的高原海拔足有两万英尺。离奇怪诞的岩石构造从高原表面薄薄的冰层中穿透而出;而高原表面与那些最高峰的陡峭崖壁之间则绵延着逐渐平缓的低矮丘陵。
这部分报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真实的,而在营地里的人也对此非常满意。不过,我们在时间上撒了谎。我们离开了十六个小时——虽然报告说我们在那段时间里从事了飞行、着陆、勘测与岩石采集等一系列工作,但这个时间依旧比这些工作应当花费的时间更长一些——但是,我们谎称逆风环境延缓了我们的速度,因此没有引起怀疑。其他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们的确曾降落在山脉后方的丘陵地带。幸运的是,我们的故事听起来非常真实与平淡,因此其他人并没有产生重复探险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人打算这么做,我会用尽全力阻止他们——然而我不知道丹弗斯会有什么反应。在我们探险的时候,帕波第、谢尔曼、罗普斯、麦克泰格以及威廉森一直在忙着修复莱克留下来的、状态最好的两架飞机——因为有东西搞乱了它们的操纵系统,使之出现了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们决定在第二天清晨装载好所有的飞机,然后尽快返回之前的营地。虽然在路线上有所迂回,但这是抵达麦克默多湾最安全的路线;因为在这块万古死寂的大陆上笔直飞越一片完全陌生的荒原会带来许多额外的、不必要的风险。考虑到大量队员不幸罹难,钻探设备也悉数被毁,想要继续探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那些我们未曾向外界透露的疑问与恐惧围绕着我们,让我们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荒凉死寂、孕育疯狂的极地世界。
众所周知,返程非常顺利,我们没有遇到更多的灾难。在经过一段快速、不间断的飞行后,所有的飞机于第二天晚上——一月二十七日——都抵达了之前设立的南方营地;二十八日,我们分两趟飞回了麦克默多湾,其中一趟在途中短暂停顿了一次。那次停顿很短暂,因为在我们离开南极大高原,飞越大冰架时,在狂风中飞错了方向。五天后,阿卡姆号与密斯卡尼托克号载着剩下的所有成员与仪器,破开逐渐变厚的浮冰从罗斯海启程。维多利亚地上那仿佛在嘲弄我们的群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西面,映衬着南极动乱的天空,并且将狂风呜咽的呼啸拧成一种如同音乐一般的笛声。这种音域宽广的笛音令我的灵魂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不出十四天,我们便将极地的最后一点儿征兆抛在了身后。能够顺利摆脱那片受到诅咒的、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国度,让我们由衷地感谢上天。在那土地上,自物质最初在这星球那尚未冷却的地壳上翻滚、漫游的时候起,生命与死亡、时间与空间之间就在未知的时代里缔结下了邪恶而又亵渎神明的盟约。
回来之后,我们就经常阻挠南极探险,并且非常团结与忠实将某些怀疑和猜想埋在自己心底。就连年轻的丹弗斯,虽然已经精神崩溃,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退缩,或是向他的医生多说什么——事实上,如我之前所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些东西,但是他甚至都不愿告诉我自己看到了什么,虽然我觉得如果他愿意吐露的话,会对他的精神状态大有裨益。虽然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可能只是经历了先前的惊骇后,产生的虚幻余波,但如果他能说出来,或许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也让他得到舒缓和释放。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因为在某些罕见的、不可靠的瞬间里他朝我喃喃低语地说起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然而一旦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便会激烈地否认自己说过的一切。
劝服其他人远离那片白色的南方世界是件非常苦难的工作。此外我们的一些工作或许直接损害了原来的目的,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们本该明白,人类的好奇心是不会磨灭的,而我们之前宣布的探险结果已经足够吸引其他人怀着长久以来追寻未知的激情继续向前。莱克有关怪物的报告已经将博物学者与古生物学家的好奇心激发到了顶点,但是我们很聪明地没有展示那些从被埋葬的怪物上采集到的样本,以及在发现这些样本时拍下的照片。此外,我们也抑制住冲动,没有展示浅绿色滑石以及带伤痕的骨骼化石上令人困惑的地方。丹弗斯与我更是牢牢保管着我们从那边的超级高原上拍摄与绘制的图片,以及那些我们抚平后恐惧地检查完然后放在口袋里带回来的东西。
如今,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正在组建,而且比我们准备得更加周全。如果无人劝阻,他们将会深入南极的最深处,融冰开凿,然后他们会发现我们所知道的东西,而那东西可能会终结整个世界。所以,我没办法继续沉默下去——即便我因此再度提起那些位于疯狂山脉之后,最可怖也最无可名状的东西。
IV
一想到要让自己的思绪回到莱克的营地里,再次想起我们真正发现的东西——想起其他那些位于疯狂山脉之后的东西,就让我犹豫不决,倍感嫌恶。一直以来,我总在试图逃离那些骇人的细节,让那些模糊的映像取代那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些无从回避的推论。我希望自己已经说的足够,能够简单地略过剩下的部分;略过莱克营地里的可怕情景。我之前已经提过那些被狂风蹂躏过的景象——残破的防风墙;错乱的机器;队伍里的拉橇犬所表现出的不同程度的焦躁与不安;消失的雪橇;探险队员与拉橇犬的死亡;格德尼的失踪;还有那六个以某种疯狂的方式被埋葬在积雪里的生物样本——虽然它们来自于一个已经死去四千万年之久的世界,尽管它们遭受了结构性的破坏,但它们的组织与器官依旧完好得不可思议。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提过一件事——在检查过营地里的动物尸体后,我们发现少了一只狗。当时,我们并没有深究——事实上,后来只有我与丹弗斯还记得这件事。
那些我一直回避的、但却非常重要的事情与尸体有关,也与某些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有关——那些细微之处或许能够为看似混乱的场景提供一套毛骨悚然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解释。在此之前,我一直尽力让人们的注意力远离这些琐碎之处;因为那样会简单许多,也普通许多——只要将一切都归咎于莱克探险队里某些成员突然精神错乱就够了。从这种角度看,巍峨山脉间吹来的邪恶风暴一定猛烈得能将任何置身在这片神秘与荒芜中心的人逼疯。
当然,最为怪异反常的地方还是那些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不论是人,还是狗,所有尸体都处于一种可怕的扭曲状态,并且以某种残忍而又完全无法形容的方式被撕扯绞碎了。根据我们的估计,所发现的受害者全都死于绞勒或撕裂。很显然,是拉橇犬引发了这场灾难——因为那座匆忙修建起来的畜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说明有东西从内部暴力突破了雪墙。由于拉橇犬对那些可憎的古老生物样本表现出了极度的憎恶与仇视,畜栏被刻意修建在距离营地一定距离的外围,然而这一预防措施似乎毫无作用。由于那些拉橇犬被单独留在了可怕的狂风中,而且那些雪墙既不够高也不够结实,因此它们肯定受惊逃窜了出来——至于到底是因为风的作用,还是因为那些可怕的样本所散发出的微妙但却越来越浓烈的气味,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不论发生了什么,肯定非常毛骨悚然,而且令人憎恶。或许,我最好把自己的厌恶情绪搁在一边,直接说出最糟的部分——但在这之前,我要明白无误地陈述一个观点,基于第一手的观察材料,以及我与丹弗斯一同作出的最严格的推理,当时失踪的格德尼绝不会是制造我们所发现的恐怖景象的罪魁祸首。我已经说过,尸体都被可怖地绞碎了。现在,我必须补充说,其中有些尸体还曾被切割分离过。某些东西以最怪异、最冷血而毫无人性可言的方式完成了这些工作。而且人与狗的尸体上都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论是人还是狗,所有较为健全和肥胖的尸块都被切割、分离了大量的血肉组织,仿佛有一个细心的屠夫在处理这一切;而尸块周围还奇怪地撒着盐粒——这些盐粒应该是从飞机上破损的补给箱里拿出来的——这在我们的脑海里勾起了最为恐怖的联想。怪事还发生在一座简陋的飞机防风墙边。防风墙内的飞机被拖了出来,但风暴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因此没法做出可信的推断。一些从人类尸块上粗暴撕扯下来的衣物碎片散落在营地里,但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在被毁的围栏一角,墙体挡住狂风的地方留下了某些非常模糊的痕迹,这些痕迹为我们提供一些模糊的想法,但那毫无用处——因为那些想法里显然与过去一周来、可怜的莱克一直在谈论的那些化石痕迹混杂在了一起。置身在那片疯狂山脉投下的阴影里,任何人都应当小心自己的想象力。
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一样,清点到最后,我们发现格德尼与一条狗失踪了。但在走进那座位于避风处的可怖帐篷前,失踪的其实是两个人和两条狗;不过,在调查过那些可怕的冰雪坟墓后,我们走进了毫发无伤的解剖室帐篷,并且看到一些恐怖的事情。帐篷里的场景与莱克停止解剖时的情况完全不同,因为之前摆在临时解剖台上、并且用防水布遮盖起来的远古怪物样本已经被移走了。事实上,后来在积雪里发掘出那六具被掩埋起来的生物样本时,我们已经认出了莱克解剖过的那个个体——它散发着一丝特别可憎的气味,而且是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实验台上面,以及实验台周围,散落着一些别的东西——而我们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一条狗和一个人通过一种细致但却古怪而笨拙的方式解剖后留下的碎块。为了照顾生者的感受,我不会在此提到被解剖的人究竟是谁。莱克解剖用的器件都不见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些因为仔细清洗解剖器件而留下的痕迹。汽油炉也不见了,但在汽油炉原来的位置上,我们发现了一堆以某种古怪方式使用过的火柴。我们把解剖室帐篷里的人安葬在了另外十个人旁边,狗也安葬在了另外三十五条狗附近。此外,实验台上还有奇异的污渍,而一些带插图的书籍也被粗暴地撕扯开,散落在实验台的周围。但我们实在太过困惑,无从推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便是营地所有恐怖情景中最糟糕的部分。但还有一些事情也让人感到困惑。除开格德尼和一条狗外,八个保存完整的生物样本,三架雪橇、某些仪器设备、部分带插图的科学类与技术类书籍、文具、手电筒、电池、食物、燃料、加热设备、备用帐篷、皮毛衣物都失踪了,这都让我们毫无头绪。此外,令人困惑的事情还有:某些纸张上留下了一些边缘参差不齐的墨点;营地和钻井附近的飞机与所有其他的机械设备上都留有东西以古怪而陌生的方式摆弄与试验后留下的痕迹。队伍中的拉橇犬似乎非常憎恶这些被胡乱摆弄过的机器。营地里的食品贮藏室也被弄得一团糟:某些日常主食不见了;而且留下了一堆已被打开的罐头——那些罐头全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开的,虽然不合时宜,但却依旧让人觉得非常滑稽可笑。随处散落的火柴也构成了另一个较小的谜团——在这些火柴中,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已经折断的,也有些被使用过。此外,我们还在附近找到了两三张帐篷帆布与一些皮毛衣物,这些东西都被古怪地撕开了,似乎为了进行无法想象的笨拙改造而留下的结果。因此,人类与拉橇犬尸体上留下的暴行,以及那些以极度疯狂的形式掩埋起来的残破古老生物样本,仅仅只是这场令人崩溃的疯狂行径中极小一部分。为了防止出现像是眼下这样的情况,我们小心地拍摄下了营地里发生的大部分疯狂情景;我们将这些照片用作证据,恳请正在准备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放弃他们的探险行动。
在避风处发现那两具尸体后,我们的第一反应便是跑去拍摄那一排五角星形的疯狂坟墓,并再度打开它们。我们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这些可怕坟丘的形状,以及它们上面的一组组圆点,像极了可怜的莱克所描述的那些奇怪的淡绿色滑石;随后我们在那一大堆矿石里也找到了一些滑石,进一步确定了两者的相似性。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些东西的整体形状令人憎恶地联想起了那些古老生物海星形的头部;而且我们一致认定,这种可憎的暗示一定对莱克他们过度兴奋却又极度敏感的心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就目前谈到的部分而言,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事情归结为莱克队伍里的某些成员——尤其是唯一可能幸存的组员格德尼——精神错乱后造成的结果;但我不会天真地认为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安于这个解释,不会产生某些疯狂可怕的联想——只不过健全的理智不允许我们将那些念头清晰构想出来而已。当天下午,谢尔曼、帕波第与麦克泰格在周边地区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搜索巡航。他们拿着望远镜在地平线上搜寻格德尼,也搜寻各式各样下落不明的器物;但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们报告说魁伟的山脉无穷无尽地向左右绵延开去,既看不到高度的变化,也看不到山体基本构造的变化。不过,一些山峰上的规则轮廓——立方体或壁垒状构造——要更加明显和醒目,愈发诡异地像是罗列赫所画下的那些位于亚洲山脉上的废墟。神秘岩洞散布在黑色无雪的山峰上,不论他们飞到哪里,都能看得到。
尽管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恐怖景象,我们仍旧怀有足够的科学热情与冒险精神去探索隐没在这片神秘山脉之后的未知国度。我们谨慎核查后发布的报告里提到了之后的安排。在经历过一天的恐惧与迷惑之后,我们于午夜时分安顿了下来——并且制定了一个试探性的方案,准备在第二天早晨,利用一架最大限度减轻重量的飞机带着航空相机和地质学设备进行一次或多次飞越山脉的航行。探险队决定由我与丹弗斯进行第一轮尝试,并且打算在早晨七点起飞;不过,强风延误了起飞的时间——这一点在发送给外界的简短报告里也提到了,直到九点才我们才起飞离开营地。
我已经在前面复述了那个含糊的故事。当初在经过十六个小时的探险,最终返回营地后,我也曾用同样的故事搪塞留在营地里的队员——并且转播给了外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为那些仁慈的空白填上我们在群山那边的隐匿世界里真正看到的东西——那些最终导致丹弗斯完全崩溃的东西。我希望丹弗斯也能坦白地说出那些只有他看见的东西——即便那可能只是神经质的幻觉——却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坚决反对这样做。我只能复述他后来喃喃自语的破碎片段——在我们体验过真实存在的惊骇后,逃上飞机腾空而起,飞越狂风肆虐的山关隘口时,这些东西曾让他无法抑制地大声尖叫。我会在声明的最后部分提到这些东西。我希望自己所揭露出来的事情——那些明显暗示着这个世界上还残存有某些古老恐怖的证据——能够阻止其他人深入南极内部——或者,至少能够阻止其他人深入窥探那片充满了禁忌秘密与冷酷荒芜的终极荒原之下的秘密——如果不能,那么不可名状可能也无法度量的邪恶将降临到我们头上,到那时这些后果都与我毫无瓜葛。
丹弗斯与我研究了帕波第在前一天下午飞行时写下的记录,并且用六分仪进行了观测,计算出最低的山隘就在我们右侧不远的地方,站在营地里就能望见。那条山隘的高度大约为海拔两万三千英尺到两万四千英尺。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我们登上了减轻重量的飞机开始了那一趟发现之旅。我们的营地坐落在那片大陆高原上的丘陵地带,本身的海拔已有一万两千英尺;因此实际需要攀升的高度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不过,随着飞机的爬升,我们仍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而气温也变得越来越刺骨;因为,为了保证能见度,我们必须打开舷窗。当然,我们也因此穿上了最厚的皮毛衣物。
那些黑暗而不祥的禁忌山峰耸立在满是裂隙的积雪与冰川之上。飞近之后,我们发现了更多攀附在山坡上,规则得有点儿古怪的构造;并且再度想起了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的奇异亚洲风景。那些古老且严重风化的岩层完全证实了莱克的报告,说明这些山峰是在地球历史中某个非常古老的时期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耸立形成的——也许它们有五千万年以上的历史了。它们原来的高度,已经无从猜测了;但与这片奇特地区有关一切东西都说明当地的气候条件不利于大的变化,也会阻碍那些通常会使得岩石风化的气候过程。
但最令我们着迷和不安的还是那些散布在山坡上的立方体、壁垒结构与洞穴。丹弗斯驾驶飞机的时候,我用望远镜仔细研究了它们,并且进行了航拍;有时候,我会接替他的驾驶工作,让他腾出时间来用双筒望远镜看一看——不过我在航空飞行方面完全是个外行。我们看得很清楚,这些山体构造大多都是由淡色的太古代石英岩组成的,与广阔山坡表面分布着的其他岩石结构完全不同;但可怜的莱克几乎没有提到重点——这些东西的结构太过规则,甚至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在报告里说,经历过无穷无尽的亘古岁月,这些规则构造的边缘已经因为野蛮的风蚀作用破碎磨圆了;然而异乎寻常的牢固与坚硬保护了它们,免遭岁月的磨灭。那些构造上的许多地方,尤其是靠近山坡的部分,似乎与周围山坡表面的岩石是同一类岩石。这些奇异岩石构造在山坡上的分布与排列看起来像是安迪斯山脉上的马丘比丘遗迹[注1],或是牛津-费尔特博物院联合探险队于1929年在基什[注2]发掘出的古老基墙;丹弗斯与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看到独立的巨大石块——当初莱克报告说与他一同飞行的卡罗尔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让身为地质学家的我古怪地感到卑微与谦逊。火成岩常常会产生古怪的规则轮廓——像是爱尔兰岛上著名的巨人堤[注3];可是,虽然莱克曾怀疑自己看到了冒烟的火山锥,但这条巍峨山脉暴露在外在部分完全没有火山构造的迹象。
[注1:秘鲁境内前哥伦布时期的印加遗迹。马丘比丘是南美洲最重要的考古发掘中心]
[注2:古代苏美尔城邦。位于今天伊拉克中部,Tall al-Uhaymir附近,在巴比伦遗址以东。]
[注3:位于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西北的大西洋海岸。此地数公里长的海岸上分布了数万根六角形石柱。石柱连绵有序,呈阶梯状延伸入海。 巨人堤道被认为是6000万年前火山喷发后熔岩冷却凝固而形成的。]
这些古怪的岩石构造大多分布在一些奇异的洞穴附近。这些洞口的规则轮廓也让我们感到有些困惑,但却相对容易理解。和莱克所报告的一样,洞口的形状大多都近似于方形或半圆形;就像是天然的洞穴被神奇的大手塑造成了更加规则对称的形状。这类洞穴的数量极多,分布广泛,说明石灰石岩层中溶蚀出的无数管道已将整个地区变成了一片复杂的蜂巢系统。虽然搜寻时的匆匆一瞥无法看到洞穴更深处的情况,但它们里面显然没有生长钟乳石与石笋。洞穴的外面,与洞口相连的山坡表面,也似乎总是光滑而规则的;丹弗斯甚至觉得那些风化形成的裂缝与坑洼似乎形成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形状。营地里发现的恐怖与怪诞还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以至于他觉得那些风化形成的坑洼隐约有些像是那一组组散布在古老的淡绿色滑石上、令人困惑的圆点;六座以疯狂样式堆建起来、埋葬着怪物的冰雪坟丘上也令人毛骨悚然地复制了那些圆点。
我们逐渐向上攀升,越过那些较高的山麓,沿着事先规划好的那条相对低矮的山隘继续向前飞行。随着飞机的前进,我们偶尔也会俯瞰下方的冰层与积雪,想象自己是否能依靠过去那些简单的登山装备爬上这些山峰。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发现想要爬上这些山峰远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困难;虽然一路上会遇到某些裂缝与其他险要的地势,但这些难关似乎不太可能能阻挡住斯科特、沙克尔顿或是阿蒙森[注]那样的雪橇队。某些冰川似乎表现出了不同寻常地绵延不断,逐步抬升向上,一直连接到那些裸露在狂风中的山隘。而等飞机靠近预期的山隘时,我们发现这里的地势也不例外。
[注:三人均是著名南极探险家]
即将绕过山巅,瞥见那片杳无人迹的世界时,我们内心的强烈的期盼几乎无法用文字来描述;虽然我们完全没理由认定山脉的那一边会与我们已经看过并且飞越过的这一面有什么本质地不同。这些屏障般的山脉,以及穿过丛丛尖峰望见的那片召唤着我们的乳白色云海,似乎暗含着一丝微妙纤细,无法诉诸文字的邪恶神秘。那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心理象征与审美联想——它们混杂着来自异域的诗篇与绘画,也糅合了那些藏在人们所回避的禁忌典籍里的古老神话。甚至连风的呼啸也带上了一股奇怪的、仿佛有意识般的险恶;有那么一瞬间,在这混合而成的声音里似乎也包含着了一种涵盖了广阔音域、如同音乐般的奇异哨声或笛声——就像是狂风横扫过那些无处不在的、足以引起共鸣的洞穴时所发出的呼啸。这种声音让我觉得隐约有些厌恶,并会产生不好的联想,这样的感觉就与我脑海里其他阴暗隐秘的印象一样复杂、一样无从确定源于何处。
在一段缓慢地爬升之后,根据膜盒高度计,我们已经达到了两万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的高空;那些还覆盖着积雪的山坡已经被远远抛在我们下方。到了这个高度,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裸露的暗色山坡,以及那些高低不平的棱纹状冰川的起点——然而结合上那些令人惊异与困惑的立方体与壁垒状构造,还有那些回荡着呼啸风声的洞穴,眼前的景象便多了一分反常、离奇甚至梦幻的意味。看着那一行高耸的山巅,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可怜的莱克在简报里所提到的那座山峰——一座巨大壁垒就耸立在它的最高处。它似乎在一片奇异的极地薄雾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种极地薄雾导致莱克早先错误地认为自己看到了火山作用。山隘阴森地浮现在我们的正前方。在两侧险恶隆起、呈现锯齿状的山崖之间,这条曝露在狂风中的山隘显得格外的光滑。而在那之后,是一片呼啸着旋风,并且被低垂的极地太阳所点亮的天空——这片天空正高悬在远处那个我们认为从未有人目睹过的神秘世界之上。
再向上飞行几英尺,我们便可望见那片世界。高速刮过山隘关口的狂风发出嘹亮的呼号,无法消除的引擎噪音也在轰鸣,除开高声尖叫外,丹弗斯与我几乎无法交谈。我们只得通过复杂的眼神相互交流。然后,我们向上最后攀升几英尺,让视线能够确确实实地越过那条最为重要的分界线,看到那片从未有人见过的、曾属于另一个古老且完全陌生的地球的秘密。
V
当扫清障碍,看见山隘后面的东西时,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怀着畏怯、惊愕甚至是恐惧的心情同时尖叫了出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在那一刻,我们肯定根据自己掌握的知识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做出了某些较为正常的理论。可能,我们觉得我们看到的东西就像是科罗拉多州诸神花园[注]里那些风化形成的怪诞红岩;或者像是亚利桑那州沙漠里那些风雕刻出的、有着奇妙对称的巨石。我们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只是另一幅蜃景,就像我们刚飞抵这片疯狂山脉时看到的那幅情景一样。事情必当如此,当双眼扫过那片被风暴凿刻的无垠高原,看到那幅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智,我们必须退缩回某些正常的、自然的想法——因为,我们看到了一片由巨大、规则而且极度符合几何对称原则的巨石造物组成的,几乎没有边际的迷宫。迷宫坑坑洼洼、支离破碎的顶端耸立在一片冰盖之上,而更多的部分则埋藏在冰川中——冰层最厚的地方大约有四十或五十英尺,而在有些地方则明显要薄得多。
[注:the Garden of the Gods ,科罗拉多州一处奇特的红岩地貌。]
我无法用言语说明这幅可怕景象所造成的影响,因为它从根基上残忍地毁坏了我们所熟知的自然法则。这是一片海拔足足两万英尺高的高原,有着古老得可怕的悠久历史,而且在过去的至少五十万年时间里,这里气候一直不适宜生物生存;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却矗立着无数整齐的巨石构造,而且这些构造组成的迷宫如此宽广,一直绵延到我们视线的尽头——面对这样的情景,只有绝望地试图自我保护的心智才会去否认这一切不是由某些东西有意识地塑造完成的。在此之前,每每严肃讨论山体上那些规则立方体与壁垒构造的形成原因时,我们总认为那是自然作用的结果,并且排除了任何非自然作用的解释。否则还能如何呢?冰封的死亡一直统治着这片土地,而在这种未曾间断的统治降临之前的那段岁月里,人类这一物种几乎还未从大型类人猿的族群里分化出来。
然而,在无可辩驳的证据前,这个理由似乎出现了动摇。因为这座由方形、弧形与带角的巨石修建起来了雄伟迷宫所展现出的特征已经切断了所有能让人安定的退路。很明显,之前出现在蜃景里的亵渎之城有着一个客观存在而且让人无法逃避的真实原型。那令人憎恶的预兆终究还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源头——最初看见那片山脉的时候,高层大气里一定漂浮着一层横向的冰晶云;而这片令人惊骇的巨石遗迹通过简单的反射定律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到了山脉的另一边,投射到了我们的面前。当然,冰晶云扭曲、夸张了整幅景象,并且杂糅进了真实源头中不曾包含的东西;然而,当我们看到它的真实源头时,我们觉得它甚至比那幅遥远的幻景更加险恶,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巨大的石塔与壁垒岿巍得令人难以置信,与人类的作品完全不同。唯有这样的岿巍才能保护这些可怖的造物,让它们能够在这片荒芜高原上的风暴中屹立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却不至被完全湮灭。“世界之冠[注1]——世界屋脊——”当我们头昏眼花地盯着下方这难以置信的奇景时,各式各样奇妙的词语从我们嘴里不断地跳出来。我再次想起了那些怪异可怕的原始神话。自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死寂的南极世界时起,那些神话就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从未真正离去。它们讲述了可怕的冷原,邪恶的米·戈——即那些出没在喜马拉雅山脉、令人嫌恶的雪人,《纳克特抄本》以及它上面关于人类出现之前的暗示,克苏鲁教团,《死灵之书》,还有终北之地传奇里的撒托古亚以及和这位神明一同出现的那些甚至比无定形的群星之卵[注2]更加变幻不定的东西。
[注1:Corona Mundi,拉丁文,“The crown of the World”。]
[注2:star spawn ,一个与克苏鲁相似但要小上很多的种族,克苏鲁的眷族。]
这座城市向各个方向无穷无尽地绵延开去,几乎看不到一点儿变得稀疏的迹象;事实上,当视线沿着城市与山脉交界处的那片逐渐变得低矮平缓的山麓边缘从一端移动到另一端的尽头的时候,我们发现建筑的密度完全没有变稀疏的迹象——只有一处地方例外,在我们所飞越的那条山隘左侧,杂乱的建筑群中夹着一条宽阔的空白地带。这意味着,我们所遇到的仅仅是某个巨大得无法想象的事物中有限的一角。山麓之上同样散布着石头建筑,但却稀疏得多。不过那些散落的建筑将这座可怖的城市与那些位于山脉另一侧,我们早就见过的立方体和壁垒构造衔接了起来,让那些攀附在山坡上的规则构造形成了这座城市的前哨与边沿。这一侧的山坡上同样分布着规则的构造与古怪的洞穴,而且它们的数量与分布范围一点儿也不比山脉另一侧稀少。
高大的墙体构成了这座不可名状的石头迷宫的绝大部分。这些墙壁位于冰盖以上部分的有十到一百五十英尺高,厚度约五到十英尺。绝大多数墙体都是由极其巨大的石块修建的——其中有暗色的原始板岩,花岗岩以及砂岩——大多数石块的尺寸为四乘六乘八英尺左右。但某些建筑似乎是由一整块不规则的实心前寒武纪板岩岩床直接凿出来的。城市里的建筑物大小不一,既有无数体积巨大、如同蜂巢一般的复杂结构,也有许许多多分散独立的较小建筑。那些建筑的轮廓一般倾向于圆锥形,金字塔形,或者层层叠叠的梯田结构;但也有许多建筑物的外形像是规则的圆柱,完美的立方体,拥挤在一起的立方体,以及其他的长方体形状;此外城市里还散布着一类带有棱角的建筑物——它们有着五角星形的平面结构,略微有些像是现代的碉堡或要塞。城市的建筑者使用了大量的拱形结构,而且相当精于此道;或许在这座城市的全盛时期,我们还能看到许许多多的穹顶。
这座杂乱的城市遭受了相当严重的风蚀。尖塔林立的冰盖表面散落着从高处垮塌下来的巨石与极为古老的岩屑。透过冰层中较为透明的地方,我们能看到这些巨型建筑物的下部。在那里,我们注意到了许多冰封的石桥——这些天桥悬跨在不同的高处,将林立的高塔相互连接起来。而那些裸露在冰盖之上的墙体也存在着许多破洞——在过去,这些地方一定也存在着同种样式的石桥。飞得更近些后,我们看到了不计其数的巨大窗户;有些窗户紧紧地闭着,盖在上面的木质遮板已经完全地石化了,但大多数窗户都空洞地敞开着,充满了不祥与险恶的意味。当然,许多废墟的屋顶都不见了,只剩下高低不平但却被风磨圆了边沿的高墙;而其他建筑——那些有着尖锐圆锥或角锥形状的高楼,或者那些被更高的建筑保护起来的低矮房屋——虽然遍布着坑洼与裂缝,却还保留着完整的轮廓。通过望远镜,我们能勉强看见一些横向的宽板上似乎雕刻着某种装饰——那些装饰中也出现了一组组奇怪的圆点。这样一来,那些出现在古老滑石上的圆点可能具备着更加重要的意义。
在许多地方,建筑物已完全垮塌成了一堆废墟,就连冰架都因为各式各样的地质作用被撕裂出深深的裂缝。而在另一些的地方,建筑中那些露出冰盖的部分已被彻底地磨蚀干净,只留下与冰盖表面平齐的残遗。我们之前看到的那条空白地带一头延伸到高原的内部,一头连接着一处位于山麓脚下的裂缝。那道裂缝位于我们进入高原时所穿过的山隘左侧,两者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一英里。那条空白的长带上没有任何建筑,我们猜测这可能是一条大河的古河床。也许在第三纪时期——距今数百万年前——这条大河曾奔涌着穿过城市,灌进某座位于那条巍峨山脉下方、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底深渊。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个充满了洞穴、深渊与地底秘密的国度,一个人类无法刺探的世界。
回顾起当时的感受,想起看着那些我们认定是从人类出现以前的亘古纪元里残存下来的可怖遗迹时所感受到的晕眩,我不禁怀疑,在那个时候,我们是如何强作镇定的。当然,我们意识到某些东西——年代史,科学理论,或者我们自己的感官——出现了可怕的扭曲;然而我们仍然能保持镇定,继续驾驶飞机,细致地观察所有事物,同时小心地拍摄下一系列照片,这对于我们和整个世界都很有帮助。就我而言,根深蒂固的科学素养提供起了很大的帮助;尽管我感到迷惑和畏惧,但是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占据了主导地位,敦促我去发掘出更多的古老秘密——我想知道那些修建并生活在这座雄伟城市里的生物长得什么样子;也想知道在它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在其他那些生物能够如此密集地生活在一起的特殊时代里——这座城市与整个世界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因为,这绝不会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肯定在地球历史里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古老章节里扮演着极为重要的核心角色——然而这一章节早在任何已知的人类种群步履蹒跚地离开类人猿家族之前就已经消失在地表灾变造成的混乱之中,仅仅只有那些最为晦涩与扭曲的神话才依稀记得它的存在。这座绵延铺展在高原上的城市能够上溯到第三纪时期,与它相比存在于神话中的亚特兰蒂斯、利莫里亚[注1]、康莫尼亚[注2]、乌兹洛达隆[注2],乃至洛玛大陆上的奥兰欧[注3]都像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这座雄伟的都市完全能够与那些传说早在人类出现就已经存在的亵神之城相提并论——像是伐鲁希亚[注4]、拉莱耶,奈尔大陆上的伊伯[注5]还有阿拉伯半岛上的无名之城[注6]。飞越那些光秃秃的荒凉巨塔时,我的想象力偶尔会摆脱一切束缚,漫无目的地在奇思怪想中游荡——甚至将内心中那些和莱克营地里的疯狂和恐怖有关的、最狂野的想象与这个早已失落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注1:传说中沉入印度洋海底的一块大陆,其传说和亚特兰蒂斯传说类似,称其也曾孕育过超级文明。]
[注2:Commoriom与Uzuldaroum,二者皆是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所创作的终北之地系列小说 (Hyperborean) 中的城市。其中康莫尼亚曾是北方净土的权力中心,乌兹洛达隆在康莫尼亚陨落之后接替了其的地位。]
[注3:洛玛与奥兰欧皆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杜撰,二者都曾出现在《北极星》一文中]
[注4:Valusia,蛇人的第一个王国。出现在罗伯特·E·霍德华另一个野蛮人系列故事《库尔》 (Kull) 中。]
[注5:Ib in the land of Mnar,出自《降临在萨尔纳斯的灾殃》]
[注6: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同名小说《无名之城》]
为了减轻重量,飞机的油箱并没有完全装满;因此我们在勘探时必须非常谨慎。即便如此,我们依旧驾驶着飞机俯冲到了风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高度,然后飞越了极为旷阔的地区——或者说,天空。绵延不断的山脉似乎无穷无尽,而与山麓接壤的城市似乎也望不到尽头。我们沿着山脉朝两个方向各飞行了五十英里,却没有发现这片由巨石与建筑组成的迷宫发生了任何明显的变化,就如同一具躺在永恒冰盖下的死尸。不过,我们仍旧观察到了一些引人注意的特色;比如那些留在河谷岩壁上的雕刻。在很久以前,那条宽阔的大河曾在岩壁间流淌,穿过山麓,涌入巍峨山脉下方的巨大空穴;而现在只有那些雕刻还残留在这里。在河水涌入深渊的入口处,陆岬被醒目地雕刻成了雄伟的门柱,然而门柱那带有脊线的桶形轮廓令丹弗斯与我产生了一种隐约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颇为困惑同时也让人非常厌恶。
我们还看到了一些星形的开阔地——那显然是广场。此外,地势上的起伏变化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城市中矗立着的陡峭山丘大多被掏空了,并且被改造成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巨型建筑;但至少有两座小山没有被改造。其中一座山丘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风化,因此没法确定它为何会与众不同;另一座山丘上则矗立着一座奇妙的圆锥形纪念碑——那座纪念碑是用坚固的岩石直接雕刻出来的,略微有些像是佩特拉城[注1]那古老河谷里的著名蛇塚[注2]。
[注1:埃多姆王国的一个古代城市废墟,在今天约旦。]
[注2: Snake Tomb 蛇塚,佩特拉附近的一处古老墓穴,其内部有大量关于的蛇的雕刻。]
离开山脉向着高原内陆飞行时,我们发现这座城市的宽度并非像它的长度那样无穷无尽。飞行了大约三十英里后,怪诞的巨石建筑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再向内陆飞行十英里,我们便看到了一片连绵不断的贫瘠荒原,上面没有任何人工造物的迹象。在城市之外,一条宽阔、下凹的沟壑标示出了古河道的走向。荒原的地形似乎比城市更崎岖一些,而且微微向上延伸,并最终绵延进了西面的薄雾里。
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着陆;但如果我们就此离开高原前,不去巨型建筑里一探究竟,显然是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我们决定在航道附近的山麓上寻找一块平整区域进行降落,为随后的徒步探险做些准备。虽然那些逐渐抬升的山坡上散落着废墟,但通过低空飞行,我们依旧发现大量可供降落的地方。由于在折返营地时还需要再度飞越巍峨的山脉,所以我们选择了一块最靠近山隘的平地,并于12:30P.M.左右成功地着陆在了那块平整坚实的雪地上。这一区域没有任何障碍,很适合快速且顺利地起飞。
由于徒步探险的时间不会太长,而且山麓上也没有高空强风,因此没有必要用积雪修建防风墙保护飞机;因此我们仅仅固定了着陆用的雪橇,并且为重要的机械装置做好防寒的保护。为了进行徒步旅行,我们脱掉了最厚重的航空皮衣,并带上简单的设备——包括便携式指南针、手持相机、少量补给、大笔记本和纸张、地质学用锤和凿子、样品袋、一卷攀爬用的绳索以及照明用的强光电筒和几节额外的电池;这些东西原本就带在飞机上,因为如果有机会着陆,我们就能拍摄地面照片;绘制地形学素描;并且从光秃的山坡、暴露的岩石以及岩洞里采集一些岩石样本。幸运的是,我们有额外的纸张,能够撕碎装进一个备用的样品袋里,并且像是猎狗追兔游戏[注]一样在深入迷宫的时候标注下自己走过的线路。只要洞穴系统里的气流足够平缓,那么我们就能用这种快速而简单的方法来代替寻常那种在岩石上凿下记号的老方法。
[注:一种英美儿童玩耍的游戏,充当兔子的人在前撒纸屑,充当猎犬的人在后追逐。]
我们踩着冻硬了的积雪,面朝乳白色薄雾里若隐若现的巨大石头迷宫,小心地向山下走去。此时的感觉几乎和四个小时前刚抵达那条幽深山隘时一样,充满了奇迹迫近时的激动与热切。的确,经过先前的空中巡航,我们的双眼已经熟悉了这座隐藏在山脉屏障之后、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秘密;然而,这些古老的石墙毕竟是在数百万年前由某群有思维与知觉的生物竖立起来的,而它们建成的时候,我们所知道的人类族群都还没有出现,因此当真的那走进这些高墙后,实际看到的景象——以及景象显露出的那种无比强烈的异样——依旧让我们感到敬畏,甚至可能还有些恐惧。由于海拔极高,空气稀薄,因此活动要比平常更困难些,但不论是丹弗斯还是我都发现自己能很好地适应这种负担,也觉得自己能够胜任任何可能需要展开的工作。没走几步,我们就遇到了一片已经被风化到和雪地齐平的废墟,而五十到七十码开外还有一座已经没了屋顶的巨大壁垒。那座壁垒还保留着完整的五角星形的轮廓,但墙体已经变得参差不齐,约有十到十一英尺高。我们朝着那座壁垒走了过去;而当最终切切实实地触碰到那些早已风化的雄伟石块时,我们觉得自己和那些早已被遗忘、通常也不会展现给人类族群的亘古之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是亵渎神明的联系。
这座壁垒呈五角星形,从一角到另一角约三百英尺长,由大小不一的侏罗纪砂岩修建而成。石料的平均尺寸大约在六乘八英尺左右。星形的五个凸角与五个凹角上对称地分布着一组大约四英尺宽、五英尺高的拱形望孔或窗户。窗户的底部距冰冻的地表约有四英尺高。透过孔洞,我们发现这座石头建筑的墙体足足有五英尺厚,建筑的内部空间没有残留下任何形式的隔间,不过内壁上残留着一些痕迹说明那上面曾有过带状分布的雕画或浅浮雕——事实上,早前飞过这座建筑以及其他类似建筑时,我们就做出过这种猜测。虽然这座建筑的下方肯定还有更多的结构,但现如今,深深的冰层与积雪已经将它们完全遮盖住了。
我们翻过一扇窗户,想描绘下那些几乎完全隐没的壁画雕刻,但却徒劳无功。不过,我们没有尝试打开被冰封冻的地板。通过先前的巡航,我们知道城市里还有许多封冻得不太厉害的建筑,甚至我们还可能在那些保留着屋顶的建筑里找到完全无冰的内部空间,并且一直抵达真正的地面。在离开壁垒前,我们小心地给它拍下了照片,并且试图弄明白它那种无需灰泥黏合的石工技术,但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们很希望帕波第能在身边,因为他的工程学知识也许能帮助我们猜测出城市里的居民在久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修建这座城市以及它的边沿建筑时,是如何处理这些巨型石块的。
想抵达城市真正的边缘需要往山下再走半英里。这半英里路程,以及背景里高空气流在耸入云霄的尖峰中发出的徒劳而野蛮的嚎叫,将深深地刻印进我的脑海里,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不会漏下。除开丹弗斯与我外,任何人都只能在奇妙的噩梦里才能想象出那种视觉奇观。那座由暗色石塔形成的宏伟迷宫平躺在我们与西面翻滚涌动的白色雾气之间,它的轮廓如此怪诞,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我们每到新的视角都会为看到的景象而折服。它是一座由坚硬岩石构成的蜃景。如果不是那些照片,恐怕我现在仍会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大多数建筑的状况与我们检查过的那座石头壁垒类似;但是这些位于城市里的建筑所展现出的夸张外形却完全无法描述。
它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非同寻常的厚实以及完全陌生怪异的异域风格。即便是照片也只能展现这些特质中的一两个方面。有些建筑的几何形状甚至在欧几里德几何体系里都找不到相应的名字——各种各样不规则的截断圆锥;形形色色不匀称而又令人不快的阶梯结构;有着奇怪球形鼓胀的长杠;一组组奇怪的破碎柱子;还有某些疯狂而怪诞的五角星结构或五条脊线结构。走近之后,我们还能透过冰层中某些透明的地方看到冰盖之下的模样,在那里许多管状的石桥在不同的高度上连接着那些散乱得令人疯狂的建筑。城市里似乎没有什么规则的街道,唯一露天的宽阔空白在左侧一英里开外——那无疑是古老的大河穿过城市,流进山脉的路线。
透过望远镜,我们还看到了大量安装在外部的横向宽板。宽板上残留着几乎已经磨蚀干净的雕画与一组组圆点。虽然大多数屋顶与塔尖难逃毁灭的厄运,我们依旧能勉强想象出这座城市过去的模样。整个看来,它曾是一个由扭曲的小巷与街道组成的复杂整体。所有的街道全都像是位于深深的峡谷底部,相较隧道而言,它们的差别只不过是顶端不像隧道那般完全封闭,而是悬垂着大量的建筑与拱形石桥。此时,它铺展在我们下方,映衬着西面的迷雾,若隐若现,就像是梦境奇想。南极那低垂在北端的太阳透过迷雾挣扎着撒出一点儿光辉;偶尔,更加浓密的遮挡也会拦住光线,将整个场景投进暂时的阴暗之中。那种景象以一种我不敢奢望能够描述的方式为眼前的一切增添了几分险恶的意味。就连我们完全感觉不到的狂风在身后巨大的山隘里发出的呼啸与低吟也仿佛带上了一种更加疯狂、甚至意味深长的恶意。走进城市的最后那一段路格外地崎岖与陡峭,一块巨石从山麓的边缘凸了出来形成了向下的通道,坡度的变化让我们怀疑这里曾经有过一段人造的梯台。虽然地面上全是冰雪,但我们相信,在冰盖的下方肯定有着台阶阶梯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
最后,我们终于走进了那座城市,爬上了倒塌的石头建筑。那些破碎坑洼的石墙无处不在,近得让人压抑,而它们让人觉得无比渺小的高度更让我们不寒而栗。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让我不由得再次为我们剩余的自制力感到惊讶。丹弗斯明显变得神经质起来,并且开始令人不快地胡乱揣测起发生在莱克营地里的恐怖事故——这让我愈发愤恨,因为他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些结论,而这座源自可怖太古的病态遗迹所表现的许多特征愈发强加了这些结论。此外,这些猜测也诱发了丹弗斯丰富的想象力;在有个地方——一处满是石屑的小巷突然大角度转向的角落——他坚称自己在地上看见了某些让他不安的痕迹;而在其他一些地方,他会停下来仔细聆听一些想象中的声音——他说那些无法确定源头的声音是一种透过阻碍传来的如同音乐般的笛声,很像是风吹过那些山坡岩洞时发出的声响,但又有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差别。四周的建筑设计与墙上依稀可辨的蔓藤花纹装饰里充满了五角星的形状,这些无穷无尽的五角星包含了一种隐晦的邪恶暗示,让我们在潜意识里开始确信,它肯定与那些修建并居住在这座不洁之城里的远古存在有关。
不过,科学与冒险的精神还未完全泯灭。我们机械地执行着原定的计划——从巨石建筑上出现的所有不同种类的岩石上采集合适的样本。我们希望自己能有一套完整的设备,这样就能更加准确判断这个地方的年代历史。我们没有在外墙上找到早于侏罗纪或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的岩石样本,也没有看到哪块石头的年代晚于上新世[注]。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游荡在一座被死亡统治的城市里——这种统治已经持续了至少五十万年,而且很可能更加漫长。
[注:一千三百万年到两百万年前]
行走在这座被巨石阴影笼罩着的迷宫里,只要遇到大小合适的孔洞,我们就会停下来,研究它们内部的情况,也看看能不能当作进入建筑的入口。有些孔洞的位置太高,超出了我们能够到的范围;而另一些则通向被冰雪封堵的遗迹——就像小山丘上那座没有屋顶的荒芜壁垒。有一个洞穴的内部很宽敞,充满了诱惑,但却通向一个似乎无底的深渊,根本找不到下去的方法。偶尔,我们会遇到一扇残存下来的窗户遮板。用来制作遮板的木头已经石化了。通过那些依旧可以辨认的纹理,我们对于这些木头古老得难以置信的历史有了深刻的认识。这些东西多数是中生代的裸子植物与针叶树——特别是白垩纪的苏铁植物——还有些显然是第三纪的扇叶棕榈和早期被子植物。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晚于上新世的东西。窗户遮板的边缘似乎安装过奇怪的铰链,虽然铰链已经消失很久了,但它们的痕迹依旧留了下来。这些铰链似乎有些许多不同的用途。有些遮板安置在窗户的外侧,有些则安装在深深的窗口内侧。所有的遮板似乎都卡在原来的位置上,因此那些可能是金属的固定物与拴扣虽然已经锈蚀了,但遮板依旧保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期间,我们经过了一排窗户——它们安装在一个有着完整尖顶的雄伟五边形锥体建筑的外凸表面上。透过窗户,我们看到了一个保存完好的巨大房间。房间里有岩石铺设的地板。但房间太高了,不依靠绳索几乎无法进入。虽然带着绳索,但除非真的必要,否则我们不想费力气地去下降二十英尺,况且高原上稀薄空气本来就给心脏增添了额外的负担。这个巨大的房间可能是某种大厅或礼堂,我们的手电筒照出了许多清晰显眼而又极其令人吃惊的雕画。这些图案雕刻在宽大的横板上。而那些横板则排列在墙面上,横板与横板之间穿插着雕刻着常见蔓藤花纹并拥有同样宽度的另一类横板。我们仔细地为这里留下了标记,如果我们找不到更容易进入的地方,就从这里进去看一看。
不过,我们最终看见了最希望遇到的通道;那是一座大约六英尺宽、十英尺高的拱门,在拱门后是一座悬跨小巷的天桥。天桥距冰面的高度约为五英尺。当然,这样的拱道里通常都堆满了上方楼层垮塌下来的地板。但这座拱道的上层建筑依旧完好,因此我们能够通过它进入西面左手边的建筑——那是座由一连串长方形堆砌的梯台。小径的对面是另一座敞着的拱门,后面连接着一条古旧的走道。走道里没有窗户,却在孔洞上方约十英尺的地方有着奇怪的隆起。走道里一片漆黑,让整个拱道看起来好像是一口通向无尽虚空的深井。
成堆的碎石让进入左边那座巨大的建筑物变得更加容易,但是,在利用这次期待已久的机会前,我们仍旧犹豫了一会儿。虽然我们已经进入了这座充满了古老秘密的迷宫,但这座建筑属于一个古老得难以置信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秘密正在变得越来越明白、越来越毛骨悚然——想要真真实实地踏入这样一座建筑,需要新的果敢与刚毅。不过,我们最终下定了决心,爬过瓦砾,走进了敞开着的入口。后方的地面上铺设着大块的板岩,似乎是一条又长又高的走廊的出口。而走廊两侧的墙上则刻满了雕画。
走廊的内部开着许多道拱门,我们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座有着许多房间、结构非常复杂的巢穴,于是决定用猎狗追兔那一套方法留下标记。在这之前,依靠手里的罗盘,并且频繁眺望身后那出现在高塔之间的巍峨山脉,已足够确保我们不会迷失方向;但是从这时开始,我们必须要采用一些人工的标记作为替代。于是,我们把额外的纸张裁到了合适的大小,装进丹弗斯携带的一个袋子里,并准备在保证安全稳妥的前提下,尽可能节约地使用它们。这个方法或许能够保证我们不会迷路,因为在这座古老的建筑物里似乎没有太强的气流。如果想更加稳妥,或者用完了所有的纸张,我们也能重新启用那种更安全、但更单调与缓慢的方法——在岩石上凿下记号。
在进行试探前,我们无法想象这趟探索之旅究竟能走多远。这些建筑物之间修建着频繁而紧密的连接,因此我们有可能通过冰盖之下的石桥从一座建筑物进入另一座建筑物。由于冰层似乎没有侵入这些厚实建筑的内部,因此只有小规模的垮塌和地质变迁产生的裂缝才能阻碍我们的脚步。我们之前遇到过许多冰层透明的地方,透过那些地方,我们发现封冻在冰层里的窗户全都紧紧地闭着,仿佛居民们离开这座城市时已经将所有的窗户统一关上,随后冰雪封冻了建筑中较为低矮的部分,并且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事实上,看到这些情况,我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觉得这座城市并非是被突然降临的灾难给摧毁的,也不是因为逐渐衰落而荒废,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似乎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远古时代里有意地关闭并放弃了这座城市。或许这里的居民们预见了冰雪的降临,于是全体离开了这座城市,搜寻另一个更加安全的居住地去了?在那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去解释冰架构造中暗含的精确地文学条件。不过,这里显然没有冰川迁移的迹象。可能是积雪的压力起了作用,或者是大河里泛滥的洪水,抑或巍峨山脉中某些古老冰坝破裂后产生的融水最后造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特别景观。加上些想象力,我们几乎可以构想出与这块地方有关的一切。
VI
这座隐伏着古老秘密的可怕巢穴,在历经过无穷无尽的岁月后,如今第一次回响起了人类的脚步声。虽然我们漫游了那座由远古巨石修建、犹如洞穴一般的复杂蜂巢建筑,但要连贯而详尽地叙述整个过程实在过于累赘。而且,大多数可怖的情节与启示都来自我们观察研究过的那些无处不在的壁画雕刻。利用闪光灯,我们拍摄了许多幅雕画。这些照片能够证实我们所揭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惜的是,我们身边没有更多的胶片。因此,在胶片用光后,我们在笔记本上用粗糙的素描画下了那些格外引人注意的东西。
我们进入的那座建筑物非常巨大,而且装饰得也非常精巧。这让我们对那一时期的建筑风格有了非常难忘的概念。虽然内部的隔墙不如外墙那样厚实,但建筑中较低矮的部分却保存得极好。整个建筑的最大特征就是如同迷宫一般复杂,而且每一层都会出现一些豪无规律的古怪变化;如果没有在身后留下撕碎的纸片作为标记,我们肯定会在一开始就完全迷失方向。我们决定先探索建筑物更加残破的上半部分,于是在这座迷宫里向上攀登了大约一百英尺,抵达了那些位于最高层的房间——那些残破的房间里满是积雪,屋顶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向着极地天空敞开的巨大空洞。建筑物内修建着许多带有横向棱纹的石头坡道,或者斜面,可供我们上下。这些建筑应该对应着我们经常使用的楼梯。旅途中遇到的房间,涵盖了任何人类能想象得到的任何形状与比例;从五角星形到三角形到完美的立方体。保守估计,房间的平均建筑面积约为三十乘三十英尺,高二十英尺,但也有更大的房间。在详尽地检查完上层建筑后,我们开始向下探索,一层又一层,深入那浸没在冰层之下的部分。很快,我们便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连绵不断的迷宫——这座迷宫由无数相互连接着的房间与通道组成,甚至可能能把我们领向这座建筑以外的无穷空间。身边所有东西全都显得无以伦比的巨大与厚重,给人以一种古怪的压迫感;这些古老石头建筑的各个方面——轮廓、尺寸、比例、装饰乃至结构上的细微差别——全都暗含着某种模糊但却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意味。不久,我们便从墙上的雕画里了解到,这座可怕的城市已经存在有数百万年了。
我们不知道城市的建筑者们利用了怎样的工程学原理调整那些巨型的岩石,让它们能够保持在怪异的平衡状态,但拱形结构显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看到的房间全都是空的,没有任何便于携带的东西。这种情况让我们更加确信先前的结论——城市里的居民有计划地抛弃了自己的家园。几乎无处不在的墙面雕画构成了建筑装饰中最显著的特征。雕画通常都凿刻在连续不断的横向宽板上。这些横板的宽度为三英尺宽。除开雕画横板外,还有一种同样宽度的横板,这些横板上雕刻的是几何对称的蔓藤花纹。两种横板相互穿插,交替出现,一直从地板排列到天花板,占据了整个墙面。虽然我们也看到了其他的排列方式,但这种设计占了绝大多数。不过,我们也经常看到某块雕刻着蔓藤花纹的横板旁排列着一连串平整并且带有花边的圆角方框,方框里古怪地排列着一组组圆点。
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些图案所反映的雕刻技法非常成熟,创作者的技术也非常高超,其对于美学原理的把握更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然而,这些雕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已知的任何人类艺术传统完全不同。就雕刻的精细程度而言,我还从未见过能与它们相提并论的作品。雕画采用了很清晰的比例,复杂植物与动物上最微小的细节也表现得栩栩如生,令人惊讶;另一方面,常用的设计也显得精巧而又纷繁复杂。那些蔓藤花纹展现了雕刻者对于数学原理的深奥运用——这些花纹均由复杂的对称曲线与折角组成,而且每种基本元素的数量都是五的倍数。雕有绘画的横板都遵循着一种严格定形的传统,并且对图案的远近透视进行了一种奇特处理,尽管它们与我们之间存在着漫长地质年代所形成的巨大鸿沟,然而这些图画所具备的艺术感染力仍旧深深地打动了我与丹弗斯。这些雕画创作者在设计构图时采用的基本方法是将所描绘事物的横截面二维轮廓奇怪地并置在一起——这表现出一种能够分析事物的心理特征,完全超越了任何已知的古代人类族群。若是将这些作品与我们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那些艺术品进行对比,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些看过照片的人可能会发现与它们最接近的东西反而是那些最为大胆超前的未来主义者所提出的某些怪诞构想。
刻有蔓藤花纹的方框完全由凹陷的刻线组成。在未被风化的墙面上,这些刻线深度能达到一到两英寸。而那些刻有一组组圆点的圆角方框则会整个陷入墙面。这些方框内的平面会陷进墙面一英寸半的深度,而圆点部分则会再向下陷入约半英尺——那些圆点显然是用某种未知的远古语言与字母书写的铭文。带图案的横板采用的是下沉式的浅浮雕[注],浮雕的背景通常距离墙面有大约两英寸的深度。我们发现有一些雕画残留着上色的痕迹,但是大多数雕画上的颜料早已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中分解剥离了。我们越研究这些了不起的技法,就越是钦佩这些作品。虽然这些雕画有着严格统一的创作规则,但我们仍能领会那些艺术家细致而精准的观察与绘图技巧;事实上,那些惯用的创作规则本身就在象征与强调事物的真正本质,或者用来表现所描绘物体之间的重要差别。我们发现,除开那些能够辨认的优点外,这些雕画里还藏着一些我们无法感知的东西。各处发现的痕迹都隐约暗示着一些象征与刺激——也许在了解了另一种精神背景或文化背景后,借助更全面的——或者完全不同的——感官,才能让我们了解那些更深层、也更强烈的意义。
[注: 原文是countersunk low relief,其实是一种结合了浮雕和沉雕特点的雕刻工艺。创作者先将雕刻内容画在材料表面,然后凿掉没有内容的部分,然后再用浮雕的方式进一步细刻。这样制作的作品整体陷入材料内部,但有画面本身依旧是浮雕。国内似乎将这种方式归类为浮雕的一种。]
那些雕画的主题显然都源于创作者们在那个早已逝去的时代里的生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显然都是它们的历史。这个古老的种族对于历史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与执迷——虽然只是巧合,但却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极其有利的环境——它们的执迷使得雕画为我们提供了叹为观止的丰富信息,也让我们忘记了其他考虑,一心想把它们拍成照片、誊写在纸上。在某些房间里会出现地图、星图以及其他一些尺寸较大的科学图案,随着这些图画的出现,雕画的排列方式也会跟着发生变化。这些科学图案为我们从刻有绘画的横板与墙裙上了解到的信息给出了简单而又可怕的证实。在说明它们到底揭露了什么信息前,我只希望自己的叙述不会在那些完全相信我的听众心中唤起过份强烈的好奇心,至盖过应有的理智与谨慎。如果我的警告反而更加诱惑人们向往那块充满了死亡与恐怖的过度,那实在是个悲剧。
高大的窗户与十二英尺高的厚实大门穿插在满是雕画的石墙之间。偶尔,我们也能发现一些残留下来、早已石化的木门或窗户遮板——那些木板全都被雕刻上了精巧的图案,并且进行了抛光处理。所有的金属固定物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锈蚀了,但是有些大门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当我们从一座房间进入另一座房间时,常常不得不将这些木门推到一边。有时我们还能发现一些装着古怪的透明薄片的窗框——这些薄片大多数是椭圆形的——但数目并不多。另外,我们还常常能看到一些非常巨大的壁龛,大多数都是空的,但偶尔也有一些用绿色滑石雕刻的奇异物件——有的已经破损了,有的可能是因为太微不足道所以没必要一并带走。房间里的其他孔洞显然与过去存在的某些机械设备有关——供暖、照明,等等诸如此类——许多雕画中也展现过这些东西。天花板一般是平整的,但偶尔也会镶嵌上一些绿色的滑石或其他地砖,但大多数装饰都已经掉下来了。有些地板上也铺设着类似的地砖,但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平整的石板。
我之前已经说过,所有的家具以及其他可以移动的东西都不见了;但雕画仍让我们对于这些响彻着回音、如同坟墓一般的房间里曾经摆放过怎样一些奇怪设备有了清晰的概念。冰盖以上的楼层里通常都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碎石与岩屑,但是越往下走,这样的情况就越少见。某些位置较低的房间和过道里只有些许沙砾般的灰尘,或是古老的积垢,还有些地方甚至像是新近打扫过一般干净无暇,充满了神秘气氛。当然,在出现裂缝和发生倒塌的地方,位置较低的楼层也与上方楼层一样杂乱不堪。由于我们所进入的这座建筑里有一片中央庭院——我们驾驶飞机时也在其他建筑里看到过类似的结构——所以建筑的内部并不是一片漆黑;所以,在位置较高的楼层里,除非要研究雕画的细节,否则我们会尽量避免使用手电筒。但是在冰盖以下的楼层里,光线会便变得非常昏暗;在那些贴近地面、结构错综复杂的楼层里,大多数地方几乎是漆黑一片。
行走在这座万古沉寂、绝非出自人类之手的迷宫里,我们产生了许多的想法与感受。如果要为我们的所思所想描画出哪怕最最基本的轮廓,任何人都一定会觉得那是由一连串难以捉摸的情绪、记忆与印象形成的令人困惑到绝望的混乱。即便我们没有在莱克的营地里遇见无法解释的恐怖情景;即便四周骇人的雕画没有过早地向我们解释那些真相;这个地方那完全令人骇然的古老与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荒凉就以压垮任何一个心智敏感的人了。至于究竟是谁在千百万年前,在人类的祖先还只是一群古老而原始的哺乳动物,在巨大的恐龙还游荡在欧亚大陆热带大草原时,修建并生活在这座可怕的死城里,我们一直心存疑虑与侥幸。直到那一刻,当我们来到一系列保存完整的雕画前时,事实再也容不下任何模棱两可的解释,甚至我们只是花了短短一瞬就意识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如果要说我与丹弗斯之前私下没有想过这个答案,那未免太过天真了;可是我们一直小心地压抑住自己的想法,甚至都不曾向对方做出任何暗示。但是,在一刻,我们已再无任何仁慈的疑虑可供搪塞。
在这之前,我们一直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个假设,并在心中坚持相信那些无处不在的五角形设计只是针对某种明显表现为五角星形的远古自然物产生的文化或宗教崇拜;就像是克里特文明会将神圣的公牛画进装饰图案里;类似的还有埃及的圣甲虫;罗马的狼与鹰;以及各种各样蛮荒部落挑选出来的动物图腾。但在那一刻,现实剥走了我们仅存的安慰,迫使我们明白无误地直面足以动摇我们理性的真相。看到这里的读者无疑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可直到如今,我仍几乎无法忍受将事实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也许我的确没有必要这么做。
那些早在恐龙时代就已修建并居住在这座可怖的城市里的生物并不是恐龙,它们与恐龙完全不同,但却比恐龙更可怕。恐龙只不过是一群年轻而又无脑的愚笨动物——这座城市的建筑者远比恐龙更加古老,也更加睿智。早在十亿年前;早在真正的地球生命还未进化成一团多细胞原生质之前;甚至早在真正的地球生命还未出现之前,它们就已经在当时的岩石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它们是生命的创造者与奴役者,毫无疑问,它们是——就连《纳克特抄本》与《死灵之书》这样的禁忌典籍也只敢胆怯暗示的——可憎远古神话的原型。它们就是伟大的“远古者”。早在地球尚且年轻的时候,它们就从群星之中降临到了这里——另一种对我们来说完全陌生怪异的进化历程塑造了它们的形体;而我们所生活的行星从未孕育过它们那样的力量。想想看,仅仅在一天前,我们还切切实实地看过它们具有数万年历史的残破化石——而且可怜的莱克及他的组员还亲眼见过它们的完整轮廓——所以,即便能够从人类出现以前的地质历史里了解到有关它们的零星信息,我们也没有办法将这些信息按照合适的顺序排列起来。在某些启示带来的第一轮惊骇后,我们不得不停顿下来,试图恢复镇定。而等我们开始系统的调查之旅时,已经是三点钟之后的事情了。陈列在我们最初进入的那座建筑里的雕画是年代较晚的作品——根据画中的地质、生物以及天文学特征,我们认为那些雕画有两百万年的历史。后来我们穿过冰下石桥,探索了一些其他更古老的建筑物。与在那些建筑物里发现的古老雕画相比,最初发现的雕画在艺术上的造诣显现出了衰落与颓废的迹象。我们曾探索过一座直接用实心岩床开凿而成的建筑,那座建筑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四千、甚至五千万年前——也就是早始新世[注]或晚白垩纪时期。在那座建筑里出现的浅浮雕在艺术上造诣几乎超越了我们在城市里遇到过任何雕画,仅仅只落后一个地方。后来,我们一致认定,那是我们探索过的最为古老的建筑。
[注:五千八百万千到四千万年前]
我们拍摄的照片很快就会公之于众,如果没有那些照片作证,我绝对不会说明自己发现与推测出的东西,免得被人称为疯子。当然,在我们拼补起来的故事中,那些极其早期的部分——那些描述地球形成以前,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生物在其他星形,其他星系,乃至其他宇宙中生活的故事——能够被简单地解释为这些生物自己创造的奇妙神话;然而牵涉到那些故事的雕画里有时会出现一些特别的图案与简图,这些简图极其不可思议地像是人类在数学与天体物理学领域做出的最新发现,这让我不知该做何感想。待其他人看到我公布的照片后,自己去做判断吧。
当然,我们遇到的每组雕画都只讲述了一个连贯故事的某个片段,而且我们遇到的各个片段并不是按照这个故事的发展顺序依次出现的。某些巨大的房间里陈列的图案可以组成一个独立的单元,而在另一些地方,一部连续的编年史则需要占据一系列的房间与走道。最好的地图与简图都刻在一座地势很低的地方——那儿的位置甚至在古老的岩石地表之下,它是一座可怕的深渊——那个洞穴的尺寸大约为两百英尺乘两百英尺,高度越六十英尺高,无疑是某种类似教育中心的地方。有些主题会重复出现在许多不同的房间与建筑,非常引人注意——因为某些经历,种族历史中的某些阶段,以及某段历史的摘要显然会得到许多雕刻家或居民的喜爱。不过,有些时候,一个主题也会出现不同版本的叙述,这种做法显然有助于解决争端、调和分歧。
直到现在,我仍为我们能利用那一点点时间演绎推断出如此多的东西而感到惊讶。当然,即便是现在,我们也仅仅只有了一个最粗略的轮廓——而且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通过研究当时采集的照片与素描获得的。也许,后来开展的那些研究正是导致丹弗斯最终精神崩溃的直接原因——这些研究唤醒了压抑的记忆与模糊的印象,加上他天生较为敏感,并且在最后瞥见了某些一直始终不愿意告诉我的东西,因而被压垮了。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在尽可能充分了解那些信息之前,我们根本没办法明智地做出警告,而向世界发出警告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有股力量一直在那片时空扭曲、自然法则怪诞陌生的未知南极世界里徘徊着,这使得我们必须中止进一步的探险工作。
VII
整个故事,所有已经解译的部分,最终会发布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官方报告上。在这里我将仅仅以一种没有条理而且杂乱无章的方式粗略的谈一谈那些极为重要的部分。不论神话与否,那些雕画讲述了它们的降临: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生物从宇宙空间降临到毫无生机的初生地球上——雕画不仅讲述了它们的到来,也讲述了其他一些外星生命在某些时期为了开拓生存空间而降临地球情形。它们似乎能够利用巨大的膜翼在星际空间的以太里穿行——这一发现古怪地印证了某位从事古物研究的同僚在很早以前告诉过我的奇特山区民间传说。这些生物大多都生活在海洋里。它们修建起了许多奇妙的城市,并且使用错综复杂、原理未知的能量设备与一些不可名状的敌人进行了可怕战争的情景。它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显然远远超越了今天的人类,但它们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些远比人类科技更加普及与复杂的设备。根据某些雕画的表述,它们曾在另一些星球上选择过高度机械化的生活方式,但它们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似乎是因为这种生活无法让它们得到情感上的满足。这些生物有着坚韧得超乎寻常的组织器官以及非常简单的生理需求,因此即便没有专门制造的设备,它们也能生活得很好——它们甚至都不需要衣物,只在非常少见的情况下装备一些保护措施抵御危险环境。
在海底,这些生物根据自己很久以前就熟练掌握的方法,使用能够找到的物质,创造出了最初的地球生命——起初,它们将这些生物当作食物,后来又有了其他的用途。在歼灭了各种来自宇宙的敌人后,它们又进行了一些更加复杂和精细的实验。在其他的星球上,它们也曾进行过同样的实验,并且不仅制造出了生活必需的食物,而且还创造了某种原生质般的多细胞肉块——在某些类似催眠的作用下,这些肉块能够将自己的组织临时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器官。于是,这些肉块成了理想的奴隶,能够在它们的社会里从事一些繁重的劳力工作。这些带有粘性的肉块无疑就是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在他那本可怖的《死灵之书》里悄悄提到的“修格斯”,然而就连那个阿拉伯疯子也没说这种东西曾经出现在地球上,人们在嚼食某种含生物碱的药草后才会在梦境里遇见那种东西。那些有着星形头部的远古者在这颗行星上合成了它们所需的简单食物,并且培育出了一大批修格斯。在这之后,它们开始允许其他一些细胞组织自由进化成其他形式的动植物生命,用于各种各样不同的目的,同时也消灭掉任何会造成麻烦的生物。
通过膨胀躯体,修格斯能举起极为惊人的重量。在它们的协助下,远古者们在海底修建的低矮小城逐渐演变成了巨大而又壮丽的石头迷宫,后来它们也在陆地上建造了更多类似的城市。事实上,在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具有极强适应性的远古者们大多都居住在陆地上,可能也因此保留了大量修建陆地建筑的传统。我们研究了所有出现在雕画中的古老城市,包括我们身处的这座万古死寂的城市,并且发现了一个令我们记忆犹新的巧合,然而我们至今都没有尝试去解释这个巧合,即便是自己在心里做出解释。虽然我们身边的这座真实存在的城市在历经岁月侵蚀之后只剩下了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废墟,但是在那些浅浮雕里,这座城市里曾耸立着一簇簇细针般的尖塔,某些圆锥和角锥尖顶上曾有着精巧的装饰,那些圆柱形杆状建筑的顶端曾有着层层叠叠的扇形薄碟。这幅情景与我们即将抵达悲惨的莱克营地时看到的那场可怕而又不祥的蜃景一模一样。当时这座死城的扭曲影像越过无法窥探的疯狂山脉浮现在了我们无知的双眼前——然而作为蜃景的真正源头,这座死城的天际线早在千万年前就已经失去了那些特征。
远古者们的生活,不论是海中的生活,还是移居陆地后的生活,都足以写上几本大部头的专著。那些生活在浅水区的远古者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生长在头部五条触肢末端的眼睛,并且用非常普通的方法进行雕刻与书写工作——它们用一根尖细的小棍在防水的蜡质表面进行书写。而那些下潜到大洋深处的远古者,虽然拥有一种能散发出磷光的奇怪生物为自己照明,却仍然会利用头部顶端那些多彩的纤毛来补充视力上的不足——这些纤毛似乎具备一种令人费解的特殊感知能力——它们的存在使得所有远古者都能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一定程度上摆脱对光线的依赖。随着深度的增加,它们的书写与雕刻方式也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雕画描述了某些看上去像是用化学物在物体表面包裹覆盖的情景——可能是为了固定磷光——但浅浮雕无法向我们做更清楚地说明。在海洋里移动时,这些生物有时会依靠侧旁海百合一般的肢体进行游泳;有时则依靠底端带三角形伪足的触肢进行蠕动。偶尔它们也会利用两对或更多扇子一般可折叠的膜翼进行长距离的滑行。在地面上时,它们会利用自己的伪足进行短程旅行,但偶尔也会利用膜翼飞到极高的地方,或是进行长距离的飞行。由于海百合状的肢体有许多细长的分支,这使得这些肢体在肌肉与神经的调控下变得极端地精细、灵活、强壮与准确——这一特点确保了远古者们在从事各种艺术与手工工作时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技能与灵巧。
这些生物坚韧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使海底最深处的可怕压力似乎也不能伤害它们。除开暴力因素外,似乎只有极少数远古者会死亡,而它们的坟地似乎也非常有限。根据雕画的描述,它们会将死者竖直地埋葬在带有铭文的五角星形坟丘里。看到这里,我与丹弗斯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了某些可怕想法——这让我们不得不再次停顿下来,等待心情恢复平静。另一些雕画显示,这些生物依靠孢子进行繁殖——正如莱克之前推测的一样,与蕨类植物类似——但是,由于它们有着异乎寻常的坚韧体魄与极为惊人的寿命,所以没有必要进行世代更替。除非它们要殖民新的地区,否则远古者不鼓励大规模产生新的原叶体[注1]。幼体成熟得很快,而且需要接受标准高得显然完全超越我们想象的教育。知识与艺术生活占据着社会的主导地位,两者高度发达,并且产生了一套坚持传承了很长时间的风俗与制度。我将在随后的专题论文里对此进行更全面的详述。由于陆地与海洋的居住环境不同,这些风俗也会相应地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但是它们都具备着相同的基础与本质。
[注:prothallia,prothallium的复数。是蕨类植物繁衍后代的中间环。原叶体是由蕨类植物孢子发育而成的独立个体,它有性器官 (母体植物本身没有性器官,只能产生孢子) ,能够产生雌雄配子并受精形成合子,合子会吸收原叶体养分最终发育成新的蕨类植物个体。]
虽然能像植物一样从无机物中吸取养分,但它们显然非常喜欢有机食物,尤其是动物。生活在海底的时候,它们会吞食未经烹饪的海洋生物,但在陆地上,它们会在食用前进行烹饪。这些生物会追捕猎物,也会喂养肉用的兽群——宰杀动物时,它们会使用一种尖锐的武器。我们的探险队之前在化石骨骼上发现的奇怪伤痕就是这些武器留下的。另外,它们能奇迹般地耐受住任何寻常的温度,甚至能不需要保护就能在低于冰点的水中生活。然而,将近一百万年前,更新世的刺骨寒冷让陆地居民不得不开始使用某些特殊的设备,包括一些人造的热源。后来,致命的严寒似乎将它们全都赶回了海里。传说,在很早之前,飞越宇宙空间的时候,这些生物会吸收某些化学物质,然后变得几乎完全不需要进食、呼吸或取暖——但到了冰河时代,它们显然已经忘记了这些方法。现在看来,不管怎样,它们都无法依靠那些人造设备在这座城市里一直安然无恙地生存下去。
由于不需要配偶,而且身体结构比较类似植物,远古者不像哺乳动物那样有着组建家庭的生物学基础。但雕画显示它们依旧会组成类似大家庭的社会单元,根据画面上那些生活在一起的远古者所从事的职业与娱乐活动推断,这些团体是根据空间利用的舒适程度建立起来的,生活在一起的个体都有着相宜的趣味和习性。在布置家园的时候,它们会把所有的东西摆放在巨大房间的中央,将所有的墙面都空出来用于装饰。地上的居民使用一种可能依靠化学电的设备进行照明。不论是在水中还是在陆地上,它们都使用一些奇怪的桌子与椅子,还有一种像是圆柱形框架一样的躺椅——因为它们在休息和睡觉时都是站立着的,仅仅只将身体上触手折叠起来而已——另外,我们还在雕画里看到了一些搁架,上面摆放着一套套带有圆点、用铰链装订而成的平板——那应该是它们用的书籍。
远古者的政府显然非常复杂,而且很可能是社会主义社会,但是单单依靠我们所看到的雕画无法进行任何确定的推断。它们拥有大量的商业活动,不仅在城市内部中进行贸易往来,也会在不同城市之间进行商业交流——某些扁平且带有刻印的小五角星形物件被当作货币进行流通。我们探险队之前也发现了各种淡绿色的滑石,那些较小的样本可能就是这种货币的碎片。尽管在文化上已经是城市文明了,但它们还保留有一部分农业与大规模的畜牧业。矿物开采以及有限的制造活动也都有进行。远古者们经常旅行,但除开在种族扩张时期进行的大规模殖民运动外,它们似乎不太会永久性地移民定居到其他地方。个体在活动时不需要使用额外的辅助设备,因为不论是在水里、地上还是空中,远古者们似乎都能够达到惊人的速度。不过,它们会驱使那些能够负重的野兽为自己搬运重物——在海洋里,它们会驱使修格斯;而后来登上陆地之后,它们则会驱使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原始脊椎动物。
这些脊椎动物,与无数其他生物——不论动物还是植物,不论海生的、陆生的还是天上飞翔的——都是从远古者们所制造的生命细胞进化发展而成的。那些细胞在脱离了它们注意后,无约束地自行进化繁衍,从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生命。但这些生命之所以能不受管束地自由发展,主要还是因为它们没有与主宰地球的种群发生冲突。当然,那些带来麻烦的生物全都被远古者们不加思索地灭绝了。但最令我们感兴趣的还是某些年代最晚、技巧也最退化的雕画,雕画里描绘了一种蹒跚滑稽的原始哺乳动物——那些居住在陆地的远古者们有时把它们当作食物,有时则把它们当作娱乐用的小丑——而这种哺乳动物无疑已有了些许模糊的猿猴甚至人类特征。另外,还有一些雕画描绘了远古者们在建造陆地城市时的情形,它们驱使某种巨大的翼龙来搬运建筑高塔的巨型石块——现今的古生物学家对这种翼龙还一无所知。
远古者们在地表经历了各式各样的地质剧变和灾难,却近乎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虽然它们修建起来的第一批城市大多——甚至可能是全部——没有熬过太古代[注1],但它们的文明,或者说它们的历史传承却没有出现任何中断。它们最初降落在地球的南冰洋。它们降临的时候,月亮可能刚被地球从南太平洋上甩出去[注2]。根据一幅雕刻在石墙上的地图来看,当时整个地球还位于水面之下。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的石头城市逐渐出现在了南极以外的其他地方,并且散布得越来越远。在另一幅地图上,南极点附近已经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干燥陆地。显然,有一部分远古者在这片大陆上建造起了一些实验性的定居地,但整个远古者族群的主要中心还是转移到了最近的海底。年代较晚的地图反映了这片巨大陆块的断裂与漂移,同时也描绘了一些分离的小陆地向北移动的过程,所有这些都明显地论证了最近由泰勒、魏格纳与乔利等人所发展起来的大陆漂移理论。
[注1:地球成形到25亿年前]
[注2:此处依据的是19世纪末,乔治·达尔文在研究了地月系统的潮汐演化后提出的最早的月球形成理论。该理论认为月球是从地球分离出去而形成的,并提出太平洋盆地就是月球脱离地球时所造成的一个巨大遗迹。这一理论现在已被撞击假说取代。]
随着新大陆从南太平洋的海底隆起,一系列巨大的变故接踵而至。远古者的许多海底城市被彻底地毁灭了,然而这还不是最不幸的事情。没过多久,另一个种族,一个像是章鱼的陆地种族——可能就是那些出现在传说里、存在于人类之前的克苏鲁的眷族——从无垠的宇宙中降临到了地球上。它们对远古者发动了突然袭击,挑起了一场可怕的战争。一时间,远古者们被全数赶到了海底——考虑到陆地定居点的数量之前一直在增加,这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后来,双方达成了和解,克苏鲁的眷族能占有那片从海中升起的新大陆;而远古者则仍保留海洋与所有的旧大陆。它们新建了一批陆地城市——当中最为巨大的城市就在南极,可能它们将自己种群最初抵达的区域视为圣地。从这时起,事情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南极大陆再度成为了远古者文明的中心,而克苏鲁的眷族之前在南极修建的城市全都被远古者清除掉了。随后,在某个时期,位于南太平洋的那些大陆突然沉没了,一同淹没的还有那座恐怖的石城拉莱耶,以及所有从宇宙中降临到那片土地上的章鱼种族[注]。于是,远古者们再度统治了整个星球,只不过,这时的它们已经有了一些不愿提及的隐隐忧惧。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它们的城市已经散布到了全球的各个大陆与海洋——因此我会在即将发布的专题论文中推荐一些考古学家利用帕波第的钻探设备在一些广泛分散的地区进行系统的钻探考察。
[注:the cosmic octopi,宇宙章鱼!]
随着岁月的流逝,远古者们逐步从水底转移到了陆地上——不断出现的新陆块也促进了它们的移民,但那些位于海底的城市却从未彻底荒废。另一个促进它们向陆地转移的原因是修格斯。在海底生活需要使唤修格斯,但它们在培育和管理修格斯时却遇到了新的麻烦。远古者们在雕画里悲伤地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无机物中创造新生物的技术已经遗失了,所以它们只能改造那些已经存在的生物。陆地上的巨型爬行动物很容易驯服;但海里的修格斯,不仅能依靠分裂进行繁殖,而且偶尔还会表现出非常危险的智力。一时间,这些东西已成为了非常严重问题。
过去远古者们一直都利用某种类似催眠的技术牢牢地控制着修格斯,令它们坚韧而又可塑的形体变成各种各样临时的肢体与器官;但到了这个时期,修格斯偶尔也能独立地表现出自我塑形的能力,并开始模仿过去那些依照远古者的命令而塑造出来的形状。它们似乎发展出了一个不太稳定的大脑,这颗大脑不仅独立而且有时候会变得非常顽固倔强。它们会附和远古者的愿意,却不总是遵循命令。雕画中的修格斯令我与丹弗斯充满了恐惧与嫌恶。它们通常只是一些粘性胶冻般不定形的块状物,看起来像是一堆泡沫组成的聚集体。当它呈球形时,平均直径约十五英尺。不过,它们的形状和体积总在一个不断地变化——抛出临时的附肢,或是形成某些用于模仿它们主人看、听与说话的器官——这个过程既可以是自发的,也可以遵循远古者的命令。
到了二叠纪中期,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注],修格斯似乎变得更加危险和倔强了。居住在海洋里的远古者发动了一场真正的战争,试图镇压它们。一些雕画描绘了这场战争,也描述了那些被黏液包裹着的无头尸体——修格斯一般会这样对待它们捕捉到的受害者。尽管这些场景发生在距离我们无穷遥远的过去,但却依旧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远古者们利用一种能够将物质裂解成分子与原子的奇怪武器镇压了反叛的修格斯,并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雕画显示,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全副武装的远古者们面前,修格斯变得既温顺又沮丧,就像美国西部那些被牛仔们驯服的野马一样。但在反叛期间,修格斯展现出了新的能力:它们能够离开水体后继续存活了。不过,远古者并没有发展它们的这种能力——因为在陆地上,它们带来的用处远远抵不上管理它们的麻烦。
[注:此处原文为the middle of the Permian Age, perhaps one hundred and fifty million years ago, Permian Age,二叠纪应该为两亿八千万到两亿三千万年前,而非一亿五千万年前,洛夫克拉夫特在《超越时间之影》里也犯了类似的错误,不知原因为何。]
到了侏罗纪时期,远古者遇到了新的麻烦——另一种新的来自外层空间的入侵者。这一次是一种半真菌、半甲壳类的生物——北方的某些山野传说也提到了同样的生物[注],而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区,它们被称为“米·戈”,或者可憎的雪人。为了与米·戈开战,远古者们准备在地球周围的外层空间展开突袭。这是它们登上陆地后第一次试图回到宇宙里;然而,尽管像很久以前一样做好了所有准备,它们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地球大气层了。不论它们曾掌握着怎样一些有关星际旅行的古老秘密,到了这个时期,远古者族群已经遗忘了那些知识。最后,米·戈将远古者赶离了所有位于北部的大陆。但是,它们似乎无力去打扰那些生活在海里的远古者。渐渐地,远古者们开始一点点缓慢地向它们最初的南极聚居地退缩。
[注:见《暗夜呢喃》]
研究过那些描绘战争的雕画后,我们好奇地发现,构成克苏鲁眷族与是米·戈的东西与我们所知道的、构成远古者的物质完全不同。它们能够进行某些变形与重组过程,而它们的对手却完全做不到这些,因此这些外星种族似乎源自宇宙空间中那些更加遥远的深渊。而远古者,除开它们非同寻常的坚韧躯体和极为独特的生命特性外,依旧是由物质[注]构成,因此肯定源自我们所知道的时空连续体——然而其的生物的最初起源就只能留给我们去焦虑地揣测了。当然,这种假设的前提是那些入侵外敌所具备的特异能力,以及与地球毫无关系的特质,并非是纯粹的神话。可以想象,远古者们可能创造了一个宇宙体系来解释它们偶尔的战败,因为对历史的兴趣与自豪显然是它们最主要的心理特征。耐人寻味的是,它们的编年史里并没有提到许多曾出现在某些神话里、先进而强大的种族——那些晦涩的传说里曾一再提到过它们强大的文化与高塔林立的城市。
[注:此处用的是material,而描述米·戈与克苏鲁眷族用的是“matter” (涵义更广泛) ,洛夫克拉夫特想表达的是,远古者依旧遵守基本的物理定律,因此是物质的(material),而米·戈与克苏鲁眷族能够不遵守某些物理定律(例如克苏鲁能够变形和重组,米·戈的形象无法被相机捕捉)因此并非完全物质的只是东西(matter)]
许多雕刻而成的地图与场景极其生动地反映了这个世界在漫长地质年代中不断变化的情景。某些地方,现有的科学理论需要进行修正,而在其他一些地方,科学中做出的大胆猜测得到了极好的证实。我在前面说过,泰勒、魏格纳与乔利曾提出过一些假说,认为所有的大陆都是最初位于的南极一片巨大陆块破碎之后的产物。这一假说认为最早的南极陆块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断裂,而后断裂的部分在一个严格来说具有粘性的地表上相互漂移远离,形成了今天的世界——像是非洲与南美大陆的轮廓线相互吻合;巨大山脉隆起与堆挤的方式都支持这一假说——不过这一假说在这个神秘的地方得到了最为醒目与直接的证明。
地图明显显示,在三亿年前或更久以前的石炭纪[注1],世界出现了巨大的隙缝与裂痕,并注定最后将非洲从原本欧洲 (这时还是远古神话中的伐鲁西亚) 、亚洲、美洲以及南极洲组成的联合大陆中分裂开来。而其他的图案已经能很好地区分现今的几个大陆了——其中最有意义的一张与我们身边这座巨大死城在五千万年前的建立有关——而在我们能发现的最晚期的地图里——其历史可能能追溯到上新世[注2]——已经出现了一个与今天的地球非常相似的世界,虽然当时阿拉斯加与西伯利亚还相互连接着,而北美通过格陵兰与欧洲相连,南美则通过格雷厄姆地与南极大陆连接着。在石炭纪的地图上,整个地球,不论海底还是分裂的陆地上都标记着符号,象征了一座座远古者的巨型石城;但是在较晚期的地图中,远古者向着南极逐渐衰退收缩的迹象表现得非常明显。在最晚的上新世地图中,除开南极大陆与南美洲的尖端,远古者已没有任何的陆地城市了;而在海底,情况也差不多,最北端的城市大约在南纬五十度左右,更北的地方也没有留下任何象征城市的符号。远古者只研究过北方大陆的海岸线,至于北方世界的其他情况,它们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就连针对海岸线的研究也可能是它们利用扇子一般的膜翼进行长途飞行探险时完成的。
[注1:原文为 the Carboniferous world of an hundred million or more years ago,但是石炭纪应该为三亿四千八百万年到两亿八千万年前。]
[注2:一千三百万年到两百万年前]
山脉隆起、大陆被离心力撕裂、陆地和海底地震以及其他一些自然原因都会导致城市的毁灭,像这样的记录非常常见。但我们好奇地发现,随着岁月的流逝,远古者们重新修复的城市越来越少。这座铺展在我们周围、巨大而又死寂的都市似乎是这个种族最后的文明中心。它始建于白垩纪早期。当时一场剧烈的地壳弯折运动彻底地毁灭了另一座位于不远处但却更加巨大的城市,于是远古者们在这里重新修建了一座新的城市。似乎这一片地区是远古者最为珍视的圣地,据说第一批抵达地球的远古者就定居在这个位置上,只不过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远古汪洋的海床。我们能从雕画上认出许多有关这座新城市的特征,然而它沿着山脉向两侧分别绵延了足足一百英里,这已远远超出了我们飞行观测时所能达到的范围。从雕画上看,这里可能保存了一些神圣的岩石——它们是第一座海底城市残留下来一部分。然而经历过漫长的时期,随着地层的隆起与破碎,这些石头早已高高耸立,露出了海面。
VIII
当然,任何与我们身边这座城市有关联的事物都会让丹弗斯与我产生格外浓厚的兴趣,与非常古怪的敬畏。这里自然有着极为丰富的、针对当地历史的记叙;而我们也很幸运地在地面上错综复杂的石头迷宫里找到了一座包含着大量相关讯息的建筑。这座石屋的修建时间非常晚,虽然一条与之相邻的裂缝对它的墙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是这里仍保留下了许多技艺已经出现倒退衰落的雕画——这些雕画里讲述了一段有关这座城市的历史。这段历史的时间甚至要比我们根据那幅上新世时期的地图推断出的最后时间还要晚上许多。这是我们详细检查过的最后一块地方,因为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了一个新的而且更加迫切的任务。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那时正置身在世界上最奇异、最怪诞也最可怖的角落之一。这里无疑是现存所有陆地中最为古老的一块。而我们也愈来愈确信,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高原肯定就是出现在传说中、甚至连撰写《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疯子也不愿提及的可怖冷原。这条巍峨的山脉有着惊人的长度——它起始于威德尔海东岸的路德维希地,差不多横穿了整个南极大陆。山脉中真正高耸的部分自东经60度、南纬82度起,到东经115度、南纬70度为止,在南极高原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弧线——这道圆弧的凹处正对着我们的营地,而它朝海的末端则终结在狭长的冰封海岸之上——威尔克斯与莫森[注]都曾在南极圈的边沿瞥见过那些绵延的山丘。
[注:二人均是南极探险家]
然而,某些更加可怕、更加夸张的事物似乎令人不安地坐落在我们身边。我已经说过了,这些山峰甚至要比喜马拉雅山脉更加高大,但那些雕画告诉我,它们并不是地球上的最高峰。这个阴森而可怖的荣耀无疑要留给另一条山脉——半数雕画在表现那个地方时都会显得踌躇不安,而另外的雕画在表现那个地方时则会明显地显露出嫌恶与惶恐的情绪。似乎它也是这片古老高原的一部分——早在大地将月球抛向天空、远古者自群星之间降临到此后不久,这片土地就成为了第一块从海水中升起的陆地——远古者们似乎总因为某种模糊的、无可名状的邪恶而刻意回避那个地方。那些建造在这条山脉上的城市早在远古者的时代来临之前就已然风化崩塌,而远古者们发现那些城市似乎都是被突然遗弃掉的。科曼齐系时期发生的第一次剧烈的地壳弯折运动导致这片区域陷入了剧烈的动荡。在那个时候,一列令人恐惧的尖峰从最为骇人的喧嚣与动荡中拔地而起,直指苍穹——由此,地球也有了她最高、也最恐怖的山脉。
如果那些雕刻的比例是正确的,这些可憎尖峰的高度肯定远超四万英尺——比我们所飞越的那片令人惊骇的疯狂山脉要高大得多。它似乎自东经70度、南纬77度起一直延伸到了东经100度、南纬70度——具体位置就在距离这座死城不到三百英里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些朦胧的乳白色薄雾,我们面朝西方的时候,应该可以瞥见它位于远方、令人畏惧的尖峰。而玛丽皇后地那长长的南极圈海岸线上也一定能看到这条山脉的北段。
在逐渐衰落的那些日子里,一部分远古者会对着那片山脉做奇怪的祷告——但从未有哪个远古者靠近那片山脉,或是胆敢揣测那后面到藏着什么东西。人类的眼睛从未目睹过这些尖峰,而当了解了那些雕画所蕴含的情感后,我不由得祈祷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它们。沿着威廉二世地与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分布着许多山丘。这些山丘保护着世人,让人们无法靠近那片可怕的地方。而我也不由得感谢上天,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想过要在那里登陆,想要攀登那些山丘。而今,我已不会像过去那样怀疑那些古老的传说与恐惧了,也不会去嘲笑那些出现在人类之前的雕刻家们所表达的想法——它们认为闪电偶尔会意味深长地停驻在每一座阴郁笼罩的巅峰上;认为在漫长极夜中,这片可怖山脉之中的某座尖峰会持续散发出一种无法解释的光芒照亮整个长夜。那出现在古老的纳克特传说里,位于冰冷荒原上的卡达斯也许有着非常可怕,非常真实的含义。
但近在我们眼前的这片土地,即便没有可憎到难以言语的地步,却与那片山脉一样离奇怪异。在这座城市建立后不久,城市旁的巍峨山脉成了安置重要神殿的地方。许多雕画都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的情形——那些而今只剩奇怪立方体与壁垒状构造的地方,当时却有着无数怪诞而离奇的高塔直插天际;随着岁月的流逝,由流水磨蚀出的岩洞逐渐出现在庙宇附近,于是远古者们将洞穴改造了庙宇的附属物;再后来,这片地区的整条石灰岩脉被地下水完全地掏空了,因此这片山脉以及山脉后的山麓与平原下方出现了一个由相互连接着洞穴和坑道组成的复杂网络。许多雕画都记载了远古者探索洞穴深处的情况;也描述了它们最终的发现——一片藏在大地深处,如同冥河般不见天日的幽暗海洋。
这片漆黑的广阔深渊无疑是那条流经城市的大河经年冲刷的结果。过去,这条大河从西面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怖山峰间流淌而出,然后在远古者们的巍峨山脉脚下迂回流转,绕过整条山脉,最后在威尔克斯地上位于巴德地和托滕地之间的海岸线上灌进印度洋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河水一点点地侵蚀掉了山丘脚下弯道处的石灰石岩层,后来,不断向下掏蚀的流水灌进了地下水系塑造出的岩洞里,与奔流着的地下水汇聚在一起,挖掘出了一个更深的深渊。直到最后,大河里的流水完全灌进了被掏空的群山,只留下一条淌向海洋的干涸河床。事实上,建立这座城市的时候,许多建筑就修建那条大河过去的河床上。远古者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凭借长久以来对于艺术的敏锐感觉,它们在这条大河开始灌进无尽黑暗深渊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将山麓上延伸出来的陆岬雕刻成了巨大而又华美的门柱。
这条大河无疑曾流淌在我们于巡航时所观测到的那条古河道上。河水之上曾横跨着许许多多的宏伟石桥。由于这一区域漫长历史中的各个阶段都有它的身影,因此它在不同雕画里的位置能够帮助我们确定画中场景的方位。依靠着这些帮助,我们才能在短时间内细致地画出一副标记好显著特征——像是,广场和其他重要建筑物——的地图,为进一步的探索指明方向。很快,我们就能在想象中复原整座雄伟城市在一百甚至一千万年前的模样,因为那些雕画已经精确地告诉了我们那些建筑、山脉、广场、郊区、风景以及繁茂的第三纪植被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觉得到那肯定是一副神秘莫测而又超凡脱俗的美景,甚至让我几乎忘却了那种阴冷而又不祥的压抑感——然而这座城市所展现的那种人类无法想象的古老、厚重、死寂与偏远加上穿过冰川里透进来的微光带来了沉重的压抑,这种压抑一直紧紧地扼住我的灵魂,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然而,根据某些雕画的描述,原本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也明白这种压抑的恐惧牢牢掌握的感觉;因为我们看到过一些风格阴森却又一再出现的雕画,在这些雕画里,远古者们往往会做出一些因为恐惧而试图逃离某些东西的动作——至于它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却从未被刻画进图画里,我们只知道这些东西往往都出现在那条大河里;而且雕画里亦会暗示这些东西是从西面那可怕的山脉里冲下来,漂过覆盖满蔓藤、摇曳起伏的苏铁森林,最后出现在远古者的城市里的。
在探险过程中,我们曾检测过一座修建年代较晚的建筑。正是雕刻在那座建筑里的退化雕画向我们预示了导致这座城市被荒置的最终灾祸。由于时局紧张、前途未卜,远古者们不像以前那样对雕刻艺术充满热情、干劲十足;但在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肯定还有许多同一时期创作的雕画;事实上,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发现非常确定的证据,证明的确存在着其他一些同时期的雕刻作品。但这是我们径直遇上的第一组、也是唯一一组出自那个时代的雕刻。我们原本希望在稍后着手进一步的寻找;但是,我之前也说过,之后的情况让我们停止了的搜寻工作,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个新目标上。远古者的雕刻工作终有停止的一天——因为当远古者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长久地继续生活在这里时,它们别无他法,只能停止壁画的雕刻工作。当然,终结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击即是便是第四纪冰川期的到来——这次冰期带来的酷寒曾一度统治着地球的绝大多数地方,并且一直停留在不幸的地球两极,再也没有离开。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这次严酷的冰期也终结了传说中的洛玛与终北之地文明。
现在已经无法精确地断定南极大陆开始逐渐变冷的确切时间了。目前,我们认为冰河期始于距今五十万年前,但若是在两极,这场可怖灾祸的降临世间一定会早得多。眼下,所有定量的估计在一定程度都需要依靠猜测,但那些技法退步的雕画肯定远没有一百万年的历史,但这座城市被真正废弃的时代很可能远早于公认的更新世开端——按整个地表来测算,那大约在五十万年前[注]。
[注:目前地质学界已更改了更新世的年代划分,认为更新世始于两百万年前。]
在那些技法退步的雕画里,我们看到了许多严寒降临前的征兆。所有地方的植被都变稀薄了;远古者们的乡间生活也变少了。房间里开始出现供暖设备,冬季外出的旅行者们也开始裹上了某些保护性的织物。然后,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带有边饰的圆角方形方框——在这些晚期出现的雕画里,早期那种连续不断的横板排布方式经常会出现中断,并且插入这种新出现的雕刻样式——根据这些圆角方框的描绘,越来越多的远古者开始向最近的、而且更加温暖的栖息地转移——其中一些逃到远离岸边的海底;而另一些则进入那些被掏空的丘陵,沿着地下由石灰岩洞穴组成的复杂网络,躲进了紧邻的黑暗深渊里。
到最后,似乎大多数远古者都移居到了与这座城市毗邻的深渊里。毫无疑问,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片特殊的土地一直都被远古者们奉为圣地,但更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远古者们希望能够继续利用那些修建在满是洞穴的山脉上的雄伟庙宇;此外,这座广阔的陆地城市也能作为夏季居住地以及联系各个坑道的中转站继续使用下去。为了使两个聚居地之间的交通更加高效便利,它们对两地之间的通道进行了分类,并对已有的路线进行了改进——它们开凿出了无数隧道,将这座古老石头都市与下方黑暗的深渊直接联系了起来。经过极其深思熟虑地推敲后,我们在先前绘制的向导图上仔细地标记出了那些陡峭隧道的入口。根据地图来看,当时至少有两条隧道位于我们可以探索的距离之内——二者都在城市靠近山麓的地方:其中一条就位于前往古河道的方向上,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而另一条在相反的方向上,距离大约是前一条的两倍。
从雕画上看,地底深渊里似乎也有干燥的倾斜坡岸,但远古者依旧将它们的新城市建在了水底——这肯定是因为水底肯定更加暖和,而且温度的波动也更小。这片地下海似乎非常深,所以从地壳内部传来的地热可以确保它们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这意味着有它们要在水底度过一部分时间——当然,后来发展到完全生活在水底——但这些生物似乎相当适应这种生活,因为它们的鳃一直都没退化。许多雕画都反映了城市居民的水性——比如它们经常拜访那些居住在海底其他地方的同类;而且它们也很习惯在大河幽深的河底游弋洗浴。此外,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了漫长极夜的种族来说,地下世界的黑暗同样也不是什么障碍。
虽然那些讲述远古者在地下的海洋里修建新城市的雕画在风格上出现了明显的退化,但它们依旧如同史诗般宏伟壮丽。远古者们科学而系统地修建起了这座新城市——它们从满是洞穴的山脉中心开采出那些不会溶解的坚石,从最近的海底城市里请来了娴熟的工匠,并且依据最好的方案进行了建造。那些工匠们带来战胜全新挑战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不仅包括了能制作成磷光生物用来提供照明的原生质;也包括了修格斯的组织细胞——用来培育出举起巨石的血肉,以及为海底城提供负重用的牲畜。
最后,幽深的海底耸立起了一座无比巨大的都市。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与地面上的古城非常相似,而且它的做工,相对而言,并没有显现出太多退化的迹象,因为远古者们在修建城市时采用了大量精确的数学理论。新培育出的修格斯生长得非常的大,而且表现出了非凡的智力。根据雕画上的描述,它们能飞快地接受和执行远古者下达的命令。此外,它们似乎能够模仿远古者的声音,与主人交流——如果可怜的莱克在解剖时推断正确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涵盖了宽广音域、犹如音乐般的笛声。到了这个时期,远古者们似乎更多地利用口头命令分配修格斯的任务,而不需要像过去那样用类似催眠的技术暗示它们的行为。即便如此,远古者们依旧牢牢地控制着修格斯。而那些散发出磷光的生物也运作得非常出色,深渊不像地表世界,没法在夜晚看到熟悉的极光,但那些发光生物无疑弥补了这一损失。
与艺术与雕刻装饰有关的工作仍在继续,但所使用的技法肯定出现了倒退。远古者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落。在许多地方,它们采取了后来的君士坦丁大帝[注]也曾采取过的政策:它们将那些保存着优秀古怪雕画的巨石从地上城市搬运到了海里——这种做法就如同人类历史上的那位皇帝,在面对文明的衰落时,掠走了希腊与亚洲最好的艺术作品,将他的新拜占庭首都修建得辉煌壮丽,甚至比城中居民所能创造的辉煌更加壮观。但是,被转移的岩石雕画并不多,这无疑是因为远古者们在最开始并没有打算完全放弃地面上的城市。而等到它们真正彻底放弃这座地面城市的时候——极地肯定已经进入更新世很久了——而远古者们可能也已经习惯了那些已经衰落的艺术,并且对现状感到非常满意;或者,它们可能已经没法分辨那些古代雕画所表现出的卓越价值了。不论如何,即便远古者们带走了最好的独立雕像以及其他可以移动的物件,但它们肯定没有在我们周围这座万古沉寂的废墟里实施过大规模的雕画迁移工作。
[注: Constantine the Great ,君士坦丁大帝,272—337年,罗马皇帝。此人于330年将罗马帝国的首都从罗马迁到拜占庭,将该地改名为君士坦丁堡,并下令兴建学院,保存来自亚洲与希腊的各类古籍。这一举动使得许多民族的文化成果在原民族衰落之后仍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之前已经说过,这些早已衰落退化的雕画所讲述的故事就是我们在有限时间内研究得到的最新成果。它们向我们描绘了当时的生活情景——远古者们夏季居住在地表的大都市里,冬季则返回地下海里的石城中;偶尔它们也会与那些远离南极陆岸的海底城市进行贸易活动。到了这个时期,远古者们肯定已经知道这座地表城市最终在劫难逃,因为在雕画里出现了大量严寒侵袭的征兆。植被在减少,冬季厚重的积雪即便到了盛夏也不会完全融化。蜥蜴类的家畜几乎已经完全死亡,甚至连哺乳动物也无法很好地适应严酷的气候。为了保证地表世界的工作能继续开展下去,远古者们不得不培育出了一类没有固定形体且出奇抗寒的修格斯——若是在从前,远古者们是不会愿意做这种事情的。到了这个时候,大河已变得了无生机,而海洋的上层水域也失去了大多数往日的住民,只剩下海豹与鲸鱼还在这里遨游。鸟类全都已经飞走了,只留下一些巨大而怪异的企鹅。
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留给猜测了。地下海中的新城市又残存了多久?时至今日,它是不是仍犹如一具尸体般躺在永恒的黑暗里?那些地下水系最终是否也被封冻了呢?那些位于外部世界的海底城市又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呢?是否有部分远古者最后迁移到了冰盖以北的地方?现有的地质学知识里并没有提及它们的存在。那些可怖的米·戈是否依旧威胁着外部世界北方大陆呢?时至今日,又有谁知道还有些什么东西仍在地球最深处那无法探知的幽暗深渊里徘徊呢?这些生物似乎能够承受任何强大的压力——而那些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偶尔会捞上一些奇怪的物件。难道真的就是杀人鲸造就了上一代探险家博克格尔文克所看到的那些出现在南极海豹身上神秘而又野蛮的伤口?
可怜的莱克所发现的那些样本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这批远古者所处的地质环境说明它们生活在非常久远的年代,那应该还是地表城市发展的早期。根据所处的地质环境来看,它们肯定有至少三千万年的历史了。根据我们的猜想,在它们生活的那个时期,洞中的海底城,甚至就连洞穴本身,应该还未出现。它们肯定只会记得那些更加古老的景象;记得繁茂而且随处可见的第三纪植被;记得它们身边那座艺术发展兴盛繁荣的年轻城市;记得一条大河在巍峨山脉的脚下奔腾向北,一直流淌进位于远方热带的海洋里。
然而,我们仍止不住地去猜想与那些样本有关的一切——尤其那八个完整的样本,我们并没有在饱经可怕蹂躏的莱克营地里发现它们的踪迹。整件事情里总有一些不太正常的地方——像是那些我们一直努力认为是某些发疯的人所作出的离奇怪事——还有那些可怕的坟墓——那些不见了的东西——格德尼——这些远古怪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坚韧躯体,许多雕画也描绘了这个种族拥有许多诡异古怪的行为——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与丹弗斯看到了太多的东西,而且也试图相信许多有关远古世界的秘密,并且准备对这些难以置信而又骇人听闻的秘密缄口不言。
IX
如之前所言,在研究过那些已经技法退化的雕画后,我们的行动目标发生了变化。这自然与那些在岩石里开凿的、通往黑暗世界深处的隧道有关。我们之前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在研究过那些雕画之后,我们开始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些通道,并通过它们抵达更深处的地下世界。从那些出现在壁画上的明显参照物来看,我们断定通过如果进入附近的任何一条隧道,只要再走上一英里陡峭的下坡,都能抵达巨大的深渊那不见天日同时也让人晕眩的崖岸;然后沿着那些由远古者们拓宽修整好的道路继续向下,就能抵达下方乱石丛生的陆岸,看见那片隐匿在地下、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海洋。一旦知道这些事情,我们便无法抗拒随之而来的诱惑,想要亲眼见证这座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渊——然而,我们明白,如果我们想在此次探索中完成这一壮举,就必须立刻着手寻找那些向下的通道。
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而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电池让手里的电筒一直亮下去。由于在冰盖下方的建筑里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与抄誊工作,我们已经使用了至少五个小时的电池,而且几乎一直都在连续使用。根据使用干电池的经验,剩下的补给显然仅够使用四个小时的时间——不过,如果在那些比较容易通过同时也不太吸引人的地方只使用一只手电筒照明的话,我们也许能延长电池的使用时间。在这些巨大的地底墓穴里,如果没有照明的话,什么也做不了。因此,为了能顺利探索深渊,我们必须放弃继续解译壁画的工作。当然,在那个时候,我们已计划好再度造访这座城市,并且进行为期数天,甚至或许是数周,详尽透彻的研究与拍摄——因为,好奇早已战胜了我们内心的恐惧——只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加快步伐。
我们用来记录踪迹的碎纸片是有限的。虽然不愿意撕掉备用的笔记本或素描纸来补充碎纸片,但我们还是撕掉了一本大笔记本。如果情况变得更糟,我们还能通过在石头上画下标记的方法继续前进——当然,如果真的完全迷失了方向,只要时间允许我们来进行充分的尝试与纠正错误,我们也能一条一条通道地找寻出口,重返地面。所以,我们急切地朝着最近的那条隧道动身了。
根据用来绘制地图的雕画,我们距离最近的隧道入口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夹在我们与入口之间的建筑群虽然看起来好像重重叠叠,但很可能会留有一些通路,让我们即使在冰盖以下也能顺利抵达目的地。那个开口应该位于一座明显有着公共用途——可能用于举行某些仪式——的五角星形巨大建筑下方的地下室内。我们回忆了先前的航空勘测,试图确定这座建筑的位置。
但回顾在空中看见的景象时,我们没有想到类似的建筑结构。因此我们推测这座建筑的上层结构一定出现了严重的损毁,或者它也可能倒塌进了我们之前看到的冰层裂缝里。如果出现了后一种情况,那么隧道可能会被碎石完全堵住,而我们就必须去查看距离较近的另一条隧道——那条隧道在北面,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横穿城市的古河道阻挡了我们继续向北寻找更多的隧道;事实上,如果两条位置较近的隧道都被堵塞住了,我很怀疑剩下的电池补给是否还够我们抵达北面另一条隧道——那条隧道距离我们的第二选择还有近一英里的路程。
依靠着地图与指南针的帮助,我们走过完整或破碎残缺的房间与走廊;爬上坡道,穿过上方的楼房与桥梁,然后向下重新回到地面;遇到被堵死的过道与成堆的碎石与瓦砾;有时还要快速地通过某些保存完好而且一尘不染的神秘小道。遇到死胡同,则折返回去 (同时拿走那些我们留在身后用于标示的小纸片) 。有时我们会经过一些开口的天井,看见外界的日光从这里倾泻或是渗透下来——一路上出现的雕画再三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其中的许多雕刻肯定包含了非常重要的历史故事。到最后,我们只有坚持日后必定重返此地的念头才能快步经过那些雕画,继续走下去。虽然如此,偶尔我们也会慢下来,打开我们的第二只手电筒。如果身边有更多的底片,我们肯定会稍作停留拍摄下某些浅浮雕,但是手工抄画这种浪费时间的记录方式无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到这里,我再次到了一个让我非常犹豫,或者让我更愿意含糊暗示而非直接陈述的部分。然而,我必须揭露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我的确有理由要劝阻进一步南极探险。几经辗转,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与预期的目的地非常接近的地方——当时,我们刚穿过一座位于二楼的石桥,进入了一个显然由两堵墙面形成的夹角尖端,然后沿着一条破旧的走道向下前进。我们看到这条走道的两侧刻满了复杂而且显然带有仪式意味的晚期雕画——将近傍晚8点30分的时候,年轻而且嗅觉敏锐的丹弗斯首先闻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如果身边有一条狗,我想在更早些的时候我们就会收到这种警告。起先,我们无法准确地说出透彻纯净的空气里掺杂进了什么东西,但仅仅几秒钟之后,我们的记忆就对这种东西作出了极其明确的反应。让我勇敢地将这一切明白地陈述出来。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这气味虽然细微而模糊,却绝不会被认错——因为当我们打开那座疯狂的墓穴,发现那具被可怜的莱克解剖过的样本时,也闻到同样的气味。
当然,在那个时候,这一启示并没有像现在说起来这样简洁明了。我们想到了几个可能的解释,并且犹豫不决地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可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想在展开进一步的调查前先行退却,因为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实在不愿意为任何事情停下脚步,除非我们知道灾难就在前面等着我。不论如何,那些应该猜到的想法实在太过疯狂,就连我们自己都不会相信。正常世界里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或许是毫无理性可言的本能在作祟,我们依旧调暗了手里亮着的电筒,放慢了脚步,谨慎地踮起脚走过越来越杂乱的地板,爬过堆堆石屑——那些技法退化、邪恶不祥的雕画在两侧的石墙上充满险恶意味地睨视着我们,而我们也不再关注它们的内容。
丹弗斯的眼睛与鼻子都比我敏锐,在经过几段部分被堵塞的拱道,走向位于底层的房间与走廊时,他同样抢在我的前面先注意到了地上的石屑的奇怪朝向。这些石屑的朝向看起来不像是经历过千万年的遗弃后所应该呈现出的样子,而当我们小心地将手电筒的光线调得更亮些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些痕迹,像是某些东西不久前穿过石屑时留下来的痕迹。虽然在杂乱散布的残砖碎瓦无法显示出任何明确的迹象,但在那些较光滑的地方,我们仍找到了一些重物留下的拖痕。有一会儿,我们觉得我们看到了几行平行的痕迹,就好象是几条滑道。这让我们再次停了下来。
也就在这次停顿中,我们同时闻到前面传来了的另一种气味。荒谬的是,这种不那么恐怖的气味让我们更加恐慌起来——它本来并不可怕,可是在这里,在我们所面临的情形下反而让人觉得极度的毛骨悚然起来——当然,除非那是格德尼——因为那种气味显然源自一种我们熟悉的普通燃料——我们每天都在使用的汽油。
在这之后,驱使我们继续下去的动机只能留给心理学家去解释了。我们知道制造了营地恐怖景象的东西肯定已经爬进了这座漆黑的远古坟墓,因此绝不应该怀疑眼下——或者至少是近期——无可名状的诡异情况。然而,到了最后,完全忘我的好奇心;或者焦虑;或者自我催眠;或者隐约将所有一切都归咎于格德尼所为的想法;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我们没有就此停下脚步。丹弗斯又开始喃喃自语地讲起他觉得自己在冰盖上方废弃小巷里看到过某些痕迹;讲起自己在小巷里看到那些痕迹后,曾隐约听到一种音乐般的模糊笛音从脚下未知的深处传来——尽管那声音像是山巅上狂风肆虐时岩穴所发出的共鸣,但莱克的解剖报告让这种声音也蕴含了某种更加意味深长的含义。而轮到我时,我则支支吾吾地念叨着我们发现莱克营地时的惨象——讲起那些消失了物件,讲起那个孤独幸存者到底会有多么难以想象的疯狂——他究竟是如何翻越那可怕的山脉,进入这片未知的远古石城的呢——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试图让对方,甚至让我们自己,明白确切地相信任何东西。停下脚步的时候,我们关掉了所有的光源。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渗透过深深的废墟照射进来,让环境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随后我们机械地一步步前进,并时开时关地使用电筒照亮前方的道路。地面上凌乱的碎石在我们脑海里印下了一种始终无法摆脱的奇怪感觉,前方飘来的汽油味也变得愈发的浓烈。越来越多的乱石出现在我们眼前,阻碍着我们前进的步伐。紧接着我们便发现前方的路完全地被堵死了。我们证实了先前根据飞行时所看到的裂缝而作出的悲观预测——我们所进入的隧道是一条死胡同,甚至都不能抵达那座通向深渊的地下室。
站在被堵塞的隧道尽头,用手电筒发出的光线扫过那些雕刻着怪异图案的石墙,我们发现了几条被不同程度堵塞住的拱道;其中一条拱道里传来的汽油味完全掩盖了先前闻到的那种古怪气味——但我们仍能察觉出二者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经过更仔细的检查,我们发现从那座拱门里延伸出了一条狭长但却没有覆盖着任何石屑的痕迹。从附近的状况来看,这条痕迹应该是在不久前留下的。不论那潜藏着的恐怖到底是什么,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一条径直通向它的道路。因此,我想没有人会奇怪为何我们在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即便有过犹豫,我们最后还是冒险进入了那座漆黑的拱道。可是,我们得到的第一感觉就是扫兴与失望。因为我们来到了一个内部空间呈标准立方体的大地下室——房间的边长约二十英尺,四周刻满了雕画,而地面散布着碎石。不过,我们却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大得可以让我们立即分辨出是在不久前才出现的东西。于是,我们本能地想要寻找到另一个出口,但却完全徒劳无功。然而,稍后不久,丹弗斯便凭借着他那敏锐的视力找到了一块有些异样的地方——在那儿,地面上散布的碎石似乎曾被某些东西打乱和移动过;于是我们将两只手电筒的光线均调到了最亮。凭借着手电筒的照明,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简单而细碎的小物件;尽管如此,我仍然很不愿意直白地说出那到底是什么——因为它暗示了一些事情。那里有一堆被粗略地平整过的碎石,而在碎石上还随意地散落着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另外,肯定曾有大量的汽油泼洒在这堆碎石的一角——因为即便是在海拔如此之高的超级高原上,那些汽油依旧留下一股刺鼻的浓烈气味。换句话说,这肯定是某种营地——其他一些东西,像我们一样,意外发现通向深渊的道路被阻塞之后,折返过来并在这里临时扎建的营地。
让我坦白一点。我们所看到的那些散落在石堆中的东西全都源自莱克的营地;其中有一些锡罐头——和我们在被蹂躏后的营地里看到的一样,全都以非常奇怪地方式被打开了;许多用过的火柴;三本带有插图并且或多或少被涂污了的书籍;一个空的墨水瓶以及带有绘画和说明的墨水瓶盒;一只被损坏了的钢笔;几块被奇怪裁剪过的皮毛衣物和帐篷帆布;一只包裹着使用说明的、已经用过了的电池;一只帐篷暖炉使用的匣子[注:];还散落着几张折皱了的纸。光是看到这一切就已经够糟了,但是当我们捋平那些皱折的纸张,看到那些涂抹在上面的东西时,事情变得更加可怖起来。之前在营地里发现的那些纸张上也有完全无法解释的圆点,这也许能让我们有所准备,然而,当我们置身在一座噩梦般的城市里,置身在一间存在时间远远长于人类历史的地下室中,再度看到那些圆点组成的图纸时,所产生的惊骇与恐怖仍旧让人无法承受。
[注:a folder that came with our type of tent heater,没见过这个帐篷暖炉,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那种可以抽出来,用来装燃料燃烧的盒子]
也许是发疯的格德尼在这些纸张上模仿了那一组组出现在绿色滑石上的小圆点,正如他在那疯狂的五角星形坟冢上留下的圆点一样;相应地,也许他也曾在路上仓促而简略地绘制好了草图——有些地方精确,有些地方则不太准确——他画出了城市的临近部分,并且从我们之前所经的路线之外的某个用圆圈表示的地方——比如我们在雕刻中看到的圆柱形高塔;或是在高空飞行时瞥见的巨大圆形深坑——一直寻找到了我们所在的这座五角星形建筑里,并曾尝试深入到它下方的隧道中去。
我必须重申,他也许在探索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这些草图;因为这些摆在我们面前的图纸显然——和我们手里拿的地图一样——是从这座冰川迷宫中的某些晚期雕画上抄绘下来的。但它所仿制的雕画肯定不是我们曾见过和抄录过的那些。然而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笨手笨脚的人不可能用这样一种怪异并且应当被诅咒的方式来绘制这些草图——虽然它们看起来绘制得有些匆忙和粗心,但是其中所体现的技法却可能要比任何它们所仿制的那些已经衰落退化的雕画更加卓越和高超——只有那些生活在这座死城的全盛时期的远古者才具备这样的技巧。
有人会说丹弗斯和我肯定已经彻底疯了,在看到这一切时居然还未拔腿就跑;因为我们的推测——尽管如此的疯狂无稽——却在这一刻得到了完全的证实。而我根本无需向那些阅读这些叙述的读者们详述我们的推测。也许我们的确疯了——难道我没提到那些可怕的顶峰正是疯狂山脉吗?但是,我想我能从那些悄悄跟踪危险致命的野兽穿越非洲丛林、拍摄照片、研究它们习性的人身上找到某种类似的精神——即便他们的举动远远不如我与丹弗斯这般极端与疯狂。虽然我们一时间被恐惧牢牢摄住,几乎动弹不得;然而,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
当然,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到过这里,我们也没有打算直接面对它们。但我们觉得它们一定已经走远了。到了这个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邻近的入口,走进了城市下方那个它们从未见过的终极深渊,甚至可能已经找到那些从逝去的过往里遗留下来、一直静静等候在终极深渊里的碎片和残迹。或者,如果那个入口也像这里一样,被碎石堵死了,它们可能会继续向北移动,继续寻找其他的入口。毕竟,我们记得,它们并不像我们这么依赖光亮。
回顾起那些时刻,我几乎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们当时的心情——眼前的情况变化得太快,打乱了我们的期待。我们当然并不希望直面那些我们所恐惧的东西——然而我也不否认,我们可能暗怀着一种下意识的期盼,期盼能在一个有利而隐蔽的位置上观察到某些东西。可能我们仍未放弃窥探那片深渊想法,虽然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新的目标——也就是那张皱折草图上用巨大圆圈所标示出的地点。我们很快就意识到那个巨大的圆圈正是一座出现在最早期的雕画中的圆形巨塔,只是随着岁月的变迁,当我们航行飞过城市时,只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向着天空敞开着。虽然这些草图绘制得相当匆忙,但对于这座巨塔的描画仍让我们产生了某种感觉,认为它那掩埋在冰盖之下的部分仍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也许,它正代表着那些我们还未遇见过的建筑奇迹。根据那些描绘了这座巨塔的雕画看来,这座建筑肯定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它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批修建起来的建筑。那些雕刻在它内部的壁画,如果还保存着,无疑具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而且,它可能还完好地保留着一条通向冰盖的道路——这条道路应该要比我们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开拓出的路线要短得多,而且可能它们就是从那里下来,进入冰川下方的。
不论如何,我们仔细研究了这些可怖的草图——并在不久后亲自完美地证实了我们结论。我们折转回去,按着草图的指示,向着那个标示成圆圈的地方前进。赶在我们之前的那些无可名状的先拓者们肯定已经在这条线路上往返过一次了。因为邻近的通向深渊的另一处入口也在这个方向上,而且在更远的地方。一路上,我们一直节约地使用纸片在身后留下线索。至于这段旅途的详情,我并不必过多叙述————因为它与我们走进那条死胡同时的情况完全一样;只不过这条路虽然要经过一些位于地下的走道,但最后却会更加接近地面。一路上,我们时常能在脚下的残砖碎石中发现被扰乱的痕迹。当离开了汽油味笼罩着的范围后,我们再次断断续续地闻到了之前那种更加让人毛骨悚然也更加持久不散的气味。当离开先前过来时所走的那条线路后,我们开始偶尔用一只手电筒偷偷地扫过走道两边的石墙;但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雕画里似乎并没有多表现出什么,事实上,那些雕画似乎是远古者们宣泄情感的主要方式之一。
大约下午9点30的时候,我们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拱道。此时,地面上的冰雪逐渐多了起来,似乎意味着我们距离冰盖的表层已经不远了;与此同时,走道的拱顶也渐渐地变得低矮起来。不久我们就看到了前方出现了明亮的日光。于是,我们关上了手电筒。似乎我们已经来到草图上那个巨大的圆形区域,而且我们与冰层表面之间的距离也已经不远了。走道的终点是一座拱门。相对雄伟的遗迹来说,拱门出乎意料的低矮,但就算我们还没走到它的面前,就已经能透过它看见后面的很多东西了。在那道拱门之后是一片巨大的圆形区域——这块地方的直径足有两百英尺,里面散落着大量的石屑,同时也分布着许多与我们之前所穿过的拱门一样的石门——大多数石门都已被堵塞住了。四周的石墙——在我们可以看得到的那些地方——都被醒目地雕刻成尺寸雄伟的带有图案的螺旋形宽板。由于直接暴露在外界恶劣的气候条件中,这些宽板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风化,但那些描刻在上面的壁画依旧展现出了卓越与辉煌的艺术成就,甚至远远超越了我们之前所遇到的任何雕刻。满是断壁残垣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而我们则幻想着这座废墟那位于冰层下更深处的真正地面究竟呈现一副怎样的光景。
但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东西还是遗迹内部残存下来的一条巨型石头坡道。这条坡道在遗迹的内部避开了那些拱门,以一个大角度的弯折引空旷的开口。它在巨大的圆形内墙上螺旋上升,仿佛与某些曾经攀附在巨塔外的结构相互对应,又像是古巴比伦的塔庙[注]。由于飞行速度太快,以及远景中混乱的塔内墙面让我们没有在高空中注意到这座极具特征的建筑,也导致我们不得不寻找另一条通向冰下的通道。帕波第也许能告诉我们究竟是何种工程学原理让它仍屹立于此,但丹弗斯和我就仅仅只能表示钦佩与惊叹了。巨大的石头枕梁与立柱随处可见,但是我们看到的东西似乎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壮观景象。这座遗迹,从地面到现存的顶端,保存得极好——考虑它直接暴露在外接中,能维持这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它的掩蔽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那些雕刻在墙面上、奇异而又令人不安的巨幅图画。
[注:一种类似玛雅金字塔的建筑。]
走进这座被外界光线点亮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遗迹底部,我们看到坡道攀附的那一面一直延伸到足足六十英尺、令人目眩的高处。它足有五千五百万年的历史了,而且无疑是我们见过的最为古老的建筑。回忆起飞行时看到的景象,我们意识到外面的冰川约有四十英尺厚;因为我们看到这座敞开的深坑时,它敞在一堆约有二十英尺高的破败建筑物顶端。它圆周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被一行更高的废墟留下的巨大而弯曲的石墙遮挡保护住了。根据那些雕画,这座巨塔原来位于一座旷阔的广场中央,可能曾有五百到六百英尺高,并在靠近顶端的部分有横向阶梯状的圆形堆叠,而在最顶端的位置上还有一排针状的尖塔。大多数建筑物显然都更可能向外,而非向内倒塌——这是件幸运的事情,否则坡道可能会因此粉碎,而整个内部也会因此被堵塞。但事实上,坡道仍遭到了十分严重的破坏;而底部原本堵塞的拱门似乎也在最近被清理过。
我们没过多久就推测出,其他那些东西就是通过这里从冰盖上方进入建筑群内部的。所以逻辑上说,这里应该也能让我们爬出冰盖,虽然我们已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标示用的纸片。塔顶的开口靠近山麓,距离我们停靠飞机的地方并不远;从这里抵达停靠飞机的地方需要走的距离不会比返回最早进入的那座巨大的梯形建筑更远。我们完全能以这里为起点进行任何接下来需要展开的、在冰川下方进行的探险工作。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仍在想着下一步的旅途——即便已经看到了那么多可怕的景象,猜想到了那么多恐怖的事情。接着,当我们小心地在旷阔地面上的碎石间寻找出一条通道时,我们看到了另一幅景象,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情。
我们看到三架雪橇整齐地挤在远处坡道低矮的角落。由于之前一直在向外张望,我们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是从莱克营地里消失的那三架雪橇。由于过度使用,雪橇已经有些破旧——它们肯定在无雪的石头建筑里以及满是碎石的地表上强行拖拽了很长的距离,而且同样被搬运过许多无法通行的地方。这个时候,它们被小心而聪明地打包捆扎起来,上面摆着我们非常熟悉的那些东西:汽油炉,燃料罐,工具包,口粮罐头,显然塞满了书籍的防水帆布,还有其他一些包裹着其他不明物体的帆布——所有那些从莱克营地带过来的东西。
在地下室里发现了那些东西之后,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准备好看见这样的场景了。然而,其中一块防水布的轮廓依旧让我们觉得有些不安。当走上前去,揭开它的时候,我们才感到了真正的惊骇。看起来,那些东西与莱克一样,也会注意收集典型的标本;因为在雪橇上有两件冻硬、并且被完美保存下来的东西。那些脖颈周围的伤口涂着有黏性的黏合剂,显然是做了修补,而且物体还被小心地包裹起来,避免受到进一步的损害。雪橇上的东西是年轻的格德尼,以及那条失踪的拉橇犬的尸体。
X
许多人可能会觉得我们既冷酷又疯狂——因为在发现了如此令人悲痛的景象后,我们很快又想起了位于北边的隧道与隧道下方的地底深渊。但我并不是说我们在发现了格德尼的尸体后,立刻想起了之前的计划。之所以会再度想起地底深渊,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让我们有了一连串新的猜测。那时候,我们为可怜的格德尼盖上了防水布,然后沉默地站在原地,陷入了迷茫。就在这时,一些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自离开冰原地表,告别了山风在极高处发出的微弱呼嚎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别的声音。虽然那个声音既熟悉又普通,然而在这个充满了死亡的偏远世界里,它的出现要比任何怪诞或惊人的声音更加出乎我们的意料,也更加让人紧张慌乱——因为它的出现再一次搅乱了我们心中所有关于宇宙万物的概念。
如果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覆盖了宽广音域、犹如音乐一般的奇异笛声——那么根据莱克的解剖报告,这会让我们想到同在这座死城里的那些东西——实际上,自从目睹了莱克营地的惨象后,过度紧张的我们每次听到狂风的呼号,都能隐约从中分离出这种可怕的声音;而那种声音与我们周围这片万古死寂的世界有着一种可憎的和谐与协调。一个属于其他时代的声音应该出现一座属于其他时代的墓园里。然而,我们听到的声音却粉碎了我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一切观念。我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南极内陆是一个永恒不变、绝对没有任何寻常生命痕迹的荒原。然而,我们听到声音并不是那些源自远古地球、掩埋在溶洞里却依靠着超凡的坚韧体魄最终被扭转时光的极地太阳唤起的亵神之物所发出的惊人音符。相反,那个声音普通得让人觉得有些可笑。早在航行离开维多利亚地以及待在麦克默多湾营地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就已经熟悉了这种声音。然而在这里听到它的时候,我们依旧打了个寒颤,因为它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简单来说——那是一只企鹅发出的沙哑叫声。
那声音穿透了重重阻隔,从冰层下方的某些裂缝里飘了出来。其方向几乎正好与我们过来时的那条通道相对——而另一条通往地底深渊的隧道明显也在那个方向上。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虽然这个荒芜世界的地表在漫长的时期内一直了无生机,但那个方向上却还有一只活生生的水禽;因此我们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证实这个声音是否真的存在。事实上,那个声音一再反复,而且偶尔听起来有不止一只企鹅在鸣叫。为了寻找它的源头,我们走进了一条石屑较少的拱道。当外界的阳光逐渐消失在我们身后时,我们又开始在沿途留下更多的记号——为此我们带着奇怪的厌恶感撕掉了一块原来放在雪橇上的防水帆布,补充了我们用于留下记号碎纸片。
当脚下覆盖着冰雪的地面再度变成了一堆堆散乱的岩屑与碎石后,我们在石堆里清楚地辨认出了一些奇怪的拖痕;丹弗斯还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至于那是什么样的脚印恐怕无需我再多做描述了。企鹅叫声所指引的方向与我们依靠地图和罗盘画出的、通向北面隧道口的路线完全重合;接着,我们兴奋地发现了一条位于地面、无需翻越石桥的大道,而且前往地下的通道似乎也很畅通,没有阻塞。根据草图,那条隧道的起点应该在一座巨型金字塔式建筑的地下室里。回忆起飞过城市上空时看到的景象,我们依稀记得那座建筑保存得相当完好。亮着的那只手电筒一如既往地照出了大量沿着走道分布的雕刻,但我们并没有就此停顿,也没有检查其中的任何一幅。
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们的前方。于是,我们飞快地打开了第二只手电筒。事后想来颇为奇怪,虽然我们早前曾害怕那些东西就藏在附近,但追寻企鹅叫声源头的时候,热情似乎已经盖过了恐惧。那些东西把它们的补给留在了巨大的圆形遗迹内,所以它们肯定做好了进行侦查——或者进入深渊——再折返回来的打算;然而,在那个时候,我们完全忘了要防备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个蹒跚摇摆着的白色物体足有六英尺高,但我们似乎立刻便意识到那不是它们中的一员。它们要更大,颜色也要更深;而且根据那些雕画的描述,尽管它们有着结构怪异的海生触肢器官,但它们在陆地表面的行动肯定非常地迅速。但要说那个白色的物体并没有让我们感到惊骇,则也不尽然。在那一瞬间,一种原始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我们,这种感觉甚至几乎要比那些东西所能带来的、发自理性的最糟畏惧还要强烈。紧接着,事情急转直下,那只白色的物体侧转走进了我们左边的一座拱门,加入了另两只一直在用沙哑叫声召唤它的同伴。那只是一只企鹅而已——是一种未知的巨型白化种,甚至要比已知帝企鹅中最大的个体还要大,白化的外貌与实际上目盲无眼的特征让它看起来颇为可怕。
我们跟着这只企鹅走进了拱门,并将手里的两只手电筒全都打开,照在这三只反应漠然、对我们毫不在意的企鹅身上。我们发现它们都是同一种未知的巨型白化企鹅,而且它们的眼睛均已退化消失。它们的大小让我们想起了远古者们曾在雕画里描绘过的某种古代企鹅,而我们也很快便推断出这些企鹅便就是那种古代企鹅的后裔。它们的祖先肯定撤退到了某些较为温暖的地下区域,并且因此幸存了下来。但地底永恒的黑暗中断了它们身体里的色素沉淀,并让它们的双眼萎缩退化成了两条无用的细缝。毫无疑问,它们现在的栖息地应该就是我们所寻找的深渊;而这也证明地底深渊依旧温暖,并且可以供生物栖息。这一发现让我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同时也产生了些许不安的想象。
此外,我们有些好奇,这三只水禽为什么会冒险离开它们往常的领地?根据这座巨大死城所处的状态以及笼罩在城市上的死寂氛围来看,这里显然不是企鹅们通常的季节性繁殖地,而三只企鹅面对我们造访表现得相当淡漠,因此那些东西路过这里时也不太可能惊吓到它们。难道它们作出了某些攻击性的动作,或者试图获取更多的肉类补给?虽然我们的拉橇犬非常憎恨那些东西散发的刺鼻气味,但我们不确定企鹅是否会有同样的表现,毕竟它们的祖先与远古者们相处的更好——而且在深渊里,它们应该会一直保持着这种和睦的关系,只要远古者们还活着。随着追求科学的精神重新复燃,我们不由得有些遗憾,因为我们没办法用相机拍下这些反常的生物。随后,我们离开了这三只企鹅,向着那个肯定畅通无阻的深渊继续前进,任由它们在我们身后继续呱呱鸣叫。地面上偶尔出现的企鹅脚印让通向深渊的方向变得更加清晰与明确了。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没有拱门的走道。而走道两侧也没有任何的雕画。沿着这条冗长而低矮的走道继续向下,经过一段陡峭的下坡路后,我们确信自己离隧道入口已经不远了。随后,我们又经过了两只企鹅,并且听到前方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叫声。然后,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洞,甚至让我们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一个完美的半球形空洞,显然是在地底深处。空洞的直径足足有一百英尺,洞顶离地面的高度约为五十英尺。围绕着半球的圆周底端分布有许多低矮的拱门;唯一一处打破对称、没有开凿拱门的地方敞开着一座如同巨穴一般、漆黑的弓形洞穴。这座洞穴的高度接近十五英尺,那正是通向地下巨大深渊的入口。
空穴凹陷的顶端分布着大量虽然已显退化但依旧令人印象深刻的雕画,仿佛就像是一座精妙超凡的远古穹顶。不远处,有几只企鹅在蹒跚摇摆地走动——虽然我们是陌生的访客,但它们却显得相当漠然,毫不在意。那条黑色隧道就在一段陡峭的下坡后隐约敞开着,隧道的入口凿刻着奇异的门柱与石楣作为装饰。站在那神秘的洞口前,我们隐约感觉到了一丝较为温暖的气流,甚至可能还夹杂着一些湿润的水汽。我们有些好奇,除了企鹅外,地下的无底空洞以及接临的蜂窝状高原与巍峨山脉里还隐藏着怎样一些生物?此外我们也想知道,可怜的莱克最早曾隐约看见的山顶烟雾,以及我们看到的那些环绕着山巅壁垒的古怪薄雾,是否就是蒸汽从地心深处、某些从未被人勘探过的地方沿着弯曲的隧道上升到地面后形成的。
进入隧道后,我们看到它——至少在最开始这一段——的宽度与高度大约都是十五英尺。两侧的墙壁,地板还有拱形的天花板都是由常见的巨石搭建的。墙壁上零星装饰着一些雕刻在圆角方框里的常见图案——全都显现出晚期衰落退化后的特点。隧道的整体结构与所有的雕画全都保存得极好。地面很干净,只留有一些石屑,石屑上显示着企鹅向外跑动的痕迹,与那些东西深入隧道的痕迹。随着我们继续深入,周围变得更暖和了;我们很快就解开了身上厚重衣物的扣子。我们怀疑隧道的深处是不是会出现岩浆运动留下的证据;也怀疑下方那个不见天日的海洋是不是热的。再走过一小段路,隧道里的铺设的石板变成了实心的岩石,但隧道的宽高仍保持着原有的大小,而且明显保留有着刻意凿刻规整后留下的痕迹。隧道的坡度不断变化,偶尔会出现非常陡峭的斜坡,但隧道的修建者已经在地面上刻出一道道沟槽。好几次,我们看到了一些开在侧旁的较小走道,但这些走道并没有记录在我们的简图上;不过它们并不会干扰我们折返回去的线路,相反我们很高兴能见到这样通向旁侧的走道——万一那些我们不希望遇上的东西从深渊里折返回来,这些走道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躲避。走在隧道里,那些东西散发出的、无可名状的气味变得非常明显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仍冒险深入隧道的做法无疑是种自杀式的愚蠢行径;但是探究未知的诱惑,在某些人的心中,要远比大多数疑虑更加强烈——事实上,最初也正是这种诱惑将我们带到了这片极地荒原里。沿着隧道逐渐深入,我们看到了几只企鹅,并试着推测了一下我们还需要走多远的路。根据那些出现在建筑里的壁画,我们觉得只要走过大约一英里的下坡路就能抵达深渊的边缘,但是之前游荡时得出的经验告诉我们,那些壁画的比例并不完全正确。
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那种无法描述的气味开始变得极其强烈,而我们也仔细地记下我们经过的各个位于侧旁的洞口。这些洞口附近并没有弥漫着雾气,但无疑这是因为缺乏能让水汽凝聚起来的较冷空气。随着深度的增加,温度在迅速地上升。和预料的一样,不久之后,我们便遇到另一堆随便丢弃在地上、熟悉得令我们战栗的东西。那主要都是些皮毛制品和莱克营地里的帐篷帆布。但我们并没有停下来去研究这些织物被撕扯出的奇怪形状。而在这之后不远,我们便注意到那些通向侧旁的走道明显地增多了,而且也变得更高更大。我们推测我们可能已经进入那些较高的丘陵下方、裂缝密集分布的区域。那些东西所散发出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这时奇怪地混进了另一种几乎一样令人不快的臭味——至于这到底是什么散发出来的,我们却无从推测。但我们猜想这可能是某些腐烂的生物,也许是一些未知的地底真菌。这时,隧道出现了惊人的扩张——这是雕画上从未提到过的。这条隧道突然扩宽、抬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天然洞穴——大约七十英尺长,五十英尺宽。洞穴的旁侧有着许多巨大通道,通向神秘的黑暗之中。
虽然这个洞穴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但依靠两只手电筒细细查看后,我们发现它是由人工凿通一些位于蜂巢结构之间的阻隔后形成的。这些石头阻隔既粗糙又高大,而拱形的洞顶上也布满了钟乳石;但坚实的岩石地表却被仔细地平整抛光过,没有任何岩屑、碎石,甚至就连灰尘也反常地稀少。除了我们过来时的那条通道,这个洞穴里的所有通道都是向下离开这个洞穴的;这种奇怪的情况让我们陷入了徒劳的迷惑。而那种混合在先前气味中,新出现的古怪恶臭在这里变得格外地刺鼻;这种气味如此强烈,甚至掩盖了其他那些气味的踪迹。这个地方中包含的某些东西,以及它那经过抛光甚至几乎闪闪发亮的地面,比我们先前遇到过的其他任何可怕事物更让我们感到隐约地迷惑与恐惧。
不过根据通道最前端那规则的形状,以及通道附近分布着更多的企鹅粪便,让我们仍能从诸多大小相等的洞口中挑选出正确的线路。然而我们依旧决定,如果接下来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则要继续采用纸片留下踪迹的方法来进行探索;因为,这时当然已经无法仰赖留在尘土上的痕迹来留下线索了。随着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将手电筒的光柱照在了隧道两侧的墙上——接着,我们惊愕地停了下来,因为出现在通道墙面上的壁画已经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当然,我们已经意识到在修筑这些隧道的时期,远古者们已经出现了极大程度地衰落与退化;而且,实际上,我们也注意到了身后那些雕画里的蔓藤装饰已经雕刻得颇为拙劣。但是,这时我们所看到的那些出现在洞穴深处的雕刻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改变——这些的雕刻,不论是从完成质量还是从基本特征上来说,都发生了极其巨大的变化,而且雕刻者的技艺也出现了极其严重,甚至是灾难性的衰落与倒退。我们完全无法根据之前看到的那些衰退痕迹推想出它们最后竟会倒退至如此的地步。
这幅严重倒退的新作品显得非常粗糙与拙劣,而且完全没有精细的细节。它的横板深深地陷入了墙内,浮雕最底层的深度与之前遇到的那些圆角方框相同,但浅浮雕的高度却矮了一节,并没有和周围的墙面平齐。丹弗斯认为这可能是二次雕刻的结果——某些雕刻家破坏了先前的雕画,并在上面重新雕刻了新的作品。从内容上来说,这幅作品完全是用来装饰的,上面描绘的图案也颇为普通常见。它由一系列简陋的螺线与折角构成,依旧遵循着远古者传统的五分法数学原理;然而它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对这种传统的继承,反而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模仿。除了技巧之外,这些雕刻对于美感的把握出现了某些细微但却完全怪异反常的东西,这种感觉久久地徘徊在我们的脑海,挥之不去——丹弗斯猜测这可能是由于雕刻者费力替换原有壁画,重新雕刻而造成的。它有些像是我们所认识的远古者艺术,但却又有些令人不安的不同;这种混杂的东西让我总是不断地联想起那些按照罗马的方式凿刻出来的难看的巴尔米拉[注]雕刻。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些东西也曾在这一列雕刻前逗留,因为我们在特征最明显的那一节雕刻下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截用完的电池。
[注:Palmyrene 叙利亚中部的一个重要的古代城市,位于大马士革东北215公里,幼发拉底河西南120公里处。是商队穿越叙利亚沙漠的重要中转站,也是重要的商业中心。由于巴尔米拉后被罗马占领,并在提比略统治时期被并入罗马帝国的叙利亚行省,所以那里的雕刻也因此发生了一些变化。]
由于不能耗费太多的时间做进一步的研究,在匆促一瞥之后,我们便开始继续前进;不过,一路上,我们仍旧频繁地用手电筒照射两边的墙壁,看看是否还能发现更多的装饰变化。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那类东西。不过,由于路上有无数通向侧旁、地面平整过的走道,所以这里的雕刻大多都聚集在一起出现,而非分散在各处。我们看到与听到的企鹅变少了,但却隐约能听见一大群企鹅在地下遥远的深处不断地鸣叫。后出现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恶臭刺鼻得令人憎恨,我们几乎都闻不出那些东西散发出的气味了。一股股翻滚的蒸汽表明温度的反差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而我们也越来越接近那巨大深渊边的黑暗海崖了。而后,在不经意间,我们看到前方抛光的地面上出现了某些巨大的东西——那些东西明显不是企鹅——于是我们立即打开了第二只手电筒,确保那些东西是完全静止的。
XI
我的叙述又一次来到了一处很难再继续下去的地方。事到如今,我本该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坚强与冷酷;然而,有些经历与它所包含的暗示仍旧会给人带来深得无法再愈合的伤害,并且让我们更加敏感,让记忆重新翻出所有最初感受到的恐惧。正如前面提到的,我们看见前方抛光的地面上出现了某些东西;而我也许要补充说一句,几乎与此同时,我们鼻子也闻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古怪恶臭突然变得无法解释地强烈起来,而且还明显混杂进了那些东西在不久前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在两只手电筒的光亮中,我们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我们之所以还敢继续靠近它们是因为,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我们已清楚地看见它们与我们在莱克营地里发现的那六只埋葬在可怕星形封丘之下的个体一样,再也无法伤害我们了。
事实上,它们和我们在营地里发现那几只样本一样残缺不全——但它们的身体下淌着一洼粘稠暗绿色的液体,说明它们是在不久前才变成这幅样子的。躺在这里的似乎只有四只,但根据莱克的报告,至少有八只赶在我们前面进入了这座深渊。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像这样发现它们,同时也不由得奇怪在这片位于地下深处的黑暗里到底曾发生过怎样的可怕争斗。
我们知道企鹅们会统一地发动攻击,用尖锐的鸟喙进行野蛮的报复;而且根据耳朵听到的声音,我们可以确定远处肯定有一个企鹅的繁殖地。难道它们打扰了这个地方,从而招致企鹅凶残的追赶?但地上的尸体并不支持这种推断,按照莱克的解剖分析,企鹅的尖喙几乎不可能在的这些坚韧的组织留下我们靠近后辨认出的骇人伤口。而且,我们觉得这些巨大的瞎子水鸟表现得不可思议地和平。
或者,它们之间发生了冲突,而不见了的另外四只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果是这样,那么它们到哪儿去了呢?它们是否就在附近,即将对我们造成威胁呢?我们迈着缓慢的步子,极不情愿地向前挪去,焦虑地扫视着几处地面平滑的侧旁走道。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那些受惊的企鹅肯定是被这场争斗给赶进了它们惯常活动范围以外的地方。而且冲突开始的地方肯定在无底深渊里,在我们所听到的那群企鹅附近,因为这附近没有水鸟居住的痕迹。我们猜想,这里或许发生了一起让人毛骨悚然的冲突,较弱的那一方试图逃跑,折返回它们存放雪橇的地方,但追击者赶上了它们,并在这里结果了它们。我们甚至都能想象出那幅情节:这些可怕得难以形容的生物所恐怖一面争斗着,一面赶着一大群匆忙逃散、鸣叫着的企鹅,冲出了黑暗的深渊。
我说过,我们缓慢而又极不情愿地靠近了那些散落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但我由衷地希望我们根本没有靠近它们,由衷地希望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逃出那条有着光洁地面的隧道;逃离那些模仿、嘲讽着先前作品的拙劣雕刻——我希望我们在看到随后发生的事情前,在某些永远不会再让我们自如呼吸的东西开始折磨我们的心智前,逃离那个地方。
我们将两只手电筒都照在了那堆平瘫着的东西上,随后我们就意识到了它们残缺不全的主要原因。虽然它们的身体上有撕扯、碾压、扭曲、割裂的痕迹,但最致命的伤口却是由斩首造成的。四具尸体那带有触肢的海星形头部都不见了;再靠近些后,我们发现它们的头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残忍地撕去,或是掉了,而非寻常那样被砍掉的。它们刺鼻的暗绿色液体形成了一滩逐渐向四周扩散的浓浆;但浓浆的刺鼻气味却被后来出现的那种更加奇怪的恶臭给掩盖了;在这儿,这种气味要比我们一路上经过的任何地方更加刺鼻。一直走到那些瘫软尸块身边时,我们才明白那种无法解释的恶臭源自哪里——然后,几乎是在同时,丹弗斯想起了某些非常栩栩如生的雕画,那些雕画里描绘了远古者在二叠纪时期——即距今两亿五千万年前[注]——的历史。紧接着,丹弗斯爆发出了饱受紧张折磨的尖叫。而那声尖叫歇斯底里地回响在这条复刻着邪恶雕画的古老拱顶通道里。
[注:原文为 one hundred and fifty million years ago,但二叠纪的实际时间应为两亿八千万到两亿三千万年前。]
仅在尖叫回响片刻之后,我也恐惧地尖叫了起来;因为我也看见过那些古老的雕画——那些雕画里描绘了包裹在可怕黏液里、瘫倒在地、残缺不全的远古者——它们是那场大规模镇压战争里被可怖的修格斯屠杀并吮吸成恐怖无头尸体的受害者——而此时,我不由得满怀畏惧地敬佩那些无可名状的古代艺术家所完成的工作。即便那些雕画描述的是早已逝去的远古事物,但它们依旧恶名昭彰、如同梦魇一般;修格斯的模样与作为,任何人都不应该目睹,任何生物都不该去描述。就连写下《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疯子也曾紧张地发誓说我们的星球上没有修格斯,只有那些服下迷幻剂的人才能在睡梦中想象出它们的存在。这些无定形的原生质能够模仿任何形状、任何器官、任何动作——它们是一团聚集在一起、带有粘性的肿泡——它们是直径十五英尺、有着无限可塑性与延展性的强韧球体——它们是听令的奴隶,是城市的建造者——它们越来越阴郁、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适宜水陆两栖的生活、越来越懂得如何模仿它们的主人。老天在上!究竟是怎样的疯狂让那些亵渎神明的远古者愿意驱使与雕刻这样的东西?
此时,我与丹弗斯忍受着那些隐约飘散、只有最病态的幻想才能描绘其源头的恶臭;看着那些新近残留下来的、反射着多彩虹光的黑色粘液。这些黏液厚厚地包裹在尸体上,同时也闪闪发亮地黏附墙面上重新雕刻后的那一连串的圆点上。在这一刻,我们最为深刻地了解了广袤无穷的恐惧。我们不害怕那四只不见踪影的远古者——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不会再伤害我们了。这些可怜的恶魔!毕竟,在同类之中,它们并非恶魔。它们也是人,它们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物体系中的人。大自然朝它们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将来,如果某些疯狂、麻木或冷酷无情的人想在这片早已死去,或者仍在沉睡的,可怖极地荒野里进行挖掘的话,这个玩笑也会落在他们的身上——这就是它们悲剧的回归。它们甚至都不是野蛮的——说到底,它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它们在寒冷里痛苦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时代——或许一群披着皮毛、狂怒咆哮的四脚动物正在攻击它们。而它们茫然地抵抗着那些疯狂的四脚野兽;同时也茫然地抵抗着一群包裹在奇怪装束与装备里、同样疯狂的白色猿猴……可怜的莱克,可怜的格德尼……还有那些可怜的远古者!直到最后,它们仍怀抱着追求科学的精神——置身在它们的处境中,我们的所作所为又会与它们有什么差别呢?这是何等的智慧!这是何等的坚持!它们面对的是怎样一副难以置信的情景啊!与那些出现在雕刻里的同族与先祖们所面对过的东西相比,它们的遭遇同样难以置信!不论是辐射动物,还是植物,还是怪物,还是自群星降临到这里的东西——不论它们是什么,它们是和人类一样有智性的生物啊!
它们翻越过冰雪覆盖的山峰——在过去,它们还曾在这些修砌着庙宇的山坡上顶礼膜拜;在这些生长着树木般蕨类植物的山麓间漫步,然而现在却只剩下冰雪与刺骨的寒冷。然后,像我们一样,它们发现了这座属于它们的死城与笼罩其上的诅咒。和我们一样,它们也从那些雕画上读到了后来的历史。它们试图与那些还可能生活在黑暗深渊里,自己从未见过的同族取得联系——到最后,它们又发现了什么呢?当我们看着那些包裹在粘液里的无头尸体,看着那些可憎的复刻雕画,看着它们一旁的墙上还带着新鲜粘液的一组组可憎圆点时,所有这些想法闪过了我们的脑海——我们知道是什么东西最终获得了胜利,它们一直栖息在那片满是企鹅的漆黑深渊下,无比巨大的水底城市中。此刻深渊里不祥地喷出了一股翻滚卷曲着的苍白薄雾,仿佛是在回应丹弗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当我们意识到可怖粘液与无头尸体的始作俑者时,极度的惊骇将我们变成了两尊缄默僵硬的雕像。直到后来,通过进一步的交流,我们才知道在那一刻我与丹弗斯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我们似乎在那里呆立了数千万年,可实际上,可能还不到十秒或十五秒种的时间。那可憎的苍白迷雾翻滚卷曲着向前涌来,仿佛正被更深处的某些巨大事物驱赶着——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搅乱了我们刚刚想到的一切。这样,那个声音打破了施加在我们身上的魔咒,让我们能沿着之前的路线像是疯了一般飞奔过那些不知所措、呱呱鸣叫着的企鹅,跑向那座位于地面的死城,沿着冰下巨石修建的走道折返回那座空旷的圆形遗迹,疯狂而机械地猛冲上螺旋形的古老坡道,追寻那来属于外界的、理智的空气与阳光。
这个声音打乱我们脑中所想的一切;可怜的莱克在解剖报告里做过一些描述,因此我们立刻想到这是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东西。后来,丹弗斯告诉我,这也是他在冰层上方,小巷转角处隐约朦胧听到的声音;而且它也令人惊骇地像是我们在高山洞穴附近听到的狂风呼号。虽然有人可能会因此嘲笑我天真幼稚,但我必须再多说些想法——因为在这一点上,丹弗斯的感觉与我惊人地一致。当然,虽然平常阅读的书籍让我们俩有了那样的解释,但是丹弗斯的确曾暗示过一些奇怪的想法——他认为爱伦·坡,早在一个世纪前,写作《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时,可能意外接触过某些禁忌的源泉。人们也许会记得,在那个奇幻的故事里曾出现过一个来源不明、但却有着不祥蕴意的可怕词语——这个词语与南极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小说里,那些生活在这块险恶之地深处,如同幽灵般的雪白巨鸟永远尖啸着:
“Tekeli-li!Tekeli-li!”
我得承认,我们觉得我们听到的这正这个声音。它是一种有着宽广音域、犹如音乐般的险恶笛声,从不断前涌的白色迷雾后传来突然传来。
早在那东西完整喊出这三个音符,或这说这三个音节之前,我们就已经飞一般地逃走了。但我们知道远古者的速度——只要它们愿意,那些躲过屠杀的幸存者能够在瞬间追上我们。然而,我们还隐约地怀有一丝侥幸——希望我们没有恶意的行为以及为了向同伴展示等原因,它们也许不会杀死我们,而是当我们当作俘,仅仅为了满足它们科学好奇心。毕竟,它并不害怕我们,所以它没有什么动机要伤害我们。而在这个时候,再找地方躲藏显然毫无意义。奔跑中,我们转过手电筒向后投去一瞥,看到那苍白的迷雾正在慢慢变淡。难道我们最终将会看到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远古者吗?这时,我们又听到了那种音乐般的险恶笛声——“Tekeli-li!Tekeli-li!”。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追逐者,于是我们觉得那个东西可能受伤了。但是,我们不能冒险,因为它并不是在躲避其他东西,它显然是被丹弗斯的尖叫声引来的。时间太过紧迫,容不得半点疑虑。至于那些更加难以想象,更加不能被提及的梦魇——那些散发着恶臭、喷吐出粘液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原生质山丘;那些征服了深渊,并派出它们的先遣者蠕动着探索山丘下的地道同时重新雕刻那些壁画的怪物——在哪里,我们已经无法再做猜想了。想到要将那只受伤的远古者——也许是个孤单的幸存者——留在这里,独自面对再度被抓住的危险与之后无可名状的残酷命运,让我们真正地感到了真正的痛苦。
感谢老天,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翻滚的雾气再次变浓了,而且越来越快地向我们涌来;那些被我们落在身后、似乎已经迷路的企鹅开始嘎嘎大叫,并表现出了真正地恐慌——考虑在到我们经过时,它们所表现出相对安静的混乱来说,这实在是个令人颇为惊异的表现。接着,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那音域宽广的不祥笛声——“Tekeli-li!Tekeli-li!”。我们猜错了。那东西并没有受伤,仅仅只是在遇到那些倒在地上的同伴尸体,以及那些覆盖着粘液的铭文时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这到底有着怎样恶魔般的意味——但莱克营地里发现的葬礼说明它们对于死者是非常重视的。很快,我们的手电筒便揭示出前方就是那个汇聚着许多通道的空旷洞穴,能逃离那些被重新复刻的病态雕刻让我们颇感欣慰——甚至当我们不向后张望时,也能感到这种欣慰。这个洞穴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如果交汇在这里的大型隧道能够迷惑身后的追逐者,那么我们也许能逃过它的追捕。有一些瞎眼的白化企鹅在这座空旷的洞穴里活动,而且它们显然也非常害怕这个即将赶上来的东西,甚至已经达到了不可理喻的境地。如果我们将手电筒的光线调到保证继续前进的最低限度,并一直笔直地照向前方,那些巨大鸟儿在迷雾中受惊发出的鸣叫也许会掩盖住我们的脚步声,遮住我们真正前进的方向,让追逐者失去方向。在这搅动着盘旋上升的雾气中,那条满是碎石、不太反光的主隧道与其他那些被极度抛光过的通道之间并没有非常明显的差别;根据我们的推测,虽然那些雕画里描绘的远古者有某些特殊的感官,能让它们在紧急情况下不太需要光线——但这种感官并不像视力那样完美,恐怕也难以快速地分辨不同通道间的差别。事实上,在穿过洞穴时,连我们都有些焦虑,唯恐在仓促间走错了通道。当然,我们决定必须笔直地向前跑回那座死城;因为在这些位于山丘下方,蜂巢状的迷宫里迷失方向的后果是无法估量的。
我们幸存了下来,摆脱了追逐者。这说明那东西的确选错了路,而我们则犹如神佑般幸运地跑进了正确的通道。单靠那些企鹅是无法拯救我们的,但在迷雾的帮助下,它们似乎做到了。只有最善良仁慈的好运才能让那翻滚的水汽在正确的时刻厚得恰到好处。因为那片迷雾一直都在不断移动,而且随时都有消失的危险征兆。而事实上,在我们离开隧道,摆脱那些令人作呕的壁画,逃进空旷的岩洞之前,这些水汽曾消散过短短的一瞬;而在调暗手电筒,混进企鹅群里希望躲过追逐之前,我们曾充满恐惧与绝望地向后瞥了最后一眼——虽然只是仅仅隐约一瞥,但这是我们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紧追在身后的东西。如果最后保护并遮蔽我们的好运是仁慈良善的,那么让我们看到这隐约一瞥的厄运就绝对是它的反面与大敌;因为快速闪过的隐约一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恐怖梦魇的部分轮廓,并让这种恐惧自那时开始就一直纠缠着我们。
我们之所以会向后回望,可能仅仅只是一种猎物尝试确定追逐者及其追逐线路的久远本能;或者,这只是一个机械的反应,试图回答某个我们感官察觉到的、下意识的疑惑。在奔跑过程中,我们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逃跑这件事情上,显然无法去观察和分析某些细节;即便如此,我们的潜意识一定在奇怪我们的鼻子闻到的气味。接着,我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虽然我们距离那些覆盖在无头尸体上的恶臭粘液越来越远,而身后一直在追赶的生物却在渐渐接近,但两种气味的浓烈程度却没有出现变化,这显然不合逻辑。靠近那些瘫在地上的尸块时,那种在不久前还无法解释的新臭味完全掩盖了其他的气味;但到了这个时候,那种恶臭应该在很大程度上要让位于那些东西所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相反,后出现的那种更加无法忍受的恶臭不仅没有变淡,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烈,几乎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
于是,我们同时向后望了一眼;不过,那肯定是有一个人率先这样做,而另一个则下意识地跟着进行了模仿。当我们向后看去时——不论是因为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原始本能;还是因为希望在调暗灯光混入前方企鹅群之前先晃花追捕者眼睛的下意识举动——我们将两只手电筒都调到了最亮,让光线完全穿透过身后暂时变薄的迷雾。就是这个愚蠢的举动!甚至俄尔甫斯[注1],或罗德的妻子[注2],也不曾因向后回望而付出如此致命的代价。那音域宽广、令人惊骇的笛声又出现了————“Tekeli-li!Tekeli-li!”
[注1:希腊神话中的一名雷斯诗人和音乐家。他深入冥界用音乐打动了冥王和冥后,希望以此带回爱人欧律狄刻。冥后答应了他的要求,但要求他在离开冥界前不能向后望,否则就会永远失去她。但当俄尔甫斯带着欧律狄刻最后走出冥界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于是永远地失去了爱侣。]
[注2:圣经中的人物。上帝打算毁灭罪恶的索多玛,派天使嘱咐罗得一家立即离开前往琐珥,不要回头。在离开城市时,罗得的妻子因好奇而向后望了一眼,于是被变成了盐柱。]
即便我无法忍受太直接的描述,但让我还是坦白地从我们所看见的东西说起;虽然,在那个时候,我们觉得这完全无法接受,即便只在我们两人间说起。读者所看到的文字根本无法表现那幅景象的恐怖。它完全地击垮了我们的心智,以至于我不禁怀疑我们为何还能残存一丝理智去调暗手电筒的灯光,去跑进那条正确的、通向死城的隧道。我们肯定仅仅依靠着本能继续前进——也许在这一点上,它做得比理性更好;但是,如果这就是拯救我们的东西,那么我们也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因为我们肯定已经没有丝毫理性可言了。
丹弗斯完全地崩溃了,后来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听着他神志恍惚、歇斯底里地反复念叨着一些词语。在那些词语里,我只能发现纯粹的疯癫与毫无逻辑的片段。这些词句在企鹅叫声激起的尖锐回音中回荡;回荡着穿过前方的拱顶;回荡着穿过后方的拱顶——感谢上帝,我们身后已经空空荡荡了。他肯定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在念叨着些——否则我们肯定不可能还活着,也无法那样漫无目的地狂奔。如果那个时候他紧张不安的反应出现丝毫偏差,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想到这个就让我不寒而栗。
“南站下——华盛顿站下——公园街下——肯德尔——中央站——哈佛站——”[注]我很熟悉这个可怜的家伙反复念叨的东西。那是远在数千英里外,新英格兰的故土上,分布在波士顿市到剑桥市隧道里的一个个车站名字。然而对于我来说,这种念叨既支离破碎,也丝毫没有回家的感觉。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怖,因为我确切无疑地知道这种念叨究竟暗示着怎样一个可怖而又污秽的东西。在我们向后回望的那一刻,如果迷雾足够稀薄,我们曾指望自己会看到一个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飞快地靠上来;虽然危险,但我们起码清楚地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事实上,身后的迷雾在那一刻的确变得阴险地稀薄,但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却与我们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而且远比我们的想象更加可憎,更加恐怖。那完全客观具现了奇幻小说家口中所说的“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与那最接近的、能够为人所理解的比喻是站在地铁月台上,看着一辆巨大的火车从隧道中向你急驰而来——看着那巨大的黑色前端阴森地从远处汹涌而来,上面闪耀着怪异的光彩,并且像是活塞填满气缸一般,塞满了巨大的地下通道。
[注:这是马萨诸塞州交通局快速交通红线的运行路线。]
但是,我们并不是站在地铁月台上。我们正站在那堆散发着恶臭犹、如梦魇般的黑亮圆柱前进的道路上;看着那足足十五英尺大小、反射着多色虹彩的前端紧紧地贴着隧道渗涌上来,逐渐提升到匪夷所思的速度,推动着它前方那些来自深渊的苍白水汽螺旋翻腾,并使之再次变得浓密起来。那是一个可怖而又无可名状的东西,比任何地铁都要大——那是一堆无定形的原生质肿泡,闪着隐隐约约的微光。无数只眼睛犹如泛着绿光的脓泡在它的表面不断地形成和分解。而那填满整个隧道的前端向我们直扑过来,将前方慌乱的企鹅尽数压碎,蜿蜒滑过由它与它的同类清理得一尘不染、闪闪发光的地板。耳边依旧传来那怪异、犹如嘲弄般的声音——“Tekeli-li!Tekeli-li!”。最后,我们终于记起,这就是恶魔般的修格斯——远古者独力赋予了它们生命,赋予了它们思想,并赋予了它们可塑的器官与血肉。但它们却没有语言,只能借用那一组组原点来表达——同样,它们也没有声音,只能模仿它们过去主人的声音。
XII
丹弗斯与我记得自己走进了那座刻有壁画的半球形洞穴;也记得自己沿着先前的路线,穿行在死城雄伟的房间与走道里;但这些记忆像是梦境剩下的碎片——我们不记得当时的想法,不记得看到的细节,也不记得自己的肢体动作。仿佛我们漂浮在一个模糊的世界——或者空间——里,没有时间,没有因果,也没方向。巨大圆形遗迹中的灰色阳光让我们清醒了些许;但我们并没有再靠近那些掩藏起来的雪橇,也没有再看一眼可怜的格德尼与那条可怜的拉橇犬。他们已有了一座奇怪而又巨大的陵墓作为陪葬,而我希望直到这颗星球终结之时,他们仍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在挣扎着爬上雄伟的螺旋斜坡时,我们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可怕的疲惫。我们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这是我们在高原稀薄空气里奔跑的结果;然而,在重新回到那片有着天空和太阳的正常世界前,即使遗迹可能倒塌的疑虑也无法再阻止我们继续前进。我们最终爬上这座圆形遗迹离开了那段早已被埋葬了的岁月,这种选择隐约有些恰当的意味;因为在气喘吁吁地爬上六十英尺高的古老石柱时,我们曾浏览过身边那一长列记叙史诗的壁画。这些雕刻还完整地展现着那个早已死去的种族,在早期——它们未曾衰落时代里——掌握过的精妙技巧。这是五千万年前,由远古者们写下的道别。
最终从顶端爬出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站在一堆倒塌的巨石上。在我们的西面耸立着一些弧形的石墙——那是一些更高的石头建筑风化倒塌后留下的遗迹。在东面,越过更多摇摇欲坠的建筑,我们可以瞥见巍峨山脉那寂静阴沉的尖峰。南面的地平线上,极地低垂的午夜太阳泛着红光,透过参差遗迹间的裂缝注视着我们。极地风景里这些相对较为熟悉的特征反而更加突兀地映衬了这座噩梦般的城市所展现出的可怖古老与死寂。头顶的天空中翻滚搅动着一片由纤细冰尘组成的乳白色云雾。凛冽的寒意牢牢地抓住了我们心魄。我们疲倦地放开了绝望地逃命时一直紧紧抱着的工具袋,重新扣上了厚重的衣物,跌跌撞撞地爬下巨石堆,穿过这片历经永恒岁月的巨石迷宫,回到了停泊飞机的山丘边。至于那些迫使我们夺路狂奔并最终从地底秘密与古老深渊的黑暗里逃离出来的东西,我们只字未提。
不出一刻钟,我们就找到了那段通向山丘的陡峭斜坡——那个可能埋着一条古老阶梯的地方。我们曾从这里走下来,走进这座噩梦般的城市。而这时,我们站在这里,抬起头就可以望见位于前方山坡上稀疏的遗迹间,属于巨大飞机的黑色身影。向上爬了一半路程后,我们停顿了一会儿,稍做喘息,并再次回望下方那座由难以置信的巨石建筑所组成的奇异迷宫,再一次看着它在未知的西面勾勒出神秘的轮廓。当我们这样看着时,远方的天空已渐渐退去清晨的朦胧;翻滚不休的冰尘向上攀到了天顶。它们仿佛在嘲讽我们,并且将外形逐渐变幻成某种奇异的图案,但是就连它也不敢将之表现得太过明确,或太过确定。
此刻,在这座怪诞的石头城市后方,显现出了一条无穷远的白色地平线。在那里,隐约地矗立着一排迷人的紫色尖峰,那针尖般的巅峰若隐若现地矗立在西面玫瑰色的天空下,仿佛梦境里的情景。从那些位于古老高原边沿上、微微闪光的山峰开始,那条扁平的古老河道横穿过高原,犹如一条不规则的暗色缎带。有一会儿,这幅场景所表现的、超越尘世的无穷魅力让我们屏住了呼吸,暗自叹服。但随后,隐约的恐惧悄悄地爬进我们的灵魂。因那条位于远方紫色边沿无疑就是那片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山脉——那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也汇聚了地球上的邪恶;那里隐匿着无可名状的恐怖与太古时期的秘密;那些远古的雕刻家害怕刻画下这些山脉的真正含义,它们有意地回避这些山脉,并且向山脉祈祷;地球上从未有任何活物涉足此地,但不祥的闪电却经常造访这里,而在漫长的极夜中,奇怪的光辉会从这里发出,穿越整个高原——无疑,这就是那位于冰冷荒原上、令人畏惧的卡达斯的未知原型。甚至就连远古神话也只敢支支吾吾地提起那座位于可憎的冷原后方的城市。
如果这座史前城市里的地图与壁画讲述的都是实情,那条神秘的紫色山脉就在不到三百英里的远处;即便如此,它们精巧的尖端依旧轮廓清晰地显露在那道遥远的白色边缘上,仿佛一颗即将升入陌生天空的可怖异星所露出的锯齿边缘。它们的高度肯定令人叹为观止,无可比拟——直插进稀薄的大气层。只有气态的幽灵才能抵达这样高的气层——那些鲁莽的飞行家见过这些幽灵的身影,但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坠落之后,几乎不可能再活着去讲述自己的见闻。看着它们,我紧张地想起某些雕画里描绘过的情景——想起那条大河从山脉那被诅咒的山坡上冲刷而下,裹挟着某些东西流淌进城市里——既然那些远古者将这条山脉雕刻得如此阴沉缄默,我想知道,它们的恐惧里又有几分理智,几分愚蠢?随即,我回忆起这条山脉的北端肯定就在玛丽皇后地上,甚至在那时,道格拉斯·莫森先生的队伍与它们相隔不到一千英里而已。我由衷地希望道格拉斯先生与他的手下不会有这种厄运,不会无意间瞥见那些被沿岸山脉所把守着的东西。这种想法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我当时过度紧张的状态——可丹弗斯看起来甚至更糟。
然而,早在经过那座巨大的星形遗迹,折返回飞机之前,我们的恐惧已经衰竭了;然而重新翻越巨大山脉的艰巨任务仍旧摆在我们面前。站在这片山麓往东望去,散落着废墟的黑色山坡陡峭地拔地而起,令人毛骨悚然,也再一次让我们回忆起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奇异的亚洲绘画;而当我们想起那散发着恶臭的恐怖无定形物可能穿过那些空洞,蜿蜒扭曲地爬进最高处山巅时,我们丧失勇气陷入了恐慌,因为我们要飞机经过那些朝向天空、引起我们无穷联想的洞穴,更何况狂风会在洞穴变发出一种如同音乐般,有着广泛音域的邪恶笛声。更糟糕的是,我们清楚地看见几座山巅上腾起了一缕缕迷雾——早前可怜的莱克肯定将它错误地当成了火山作用的迹象;而我们则颤抖着想起了我们不久前逃离那团迷雾;想起了所有水汽的来源——那个栖息着无穷恐怖、亵渎神明的无底深渊。
飞机一切都好,我们笨拙地穿上了笨重的飞行用皮毛衣物。丹弗斯顺利地启动了引擎,接着顺利地起飞,爬升到了那座可怖城市的上空。脚下,巨大而古老的石头建筑延伸铺展,一如我们第一次看它们时的模样。而我们开始爬升、回转,观测风况,准备再度穿越山隘。在非常高的地方,气流肯定极度动荡,因为天顶的冰晶云在不断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奇异事物;但在两万四千英尺,即将穿越山隘的高度上,我们发现航行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我们飞近那些突兀地山峰时,风发出的奇异笛声再次变得明显起来。我能清楚看见丹弗斯操纵飞机的双手在颤抖。虽然我只是个差劲的初学者,但我想在那个时候,若要驾驶飞机努力穿越山峰之间的那条危险通道,我比他会做得更好。而当我做着手势要交换座位,接替他的职责时,他也没有反对。我努力试图发挥出自己所有的技能和镇定,死死地盯着两侧山崖后面的远方淡红色天空——决意不再去关心山顶那一股股水汽,并希望自己像是那些离开塞壬[注1]海岸的奥德修斯手下[注2]一样,能有一双蜡封住的耳朵,将那些令人不安的呼啸赶出我的脑海。
[注1: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
[注2:奥德修斯遵循女神喀耳斯的忠告,令人把他拴在桅杆上,并吩咐手下用蜡把他们的耳朵塞住。他还告诫他们通过死亡岛时不要理会他的命令和手势,最后成功逃离了塞壬的引诱。]
然而,丹弗斯虽然已从驾驶飞机的任务中解放出来,却仍无法保持安静,反而将神经绷紧到了危险的境地。我感觉他一直在左顾右盼,扭来转去,仿佛在回望身后那座逐渐远去的可怕城市;或是眺望前方遍布洞穴、粘附着立方体构造的巅峰;或是扫视两侧由覆盖着积雪、点缀着壁垒的丘陵组成的荒凉山峦;或是仰望阴云离奇密布、翻滚搅动着的天空。在这个时候,在我努力驾驶飞机试图安全通过山隘的时候,他那疯狂的尖叫差点将我们带进无可挽回的灾难中。这声尖叫击溃了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牢固控制,导致我在那一瞬间开始无助而又紧张地胡乱摆弄起操纵杆来。但很快,我的意志战胜了慌乱,我们成功地穿越了山隘——然而,我恐怕丹弗斯也许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说过,丹弗斯从不告诉我,在最后那一刻,究竟是怎样的恐怖让他如此疯狂地大声尖叫——我感到惋惜,最后的恐怖景象显然最终导致了丹弗斯的精神崩溃。当我们安全越过山脉,缓缓飞向营地时,我们曾在风的尖啸与引擎的轰鸣声中有几次高声大叫的对话,但和我们准备离开那座可怖城市时一样,大多数内容都是在发誓保守住所有的秘密。我们都同意,某些事情绝不应该让其他人知道,不应该让其他人讨论,哪怕一丝一毫——即使现在,如果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以及其他人再深入那片荒野,我决计不会吐露任何事情。这是绝对必要的,为了世间的和平与安宁,人类绝不该再涉足地球上某些死寂的黑暗角落,不该再深入某些未知的无底深渊;否则沉睡的异怪将会被重新惊醒,而残存下来的邪恶梦魇也将从它们黑暗的巢穴里蠕动扑出,迎接全新的疯狂征程。
丹弗斯一直都暗示说最后的恐怖景象仅仅是一幅虚无的蜃景。他声称,那幅恐怖景象与我们所飞越的那条回音呼啸、云雾缭绕、内部如同虫蛀般错综复杂的疯狂山脉没有任何关系,也与那些岩洞和立方石台没有任何瓜葛。那仅仅只是简单、古怪又异常可怕的一瞥——他借着天顶中翻腾云雾的反射,看见了某些位于西面那条就连远古者们也会感到恐惧并刻意回避的山脉之后的东西。这很可能只是先前紧张压力下产生的妄想;也可能是一天前我们在莱克营地附近看见的那团实际出现,但当时并未意识到与山后这座死城有关的蜃景所造就的错觉;但对于丹弗斯来说,那是如此的真实,甚至直到现在仍因它饱受折磨。
在少数时候,他会呢喃着某些支离破碎,不太可靠的事情,像是“黑暗的深坑”,“雕刻的边沿”“初原修格斯[注]”“没有窗户的五维实体”“无可名状的圆柱”“远古灯塔”“犹格·索托斯”“原始的白色胶冻”“外太空的色彩”“有翼者”“黑暗中的眼睛”“月亮阶梯”“初源,永恒,不朽”以及其他一些怪诞的概念;但当清醒过来,并且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他会否认所有的一切,并将之归结于他早些年阅读过的那些离奇而又可怖的书籍。的确,丹弗斯是我知道的少数几个胆敢从头到尾完整阅读那本满是虫蛀的《死灵之书》副本的人——这本书一直都被锁着,而它的钥匙则一直保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注:the protoShoggoths,注意是复数哟]
当我们飞越山脉时,天空里肯定满是水汽,动荡不安;虽然我没有去看天顶,但我能想象出它那旋转着的冰尘也许会转换成奇异的形状。我知道远方生动的景象偶尔能被反射与折射,并通过多层动乱的云层而扭曲夸张,而一个人想象力则会很容易补完了剩下的工作——当然,在那个时候,他的记忆没有时间将过去的阅读经历通通翻倒出来,因此丹弗斯也没有像后来这样呼喊出具体的恐怖事物。他永远不可能在那短暂的一瞥中看到这么多的东西。
在当时,他的尖叫完全是在重复一个来源极其明显,非常简单,同时也非常疯狂的词句:
"Tekeli-li! Tekeli-li!"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