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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宴会的盘子已经送回厨房岛台,这一晚,大宅里不会再有人理会它们。

大家再次安静地回到餐厅坐下,杯子重新倒满水和酒,热咖啡和绿茶香气缭绕。

刚烤好的派送上了餐桌,有苹果味、樱桃味,还有蜜桃味。法式奶酪柔软洁白,糖果和水果堆满浅盘。

马尔贡回到餐桌上首。他似乎有些疑虑,但斯图尔特已经迫不及待,鲁本仍勉强保持着耐心,但明显一脸好奇,看到两位年轻人的表情,马尔贡明白,他必须继续讲下去。

“是的,”他说,“的确有这样的物种,与世隔绝、濒临灭绝的灵长目动物,与现在的我们完全不同。是的,千万年前,他们的确曾经生活在非洲海岸外的一处孤岛上。”

“他们就是这股力量的源头?”斯图尔特问道。

“是的,”马尔贡回答,“当时有个愚人——或者说智者,具体取决于你的角度——试图与他们生育后代,从而获得他们的力量——在遇到危险时变身为狼。”

“于是他生下了混血的后代。”斯图尔特说。

“不,他没有成功。”马尔贡说,“但通过多次的剧烈撕咬,他还是获得了那股力量。不过在此之前,整整两年时间,他想尽办法喝了很多那个物种的体液——尿、血液,诸如此类。他还经常邀请部落成员咬他玩。部落里的人对他十分友善,虽然他被同类放逐,被迫离开了当时全世界唯一一座真正的城市。”

马尔贡的声音逐渐低沉。

餐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马尔贡,而马尔贡凝视着眼前的水杯。在鲁本眼里,他的表情十分迷茫,斯图尔特急得发疯,但鲁本感觉到了,回忆和重述带给马尔贡的不只是疲惫或厌恶,还有更加复杂的东西。

“可是你说的是多久以前的事儿?”斯图尔特问道,“全世界唯一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意思?”他显然激动不已,复述这几个词的时候,他的笑意越来越浓。

“斯图尔特,请你……”鲁本恳求,“让马尔贡按自己的节奏讲下去。”

长久的沉默之后,劳拉终于开口。

“故事里的人就是你自己,对吗?”她试探地问。

马尔贡点点头。

“回忆很难吧?”鲁本充满敬意地问道。

马尔贡的表情变幻不定,高深莫测,时而仿佛神游天外,时而又生动鲜明。但面对这样的往事,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反应?

想到马尔贡真是一个永生者,感觉真是奇妙又震撼。虽然鲁本一直这样怀疑,但如此久远的时间依然让他深感震惊。这么说,狼人真是永生不死的吗?感觉像是体内的圣血向他揭开了新的秘密。他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却永远不会忘怀。但是早在圣血进入身体之前,第一次在藏书室见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他就曾感觉到,这些男人之间有一条超越俗世的神秘纽带。

斯图尔特紧盯着马尔贡——审视着他的脸,他的身体,他放在桌上的双手——他如饥似渴地审视着这个男人的所有细节。

你看到了什么?鲁本暗自想道。千万年来,我们的变化微乎其微,这个活了数千年的男人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街道上都不会引起注意,唯一醒目的或许只有他不同寻常的泰然自若与脸上流露的睿智光华。他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但为什么?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十足的权威,但为什么?他待人亲切,但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内心坚毅不屈。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们吧,”斯图尔特尽量温和地追问,“你为什么会被放逐?你做了什么?”

“因为我拒绝崇拜神灵,”马尔贡仍凝视着前方,声音轻得像是呓语,“拒绝供奉庙宇里石头刻出来的神像,拒绝随着单调的鼓声为从不曾存在的男神与女神吟唱赞歌,歌颂他们不曾发生的婚姻。我拒绝告诉人们,如果他们不尊崇神灵,不献上贡品,不在田野里累断了腰挖掘灌溉的沟渠,神就会降罪于人,毁灭整个宇宙。无神者马尔贡拒绝说谎。”

他的声音微微抬高了一点。

“不,回忆不难,我清楚地记得一切,”他说,“但那些深层的情感与发自内心的信仰,我已有很久不曾触动。”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你处死?”斯图尔特说。

“他们不能,”马尔贡看着他,低声解释,“我是神赐给他们的王。”

这个回答让斯图尔特兴奋起来,他的激动溢于言表。

真是太简单了,鲁本暗自想道。我有那么多问题想问,或许劳拉也是,现在斯图尔特替我们问了所有问题,而且得到了答案,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刹那间,他似乎感受到了伊拉克灼热的阳光,看到了他曾去过的挖掘现场尘埃漫天的沟渠。他还看到了那些黏土板,古老而珍贵的楔形文字黏土板摆在密室的桌上。

他战栗起来,这些问题曾困扰了他那么长时间,现在答案正在一点点揭开。就像在书里读到某个绝妙的句子,却无法继续下去,因为太多可能性在他脑子里盘旋。

马尔贡取过水杯尝了尝,然后喝了下去。随后,他放下水杯,再次凝视着它,就像迷上了水里的气泡和铅玻璃上跳动的光影。

他没有碰小碟子里的水果,却喝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突然伸手去拿银咖啡壶。

鲁本替他倒满了杯子。王的斟酒侍臣。

费利克斯和蒂博一脸平静地凝视着马尔贡。劳拉在椅子里转动身体,寻找着更好的角度,然后她叠起手臂,闲适地等待。

唯一迫不及待的人是斯图尔特。

“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斯图尔特问道,“快说吧,马尔贡,告诉我!”

费利克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安静。

“呵,他自然想知道答案。”马尔贡说,“还记得吗,有的人完全没有好奇心,也不想知道过去的任何事情,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也许对他们来说,拥有历史和祖先会有好处,哪怕那只不过是虚构的文字。或许我们需要这些东西。”

“我需要它,”斯图尔特低声说,“我需要知道一切。”

“我不太确定,”马尔贡温和地说,“到目前为止,你是否真正理解了我说的东西。”

难处就在这里,鲁本想道。这个男人从历史诞生的年代一直活到了今天,你该怎么理解他说的话?如何去理解?

“呃,现在我还不是狼族编年史的撰写者,”马尔贡说,“或许永远也不会是。但我会告诉你们一些事情。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被驱赶,被放逐,这就够了。我不会自称神子,也不会说修筑沟渠与庙宇的是那些虚构的神——恩利尔、恩基、马杜克与阿蒙拉【11】 的伟大前身。我总在我们人类之中寻找答案,请相信我,这样的观点没有你想的那么激进。它很平常。但一旦将它公诸于众,就完全打破了规矩。”

“是乌鲁克,对吗?”斯图尔特屏息问道。

“比乌鲁克古老得多。”马尔贡回答,“比埃利都、拉尔萨、杰里科——任何你知道名字的古城——更加久远。我的城市遗址从未从风沙中显现,也许永远不会。我不知道它遭遇了什么,不知道我的后裔命运如何,也不知道它为后来在周边崛起的城市留下了什么。它的商路曾经四通八达,贸易站里挤满家畜、奴隶和货物,但我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也不清楚他们的生活方式如何传承演变。我无意充当纪事者,也没有兴趣见证各个时代的大事件。你当然会理解,你一定能理解。你有没有想过数千年后的未来?有没有试过用千年后的眼光来评判现在遇到的一切?我只是和所有凡人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蹒跚前行。”现在他的声音平稳而热烈,“我从来没有想过,命运或巧合会将我放在这样的位置,让我开启绵延数千年的连续性。怎么会是我?我低估了作用于我的存在的每一股微小力量,若不是这样,事情原本不至于此。我的幸存完全是个意外,所以我不愿意谈它。语言并不可靠。当我们谈到自己的生命,无论它是短暂而悲惨,还是超乎理解的漫长,谈论的同时,我们就已强加给它逻辑上的连续性,然而这样的连续完全就是谎言。我鄙视所有谎言!”

这次他停下来以后,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就连斯图尔特也没有急着开口。

“我被赶走、被放逐,这么说已经够了。”马尔贡说,“背后的操纵者是我的兄弟。”他做了个反感的动作,“为什么不呢?真相是危险的。庸俗的人类天性里就相信谎言的必要性,相信说谎自有意义,真相和坦率有颠覆的风险,谎言撑起群居生活的骨架——”

他再次停下。

他突然向斯图尔特笑了笑。

“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真相,对吗?因为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人们总是告诉你,谎言像你呼吸的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但你无比渴求建立在真相之上的生活。”

“是的。”斯图尔特严肃地说,“就是这样,一点儿没错。”然后,他犹豫着说,“我是个同性恋。自我记事起,他们总是告诉我,我有无数理由向所有认识的人隐瞒自己的性取向。”

“我理解,”马尔贡说,“以谎言为根基的社群总有这样的建筑师。”

“所以,请告诉我真相。”

“其实无论是男神、女神还是被放逐的王子,全都无关紧要,”马尔贡说,“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故事里,或许能找到一点儿残存的真相。”

斯图尔特点点头。

“对无神者马尔贡来说,幸运的是谁也不打算让这位渎神的王流血。他被赶到了城墙外面,他们让他在沙漠里自生自灭,不过好歹给了他一袋水和一根手杖。长话短说,我当时是在非洲,我一路穿过埃及,沿着海岸游荡,最后抵达了那个奇怪的岛屿,那个爱好和平、受人轻视的部族就住在岛上。

“其实很难说他们是人类。当时的人都觉得他们是非人的生物,但他们的确是人类的分支,他们的部落十分团结。他们接纳了我,给了我食物和衣服——如果他们穿的能称为衣服的话。比起人类来,他们的长相更接近猿猴,但他们有语言,懂得爱,也懂得相互表达爱意。

“有一天,他们告诉我,岸上的敌人就要来了,听到他们对敌人的描述,我觉得我们完全不是对手,只能束手待毙。

“那个部落内部一片祥和,但岸上的人是和我一样的人类。他们是现代智人——好斗残忍,挥舞着投矛和粗糙的石斧,渴望摧毁可鄙的敌人,仅仅是为了发泄多余的体力。”

斯图尔特点点头。

“呃,正如我所说,我以为一切都完了。面对狡猾凶猛的入侵者,那些单纯如猿猴的生物毫无反击之力,我没有时间教他们如何自卫。

“可是我错了。

“‘你去藏起来,’他们告诉我,‘要是他们的船来了,我们会知道。’敌人登陆时,整个部落都围成圈子疯狂地跳舞,他们在呼唤异变。肢体膨胀,锋利的牙齿从嘴边伸出,全身长满狼毛——和你们变形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孩子们,你们都曾亲身经历。整个部落的所有人在我面前变成了狼一样的怪兽,无论男女。

“他们变成了一群咆哮嘶吼的大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扑向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把袭击者赶回海里,毫不留情地吃掉敌人,甚至用牙齿和爪子把敌船撕得粉碎。所有敌人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全都被咬得体无完肤,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们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和平、单纯得像猿猴一样。他们让我不要害怕。他们能认出敌人,是因为船还没出现,他们就从风中闻到了邪恶的气味。只有面对敌人,他们才会做出我亲眼看到的暴行。很久很久以前,神赐予他们自卫的力量,以免平静的生活被邪恶毫无来由地打破。

“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我想得到他们的力量。正如刚才所说,我喝了他们的尿液、鲜血、泪水和一切他们愿意给我的东西。我不在乎。我和他们的女人睡觉,取来男人的精液,靠智慧替他们解决难题,用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小发明和小建议换取珍贵的分泌物和血液。

“除了抵御入侵者以外,还有一种情况能诱发异变,那就是惩罚部落里的罪人,通常是杀人犯——最危险的和平破坏者和叛徒。

“他们寻找罪犯依然是靠嗅觉。部落里的所有人将罪人包围起来,疯狂舞动直至彻底变身,然后将他活生生吃掉。据我所知,他们的判断从不出错,总有罪犯为自己辩护,却从未有人推翻过指控,我见过不止一次。他们从不滥用自己的力量。对他们来说,分辨善恶似乎非常简单。他们不能让无辜的人流血,因为神赐予他们力量是为了扫除邪恶,在他们眼里,这完全是天经地义。而我想获得同样的力量,想让自己变身为狼,他们觉得非常可笑。

“不过当他们变身的时候,我总是撺掇他们轻轻咬我几下。他们觉得很好玩,但似乎不太礼貌,不过他们对我深怀敬畏,所以我总是如愿以偿。”

马尔贡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了按鼻梁,然后重新睁开眼,怅然若失地望着前方。

“他们是永生的吗?”劳拉问道,“他们不会死?”

“是的,他们的确永生不死。”马尔贡回答,“但一些小事儿就足以让他们丧命,比如说牙齿化脓或是没有正确复位导致感染的断腿,要是在我的宫殿里,随侍的医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好。是的,他们永生不死,而且他们觉得我拥有魔力,我能治好某些小病和外伤,因此我在部落中很有威信。”

他再次停了下来。

就连原本满脸不耐烦和嘲讽的蒂博也已安静下来,他听得很入迷,好像以前从未听过马尔贡讲述这段过往。

“他们为什么会跟你决裂?”他问道,“以前你从没讲过。”

“喔,老套的故事,”马尔贡说,“两年后,我已经基本掌握了他们那种原始的语言,于是我告诉他们,我并不信仰他们的神祇。请记住,那时的我非常年轻,大约比现在的斯图尔特大三岁。我想要那股力量,它绝非出于神赐。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们。那年头,我总是乐于宣扬真相。”他低声笑了,“可以理解,他们的信仰还没有形成肥沃平原城市里那么复杂的宗教体系。没有宏大的庙宇群落,没有花样繁多的税收,也没有血淋淋的祭坛。但他们的确有自己的神灵。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们真相,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神。

“他们一直对我很友善,也喜欢跟着我学习那些巧妙的东西。如我所说,我想要他们的力量,他们觉得有趣,但并不认为我真能做到。他们说,神没有给你的东西,你不能强求。神把力量赐给了他们,而不是其他人,譬如我。

“但那一天,当他们听懂了我对神祇的全盘否定,明白了我真的认为自己能得到那种力量,他们立即宣布我犯下了最严重的罪行,并宣判了我的死期。

“这样的杀戮仪式总是安排在黄昏。可以理解,如果有敌人来袭,他们可以在白天轻而易举地变身为狼。但若是为了处决罪人,他们总是会等到黄昏。

“夜幕降临,他们点燃火把,围成一个大圈,强迫我走到圈子中央。然后他们开始跳舞,开始呼唤异变。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容易。有人不愿意参与,他们往后退却。我救过很多人的命,也曾医治他们的孩子。当时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原始的生物有多么不情愿伤害无辜的人。是的,那时候我并不确定他们是否闻到我身上有什么气味,这是个永远的谜团。

“但是我知道自己闻到了什么气味——当他们像狼一样向我扑来,我闻到了刺鼻的臭味,他们的恶意正在威胁我的生命。

“要是他们像对待其他敌人和罪人一样,直接把我撕碎,那故事也许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在时间中的旅程也会像其他凡人一样悄然中止。但他们没有。某种东西阻止了他们,可能是残存的一点儿尊敬,也可能是喜爱与迷恋,或者对自己的不信任。

“你们应该可以想象,从之前戏谑的撕咬中,从喝下的那些液体中,我获得了强大的免疫力与恢复力,让我不至于立即就被他们咬死。

“无论如何,经过暴虐的撕咬,我依然活了下来。我趴在地上,爬向森林,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那是我一生中遭受的最残酷的折磨。我很愤怒——愤怒于自己的生命竟会以这种方式终结。他们绕着我来回舞动,在我四周纵情跳跃。他们开始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诅咒着我,努力试图再次变身为狼,因为我还没有死。但是显然,他们无法直接走上前来,终结我的生命。

“然后,异变来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变身为狼。

“那些声音和憎恨的气味让我变得疯狂,于是我发起了攻击。”

马尔贡猛地睁大眼睛,紧盯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某些东西。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鲁本感觉到马尔贡带来的巨大威压,这个男人哪怕不说话,也散发着无上的威严。他的力量不光来自习惯性的手势和沉稳的声音,作为一个隐忍、克制的男人,他的权威之下奔涌着最炽热的火焰。

“他们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他耸耸肩,“在我面前,他们就像一群亮出乳牙、嗷嗷乱叫的小狗。我既拥有狼的力量与疯狂,又保留着人类的决心与受伤的尊严。他们没有这样的情感!当时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掉他们,他们一生中大约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威胁。”

鲁本笑了。垂死的人类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他时常为之惊叹。

“新的种族诞生了,远比最初的我和他们更加强大和危险。”马尔贡说,“狼人,人狼,狼族——现在的我们。”

他再次停了下来,看起来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诉之于口。

“关于这段过往,我还有很多疑问。”马尔贡坦承,“但是我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生命的发展来自变异,来自多层面各种元素的意外组合。偶然和意外是宇宙不可或缺的原动力,如果没有意外,没有偶然轻率的疏忽,就不会有演化,万物将陷入凝滞。风从垂死的花朵中带走种子,花粉黏在有翼昆虫纤细的腿上,没有眼睛的鱼游进深洞、吃掉地面上的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那些生命,这都是出于意外。所以无论是他们得到力量,还是我的故事,都是同样的错误和偶然。正因为我们的意外,你所说的狼人就此诞生,我们所称的狼族,就此诞生。”

马尔贡停下来喝了点咖啡,鲁本再次帮他斟满杯子。

斯图尔特听得很入迷,但他又开始坐不住了,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面对一位不情愿的讲述者,”费利克斯提醒说,“安静地聆听是一种美德。别忘了,他正在努力试图打捞仅存的真相。”

“我知道,”斯图尔特挣扎着说,“对不起,我真的知道。我只是……我太想……”

“你想抓住此刻看见的东西。”费利克斯说,“我明白,我们都明白。”

马尔贡似乎魂不守舍。也许他正在聆听细微的乐声,萨蒂的钢琴曲如行云流水,优美的音符起起伏伏,周而复始。

“后来你设法逃离了那座岛屿?”劳拉试探着问道。她的声音满怀敬意。

“我没有逃走。”马尔贡回答,“他们倒是可以逃走,但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得出了结论——这是神的意志,无神者马尔贡竟然是他们供奉的神祇之父。”

“他们将你奉为首领。”斯图尔特说。

“他们将他奉为神祇,”蒂博说,“太讽刺了。无神者马尔贡成了他们的神。”

费利克斯叹了口气。“你无法摆脱命运。”他说。

“是吗?”马尔贡反问道。

“你不会成为我们的王,对吧?”费利克斯推心置腹地问道,就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

“真是谢天谢地,”蒂博咕哝着说,“不过说真的,我从没听过你用这种方式讲述这段故事。”

马尔贡大笑起来,笑声并不响亮,不过相当自然。随即他又捡起了话头。

“我统治了他们很多年。”他长叹一声,“我是他们的神灵、王者、头人,随便怎么叫——我完全融入了他们的部落。入侵者再次来袭,我领导族人抵抗。我闻到了邪恶的气味,就像他们一样;我感觉自己必须摧毁那些人,就像他们一样;邪恶的气息诱发我的异变,就像他们一样;出现在部落内部的邪恶,也会引发同样的反应。

“但我内心深处渴望化身为狼,施加惩罚,他们却不会;我期盼闻到敌人的气息,他们不会;我想横渡大海,直捣敌人的巢穴,只为了得到毁灭的快感。那气味,那毁灭的战栗诱惑着我,邪恶、残暴而不祥。总而言之,我开始痛恨自己,我想挖出自己体内的邪恶,将之摧毁。”

“当然。”斯图尔特说。

“那是王的诱惑,”马尔贡说,“也许所有的王都面临着这样的诱惑。我很明白。我,是第一个经历异变的现代智人。

“直至今天,这样的渴望依然与我们同在。我们可以躲开那些声音,我们可以藏进这片广袤的森林,盼望着就此拯救自己,挣脱残暴的欲望,但是最后,我们总是被自己的节制折磨得近乎癫狂,于是我们再次出发,去寻找我们痛恨的邪恶。”

“我和你一样。”斯图尔特点头表示赞同。

鲁本也点点头。

“感同身受。”费利克斯说。

“无论怎样努力,最后我们总会追寻邪恶而去。”马尔贡说,“与此同时,我们会在森林里狩猎,因为我们无法抵抗森林赠予的厚礼——既然杀戮在所难免,那么何不让它单纯一点。在森林里,我们的猎物是纯粹的野兽,而不是无辜的造物。”

“他们会为了狩猎而诱发异变吗?”鲁本问道。他的脑子里思绪纷繁。嘴里似乎涌动着麋鹿甘美的鲜血,那头麋鹿眼神驯顺,它不是凶手,而是凶手的食物。杀戮不可避免,是的。麋鹿从不作恶,它没有邪恶的气息,完全没有。

“不,”马尔贡回答,“他们不会。他们狩猎时和平常一样,但我和他们不同。当我听到森林的召唤,感受到猎杀的诱惑,异变就会到来。我爱它。但部落里的人却深以为异。他们认为这是专属于神的特权。他们不会模仿我。他们做不到。”

“那么这是变异带来的另一个惊喜。”劳拉说。

“是的,”马尔贡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新的造物。”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讲下去。

“噢,那段岁月里,我发现了很多东西。

“最开始,我并未意识到自己不会死去。我的确观察到,部落里的人在战斗中几乎刀枪不入。只要变身为狼,石斧与投矛都不能撼动他们分毫,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他们最终总会活下来。当然,我也获得了同样无法解释的强健体魄。但无论是以狼的形态还是以人的形态,我恢复的速度总是比他们快得多,不过在那时候,我还没明白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还将在这片土地上游荡无数个世纪。

“但是关于我在那座岛上的遭遇,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他热切地看向鲁本,“也许有一天,当你的哥哥在暗夜中深受灵魂的折磨,你可以转告给他。这件小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们。”

费利克斯和蒂博如痴如醉地紧盯着他,好像猜不出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

“岛上有一位祭司,”他说,“或者现在我们所说的萨满。作为某种神使,他会喝下一些致幻的植物汁液,陷入癫狂与恍惚。我几乎从没注意过他。他从不伤害任何人,大部分时间他都双眼发直,沉醉在那个极乐天堂里,在泥土或海滩的沙子上画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和标记。事实上,他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他从不挑战我的权威,我也从不质疑他的神秘知识。当然,我并不相信有什么神祇,这一点从未动摇。我已经得到了那股力量,完全靠我自己。

“可是当我离开时,我把权柄交给别人,准备启航前往大陆,那位萨满却来到海滩上,当着全部落的人叫住了我。

“在那个庄严肃穆甚至有点催人泪下的仪式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怪人,喝多了致幻剂,疯疯癫癫,说话语无伦次,呃,谁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但他还是来了,他成功吸引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力。然后他指着我说:‘你偷走了神赐给我们的力量,神会惩罚你。’

“他告诉大家:‘这个人不是神。’

“他厉声喊道:‘无神者马尔贡,你再也无法死去。神已经裁决,你永不会死去。总有一天,你会乞求死亡,但它已抛弃了你。无论你至何方,行何事,你不会死去。你将成为怪物,不为自己的族人所容。那股力量会折磨你,让你不得安宁。因为你私自偷走了神祇专赐给我们的力量。’

“全部落的人都被激怒了,他们义愤填膺,却又不知所措。有人想揍他,想把他赶回自己的棚屋里去,但有人非常害怕。

“‘神已经告诉了我,’他说,‘他们在嘲笑你,马尔贡。无论你至何方,行何事,他们永远会嘲笑你。’

“我有些发抖,但我没有完全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向他鞠躬,感谢他的神谕,心里却觉得他是个可怜虫,然后我转过身,准备离开。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想起过这个人。

“终于有一天,我重新想起了他。可是时隔多年,我已经不太记得他和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马尔贡再次停下来,叹了口气。

“一百多年后,我回到那座岛上,想看看我的族人——我这样称呼他们——过得怎么样。整个部落已经彻底消失,现代智人占领了那座岛屿,留下来的只有一些野人的传说。”

他的视线扫过鲁本和斯图尔特,最后在劳拉脸上逗留片刻。

“现在,该换我来提问了,”他说,“请问,从这个故事里,你们学到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就连斯图尔特也一言不发。他只是盯着马尔贡看,胳膊肘放在餐桌上,右手虚握成拳,压在嘴唇下面。

“呃,显然,”劳拉说,“为了应对敌人,经过千万年的演化,他们获得了那种力量。那是一种逐步提升的防御机制。”

“是的。”马尔贡说。

她继续说下去。

“闻到敌人的气味,这是他们能力的一部分,同时也会触发变身。”

“是的。”

“可是很明显,”她说,“他们从未利用这种力量来狩猎或者觅食,因为他们与丛林里的动物关系非常亲密。”

“是的,也许吧。”

“可是你,”她说,“你是人类,现代智人,你与野兽有着明显的界限,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所以你想猎杀它们,尽管它们既非善亦非恶,既非无辜亦非罪孽。在你眼里,它们只是可供食用的猎物,所以你变身以后也会猎杀他们,这非常自然。”

斯图尔特插了进来:“所以,在你身上,力量出现了新的演化。呃,这意味着从那以后,在你和其他人身上,它必然还会继续演化。我们现在谈的是千万年的时间,对吧?足以发生很多变化。”

“我得补充几句。”马尔贡说,“当时我对你现在说的这些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演化连续体。所以在当时的我眼里,这种新的力量,狼的力量,必然是堕落的恶行,灵魂的丧失,低等、野蛮、亵渎。”

“但你还是想要它。”斯图尔特说。

“是的,我一直想要它。我那么想要它,同时为这样的渴望而憎恨自己。”马尔贡说,“直到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我对它的理解逐渐加深,于是我开始思考:在变成强大野兽的同时,我仍保留了智力与狡诈,保留了人类的灵魂,这中间也许蕴藏着某种伟大的意义。”

“那么,你信奉灵魂?”斯图尔特问道,“你不相信神祇,却信奉灵魂。”

“那时我相信人类独一无二,高于其他所有物种。我不认为动物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也不知道宇宙是否真实存在——我是指现在大家常说的那个宇宙。我所认识的只有我们生活的尘世。想一想吧,这意味着什么?那时的人们真的认为,世界就只是脚下的尘世。尘世之上或之下的精神王国不过是生命的走廊,那时我们眼中的宇宙就是这么狭小。我知道,你了解这段历史,但请你设身处地去思考,当时的人们到底是什么感受。

“无论如何,我想拥有狼的能力,它是一件强大的武器,极大地增强了我的力量。如果我的兄弟追踪而来,我会变身为狼,将他撕得粉碎。当然,我想做的事不止这一件。我想以狼的形态去看,去感受,然后带着学到的东西恢复人形。我追求的不过是这些自私贪婪的东西,我得到了力量,如愿以偿,然而我就此生活在痛苦中,只能靠捕猎野兽排遣积郁,很少感受到快乐。”

“我明白了,”劳拉说,“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改变了想法?”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的想法有过改变?”

“喔,我知道你的想法已经改变,”她说,“现在你称它为圣血。就算这个词不是你创造的,如果你仍认为它是堕落之源,你为什么会这样叫它?现在,你认为它是融合而成的伟力,不光弥合了高等与低等,同时还兼具两种存在的方式。”

“是的,我的确改变了想法。我承认,事实的确如此。我的想法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从自我厌弃与罪恶感中醒来,开始将它看作某种有益、有时候甚至是伟大的东西。到了那时候,不需要达尔文的睿智我也已知道,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是一家。我开始感受到所有活物的交流与共鸣,不需要演化原理来帮我看清。我开始期盼,开始梦想,也许像我们这样永生不死的生物,糅合人兽力量的生物,能以人类前所未有的方式观察这个世界。我开始构想一个新的部落,见证者的部落,狼族的部落,他们将兼具人与兽的卓越之处,对所有形式的生命深怀同情与尊敬,这样的同理心深植于他们混血的天性中。在我的设想里,这些见证者孑然独立,超然于世,但心怀善意与慈悲,守护众生。”

他抬起头直面劳拉的凝视,但没有停止讲述。

“但现在,你不再相信这个构想,”她推断,“你不再相信它的伟大,也不再认为见证者的部落应当存在?”

他的回答似乎呼之欲出,但却欲言又止。他的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不定,最后,他终于低声说道:“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渴望不朽,但永生的见证者为何会是狼族,为何会是这种半人半兽的生物?”

“这个问题你刚刚才回答过,”劳拉说,“因为他们兼具人与兽的卓越之处,对所有形式的生命深怀同情……”

“但我们真是这样的吗?”马尔贡问道,“我们真的兼具人与兽的卓越之处,深怀同情?我不这样认为。在我看来,我们的永生不死只是出于意外,那不过是演化中的偶然事件,正如意识本身。”

马尔贡的宣言似乎深深触动了费利克斯,他等不及想要插话。

“先别急着谈这个,”他温和地恳求,“你正在回忆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最深重的失望。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马尔贡表示赞同。

“我希望别人也拥有同样的梦想,”他的视线再次投向劳拉,然后依次扫过斯图尔特和鲁本,“我希望至高无上的见证者之梦永恒不灭。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相信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曾经相信过。”

这番倾诉似乎让马尔贡深受伤害,他突然委顿下来。费利克斯忧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蒂博看起来有些担心,还有些悲伤。

“我相信这个构想。”费利克斯的语气温和而坚定,“我相信见证者的部落。我们所到之处,所行之事,并无文字记录。但我相信,作为拥有圣血的部族,我们的存在自有其意义。”

“我不知道,”马尔贡回答,“我们的见证是否真的有意义,也不知道是否有别的存在见证着我们这些混血儿……”

“我明白,”费利克斯说,“也接受。我是混血者的一员,我们生生不息,以独特的方式看见精神世界与蛮荒世界,这二者都同样真实。”

“呵,当然,你说的没错。”马尔贡说,“我们总会绕回这里——蛮荒世界与精神世界同样真实,无论是尘世中的挣扎者,还是超然于挣扎之外的灵魂,内心都同样栖息着真理。”

挣扎者的内心。鲁本开始走神,他仿佛回到了树荫之上的小小圣堂,仰望高处的星空。真理同样栖息在上帝的脉搏之中。

“是的,我们总是绕回这里。”费利克斯说,“在我们所知的凡俗世界之上,是否真有一位全知全能的造物主?还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包容在祂的内心之中?”

马尔贡摇摇头,悲伤地看了费利克斯一眼,随后移开视线。

斯图尔特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没完没了地追问。他的视线游移不定,若有所悟。显然,以前从未想过的无数可能性纷至沓来,在他脑海中蒸腾翻涌。

劳拉认真地思考着什么。或许她也得到了答案。

真希望我能准确描述眼前的一切,鲁本心想,我的灵魂敞开怀抱,自由呼吸,而我在一步步深入谜团核心,包罗万象的谜团……但这一切已经超越了所有语言。

我们曾尝试过某种宏大的东西,而现在,我们已退下了曾经征服的高峰。

“还有,马尔贡,”劳拉的语气依然充满敬意,略带探询,“你会死吗,就像莫罗克和雷诺兹・瓦格纳那样?”

“会,我相信我会。没有理由相信我和其他狼族有任何不同。不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宇宙间是否真有神祇,他们是否真的因为我偷走了强大的力量而降下诅咒,令我和被我咬过、获得力量的同类都无法幸免。我不知道。而它又能解释什么?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谜团,这是我们唯一掌握的真相。我们知道事情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发生……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

“你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诅咒,”费利克斯责备道,“为什么现在却这样说?顺便说一句,我们的存在虽然是谜团,但我们掌握的所有真相可不止这么一点,你自己也明白。”

“噢,没准他真的相信那些东西,”蒂博说,“只是他不想承认。”

“诅咒是一种隐喻,”鲁本说,“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来描述自己最深的痛苦。根据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所有造物都是被诅咒的。若不是上帝的眷顾,我们这些堕落邪恶的生灵将永生受苦。而万物共同背负的诅咒,同样也来自上帝的眷顾。”

“阿门。”劳拉说。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问道,“你第一次传递圣血,是传给了谁?”

“喔,那是个意外,”马尔贡回答,“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将为我带来第一位真正的同伴,他会和我一起走过接下来的那么多年。什么是制造一位新狼族的最佳理由?我告诉你吧,有一些东西你挣扎多年也没有懂,甚至永远不会懂,而他或她会让你明白。他或她会教给你未曾想见过的真理。新一代狼族总会让无神者马尔贡看见活生生的神迹。”

“阿门,我明白了。”她微笑着低声回答。

马尔贡看着鲁本。“你执著渴求的道义答案,我无法给你。”他说。

“也许你错了,”鲁本说,“也许你已经告诉了我,也许你误解了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还有斯图尔特,”马尔贡说,“现在你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噢,我想到了一些绝妙的东西。”斯图尔特笑着摇摇头,“要是我们真能拥有这么伟大的使命,综合人与兽的优点,在自身中找到全新的真理,那么所有痛苦、困惑、悔恨、羞愧……”

“羞愧?”劳拉问道。

斯图尔特大笑起来。“是的,羞愧!”他说,“你不会懂。当然会有羞愧。”

“我懂,”鲁本说,“我们羞愧于狼的恩赐,这样的情感必然存在。”

“最早的几代狼族感受到的只有羞愧,”马尔贡说,“然而没有人愿意放弃狼的礼物,他们为此憎恨自己。”

“可以想象。”鲁本说。

“可是我们生活的宇宙灿烂辉煌,”马尔贡声音温和,略带敬畏,“在这个宇宙里,我们珍视所有形式的能量与创造过程。”

鲁本战栗起来。

马尔贡举起手,摇了摇头。

“有一个问题你们谁都没有提起,但现在我们必须谈谈。”马尔贡说。

“那是什么?”斯图尔特问道。

“为什么我们闻不到同类的气味?”

“噢,是啊,”斯图尔特恍然大悟地低声说,“我没有闻到你们身上有任何气味,哪怕是微弱的一丝——无论是你,还是鲁本,甚至包括谢尔盖——包括他变身为狼的时候!”

“为什么?”鲁本问道。真的,为什么?与莫罗克搏斗时,他从头到尾不曾闻到邪恶或恶意的气息。谢尔盖在他眼前将两位医生撕得粉碎,他同样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因为你们既非善亦非恶,”劳拉猜测道,“既不是兽,也不是人。”

马尔贡轻轻点点头。“这是谜团的另一个方面。”他简单地说。

“可是我们至少应该闻到狼族本身的气味,人类和其他动物都有独特的气味。”鲁本反驳。

“但是我们没有。”蒂博说。

“这是严重的缺陷。”斯图尔特看向鲁本,“所以在我迷路那晚,你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找到我。”

“是的,”鲁本回答,“但我终归找到了你,我听到了你的叫声,而且我敢说,一定还有其他很多细微的信号。”

马尔贡没有再说下去。斯图尔特和鲁本热烈讨论的时候,他静静坐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论是在律师办公室与费利克斯会面,还是费利克斯和马尔贡第一次出现在大宅里,鲁本都不曾闻到任何气味。是的,一丝都没有。

这是一种缺陷,斯图尔特说的没错。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是否有另一位狼族正在靠近。

“它一定还有更深的含义。”鲁本说。

“够了,”马尔贡说,“今天我告诉你们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你才刚开始讲呢,”斯图尔特抗议道,“鲁本,帮帮我。你也想得到答案,对吧。马尔贡,你第一次传递圣血是什么样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呃,也许你可以从另一位当事者那里得到答案。”马尔贡露出淘气的微笑。

“会是谁呢?”斯图尔特看看费利克斯,又将视线转向蒂博。费利克斯抬起一边眉毛,蒂博低声笑了。

“想一想你刚才听到的东西。”费利克斯说。

“我在想呢,我会想出来的。”斯图尔特严肃地回答。他看向鲁本,鲁本赞同地点点头。斯图尔特怎么就不懂呢,鲁本想着,今晚仅仅是个开始,未来还将有很多场谈话,在漫长无尽的交谈中,我们还将找到今日无从想象的无数问题的答案。

“现在你们知道,你们三个人都知道,”费利克斯说,“我们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我们狼族有很多谜团,正如人类本身也有很多谜团。我们是宇宙循环的一部分,但我们因何诞生,负何使命,需要我们自己去探寻。”

“是的,”马尔贡说,“尘世中有我们的众多同类,曾经生活于此的狼族则更多。永生不死只能让我们免遭衰老与疾病的困厄,却无法阻挡暴力对生命的戕害。所以我们向死而生,就像太阳之下的其他所有生物一样。”

“一共有多少狼族?”斯图尔特问道,“噢,别这么看我,”他瞪了鲁本一眼,“你也想知道,难道不是吗?”

“是的,”鲁本坦承,“不过马尔贡想告诉我们的时候,他自然会说。听着,事情早晚会水落石出,不要着急。”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狼族,”马尔贡微微耸肩,“我怎么会知道呢?费利克斯或者蒂博又如何能知道?我只知道,在今天这个世界里,我们面临的危险并非来自其他狼族,而是来自克洛波夫和亚斯卡这样的科学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最大困难其实来自科学的进步——在这个需要DNA检测来证明血缘关系的世界里,我们无法再冒充自己的后代。我们还必须拿出所有智慧,精心选择狩猎的地点和方式。”

“你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吗?”劳拉问道。

“可以,”马尔贡说,“但孩子的母亲必须也是狼族。”

她深深吸了口气。突如其来的答案惊得鲁本一愣。为什么此前他一直自信满满,觉得自己不会让劳拉怀孕?事实的确如此,他无法让劳拉怀孕。不过这个新发现依然震撼力十足。

“那么显然,狼族的女性可以怀孕。”劳拉说。

“是的,”马尔贡回答,“而且她们生下的后代也会是狼族,很少有例外。有时候……呃,有时候狼族会产下多胞胎,不过我必须声明,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多胞胎!”劳拉低声惊叹。

马尔贡点点头。

“所以女狼族常常自成一统,”费利克斯说,“男人们则有另一个圈子。呃,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原因之一。”

“公平一点吧,”蒂博说,“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这种情况真的很少出现。我这辈子认识的天生狼族也不超过五个。”

“那么,这些天生就是狼人的生物会是什么样子?”斯图尔特问道。

“异变会在青春期早期到来,”马尔贡说,“其他所有方面,他们都和我们十分相似。生理发育成熟后,他们不会继续衰老,就像我们一样。如果将圣血传给年幼的孩子,结果也是一样——他会在青春期早期出现异变,发育成熟后,他的年龄将永远定格。”

“这么说的话,我大概还得长一阵子。”斯图尔特说。

“你当然会。”马尔贡讥讽地笑笑,翻了个白眼。费利克斯和蒂博也笑了。

“啊,要是你从此以后不再长大,那真是太体贴了,”费利克斯说,“看到你那双婴儿蓝的大眼睛,我简直觉得有点儿尴尬。”

斯图尔特显然很兴奋。

“你会发育成熟,”马尔贡说,“然后永远停留在那里。”

劳拉叹了口气:“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不,我不这样认为。”鲁本说。想到自己永远不可能生育正常的人类孩子,想到孩子一旦出生就必然成为和他一样的狼族,他的内心仍震动不已。

“关于其他狼族的问题,”费利克斯说,“我觉得这些孩子早晚都会知道,你说是吧?”

“知道什么?”马尔贡反问,“知道他们总是鬼鬼祟祟,常常还抱有敌意?知道他们几乎从不出现在其他同类眼前?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摊开双手。

“呃,可说的还有很多,你自己也知道。”费利克斯柔声反驳。

马尔贡没有理会。

“我们和狼太相似了。我们总是结成一个个的小群落,至于其他同类,只要他们别来染指我们的地盘,谁还在乎别的?”

“那么一般而言,他们对我们没有威胁,”斯图尔特说,“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难道我们不会为了争夺地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起战斗?也没有哪个狼族想凌驾于所有同类之上?”

“我告诉你了,”马尔贡说,“对你来说,人类才是最大的威胁。”

斯图尔特若有所思。“我们不能让无辜的人流血,”他说,“那争夺权力的斗争该怎么进行?可是也许会有哪个狼族变成了坏蛋,大肆屠杀无辜者,比如说,他是个疯子,难道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狼人?”

马尔贡想了好一会儿。“确实发生过一些怪事,”他承认,“但不是你说的这样。”

“莫非你立志要当第一个坏蛋?”蒂博拖长腔调,慢吞吞地挖苦说,“比如说,狼族少年犯?”

“当然不是,”斯图尔特说,“我就是想知道。”

马尔贡只是摇了摇头。

“消灭邪恶的欲望或许是种诅咒。”蒂博说。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不繁育一整支部族,扫除世间所有邪恶?”斯图尔特问道。

“喔,年轻人和他们的白日梦。”蒂博慨叹。

“在我们眼里,邪恶的定义是什么?”马尔贡问道,“什么样的定义能让我们,让狼族满足?我们总是认为遭到袭击的人和自己是一体的,对吧?那么,请问,邪恶真正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它的根源是什么,”费利克斯说,“但是我知道,每当有孩子出生,邪恶就会重临于世。”

“阿门。”马尔贡说。

蒂博直视劳拉。“正如我们昨晚讨论的,”他说,“邪恶有其特定的背景,这在所难免。我不是相对主义者,我只是相信善恶都是真实存在的客体。作为容易犯错的人类,讨论邪恶时必然要考虑背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接受这一点。”

“我觉得我们的争辩只是字面上的分歧,”劳拉说,“仅此而已。”

“不过等等,你是说,我们闻到的邪恶都与背景有关?”鲁本问道,“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必然如此。”劳拉说。

“不,事实并不是这样。”马尔贡反驳。但他看起来有些沮丧,他望向费利克斯,后者似乎也不愿意再深思下去。

他们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说,鲁本想道,现在还不能说。鲁本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没有解释的事情太多太多,但他明智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圣血,个体变异,力量增强,诸如此类,”斯图尔特问道,“它到底是怎么起效的?”

“每个人的接受能力和发育过程都有很大区别,”费利克斯说,“结果也相差云泥。不过我们还不清楚出现这种区别的具体原因。有的狼族十分强壮,有的则非常弱小,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原因。天生的狼族可能体格强健,也可能瘦小羞怯,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命运。但通过被咬而获得圣血的人也一样会患得患失,当然,主动要求圣血的又是另一回事。”

马尔贡站起身来,做了个明确的手势。他掌心向下虚压,似乎在说,今晚到此为止。

“对你们来说,现在重要的是留在这里,”他说,“你们俩,当然,还有劳拉。我、费利克斯、蒂博和其他人——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会与你们共同生活。我们的群落虽小,却经过精挑细选。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学会控制异变,在有必要的时候抵御声音的诱惑。当然,还有躲起来避避风头,直到旧金山狼人的喧嚣与流言彻底平息。”

斯图尔特点点头。“我懂了,我同意。我想待在这里,你说什么我都照办!不过我还有好多问题。”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马尔贡警告,“很快你就会尝到那些声音的滋味。听不到的时候,你会变得烦躁不安,极度痛苦,你会想尽办法找到他们。”

“可是现在你们有了帮手,我们在这里。”费利克斯说,“我们很久以前就走到了一起。正如你曾经猜测的,进入现代后,我们从古老的狼人文学作品里为自己挑选了新的姓氏,不光是为了暗示身份,也是为了方便小团体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辨认。对于永生不死的人来说,名字真是个大问题,就像财产、继承、合法身份之类的麻烦事儿一样。就名字这一点而言,我们选择了简单而颇富诗意的解决方式。至于其他问题,我们还在继续研究如何解决。

“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们是一个群落,现在,我们的群落向你们敞开了大门。”

斯图尔特、鲁本和劳拉都点点头,热切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斯图尔特又开始哭了,他完全坐不住,最后终于站起来,在椅子背后来回走动。

“这是你的房子,你的地盘,费利克斯。”鲁本说。

“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地盘。”费利克斯亲切地说,他的微笑依然那么温暖和煦。

马尔贡站起身来。

“小狼人们,你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聚会结束,人们陆续离开餐厅。

但鲁本脑子里依然有个问题挥之不去。

他必须找到答案,现在就得找到。

他对费利克斯的感觉最为亲近,所以他跟着费利克斯走进藏书室,费利克斯开始动手给壁炉生火。

“怎么了,小兄弟?”费利克斯问道,“你似乎有心事。我觉得刚才的谈话非常顺利。”

“可是劳拉,”鲁本嗫嚅着说,“劳拉怎么办?你会把圣血传给她吗?我是不是应该请你,或者请马尔贡——”

“她完全够格,”费利克斯说,“我们早已有了决定,没有任何犹豫。她自己也知道。我们没有对劳拉隐瞒任何事情,等她准备好了,说一声就行。”

鲁本的心跳失去了节律,他甚至不敢抬头迎接费利克斯的视线。他感觉到费利克斯握住了自己的肩膀,强壮的手指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如果她想要的话,”鲁本问道,“你会传给她圣血吗?你亲自去?”

“是的,如果她想要的话。马尔贡和我都乐意效劳。”

为什么他会感觉如此痛苦?这不正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吗?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劳拉的身影,就像在缪尔森林边缘见到她的第一夜那样。那一天,他哼着歌闯进了她屋后的草地,她仿佛凭空出现,落入他的眼帘。她站在小屋的后门廊上,穿着长长的白色法兰绒睡袍。

“我一定是世界上最自私的男人。”他喃喃自语。

“不,你不是,”费利克斯说,“但这事儿得由她来决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说。

“我知道。”费利克斯回答。

片刻之后。

费利克斯划燃长长的火柴,点燃壁炉里的引火柴。火苗跳动,舔舐着炉膛的砖块,熟悉的噼啪声溢满房间。

费利克斯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然后他柔声说道:“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你拥有的全新世界令我嫉妒。若不是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重新面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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