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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诺维娜和婴儿来到了我们的怀君岛。他们乘坐一辆牛车,穿过东陆桥,来到了托尔山下。我从刮着大风的山顶朝下看,人们从铺着毛皮大衣的车中抬出病弱的母亲和残疾的孩子,用一顶布轿将他们一路抬进围墙。那天很冷,下着雪,刺骨严寒侵蚀着肺,冻裂了皮肤,诺维娜和襁褓中的婴儿被带进怀君岛托尔山的山门时,她因此低声抱怨。

就这样,莫德雷德,德莫尼亚的王储,进入了梅林的王国。

怀君岛这个名字意为玻璃之岛,尽管如此,它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岛屿,而是一个高地海岬,突出伸向一片由滨海湿地、溪流和垂柳环绕的沼泽所组成的荒地,其上苔草芦苇丛生。此处富足,盛产野禽、鱼和黏土,从潮汐地边缘的山丘上也可以轻易采到石灰岩。有时西风太强,汹涌潮水迅猛地淹过绿色的长形湿地,穿行其中的木制古道上,时有粗心的访客溺水。地势向西升高,那里是苹果园和麦田的所在。苍白的山丘于北面与湿地接壤,那里放牧着牛羊。这片丰饶土地的心脏,正是怀君岛。

这里是梅林大人的土地,它被称为阿瓦隆。他的父亲与祖父都曾统治此处,由托尔山顶望去,视野所及的每一个农奴和奴隶都为梅林工作。这片土地及其产物困住了潮水,形成了内陆河谷中的丰沃土地,给了梅林财富,让他能自由地做一名德鲁伊。不列颠曾一度是德鲁伊们的土地,但罗马人奴役了他们,进而驯服其信教,所以如今,即使脱离罗马人的统治已有两代,仍只有寥寥数位旧教祭司留存。基督徒占据了不列颠,包围了旧教,犹如狂风驱动的巨浪飞溅于魔鬼横行、芦苇丛生的阿瓦隆。

阿瓦隆之岛——怀君岛——由多座绿草山丘组成,其上全无人工造物,除了最高最陡的托尔山。梅林的府邸建于山脊顶部,在府邸之下还散布着少数建筑。这些建筑由木围墙保护,围墙已是摇摇欲坠,正立在托尔山长满青草的陡峭斜坡上,勉强排布成形,这是罗马人到来之前旧日时光的残留。一条小径沿着古老的梯田,曲折盘旋通向顶峰,求医问药与找寻预言的旅客来到托尔山,就得被迫走那条小径,这是为了阻挡邪灵侵蚀梅林的要塞。另有两条小路笔直通往山下,一条向东,通往连接怀君岛的陆桥;一条朝西,从海口直下托尔山麓的村落,那里生活着渔民、猎人、织篮者和牧人。这些道路是去托尔山的必经之道,莫甘以不断的祈祷和咒语保持它们不受恶魔侵袭。

朝西的路不仅通往村落,更通往怀君岛的基督教神殿,所以莫甘也就对它特别上心。在罗马统治期间,梅林的曾祖父让基督徒进了岛,自那以后,就没法驱逐他们了。我们托尔的孩子被鼓励去向修道士砸石块,朝他们的木围墙扔动物粪便,或是嘲笑那些穿过邪恶大门去朝拜一株荆棘树的朝圣者。那株荆棘长在罗马人建造的傲人石头教堂旁边,现今那教堂依旧主宰着基督教教众。有一年,梅林把一株相似的荆棘弄来了托尔,我们都又唱又跳地鞠躬朝拜它,村子里的基督徒说,我们会被他们的上帝打倒,但什么也没发生。最后,我们烧了我们的荆棘,把它的灰烬和猪食拌在了一起,但基督教的神还是没有注意到我们。基督徒们说,他们的荆棘是有魔力的,一个外国人亲眼见过基督徒的神被钉上一棵树,并将荆棘带来了怀君岛。上帝啊,请原谅我,但在那久远的过去中,我嘲笑这些故事。我那时一直不明白,荆棘和神被杀害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我懂了,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那神圣的荆棘——如果它还生长在怀君岛的话——绝不是由亚利马太的约瑟手杖上得来的[2]。我知道,因为在一个漆黑的冬夜,我被派去托尔山脚南边,为梅林取一瓶圣泉中的清水,我看见基督修道士们种下一丛小荆棘灌木,以取代他们围墙内死去的那一丛。神圣的荆棘老是死,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朝它扔的那些牛粪,还是朝圣者们绑在这棵可怜树上的过多布条。圣荆棘的修道士们反正是变富了,因朝圣者们慷慨赠送的礼物而脑满肠肥。

怀君岛的修道士们很高兴诺维娜来到我们这里,因为现在他们就有理由爬上陡峭的小路,将他们的祈祷带入梅林要塞的中心。诺维娜王妃仍是一个暴躁刻薄的基督徒,尽管圣母玛丽亚没能帮她生下孩子。她要求每天早晨允许修道士们进入房间。我不知道梅林是否会允许这样的妥协,而妮慕绝对是因为莫甘同意了诺维娜的请求而对她怀恨在心。但是梅林那时并不在怀君岛。我们有一年多没见过我们的主人了,但就算没有他,他那奇异要塞中的生活仍在继续。

它真的很奇异。梅林是怀君岛所有居民中最古怪的,为了取悦自己,他在身边聚集了一群残疾的、丑陋的、扭曲的、半疯的生物。他的家族护卫队长和指挥官名叫德鲁依丹,是个侏儒。他站起来跟一个五岁小孩差不多高,然而充满着成年战士的怒火,每天都穿戴护腿、胸甲、头盔和斗篷,佩带武器。他抱怨着阻碍他的命运,并将仇恨都发泄在了唯一比他弱小的生灵身上:梅林随意收养的孤儿们。德鲁依丹几乎疯狂追求过每一个梅林的女孩,虽然当他试图将妮慕拉上自己的床时,遭到了梅林愤怒的责打,浑身伤痛。梅林击打他的脑袋,扯下他的耳朵,撕裂他的嘴唇,打瞎他的眼睛,孩子们和围墙护卫们都欢呼叫好。德鲁依丹统领的护卫非跛即瞎,要么就是疯子,他们中有些人这三样全占了,但没有一个人像德鲁依丹那么疯狂。

妮慕,我的朋友和童年伙伴,是爱尔兰人。爱尔兰人属于不列颠,但他们从未遭受罗马的统治,因此觉得自己比被抢劫、被折磨、被奴役、被殖民的不列颠大陆人要优秀。如果不是因为撒克逊人过于可怖,我们大概会将爱尔兰人视为诸神最糟糕的造物,不过我们还是时不时与之结盟,以对抗不列颠的其他部族。乌瑟某一次突袭了德米缇亚的一个爱尔兰村落,那村落位于塞文海边,妮慕就是在那次突袭中被掳来的。那场袭击抓了十六名俘虏,他们全都要被送回德莫尼亚为奴,但他们乘坐的船在赛文海上遭遇了一场巨大风暴,船载着俘虏被风吹向了西面,最后在维尔岛被找到,只有妮慕一人存活。她从海中走出,据说连身体都是干的。这是一个预兆,梅林宣称,她蒙海神玛纳怀登的宠爱。虽然妮慕本人坚持,救了她的是棠,最强大的女神。梅林想要给她改名薇薇安,一个向玛纳怀登致敬的名字,但妮慕毫不理会,保留了自己的原名。妮慕几乎总是能随心所欲。她在梅林家的女仆中长大,充满好奇心与自信。当她的第十三或十四个夏天过后,梅林将她召唤为自己的床伴,她去了,自始至终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成为他的爱人,然后成为整个怀君岛第二重要的人。

但是对于这份殊荣,莫甘自然也全力争取过。在梅林家中所有这些怪物里,莫甘是最怪诞的。诺维娜和莫德雷德成为她的被监护人时,她已是个度过三十个夏日的寡妇。这样的任命顺理成章,因为莫甘本人出身高贵——她是至尊王乌瑟与格温内德的伊格莲那三女一男私生子中最早出生的,她的弟弟是亚瑟。她既拥有如此血统与兄弟,那么怀抱野心的男子本该踏破了彼世之墙,去牵这位寡妇的手。然而,当莫甘还是一位年轻的新娘时,她被困在了一座着火的房子里,这场大火杀死了她的新婚丈夫,也将她烧成重伤。火焰带走了她的左耳,熏瞎了左眼,烤焦了脑袋左半侧的头发,烧残了左腿,烫弯了左臂。妮慕告诉我,莫甘全裸时,整个身体的左半侧满布皱褶,鲜红扭曲,部分萎缩,部分增生,无一不可怕。就像是一枚烂苹果,妮慕对我说,甚至比那更糟。莫甘是噩梦中的生物,但对梅林而言,她是位适合自己高贵厅堂的贵族小姐,他将她训练成为自己的女预言家。他命令国王的一位金匠为她打造了一副面具,面具如同一个头盔包裹着她被毁的头颅,由上好的黄金薄片制成,雕饰着螺旋与龙的花纹,正面雕着角神色纳诺思的形象,他是梅林的保护神。金面莫甘总是身着黑衣,干枯的左手戴着手套。她因治愈术及助产能力而著名。她也是我遇见过脾气最大的女人。

瑟柏儿是莫甘的奴隶和随从。她是个少见的大美人,拥有一头浅金色的秀发。她是在一场突袭中被捕获的撒克逊人,在充当了整整一季的营妓后,语无伦次地来到了怀君岛。莫甘治愈了她的头脑,但她依然是个疯子,不是疯狂,只是无可救药的愚蠢。她会与任何男人上床,不是因为她想,而是因为她不敢不从,不论莫甘做什么都不能阻止她。她年复一年地生育,那些金发的孩子很少存活,活下来的也被梅林卖给了那些看中金发小孩的男人。他觉得瑟柏儿很有趣,虽然神祇在她的疯狂中荡然无存。

我喜欢瑟柏儿,因为我也是撒克逊人,瑟柏儿能用我的母语与我交谈,所以在怀君岛长大的我能同时说撒克逊语与不列颠人的语言。我本来会成为奴隶,但当我是个小孩,甚至比侏儒德鲁依丹更矮的时候,一股突袭兵从瑟卢瑞亚来到了德莫尼亚北海岸,占领了我母亲作为奴隶所生活的村庄。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国王率领了这次袭击,我的母亲——我觉得她长得有点像瑟柏儿——被强暴了,而我被带去了死人坑。瑟卢瑞亚的德鲁伊,坦纳波斯,在那里献祭了数十名俘虏,以感谢太阳神贝尔庇佑这场突袭掠得如此大量的战利品。上帝啊,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火焰、尖叫、醉后的暴行、疯狂的舞蹈,然后坦纳波斯将我推入了满布尖刺的黑暗深坑。我活下来,毫发无损,平静地爬出死人坑,正如妮慕平静地走出杀人海。梅林发现了我,称我为贝尔之子。他为我取名德瓦,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自由地长大。

托尔充斥着这样的从诸神手中夺回的孩子。梅林相信我们很特别,能成长为新一批的德鲁伊和女祭司,将会帮助他在已遭罗马摧残的不列颠上重建真正的传统旧教,但他从没有时间教导我们,所以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成为了农民、渔夫或主妇。我在托尔时,似乎只有妮慕被诸神选中,成长为了一位女祭司。我那时最渴望成为一名战士。

佩里诺挑起了我那样的野心,他是梅林的生灵中最特别的。他曾是位国王,但撒克逊人夺去了他的土地与双目,诸神夺去了他的头脑。他本该被送往亡者之岛,那里是危险疯子们的去处,但梅林下令将他留在托尔,锁在一圈逼仄的围墙中,类似的围墙是德鲁依丹养猪用的。他浑身赤裸,蓄着垂至膝盖的白色长发,空洞的眼眶带着泪。他总是胡言乱语,向天地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苦恼,梅林则会倾听这疯狂,从中挑出诸神旨意。每个人都害怕佩里诺,他完全疯了,有着难以抑制的野性,有一次甚至火烤烹食了瑟柏儿的一个孩子。然而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佩里诺喜欢我。我会从他猪圈的栏杆间隙中滑进去,他会爱抚着我,告诉我战斗与野外捕猎的故事。在我看来,他从不是个疯子,更未伤害过我或妮慕,也许就像梅林常说的,我们两个孩子蒙贝尔的特别宠爱。

贝尔也许爱我们,但葛温朵珑恨我们。她是梅林的妻子,现在已经是个无牙老妇。如同莫甘一样,她使用草药和咒符的技巧一流,但自从她被一场疾病毁去容貌之后,梅林就将她抛弃了。这是我到托尔之前很久发生的事情,那个时期被人们称为“灾日”。那时梅林从北方回来,神情疯狂,泪流满面。但即使后来他恢复神志,也没有重新接受葛温朵珑。他允许她住在牲口栏旁的一间小棚屋中,而她终日编构咒语,诅咒自己的丈夫,尖叫着辱骂我们其他人。她最恨德鲁依丹。有时她会吐出一点火星攻击他,追着德鲁依丹穿过一座座棚屋。我们小孩子会在一旁煽风点火,尖叫着要那侏儒流血,但他总能逃脱。

这儿就是诺维娜带着王储莫德雷德来到的古怪之处,虽然我将其写得似乎充满恐怖,但事实上,这里是一处挺好的避难所。我们是享有特权的梅林大人的孩子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几乎不干活儿,整日欢笑。怀君岛,玻璃之岛,是一处乐土。

诺维娜来时正值冬日,阿瓦隆的沼泽结冰反光。怀君岛有一名木匠,名叫古勒登,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与莫德雷德同样年纪的男孩儿。古勒登为我们做了雪橇,让我们可以一边发着抖,一边迎着风从托尔山积雪的山坡上滑下。古勒登的妻子蕊拉被指派为莫德雷德的奶妈。王子虽然脚有残疾,但依旧在她的乳汁下茁壮成长。严寒渐逝,托尔山麓圣洁的春日将至,冬日的第一朵雪花莲[3]在荆棘丛中绽放,值此时节,连诺维娜的身体都好了起来。王妃一直体弱,但莫甘和葛温朵珑予她草药,修道士为其祷告,她似乎终于从产后虚弱中康复了。每周,信使都会将艾德林[4]的健康状况通知他的祖父至尊王,每一条好消息都会换来一小片金子、一角食盐或一瓶珍稀好酒作为奖赏,德鲁依丹总会去偷那瓶酒。

我们等待梅林的归来,但他并没有来。少了他,托尔似乎空荡荡的,虽然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无甚改变。贮藏室须满,老鼠要杀,柴火和泉水得一天三次地运上山。梅林的抄写员古多文保管着佃农们付款的账本;管家海威管理着房产,以确保没有人会欺诈离开的主人。古多文和海威都是神志清醒、头脑冷静、工作努力的人。妮慕告诉我,这让梅林的收入增加,削弱了他的古怪神秘。古多文教会了我读书写字,我本不想学这种不那么“战士”的技能,但妮慕坚持要我学。“你是个无父之人,”她告诉我,“必须凭借技能,自力更生。”

“我想成为一名战士。”

“你会的,”她向我保证,“但除非你学会读写。”那时,她年轻的权威征服了我,我相信她并学习了文员的技能,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士兵根本不需要这些。

于是古多文教我字母,管家海威教我战斗。他用一根单刺训练我——就是乡下人那种能把头骨敲破的棍子,但可以模仿剑击和枪刺。在被撒克逊人的斧头砍掉一条腿之前,海威是乌瑟军队中的一位著名战士。他训练我,直到我的手臂变得强壮,能够以挥舞单刺的速度使用一把重剑。海威说,大多数战士凭借的是蛮力和酒劲,而不是技巧。他告诉我,我将面对因蜂蜜酒和麦芽酒头晕眼花的家伙,他们唯一的才能就是吹嘘自己能杀死一头公牛,但懂得剑的九种刺法的清醒之人总能击败这类莽汉。“我那个时候醉了,”他承认,“就是撒克逊人欧克萨砍去我腿的时候。现在快点,小子,再快点!你的剑必须让他们眼花!再快!”他把我教得很好。第一批知道这事的是怀君岛下村里修道士的儿子们,他们怨恨我们这些享有特权的托尔孩子,因为他们工作时我们无所事事;他们劳作时我们自由自在。为了报复,他们会追逐并试图揍我们。一天,我带着我的单刺去了村子,还打了三个基督教小孩。我一直比同龄人高,而且诸神让我强壮如同公牛。我将我的胜利归结于诸神之庇护,即使海威因此鞭打了我。他说享有特权的人绝不该欺负下等人,但我觉得他仍然挺高兴,因为第二天他带我去打猎,我用一支成人用的长枪杀死了人生中第一头野猪。那是在康河旁一个雾气蒙蒙的灌木丛里,我那时只经历过十二个夏天。海威用野猪血涂抹我的脸,让我戴着它的獠牙作为项链,然后带尸体去了密特拉神殿,供所有那些崇拜战神的老战士享用。我没有获得参加盛宴的许可,但海威向我许诺,等我长出胡子,在战场中杀死第一个撒克逊人后,他就会让我加入密特拉教。

三年之后,我仍然梦想着杀死撒克逊人。也许有人会觉得很奇怪,我这样一个有着撒克逊发色的撒克逊年轻人竟会如此热诚地忠实于不列颠,但自幼年起,我就在不列颠人中长大,我的朋友、喜好、日常用语、故事、仇视之物和梦想都是不列颠人的。而且我的外貌也不是那么不寻常,罗马人留给了不列颠各式各样的陌生人。有一次疯子佩里诺告诉我,有一对兄弟像木炭那么黑,但直到遇见亚瑟的努米底亚指挥官塞格拉莫之前,我一直以为佩里诺的话只不过是疯狂的虚构传奇。

随着莫德雷德和他母亲的到来,托尔变得拥挤,因为诺维娜不仅带来了她的侍女,还带来了一队负责保卫艾德林的士兵。我们一间屋里要住四到五人,但除了妮慕和莫甘,没人可以进入大厅的内室。那是梅林的房间,只允许妮慕独自睡在那儿。诺维娜和她的宫廷侍从住在大厅,使之充斥着两个火堆日夜燃烧产生的烟气。大厅由二十根橡木柱支撑,以涂抹灰泥的板条为墙,茅草为顶。地板是覆盖着灯芯草的土地,有时会着火,引发骚乱,直到火焰被扑灭。一面灰泥和板条构成的内墙将梅林的房间与大厅分隔开,墙上开了一扇木制小单门。我们知道,梅林总是在他房间中睡觉、研究、做梦。房间后是一座建造在托尔山山巅的木塔,无人知晓塔中情形,除了梅林、莫甘和妮慕,他们三人也不会透露。乡下的人们能从数英里外看见梅林之塔,他们发誓说,里面塞满了从先民之冢中得来的宝藏。

莫德雷德的护卫队长是一名叫作莱加塞特的基督徒,高瘦,贪婪,擅长弓箭。清醒之时,他能于五十步之外射断细枝,虽然他极少清醒。他教了我一些独家技巧,但与男孩为伴很容易让他不耐烦,他宁愿和他的手下赌博。不过他告诉了我莫德雷德王子死亡的真实情景,以及至尊王乌瑟为何因此而诅咒亚瑟。“不是亚瑟的错。”莱加塞特往他的桌棋板上扔了一颗鹅卵石。所有的士兵都有桌棋板,有些由骨头精制而成。“6!”他说道,而我正等着听亚瑟的故事。

“看我的!”王子的一位护卫曼纽说道,掷出了他的石头。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桌棋板的边线,停在了“1”上。他本需要两点就能赢,而现在,却只能一边从板上收回鹅卵石,一边骂骂咧咧。

莱加塞特让曼纽去拿钱包来付赌输的钱,然后告诉我,乌瑟是怎样召唤亚瑟从阿莫里凯回来,帮助抵御一支深入我们腹地的撒克逊大军。莱加塞特说,亚瑟带来了他的战士,但他那些著名的战马不能及时运来,他们也没有时间找到足够的船来运载士兵和马匹。“他并不需要马,”莱加塞特钦佩地说,“他已经把那些撒克逊人困在白马丘。然而莫德雷德觉得自己能胜过亚瑟,他想要独揽全部的功劳,你知道。”莱加塞特擦了擦鼻涕,然后看看周围,确保没人在听。“莫德雷德那时喝醉了,”他压低了声音,“他的一半手下都光着身子胡言乱语,说他们能干掉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我们应该等亚瑟来,但王子命令我们冲锋。”

“你当时在那里?”我怀抱年轻的好奇心,问道。

他点头。“和莫德雷德在一起。天啊,撒克逊人真能打啊。他们包围了我们,突然间我们就成了五十个正在死去或是立刻酒醒的不列颠人。我用最快的速度射箭,枪兵组成了盾墙,但他们的战士用剑和斧头突破了我方的防御。他们的战鼓隆隆作响,巫师大声咆哮,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箭用完了,我就用枪。我们活着的人还不到二十个,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龙旗被夺,莫德雷德渐渐失血死去,我们剩下的人都挤在一块儿等死。正在这时,亚瑟的人来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悲伤地摇了摇头,“吟游诗人会说,那天莫德雷德让撒克逊人的鲜血染红了土地,小子,但那不是莫德雷德,是亚瑟。他不停地杀啊杀啊,将龙旗夺了回来,干掉巫师,烧毁战鼓,追逐着残部直至黄昏,最后在月光下于爱德维悬石处杀死了他们的首领。那就是为什么撒克逊人如今那么小心翼翼,孩子,不是因为莫德雷德打败了他们,而是他们以为亚瑟回到了不列颠。”

“但他没有。”我阴郁地说。

“至尊王不让他回来。至尊王还在责怪他。”莱加塞特停顿一下,再次看了看周围,以防止被偷听。“至尊王觉得亚瑟想让莫德雷德死,好自己称王,但那不是真的。亚瑟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我问。

莱加塞特耸了耸肩,就好像表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接着,在他回答前,他看见曼纽回来了。“不可说,孩子,”他警告我,“不可说。”

我们都听过类似的故事,但莱加塞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宣称在白马丘战役现场的人。后来我判断他根本就不在那里,只不过是随口说个故事,来赢得无知易骗小男孩的钦佩,可他的描述够真实。莫德雷德的确是一个醉酒的蠢货,亚瑟的确是胜利者,但乌瑟还是将他遣回了海对岸。两人都是乌瑟的儿子,但莫德雷德是受宠的王储,亚瑟是自命不凡的私生子。然而,即使亚瑟被流放,每一个德莫尼亚人也还是相信,那个私生子是他们国家最大的希望;那个从海对岸来的年轻战士,将从撒克逊人的手中救出我们,并夺回洛依格的失落之地。

那年的后半个冬天很温暖。狼群在守护怀君岛陆桥的土墙外时有踪迹,但没有一头靠近托尔。不过一些小孩子做了狼符藏在德鲁依丹的棚屋下,希望有一头流着口水的好野兽跳过围墙,把侏儒带去做晚餐。狼符不管用,冬日渐逝,我们都开始为盛大的贝尔登春日庆典做准备,包括巨大的篝火堆和午夜盛宴,但这时另一个巨大的刺激事件降临了托尔。

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来了。

白德文主教首先到达。他是乌瑟最信任的顾问,他的到达预示了即将发生的大事。诺维娜的侍从搬出了大厅,灯芯草覆盖的地面铺上了编织的地毯,这是个确实的明示,意味着将有大人物前来拜访。我们都以为乌瑟本人要来,但在白德文到达后一周,在陆桥上出现的旗帜并不是乌瑟的龙旗,而是甘德利亚斯的狐狸旗。那是个晴朗的早晨,我看见骑士们在托尔山脚处下马。风吹动他们的斗篷,扯起他们磨损的旗帜,我瞧见了上面那令我厌恶的狐狸面具,于是大喊抗议,做起了驱邪手势。

“那是什么?”与我一同站在东岗台的妮慕问道。

“那是甘德利亚斯的旗帜。”我回答,并看见了妮慕眼中的惊讶。甘德利亚斯是瑟卢瑞亚的国王,也是德莫尼亚不共戴天的仇敌——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国王的盟友。

“你确定吗?”妮慕问我。

“他害了我妈,”我说,“他的德鲁伊把我扔进了死人坑。”我朝围墙外的十几个男人吐了口唾沫,托尔山对他们的马匹来说太陡,他们正步行上山。就在那里,他们之中,有甘德利亚斯的德鲁伊——坦纳波斯,我的恶魔。他是个高大老人,蓄着编成辫的胡须,顶一头白色长发,上半个脑袋剃光——这是德鲁伊和基督教修道士都会留的发型。在半山腰,他将自己的斗篷扔至一旁,开始跳起防御舞蹈,以防梅林留下鬼神守卫大门。看着那老人在陡坡用一条腿颤颤巍巍地蹦跳,妮慕向风中吐了口唾沫,然后跑向梅林的房间。我跑着跟随她,但她用力推开我,说我不会明白其中的危险。

“危险?”我问,但她已经离开。看上去似乎没有危险,因为白德文已经下令大敞陆门,现在则在托尔山顶上试图将兴奋的混乱局面组织成一场欢迎仪式。莫甘当日不在,出门去东丘的梦庙做讲解,但托尔其余的人都赶来围观造访者。德鲁依丹和莱加塞特部署护卫,裸体的佩里诺对云吠叫,葛温朵珑向白德文主教吐出无牙诅咒,一群小孩子则攀爬抢夺着观看来客的最佳位置。欢迎仪式本该庄严高贵,但路奈特——比妮慕小一岁的一个爱尔兰弃儿——放出了一群德鲁依丹的猪,结果第一个走过围墙门的坦纳波斯受到了狂暴号叫的欢迎。

光是小猪们的大恐慌还吓不倒一位德鲁伊。坦纳波斯身着绣有野兔与新月的肮脏灰袍立于入口处,将双手举过他那剃过发的脑袋。他将手中月形尖端的手杖顺着太阳于空中的行进方向旋转了三次,然后冲着梅林之塔咆哮。一只小猪擦着他的腿跑过,在泥泞的围墙门处争夺一块立足之处,随后又迅速地冲下了山。坦纳波斯再次咆哮,一动不动,检视着托尔,寻找看不见的敌人。

有那么几秒,除了旗帜猎猎以及跟随德鲁伊爬上山丘的战士们的喘息声,一片安静。梅林的抄写员站在我的身侧,手上包着墨迹斑斑的布条,以抵御严寒,保护双手。“那是谁?”他问。一声惊声哭号回应了坦纳波斯的挑战,引得抄写员颤抖起来。尖叫声来自大厅内里,我知道那是妮慕的声音。

坦纳波斯看上去很生气。他如同狐狸般尖叫,摸着自己的下身,做着邪恶的手势,然后单脚向大厅跳去。五步之后,他停下,再次号出他的挑战,但这次大厅中没有传来尖叫回应。于是他将第二只脚放下,透过大门呼唤他的主人。“安全!”坦纳波斯叫道,“来吧,国王陛下,来吧!”

“国王?”古多文问我。我告知他访客为谁,然后问他为什么我们的敌人甘德利亚斯会来托尔。古多文挠了挠衣服底下的虱子,随即耸肩道:“政治,孩子,政治。”

“告诉我。”我说。

古多文叹了口气,就好像这问题再次证明我已经蠢到无药可救,他对待问题一贯如此反应,但仍给了我答案:“诺维娜适婚,莫德雷德是个需要保护的婴孩,要保护一位王子,还有谁能比一位国王更合适呢?还有谁能比一位将成为德莫尼亚朋友的敌对国王更合适呢?这很简单,孩子,你想一下就知道了,我就不用浪费时间回答你的问题了。”他朝我的耳朵轻吹了口气作为惩罚。“注意,”他咯咯笑道,“他得暂时抛弃莱杜伊斯了。”

“莱杜伊斯?”我问。

“他的爱人,蠢小子。你以为有哪个国王会独立睡觉?不过一些人说,甘德利亚斯深爱莱杜伊斯,他甚至真的娶了她!他们说,他带她去了陆芜高地,让他的德鲁伊将他们结合,但我不相信他这么愚蠢。她不属于王室。你今天不是该帮海威计算租金的吗?”

我不理睬他的问题,看着甘德利亚斯和他的护卫小心翼翼地走过泥泞危险的入口。瑟卢瑞亚的国王是一个匀称高挑的男子,大约三十岁。他的突袭军队抓我母亲并将我扔进死人坑时,他还只是个年轻人,那个血腥黑暗的夜晚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生活对他不薄,他还是很英俊。他留着黑色长发和分叉的胡须,发须中没有一丝灰白。他身着狐毛斗篷、及膝皮靴、红褐色束腰外衣,佩剑藏于红色剑鞘之下。他的护卫们也身着相似服饰,清一色高个男子,挺拔凌驾于德鲁依丹那一堆可怜巴巴的残疾枪兵之上。瑟卢瑞亚人佩剑,无人携带长枪或盾,似是他们抱持和平之心前来的证据。

坦纳波斯经过我时,我退缩了。他当年将我扔进死人坑时我不过是个婴儿,这老人绝不可能会认出我这死里逃生之人。他曾试图杀我,但失败了。我本不需害怕他,但却仍因那名德鲁伊颤抖——他有着蓝色眼睛、长鼻子和松垮下垂的嘴,当他拖步慢行于他的君主之前,挂在他柔软白色长发发梢的小骨头咔嗒碰撞作响。白德文主教步调一致地走在甘德利亚斯身边,向他表示欢迎,说着托尔是如此有幸能迎来此次王室拜访。两名瑟卢瑞亚护卫带着一个沉重的箱子,里面必是装着给诺维娜的礼物。

使团走入大厅,消失于视野内。狐狸旗帜插进了门外的土地中,莱加塞特的手下就在那里禁止其余人入内。但我们这些从小在托尔长大的孩子自然懂得如何偷溜进梅林的大厅。我绕着南墙跑,攀上一个木头堆,推开了一幅保护窗户的皮质窗帘,然后爬下去,进入屋里,躲在一只收藏宴会服饰的柳条衣柜后。诺维娜的一个奴隶看见了我,一些甘德利亚斯的手下大概也看见了,但没人在乎,没人赶我。

诺维娜正坐在大厅中央的木椅上。孀居的王妃不是个美人:她满月般的圆脸上长着浮肿的小眼睛和刻薄的嘴唇,皮肤也因童年疾病而坑坑洼洼,但这一切都不要紧。英雄娶公主,不是为了她们的容貌,而是为了她们的嫁妆所能带来的权势。然而,诺维娜还是为这次见面精心打扮过的。她的侍女们为她穿上了染成淡蓝色的精美羊毛斗篷,斗篷长长垂至地面,围着她的脚下展开;她们也将她的深色长发编起,一绺绺绕在头上,以黑刺李花朵点缀装饰;她的脖子上环绕着一副沉重的金项圈,手腕上佩戴了三枚金手镯,胸口处垂挂一个朴素的木头十字架。她明显很紧张,心不在焉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摆弄木十字架,而在她的另一条胳膊中,在布料精致的襁褓中,在用蜂巢胶体染成的稀有金色斗篷中,是德莫尼亚的王储,莫德雷德王子。

甘德利亚斯几乎连一眼都没瞥诺维娜。他四肢摊开坐在正对她的椅子中,看上去百无聊赖。坦纳波斯在柱子间跑来跑去,咕哝着咒语,吐着唾沫。当他靠近我躲藏的地方时,我压低身体,直到他的气味消失。两团火焰在大厅两端的火堆中噼啪作响,烟雾弥漫,缭绕于被熏黑的屋顶。妮慕不知所踪。

酒、烟熏鱼和燕麦饼被拿来招待客人,白德文主教向诺维娜解释,瑟卢瑞亚的国王甘德利亚斯,正在进行一项与至尊王之间的和平任务,碰巧经过怀君岛,认为出于礼仪应该来拜访一下莫德雷德王子与他的母亲。国王带了些礼物给王子,白德文说。甘德利亚斯随即漫不经心地挥手示意抬着礼物的人上前。两名护卫抬着箱子来到诺维娜脚下,王妃没有说话;礼物在她脚边一件件摆开,她还是没有说话。一块上好的狼皮、两块水獭皮、一块海狸皮毛和一块鹿皮、一副小小的金项圈、几枚胸针、一具镶饰着银柳纹图案的角杯,还有一只有着精美壶嘴及花冠式把手的浅绿色罗马式玻璃水壶。空箱子被拿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满室尴尬沉默,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甘德利亚斯随意朝那些礼物做了个手势,白德文主教满脸愉悦,坦纳波斯朝一根柱子咳出一口用以防御的唾沫,与此同时,诺维娜狐疑地看着国王那些老实说并不怎么慷慨的礼物。鹿皮大概能做成一副精致的手套;皮毛不错,但诺维娜的柳木衣柜里有差不多二十块更好的;她颈间的项圈也比脚旁的那副要重了四倍。甘德利亚斯的胸针只是薄薄的金片,角杯的边缘还有破损,只有绿色的罗马水壶才算是珍品。

白德文打破了这尴尬的静默。“这些礼物太华丽了!珍稀而华贵。您真是太慷慨了,国王陛下。”

诺维娜顺从地点头同意。孩子哭了起来,奶妈蕊拉将他抱到柱子后的阴影中,露出一边胸脯,让他安静下来。

“王储还好吗?”自进入大厅后,甘德利亚斯首次说话。

“上帝和圣人保佑,”诺维娜回答,“他很好。”

“他的左脚呢?”甘德利亚斯不怎么委婉地问,“好点了吗?”

“他的脚不会妨碍他骑马、挥剑或者坐上王座。”诺维娜坚定地答道。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甘德利亚斯边说边瞥向饥饿的婴儿。他露出微笑,然后伸展他的修长手臂,环顾大厅。他未曾提及任何关于联姻的事情,但这里本就不是说这些的场合。如果他想要娶诺维娜,他会去向乌瑟提亲,而不是向诺维娜。这次拜访只不过是让他有机会能先看看他的新娘。他朝诺维娜投去了一丝冷漠的目光,然后重新环顾充满阴影的大厅。“所以,这里就是梅林大人的老巢了,是吧?”甘德利亚斯说,“他在哪里?”

无人回答。坦纳波斯在一块地毯的边缘底下摸索,我猜,他是在往大厅下的土地里埋咒符。事后,等瑟卢瑞亚使团离去,我搜索这一区域,发现一小块雕刻成野猪的骨头,随即将其扔入了火中。蓝色火焰腾起,凶猛地吐出火舌,妮慕说这件事我做对了。

“我们认为,梅林大人正旅居爱尔兰。”白德文主教最终回答道,“或者是在北方荒野。”他含糊其词地补充。

“或者已经死了?”甘德利亚斯说道。

“我祈祷这事不要发生。”主教充满热情地说。

“是吗?”甘德利亚斯在椅子上转过身,盯着白德文苍老的脸,“你认可梅林,主教?”

“他是位朋友,国王陛下。”白德文说。他是位庄重的胖男子,总是尽力权衡各个宗教。

“梅林大人是位德鲁伊,主教,他恨基督徒。”甘德利亚斯企图激怒白德文。

“现在,不列颠生活着许多基督徒,”白德文说,“却只有极少数的德鲁伊。我认为,拥有真正信仰的我们,不需要害怕任何人和事。”

“你听到了吗,坦纳波斯?”甘德利亚斯呼唤他的德鲁伊,“主教不怕你。”

坦纳波斯没有回答。他在大厅四下探索,现在已来到了一面鬼墙之前,这面鬼墙守卫着通往梅林私室的大门。鬼墙的设置很简单:只是在门的两侧各摆放了一个头骨,只有德鲁伊才能跨越它们隐形的壁垒,但即使是德鲁伊,也会害怕梅林设下的鬼墙。

“您今晚会在此处休息吗?”白德文主教问甘德利亚斯,试图把话题从梅林身上引开。

“不。”甘德利亚斯粗暴地回答并站起身。我以为他就要走了,但他没有。他的视线越过诺维娜,看向那扇由头骨守卫的小黑门。坦纳波斯就在那门前,浑身颤抖,好似一只猎犬,闻嗅着不在视线中的野猪。“门通往何处?”国王问。

“梅林大人的私室,国王陛下。”白德文说。

“密室?”甘德利亚斯贪婪地问道。

“寝室罢了,没别的。”白德文不屑一顾地说。

坦纳波斯举起他月形尖端的手杖,颤抖着将其指向鬼墙。甘德利亚斯国王看着他德鲁伊的表演,一口干掉杯中酒,然后将角杯摔在地上。“也许我还是应该在此过夜。”国王说道,“但先得带我们去看看寝室。”他挥手,示意坦纳波斯向前,德鲁伊看来却很不安。梅林是不列颠最伟大的德鲁伊,连海对岸的爱尔兰人都惧怕他,无人敢轻易打扰他的生活。然而这位伟大的人已数月未曾露面,有些人风传莫德雷德王子的过世正是梅林力量衰弱的迹象。而坦纳波斯同他主子一样,势必觊觎在此门之后的东西,因为隐藏在门后的秘密可能会让坦纳波斯变得如梅林本人一般博学强大。“打开那扇门!”甘德利亚斯命令坦纳波斯。

月杖的尾端颤抖着指向头骨中的一只,犹犹豫豫地碰到了黄色顶骨。无事发生。坦纳波斯朝头骨吐口水,然后迅速以手杖击翻头骨并收回,就像是一个刺了眠蛇的人。再一次,仍无事发生,于是他朝着门上的木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

接着,他在恐惧中停手。

一声咆哮在烟雾弥漫的昏暗大厅中回响。一声可怕的尖叫,像是个被折磨的女孩发出的,这恐怖的声响让德鲁伊退却。诺维娜在惊恐中大声哭喊,画着十字。小婴儿莫德雷德哭号起来,不管蕊拉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安静。甘德利亚斯先是因这噪声而发火,咆哮渐轻时,他又大笑起来。“一名勇士,”他对着气氛紧张的大厅宣布,“不会害怕一个女孩儿的尖叫。”他走向门,完全无视了白德文主教摇着的手。主教本想在不碰到国王的情况下,阻止他的行动。

从鬼怪守卫着的门中传来“吱呀”一声,这细微声响非常突然,以至于每个人都警惕地跳了起来。起初,我以为门在国王的顾问面前倒下了,然后我看见一支枪直直地刺穿了它。银色的枪头骄傲地立于被火熏黑的老旧橡木上,我试着想象,是怎样的蛮力,足以用尖锐的钢铁穿透如此厚重的障碍?

长枪的突然出现让甘德利亚斯停下来,但他的骄傲受到了威胁,他不能在手下战士们面前退缩。他做了个抵抗邪恶的手势,朝枪头吐口水,然后走到门前,抬起门闩,推开门。

可一瞬间,他就一脸惊恐地退了出来。我看到了他眼中赤裸裸的恐惧。他又面向敞开的门后退一步,然后我听见妮慕哀恸的哭号,看见她走入大厅。坦纳波斯急迫地挥舞着他的法杖,白德文在祈祷,婴儿在哭泣,诺维娜娜从她的椅上站起,貌似极度痛苦。

我的朋友妮慕由门中走来,看着她,连我都不禁开始颤抖。鲜血从她的头发上滴落,流淌过她小小的胸部,直至大腿,染红了她苍白瘦弱、一丝不挂的身体。她的头顶上戴着一副死人面具,一个被献祭之人的黝黑脸皮就这样覆盖在她自己面庞的上方,由缠绕在细细脖颈上的死人手臂皮固定住,像是一具构造繁乱的头盔。面具看上去异常恐怖,伴着妮慕的脚步颤抖,就好像自己有了生命,跟随着她向瑟卢瑞亚国王走来,死人干瘪泛黄的身体皮肤则松垮地挂在她的背后。妮慕磕磕绊绊地迈着不规律的碎步,血红的脸上只看得见眼白,她抽搐着走来,大声喊着比士兵的粗口更不堪的诅咒滥骂,双手各持一条毒蛇。深色的蛇体反射着微光,摇摆的蛇头向国王刺探。

甘德利亚斯直往后退,做出了抵御恶魔的手势,但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男人,是位国王,是名战士,于是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上。正在那时,妮慕猛地摇晃着脑袋,死人面具顺着她脑后滑下去,露出了她高耸的盘发,我们这才看见,那不是她的头发,而是一只蝙蝠,正突然展开它黑色褶皱的翅膀,张大鲜红的嘴向甘德利亚斯咆哮。

蝙蝠吓得诺维娜尖叫着跑去抱自己的孩子,我们其他人则惊惧地盯着陷在妮慕发中的那只生物。它抽搐着拍打翅膀,试图飞起,尖叫挣扎。毒蛇扭动,瞬间大厅空无一人了。诺维娜第一个跑出去,坦纳波斯紧随其后,接着是其余人,包括国王;所有人都冲着东门的晨光跑去。

妮慕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他们逃走,然后眼珠转回来,眨了眨眼。她走向火堆,随手将两条蛇扔进了火里。蛇在火中嘶嘶吐芯,翻转抽打,被烧得滋滋作响地死去。她释放了蝙蝠,蝙蝠飞上房椽。接着她解下了缠绕于头颈处的死人面具,将其卷成一捆,然后捡起甘德利亚斯带来礼物中的精美罗马水壶。她盯着水壶看了几秒钟,最后扭动瘦小的身体,将这宝物猛掷向一根橡木柱。水壶砸在柱上,碎成一地浅绿残片。“德瓦?”她突然打破了随后的寂静,“我知道你在这里。”

“妮慕?”我紧张地说,从柳木衣柜后站起身。我吓坏了。蛇的脂肪在火中被烧得滋滋作响,蝙蝠在房顶处发出沙沙声。

妮慕冲我微笑。“我需要水,德瓦。”她说。

“水?”我愚蠢地问。

“洗掉身上的鸡血。”妮慕解释说。

“鸡?”

“水,”她重复道,“门边有一个罐子。盛点来。”

“那里?”我惊讶地问,因为她的手势似乎在示意我将水送进梅林的房间。

“不行吗?”她走进还刺着巨大猎猪枪的门,我拎着沉重的水罐跟了进去,看见她站在一面打磨平整的铜镜前,任铜镜反射出赤裸的身体。她毫不窘迫,也许是因为我们儿时皆不着一缕地奔跑嬉戏,但我却意识到,我们两人不再是孩子了,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里吗?”我问。

妮慕点点头。我放下水罐,向门外退去。“留下。”她说,“请留下来。关上门。”

我必须将长枪从门中撬出,才能关上门。我并不打算问她是怎样将枪头刺透橡木的,因为她看上去心情不佳。于是我一言不发地弄出了武器,她也将鲜血从白肤上洗去,将自己裹进一条黑色的斗篷中。“过来。”做完这一切后,她如此说道。我顺从地走到一张床前,这显然就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一块堆满毛皮和羊毛毯的低矮木平台。发霉的深色床帐由上方垂下,遮盖着床,我在床上坐下,在床帐的阴影中将她拥入怀里。透过柔软的羊毛斗篷,我能感受到她的肋骨。她在哭泣。我不知那是为了什么,只能笨拙地抱着她,盯视着梅林的房间。

这是一个离奇的地方。一大堆的木柜和柳条篮堆放着,形成了隐蔽的角落和走道,一群皮包骨头的猫高视阔步,穿行其中。有些地方的箱子堆已经倒了,就好像是某人想要拿下面箱子里的东西,又懒得移开上面的,所以直接弄翻了一整堆。房中处处布满灰尘,我怀疑地上的灯芯草垫已经多年没换过了,不过大部分的地面都铺着疏于打理而损坏腐败的地毯和毛毯。房间里充斥着无法抵御的恶臭,灰尘、猫尿、湿气、腐烂物和霉菌混合成的气味中,掺杂着一丝淡淡的芳香——来自挂在横梁上的草药。门的一侧立着一张桌子,上面堆着卷曲破碎的羊皮纸。桌子上方有一个蒙尘的木架,放满了动物头骨,等到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阴森后,我发现那些头骨中有两个属于人类。褪色的盾牌靠在一口巨大的黏土锅上,锅里插着一捆布满蛛网的长枪。一把剑挂在墙上。一个冒着烟的火盆立在一堆灰色的余烬中,它的旁边就是那面巨大的铜镜。铜镜上方极其诡异地挂着一个基督教的十字架,基督徒们死去的神以扭曲的造型被钉在它的横臂上。十字架上松散地覆盖着槲寄生,这是为了预防它与生俱来的邪恶。一团纠结的鹿角自屋梁垂下,另外还挂有几串干燥的槲寄生和一群晃荡的歇息中的蝙蝠,它们的排泄物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堆。房间里有蝙蝠本是最可怕的恶兆,但我猜想,像梅林和妮慕这么强大的人无须担忧这种小威胁。第二张桌子上挤满了碗、臼、杵、一架金属天平、烧瓶和用蜡封口的壶。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壶中装着从被谋杀之人的坟墓上收集来的露珠、碾碎的头骨粉末以及浸泡着颠茄、曼德拉草与曼陀罗花的液体。桌子旁有一个古怪的石瓮,里面杂乱地堆着鹰石、仙子石、精灵石、蛇石和女巫石,跟羽毛、贝壳、松果等混在一起。我从没见过如此拥挤、如此恶心又如此迷人的房间。我猜想,隔壁的房间——梅林之塔——是否也如此奇妙无比?

妮慕不再哭泣,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臂弯中。她一定察觉到了我对这房间的疑问与反感。“他从不扔东西。”她困倦地说,“从不。”我一言不发,只是轻抚安慰她。她疲惫地躺了一会儿,但当我的手掀开她小小胸膛之上的斗篷时,她愤怒地扭身离开。“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她说,“去找瑟柏儿。”她攥紧了身上的斗篷,爬下床,走向梅林放满工具的桌子。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尴尬的道歉话。

“这不重要。”她不理会我的道歉。我们能听见外头托尔山上的说话声以及隔壁大厅中更多人的话语声,但没有人打扰我们。妮慕在桌上的碗、盆、勺中搜寻,找到了她所需要之物。那是一柄黑石小刀,刀刃有着白色边沿,薄骨制成。她走回发霉的床,跪在床底平台边,好与我视线平行。她的斗篷已滑落,我紧张地注意到了她阴影下的赤裸身体,但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除了回应那视线,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许久未言,在一片死寂中,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似乎在做出某个决定,一个不吉的决定,这决定甚至能从此打乱一条生命的平衡。所以我等着,心怀惧意,无法改变自己现在这尴尬的处境。她的黑发很乱,围绕着她的尖脸。妮慕既不漂亮也不难看,但她的脸拥有一种尖锐的生命力,并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美丽。她的前额又宽又高,眼睛深邃犀利,鼻子尖挺,嘴巴宽下巴窄。她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女人,但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因着这与生俱来的聪明而心怀感伤。她知道太多了。她生而知之,或者诸神救起溺水的她时,就将那些知识一同赐予了她。孩提时的她,总是满嘴胡话,调皮捣蛋,但如今失去了梅林的引导,她瘦弱的肩膀被迫担起了他的职责。妮慕在改变。当然,我也在改变,不过我的改变可想而知: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儿变成一个高个儿年轻男人。妮慕则从孩童转变成了手握大权之人。这权力来自她的梦,她与梅林分享的梦,对于这梦想,她绝不会妥协,而梅林却会。妮慕要么拥有一切,要么宁愿一无所有。她宁愿整个世界在无神的冰冷中死去,也不愿意让步一分,不愿容忍那些企图削弱她的憧憬——忠诚于不列颠本土诸神的完美不列颠——的人。而现在,我知道,跪在我面前的她,正在判断我是否有价值成为这个炙热梦想的一部分。

她做出了决定,向我靠近。“左手伸出来。”她说。

我伸手。

她用左手将我的手掌朝上握住,然后念出了一个咒语。我听出其中提到了战神卡姆洛斯,莱尔之子、妮慕的主神——海神玛纳怀登,屠杀之神安戈洛纳,以及曙光女神“黄金”阿兰罗德,但大部分的名字和词语都很陌生。我听着妮慕催眠般的语调,变得平静舒适,完全不在意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直到她突然在我的手掌上用刀划开一个横口。我惊讶地叫出来,她示意我噤声。刀伤在我的手上形成细细的一条直线,片刻后涌出血液。

她用相同的方式割开了自己的左手掌,然后将伤口与我的重叠,手指与我无力的五指相握。她扔下小刀,拉起自己斗篷的一角,将两只受伤的手紧紧包裹在一起。“德瓦,”她温柔地说,“若你我手中伤痕尚存,你我就为一体。同意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这事关重大,这不是童年游戏,而是此生此世,甚至下一世都会约束我的誓言。有一刻,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了恐惧,然后,我点了点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同意。”我说。

“只要你手中有伤痕,德瓦。”她说,“你的生命就是我的。只要我手中有伤痕,我的生命就是你的。你明白吗?”

“明白。”我回答道,手心微微跳动。在我发热肿胀、鲜血淋漓的手掌中,她的左手握来纤细冰凉。

“有一天,德瓦,”妮慕说,“我会召唤你,若你不来,那条伤痕就会在诸神面前将你标注为虚伪的友人,一名叛徒和敌人。”

“是。”我回答。

她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爬过皮毛与毯子,蜷进我的怀中。我们躺在那里,彼此左手依然紧握,这姿势有点尴尬,但我们还是尽量让自己舒服地躺着,一动不动。屋外传来话音,黑暗大屋中飘荡着灰尘,蝙蝠于其中休憩,猫儿在这里猎食。天很冷,但妮慕拉过一条毛毯盖住我俩,随后就睡着了。她身体小小的重量压麻了我的右手臂。我清醒地躺着,敬畏且困惑于那把小刀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影响。

她在半夜三四点时醒来。“甘德利亚斯离开了。”她带着睡意说道。她如何得知此事,我不知道。她解开了仍旧包裹着我们左手的斗篷,离开我的怀抱,从凌乱的毛毯中坐起。血液已经凝结,双手分开时,伤口的结痂因扯破而疼痛。妮慕走向一捆长枪,捧起一把蛛网,胡乱抹在了我流血的手掌上。“很快就会愈合。”她随意说着,把自己割伤的手用碎布包了包,然后找来了一些面包和奶酪。“饿了吗?”她问。

“一直如此。”

我们分享了食物。面包干硬,奶酪被老鼠啃过。至少妮慕觉得是老鼠。“也许是蝙蝠啃的,”她说,“蝙蝠吃奶酪吗?”

“我不知道。”我犹豫了一下,“那只蝙蝠受过驯吗?”我指的是她之前绑在发间的那只动物。我以前当然见过这类东西,但梅林从不会讨论它们,他的助手也不会,但我想,让我们手掌流血的这奇怪仪式大概能让我听见妮慕的秘密。

的确如此。她摇着头说:“这只是个吓唬傻瓜们的老把戏。”她语气轻蔑。“梅林教我的。在蝙蝠的脚上绑上带子,就像猎鹰的脚带,然后把带子和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她用手抚过自己的黑发,笑了起来:“连坦纳波斯都被吓到了!不可思议吧!他还是个德鲁伊呢!”

我不觉得可笑。我想要相信她的魔法,而不是将其解释为用猎鹰脚带玩的骗局。“那蛇呢?”我问。

“他把它们养在一个篮子里。我得喂它们。”她打了个哆嗦,看出了我的失望:“怎么了?”

“全都是骗人的?”

她蹙额无语良久。我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最终还是解释了,我一面聆听,一面明白了这些正是梅林教她的。魔法,她解释,在诸神与世人生命交织的片刻发生,但如此的片刻并不受世人操纵。“我不能打个响指,就让房间中充斥迷雾,”她说,“但我曾经目睹如此景象。我不能让死者复生,但梅林说他曾见过那般神迹。我不能召唤一道闪电击杀甘德利亚斯——虽然我希望自己可以——因为只有诸神能做到。但是,曾几何时,我们能够做到这些事情,我们曾与神共处,取悦他们,并得以使用他们的力量维系他们理想中的不列颠。我们奉他们的命令行事,但你要明白,他们的命令也是我们的渴望。”她双手紧扣以表达自己,却因为压到了左手心的割伤而疼痛退缩。“但罗马人来了,”她说,“他们打破了这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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