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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我们的队长,安南之子格里菲,是一名瘦长忧郁的男子,他觉得欧文真正想阻止的是让亚瑟来抚养莫德雷德。“这不是因为欧文不喜欢亚瑟,”他赶快补充道,“而是一旦国王归亚瑟,那么德莫尼亚也形如他囊中之物了。”

“那样不好吗?”我问。

“对你我来说,孩子,国土归欧文更好。”格里菲指着自己颈间的黄金项圈,表明他的立场。他们都叫我孩子或小子,不仅因为我是队伍中最年轻的,从未在正式的战场上对抗敌人、手染鲜血,更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在部队中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因我曾从一名德鲁伊的死人坑中逃脱。欧文手下所有人,同其他士兵一样,非常迷信:他们考虑且争论着每个预兆;每个人都带着幸运兔腿或是闪电石;每次行动都要遵照相应仪式,以确保无人先迈右脚,或是在自己的阴影中磨枪。我们的队伍中有不少基督徒,我本以为他们不会那么害怕诸神、灵体和鬼魂,但事实上他们和我们其他人同样迷信。

迈尔沃斯王的主城汶塔,是一座破落的前线城镇。那里的工坊早已关闭,城中巨大罗马建筑的外墙布满焦痕,那是撒克逊侵略者多次前来劫掠后留下的印记。迈尔沃斯王害怕小城会被再度洗劫。他说,撒克逊人有了一名新的首领,他渴望土地,在战场上令人生畏。“为什么欧文不来?”他怒气冲冲地说,“或是亚瑟?他们想毁了我,是吧?”他肥胖多疑,是我认识的人中口气最难闻的。他是一支部落的首领,虽不是一个国王,但也排在第二层统治阶级,可是光看他外表的话,你会以为迈尔沃斯是个奴隶,还是个爱发牢骚的奴隶。“你们人不多,是吧?”他向格里菲抱怨,“还好我征了支民兵队。”

这支民兵队是迈尔沃斯的城市军队,每个四肢健全的比利其部落男人都必须加入,但不少人都躲避军役,大多数富有的部落成员会送奴隶去代替自己。不管怎样,迈尔沃斯还是组建起了一支超过三百人的部队,每个人都自带食物和武器。一些民兵曾经是战士,他们装备着不错的战枪与精心保管的盾牌,但大多数人没有装备,一些人的武器只有木棍或尖镐。许多女人孩子跟着民兵一起来了,她们不愿意在撒克逊人的威胁下待在自己的家中。迈尔沃斯坚持他和他自己的战士要留下来守卫汶塔破碎的壁垒,这就意味着格里菲得率领民兵去迎战敌人。迈尔沃斯完全不知道撒克逊人的位置,于是格里菲不得不毫无准备地闯进汶塔东边的密林。我们与其说是一支军队,倒不如说是群乌合之众,看见一头小鹿,也会引发一场疯狂的喧哗追逐,连几英里外的敌人都会被警醒,而且每场追逐都会因为民兵们在树林中走散而被迫中止。就这样,我们损失了五十个人,要么是他们马虎的追逐将自己直接带进了撒克逊人的手中,要么就只是迷路了,之后决定回家。

树林里有许多撒克逊人,虽然一开始我们没看到,但偶尔会发现他们留下的踪迹——他们的篝火余烬还是暖的。有一次我们发现一个比利其小村子被洗劫一空、焚烧殆尽,男人和老人还在,但全死了,少年和女人被抓走做了奴隶。死者的气息抑制了余下民兵高涨的情绪,让他们聚在一起。我们在格里菲的带领下向东行进。

我们在一个宽阔的河谷处遭遇了第一支撒克逊军队,一群侵略者正在那里准备扎营。我们到时,他们的木栅栏已经建起一半,主营的木柱也已经插起来了,但我们从树林边缘出现,让他们放下手中工具,拿起了长枪。虽然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但即使是格里菲也说服不了我们向他们建构牢固、尖枪可怖的盾墙冲锋。年轻人很积极,其中一些还在撒克逊人面前像小丑一般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但积极的人毕竟不多,无法冲锋,撒克逊人无视我们的嘲讽,格里菲手下其他人则喝着蜜酒,咒骂着我们的热情。我急切地想要从撒克逊钢铁中得到一枚战士指环,在我看来,止步不前简直是愚蠢,但我从没经历过双层封闭盾墙的威力,也不明白要让人们以身试枪是多么困难。格里菲心不在焉地鼓励人们进攻,然后便满意地喝起蜜酒,叫嚣着辱骂之言,于是我们与敌人对峙了三个多小时,却没有前行几步。

格里菲的懦弱至少给了我一个机会来观察撒克逊人,他们看上去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区别,头发颜色更浅,眼睛是浅蓝色的,皮肤比我们红润,喜欢在衣服外面穿很多皮毛,但除此以外,和我们穿着相似。在武器上唯一的区别是,大多数撒克逊人都带着一把长刃匕首,适用于近身肉搏,大部分人还使用巨大的宽刃斧,一击就能劈开一面盾牌。我们中也有些人对战斧印象深刻,于是自己也使用斧子,但欧文,正如亚瑟一样,鄙视它们的笨拙。带着斧子就不能躲闪了,欧文常说,在他眼中,如果一件武器不能攻守兼备,那就没什么用处。撒克逊的牧师和我们的圣职人员区别很大,这些外国巫师穿着动物皮毛,用牛粪黏起自己的头发,让发块高高地竖直立在头顶。那天在河谷中,一个如此形容的赛思牧师宰杀了一头羊做贡品,来判断他们是否该与我们一战。那牧师先是折断了动物的两条后腿,然后在它脖子上猛刺,让它拖着腿逃跑。它血流如注,蹒跚嘶叫,沿着他们的战线行走,后又转向我们,最终倒在草地之上。这应该是一个坏兆头,因为那之后,撒克逊盾墙散开,他们经过未完工的栅栏和一片浅滩退入了树林。他们带走了女人、孩子、奴隶和牲畜。我们将其称之为胜利,吃了那头羊,推倒了他们的栅栏。但并没有战利品。

我们的民兵军队现在饿了,在最早几天里,民兵们就已经吃完了他们所有的粮食,除了从林中树上弄下的榛子,我们已没有任何食物。食物紧缺导致我们只能撤退。饥肠辘辘的民兵们急切地想要回家,所以走在前面,由我们这些战士殿后。格里菲情绪低落,因为他没有带回黄金和奴隶,不过这对存在争议的领土上的大多数军队战士来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回到熟悉的地域时,我们迎面撞见了一支撒克逊军队。他们一定已经遭遇过我们撤退队伍的一部分,因为他们都带着被当作战利品的武器和女人。

对双方来说,这次遭遇都很突然。我在格里菲纵队的后方,刚开始时只听见了打斗声——我们的先头部队从树林中走出,发现几个撒克逊人正在渡过一条小溪。我方进攻,两侧的枪兵急忙前来加入这突发的战斗。没有盾墙,只有浅溪中的血肉搏斗。再一次,就如同我在怀君岛南面树林杀死我的第一个敌人时,我感受到了战斗的快乐。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当诸神降临其身时妮慕的感受,她曾描述过,就好像有一对翅膀,将你高高举起,飞向荣耀,而这正是我在那个秋日所感受到的。我在一场平地追逐中遇见了我的第一个撒克逊敌人,我将长枪持平,看见了他眼中的恐惧,知道他死定了。长枪猛地刺进他的腹部,我拔出海威的剑——我如今称它为“海威贝恩[7]”——从旁侧一击解决了他,接着走入溪水中,又杀了两个人。我好似恶灵上身一般怒吼,用撒克逊人自己的语言向他们挑战,叫他们过来送死,一个壮硕的战士接受了我的邀请,手持一把恐怖的巨斧向我冲来。不过斧头太重,一旦挥出就无法很快收回,我用一记会让欧文骄傲的直刺打倒了那个大块头。单从巨斧手身上,我就拿到了三副金项圈、四枚胸针和一把镶了宝石的匕首,还留下了他的斧刃用来做我的第一枚胜利指环。





撒克逊人逃跑了,留下八具尸体和同样数目的伤者。我至少杀了四个敌人,同伴们都注意到了这壮举。我沐浴在他们的尊敬中,虽然之后,当我更年长更睿智之后,我将这不相称的战绩归咎于纯粹的年少轻狂。年轻人总是冒进,而智者往往沉稳。我们损失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李凯特,在沼泽地时救过我一命的男人。我取回长枪,又从我杀死于小溪中的两个男人身上收集了两枚银项圈,眼看着受伤的敌人们匆匆步向彼世,在那里,他们将成为我方死去战士的奴隶。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六个挤作一团的不列颠俘虏,她们是跟随民兵前来战场的女人,被那些撒克逊人所俘。正是其中的一名女性,发现还有一个敌人躲藏在溪流边的荆棘丛中。她冲他尖叫,想用一把匕首去刺他,对方连滚带爬地逃进小溪里,在那里被我逮住了。他只是一个还没长胡子的年轻人,也许跟我差不多大,因恐惧而瑟瑟发抖。“你叫什么名字?”我用带血的枪刃顶着他的喉咙问。

他在水中笨拙地爬行。“兰卡。”他回答,接着告诉我他一周前刚来不列颠,但我问他从何处来时,他也答不上来,仅仅回答“从家里来”。他说的语言与我并不完全相同,但差别很小,我完全听得懂。他告诉我,他们的国王是一名伟大的首领,名叫策尔迪克,已经征服了不列颠南海岸线的土地。兰卡说,策尔迪克要与艾斯科开战,建立新的殖民地。艾斯科是另一位撒克逊国王,统治着肯特人的土地。我第一次意识到,撒克逊人也如同我们不列颠人一样会内讧。看起来,策尔迪克已经战胜了艾斯科,现正在深入探索德莫尼亚。

那个发现兰卡的妇人蹲在一旁,口中发出威胁的咝咝声,但另一个女人说,她们被俘后,兰卡并没有参与强暴她们。在获得战利品后,格里菲终于安心,他宣布兰卡可以活下来。于是那个撒克逊人被脱光了衣服,由一个女人看守,向西边走去,等待他的将是奴隶生涯的开始。

这是那年最后一场远征,我们宣布这是一场大捷,但与亚瑟的战绩相比,它是如此苍白。他不仅将阿尔的撒克逊人赶出了格温特北部,更击败了波伊斯军队,在这过程中砍下了高菲迪特国王的左手。敌军国王逃跑了,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一场伟大的胜利,整个格温特和德莫尼亚都歌颂着亚瑟的伟绩。对此,欧文闷闷不乐。

另一方面,露奈特却特别高兴。我给她带回黄金白银,足够她在冬日穿着熊皮大衣,还能买一个自己的奴隶。那是一个康沃尔小孩,自欧文家买来。那孩子从早到晚工作,夜里则在如今被我们称作为家的小屋角落哭泣。那女孩哭得太厉害时,露奈特会打她,当我试图保护那女孩时,露奈特就打我。欧文的人都从卡丹城堡狭窄的战士营搬到了更加舒适的林第尼斯,我和露奈特在那儿也有一座小屋——茅草屋顶,柳条墙壁,位于罗马人建造的低矮土墙内。卡丹城堡距离这里六英里远,只有在敌人靠近或举行盛大王室庆典时才有人居住。那个冬季,我们有过一场这种庆典——莫德雷德的一岁生日。不巧的是,德莫尼亚的麻烦也同时降临。但或许这并不是巧合,因为德莫尼亚本就厄运缠身,他的王位继承之路也注定悲剧重重。

庆典于冬至之后举行。莫德雷德将加冕为王,德莫尼亚的要人为此会聚卡丹城堡。妮慕在庆典前一天来到,拜访了我们的小屋,露奈特依冬至风俗在屋里装饰着冬青与常春藤。妮慕跨过刻有驱邪图纹的门槛,坐在我们的火炉边,拉下了斗篷的兜帽。

我微笑,看着她的黄金假眼。“我喜欢它。”

“是中空的。”她说,用手指轻敲假眼,这动作令人不安。露奈特正对着奴隶吼叫,让她去将发芽的大麦煮成粥。妮慕在这愤怒的表现面前微微退缩。

“你不快乐。”她对我说。

“我很快乐。”我坚持道。年轻人总是痛恨承认错误。

妮慕瞥了一眼我们杂乱不堪、被烟熏黑的房间,就好像感受到了它居住者的情绪。“露奈特不适合你。”她平静地说道,慵懒地捡起脏乱地板上的半个鸡蛋壳,将其捏成碎片,以防止恶灵在其中潜伏。“你志向高远,德瓦,”她将蛋壳碎片扔进火中,“但露奈特耽于世俗。她想要财富,而你渴求荣耀,无法相容。”她耸肩,就好像刚才的话无关紧要,开始对我说起怀君岛的消息。梅林还未归来,无人知道他身在何处,亚瑟将从战败的高菲迪特国王处得来金钱,寄去支付重建托尔的费用,古勒登将建造一座崭新的、更加雄伟的大厅。佩里诺还活着,德鲁依丹和抄写员古多文也是。妮慕告诉我,诺维娜已经被埋葬在神圣荆棘的教堂中,在那里她被尊崇为圣人。

“圣人是什么?”我问。

“就是死掉的基督徒。”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们都会成为圣人。”

“你还好吗?”我问她。

“还活着。”她用沉闷平淡的语调说。

“你快乐吗?”

“你总是问这种蠢问题。如果我想要快乐,德瓦,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为你烤面包、铺床。”

“那你为什么不呢?”

她冲火中吐了口唾沫,仿佛是在驱散我的愚蠢。“甘德利亚斯还活着。”她断然改变了话题。

“关押在科里尼翁。”我说,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

“我将写着他名字的石头埋葬了。”她说,用她那黄金假眼看了我一眼,“他强暴我的时候,让我怀孕了。不过我用麦角杀了那个肮脏的东西。”麦角是一种黑麦上的霉菌,女人用它来打胎。梅林也用它来进入梦境,与诸神交谈。我试过一次,恶心了好几天。

露奈特坚持要将自己所有的财产展示给妮慕看:三脚火炉架、圣锅和筛子、珠宝和披肩、精致的亚麻床单、磨损了的白银水壶——壶身上装饰着裸体罗马骑士追逐一头鹿的图案。妮慕漫不经心地装作惊奇的样子,然后让我陪她走去卡丹城堡,她要在那里过夜。“露奈特是个蠢货。”她对我说。我们沿着流入康河的一条小溪岸边行走,脆弱的棕色叶片在脚下破碎出声。已经结过一次霜了,天气阴冷。妮慕看起来比以往都要生气,却因此更加美丽。悲剧很适合她,她也明白这点,所以主动寻求之。“你已经小有名气。”她说,望着我左手上朴素的战士铁戒。我的右手没有戴戒指,这是为了能牢固地抓住剑或枪,但我的左手如今已有四枚铁戒。

“运气好而已。”我解释道。

“不,不是运气。”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让我看见上面的疤痕,“当你战斗时,德瓦,我与你同在。你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战士,你必须如此。”

“是吗?”

她颤抖了一下。天空灰茫茫的,犹如未打磨的剑,虽然西面地平线还带着一抹刺眼的黄色亮光。冬日的树木枯朽发黑,草地暗淡,村庄炊烟凝结在地面附近,就好像它害怕冰冷空旷的天空。“你知道梅林为什么要离开怀君岛吗?”她突然发问,出乎我的意料。

“为了寻找不列颠真知。”我回答,重复了她在格兰温告诉高阶议会的答案。

“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是十年前?”妮慕继续发问,然后自顾回答。“他如今离开,德瓦,是因为我们将面临一个可怕的时代。所有美好都将变坏,所有坏事将会更糟。不列颠每个人都在积攒力量,因为他们知道一场激战即将来临。有时我觉得诸神在与我们玩耍,他们将所有棋子同时抛出,想看看这场游戏将会如何收场。撒克逊人越来越强大,不久就将以整个部落,而不是一支军队的规模入侵。基督徒——”她向溪水中吐口水以辟邪,“宣称再过不久就将是他们那可怜的神出生后的第五百个冬季,那意味他们的胜利即将到来。”她又吐了口口水。“而我们不列颠人呢?我们攻击彼此的部落,偷窃彼此的财物,建造新的宴会厅,而不是铸造剑与枪。我们即将面临考验,德瓦,正因如此,梅林才收集力量,若是国王救不了我们,梅林就必须劝服诸神来帮助我们。”她在溪流汇聚成的一个小水塘边停下,盯着即将冻结的冰冷凝滞的黑色湖水。池塘边牛蹄印中的水已经结冰。

“亚瑟呢?”我问,“他救不了我们吗?”

她冲我一笑。“亚瑟对梅林来说,正如同你之于我。亚瑟是梅林的剑,但我们都无法控制你们。我们给予你们力量——”她伸出带着伤痕的左手,碰了碰我光秃的剑柄头,“然后就任你们离开。我们必须相信你们会做正确的事。”

“你可以信任我。”我说。

她叹了口气,每次我说出这类宣言时都会如此,然后她摇了摇头。“当不列颠的考验降临时,德瓦,它注定要降临时,没人知道自己的剑能有多强大。”她转身,看着卡丹城堡的壁垒,那上面插着所有领主和首领的旗帜,他们都是来见证明天一早莫德雷德的加冕典礼的。“愚人,”她苦涩地说,“愚蠢的人们。”

亚瑟在第二天到来。日出后不久,他与莫甘一同从怀君岛骑马而至。只有两名战士陪同他前来,三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却没有穿戴盔甲、携带盾牌,只带着枪与剑。亚瑟甚至都没带来自己的旗帜。他非常轻松随意,似乎仅仅是出于好奇心才来参加庆典。阿格里科拉,图锥克的罗马战士,代替他发烧的主人前来,看起来对加冕仪式也挺漠不关心。但身处卡丹城堡的其他所有人都很紧张,担心这天会不会有坏兆头。伊斯卡的凯杜伊亲王也在场,脸颊上刺着蓝色文身。巨石领主格兰特亲王自对抗撒克逊的前线赶到,迈尔沃斯王则从破落的汶塔城而来。德莫尼亚的所有贵族,超过百人,都等候在城堡壁垒处。前天夜里下了冰雹,卡丹城堡周围的地面变得湿滑泥泞,但第一道阳光带来了一缕清新的西风,当欧文带着王室婴儿走出大厅时,阳光洒向了环绕卡丹城堡东边的山丘。

莫甘决定了典礼举行的时刻,自火焰、清水与土地的占卜中挑出来的。不出所料,庆典在早上举行,因为当太阳西斜时,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好结果。众人终于等到了那个令莫甘深感满意的精确时间,典礼开始了,就在围绕卡丹城堡山丘顶部的石圈中举行。组成石圈的石头并不大,中间最大的也不过一个弯着腰的孩子般大小。在那块石头上,莫甘郑重其事地对着暗淡的太阳测量着角度。那,就是德莫尼亚的王者石。它是一块平坦的灰色大圆石,与上千块其他石头别无二致,但我们从小被教导说,就是在那块石头上,太阳神贝尔以油擦拭他的人类孩子——伟大的贝利,贝利正是所有德莫尼亚国王的始祖。一等到莫甘对自己的计算满意,巴里斯就被引导至石圈的中心。他是一位年迈的德鲁伊,住在卡丹城堡西面的森林中,因为梅林的缺席,他不得不来参加典礼,祈求诸神的祝福。他是一只满身虱子的驼背怪物,以羊皮和破布遮体,非常肮脏,旁人简直分不出破布和他自己胡子的区隔。然而那就是巴里斯,有人告诉过我,梅林的很多技巧是向他学来的。老人向着暗淡的太阳举起手杖,咕哝着祈祷词,接着以日转方向吐着口水,直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石圈边缘的一把椅子,坐了上去,和他的同伴一样喘着粗气。那同伴是一个老女人,正无力地揉着巴里斯的背,从外表上看,两人极其相似。

白德文主教向基督教的上帝念了一段祷词,之后小国王被人带着绕石圈外行进了一周。莫德雷德平躺在一面战盾上,包裹于毛皮中,被展示给所有的战士、首领和亲王们看,孩子从他们面前经过时,这些人都跪下以示尊敬。一位成年的国王这时本该自己绕石圈步行,但莫德雷德需要两位德莫尼亚战士抬着他走,国王的勇士欧文手持长剑走在孩子的身后。莫德雷德前进的方向与太阳升起的方位相反,而通常绕圈行走时本应该顺日转方向而行,在一位国王的一生中,仅有此一次可以违背自然规律如此前行,这么不吉的方向是故意为之,为的是显示出国王承袭天命、身处自然规律之上。

接着,莫德雷德躺着的盾牌被安放在正中的石头上,人们将礼物敬献给他。一个孩子在他面前放下一条面包,象征他喂养子民的责任;第二个孩子献上一条鞭子,表示他应成为国家的执法者;一把剑被放在他的脚下,意味他身为德莫尼亚守护者的身份……在这过程中,莫德雷德一直在尖叫,精力充沛地踢着脚,差点从盾牌上翻下来。他踢着踢着,露出了自己残疾的那只脚,我觉得那一定是个坏兆头,但仪式主持无视了那棒形的残肢,王国的要人们继续一个接一个上前敬献他们的礼物。他们带来了金银、珍贵的宝石、钱币、黑玉和琥珀。亚瑟给了孩子一尊老鹰的黄金雕塑,这礼物的精美让旁观者们为之惊叹。但阿格里科拉的礼物最为贵重,他在婴儿脚边放下的是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国王的王室战甲。亚瑟将高菲迪特驱逐出他的营地时,收获了这套镶着金边的盔甲,将它献给了图锥克国王,而此时,图锥克国王又借他下属之手将这件宝物还给了德莫尼亚。

焦躁的婴儿终于被人从石上举起,交给了他的新奶娘——欧文家的一名奴隶。现在轮到欧文了。其他所有要人们都身着披肩与皮毛以抵御当日的严寒,但欧文走上前来,除了裤靴之外,一丝不挂。他刺着文身的胸膛与手臂正如他拔出的剑一般赤裸。他郑重其事地将剑平放在王者石上,接着故意面带轻蔑,绕着外圈行走并向所有礼物吐唾沫。这是一种挑战。若有人认为莫德雷德不该为王,只需走上前,拾起石上出鞘宝剑,然后与欧文作战。欧文大摇大摆,故作嘲讽,邀请人们前来挑战,但无人动弹。他绕行整整两圈,随后走回石头,拿起剑。

至此,众人欢呼起来,因为德莫尼亚终于又有国王了。战士们用枪柄击打盾牌,响声在壁垒中回荡。

还剩最后一个仪式。白德文主教曾试图废除它,但议会驳回了他的建议。一名惊恐的赤裸的俘虏被带到了王者石前,我注意到,亚瑟在此时走开了,除他之外所有人,甚至白德文主教都留下来观看。那名俘虏正是兰卡,我抓住的那个撒克逊人。我怀疑他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

莫甘试图让巴里斯振作起来,但年迈的德鲁伊过于虚弱,无法完成分内事,所以莫甘自己走向了浑身发抖的兰卡。那撒克逊人并没有被绑起来,他本可以试着逃跑,但天知道他能在全副武装的众人的包围下跑多远,在这种情形下,莫甘走近他时,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呆立,或许是被她那黄金面具与蹒跚步伐给吓住了。当莫甘将戴着手套的残废左手浸入一个盘里时,兰卡还是没有动弹。刻意的停顿之后,莫甘碰了碰兰卡的上腹。这个碰触让兰卡警惕得一下跳了起来,但随后又恢复平静。那个盘子中是新放的羊血,莫甘用它在兰卡瘦弱苍白的肚子上画了一个湿淋淋的红色标记。

莫甘走开了。围观者们纹丝不动、沉默不安,因为此时此刻正是真理显现的时刻,诸神将授命于德莫尼亚。

欧文进入石圈中。他放下了剑,拿起自己的黑柄长枪,盯着撒克逊人。极度恐惧中的兰卡似乎正在向他自己的神祇祈祷,但他们于卡丹城堡并无任何力量。

欧文走得很慢。他将视线从兰卡的双眼处移开了片刻,并将长枪顶在了撒克逊人的腹部标记上,然后复又看向俘虏的眼睛。两个人都纹丝不动。兰卡的眼中含着泪水,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无声地请求,但欧文没有理会这恳求。他只是等待兰卡再次恢复平静。枪尖抵在鲜血标记上,两人依然不动。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搅起旁观者们潮湿的斗篷。

欧文出枪了。他猛力一刺将长枪深深地扎入兰卡的身体,接着一扭枪身,拔出长枪,抽身而退,留下流血的撒克逊人独自一人站在王者石圈中。

兰卡尖叫起来。伤口很可怕,刻意将一场缓慢痛苦的死亡加诸他的身上。但从男人濒死的挣扎中,像巴里斯或莫甘这样训练有素的预言者能够预知王国的未来。巴里斯从昏昏欲睡中猛然惊醒,看着撒克逊人用手捂住腹部,因巨大疼痛而弯下了腰。妮慕的身体渴求地向前靠去,这是她第一次见识最强大的占卜,她想偷偷学习。我承认自己充满痛苦,不是因为仪式的可怕,而是因为我喜欢兰卡。看着他那宽脸上的蓝色眼睛,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长相,然而我安慰自己,他的牺牲意味着他将在彼世战士英灵殿拥有一席之地,某一天,我们还会再次相遇。

兰卡的尖叫声渐渐减弱为绝望的喘息。他脸色发黄,浑身发抖,但不知怎么却还是站着,蹒跚地向东面行进。他走近了石圈,那一瞬间仿佛就要倒下,一阵痛苦的痉挛让他弓起背,然后猛地向前走去。他绕着不规则的圈子走着,鲜血飞溅,向着北方又迈了几步。最终,他倒下了。临死时,他的身体抽搐不已,对巴里斯和莫甘来说,每一次痉挛都意味深长。莫甘急切地走向前,好将他的扭曲、战栗、抽动看得更加仔细。他的双腿颤抖了几秒,接着肚破肠流,头向后仰起,喉咙中发出窒息的咯咯声。撒克逊人死去时溢出大量鲜血,几乎流到了莫甘的脚旁。

莫甘的姿势中有些什么,让我们觉得这是坏兆头,她阴郁的心情传给了等候着恐怖宣告的人们。莫甘走回巴里斯身边,弯下腰,后者正以刺耳粗鲁的嗓音念念有词。妮慕上前检查血迹和尸体,过了一会儿,她加入了莫甘和巴里斯,人们等待着,等了又等。

莫甘终于走回了尸体旁边,向欧文述说预言。国王的勇士站在婴儿国王身边,但每个人都向前聚拢,听莫甘说话。“莫德雷德国王,”她说,“将长寿,他将成为战役的领袖,体验胜利的滋味。”

人群中一阵叹息。预言可以被解读得顺应人心,但我觉得每个人都知道还有多少预兆没有说出口,一些在场的人可能还记得乌瑟加冕典礼时垂死之人的血迹,极度痛苦的抽搐曾准确地预言光荣的统治。不管怎么说,即使没有荣耀,兰卡的死亡预言依然存有希望。

莫德雷德的加冕典礼以那场死亡宣告结束。可怜的诺维娜深埋于怀君岛的神圣荆棘下,若是她在场,这典礼将会完全不同。但即使一千名主教和无数圣人齐聚,祈祷着将莫德雷德送上王位,预言还是会有同样的结果——因为我们的国王莫德雷德身有残疾,不论是德鲁伊还是主教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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