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亚瑟还在战斗。他将三分之一的敌军撕裂成血海，但其余的敌人困住了他。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冲锋，想要打破盾墙，但世上没有一匹马能够冲破这片人、枪、盾所组成的森林。连勒姆芮都辜负了他。我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王者之剑深深地插进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祈求铁匠之神戈万南从彼世那黑暗的深渊中亲自前来拯救他。
但没有神祇前来，也没有任何人从马格尼斯前来。我们后来知道，有一些志愿者前来，但到达得太晚了。
波伊斯的民兵还待在山丘上，不敢穿越鬼墙，在他们身边聚集了超过一百名的爱尔兰战士。那些人开始向南走去，目的是绕过鬼墙的那些复仇怨魂。我估计再过半个小时，那些爱尔兰黑盾族就会加入昆格拉斯的最后总攻，所以我来到妮慕身边。“游过河，”我催促她，“你会游泳的，不是吗？”
她举起带着伤疤的左手。“你死在这里，德瓦，”她说，“我也死在这里。”
“你必须——”
“闭嘴，”她说，“这是你必须做的。”她踮起脚尖，亲吻了我的嘴唇。“在你死之前，为我杀了甘德利亚斯。”她恳求道。
我们的一名枪兵开始唱起《薇琳娜挽歌》，其余的人也加入了这缓慢悲伤的旋律。卡文的披风已被鲜血染黑，他正用石头捶打着枪尖底座，试图让枪尖与枪杆连接得紧些。“我从未想过会到这番地步。”我对他说。
“我也是，阁下。”他从工作中抬起头。他的狼尾装饰也浸透了鲜血，头盔凹了一块，左大腿上有一个草草包扎的伤口。
“我本来认为自己很幸运。”我说，“我总是这么认为，但也许每个人都这样。”
“不是每个人，阁下，但最好的首领都是这样的。”
我微笑表达谢意。“我很想看到亚瑟的梦想实现。”我说。
“如果实现了，战士们就没工作了。”卡文闷闷不乐地说，“我们都会成为抄写员或是农夫。也许这样更好。最后一场战斗，然后坠入彼世，去为密特拉效力。我们在那里会过得不错，阁下。丰满的女人、过瘾的战斗，烈酒黄金，永生永世。”
“在那里能有你为伴，我很高兴。”但事实上，我没有感到一丝快乐。我还不想前往彼世，因为夏汶还活在这个世界。我按了按胸前的盔甲，感觉着她的小小胸针，我的疯狂将永远也不会有实现的机会。我大声地念着她的名字，让卡文一头雾水。我坠入爱河，但却连我爱人的手都没有牵过，不能再见她一面，就将死去。
随后，我被迫不再去想夏汶，因为德米缇亚的爱尔兰黑盾族不再试图绕过鬼墙，而是决定冒险直接穿过它。接着我知道原因了。一名德鲁伊出现在山丘上，领着他们越过鬼墙的边界。妮慕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盯着山丘上那个戴着白色兜帽、穿着白色长袍的颀长身影迈开长腿走下斜坡。爱尔兰人跟着他，而在他们的黑盾和长枪之后，是带着各式各样武器——弓、锄、斧、枪、木棍和干草叉——的波伊斯民兵。
我方战士的歌声渐弱消失。他们拿起长枪，碰了碰彼此盾牌的边缘，确保盾墙紧密。已经排列好自己的盾墙准备攻击我们的敌人，现在转身看着德鲁伊带爱尔兰人走进溪谷。路万斯和坦纳波斯跑去迎接，但新来的德鲁伊挥舞手杖命令他们让开路，然后他拉下了长袍的兜帽，我们看见了那编成辫子的白色长胡子和在后脑摇晃、用黑色带子扎着的马尾辫。那是梅林。
看见梅林，妮慕哭了，她向他跑去。敌人散开让她通行，也让路给走向她的梅林。即使是在战场上，一名德鲁伊也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而这一位是世间最著名最强大的德鲁伊。妮慕奔跑，梅林展开了手臂迎接，她将自己瘦弱苍白的手臂环住他的身体时还在哭泣，但她终于找到他了。突然之间，我为她而感到高兴。
梅林单手搂着妮慕，向我们走来。高菲迪特看见这位德鲁伊的来到，骑马向我们这边的战场飞奔而来。梅林举起手杖向国王致意，但无视了他的问题。爱尔兰军队停留在山脚下，组成了一道坚实的黑盾墙。
梅林走向我，就像他在司乌思城堡救了我的那天一样，他展示出刻板冰冷的威严。板着的脸上毫无笑容，深邃的眼中没有一丝快乐，只有一种狂暴的愤怒。他走近时，我双膝跪下，低头行礼。塞格拉莫也这么做了，突然之间我们整个队伍的枪兵都向德鲁伊跪倒了。
他伸出黑色手杖，先碰了碰塞格拉莫的肩膀，然后碰了碰我的。“起身。”他的声音低沉严肃，随后他转身面向敌人。他将妮慕放开，双手水平举起手杖，与他削过发的头平行。他盯着高菲迪特的军队，慢慢放低了手杖，他那张苍老愤怒的长脸和那缓慢坚决的动作中所包含的权威让所有的敌人都跪下了。只有两名德鲁伊还站着，还有几个骑兵仍坐在他们的马鞍上。
“七年了。”梅林的声音在山谷中清晰地回响，连亚瑟和他的人都能听见，“我一直在寻找不列颠真知。我一直在寻找我们祖先的力量，当罗马人来时我们抛弃的力量。我一直在寻找能将这片土地交还给正确神衹的物品，这块土地自己的神、我们的诸神、创造我们的神灵、能够回来帮助我们的神祇。”他的话语缓慢简洁，让每个人都能够听见并听懂。“现在，”他继续说，“我需要帮助。我需要佩剑的人，持枪的人，拥有无畏心灵的人，与我一同前往敌人的土地，去寻找不列颠的最后一件珍宝。我要去寻找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它是我们的力量，我们失去的力量，我们让不列颠再次成为神之岛的最后希望。除了艰难险阻，我不能向你们做任何保证；除了死亡，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奖赏；除了苦涩，我不会喂你们吞下任何东西；除了你们自己的胆汁，也不会请你们喝任何饮品，但作为交换，我要你们的剑和生命。谁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它？”
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我们本希望他讲述一番“这样愚蠢的流血将一座绿色的溪谷染红”这类的言语，但他却无视了战斗，就好像它根本无关紧要，就好像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战场上。“谁？”他再次问道。
“梅林阁下！”高菲迪特在任何人能够回应之前就大喊道。敌人的国王驭马穿过他那些下跪的枪兵前来。“梅林阁下！”他的声音很愤怒，表情很狰狞。
“高菲迪特。”梅林向他打招呼。
“您寻找圣锅的冒险能再等上短短一个小时吗？”高菲迪特语带挖苦地问。
“可以等上一年，卡德尔之子高菲迪特。可以等上五年。可以永远等下去，但不应该再等。”
高菲迪特骑马进入两道盾墙之间的空地。他意识到自己的伟大胜利和成为至尊王的机会被一个德鲁伊威胁到了，于是他掉转马头，面对他的士兵，推开饰有翅膀头盔的面具，高声说：“将来有时间让你们为这冒险奉上长枪！”他对他的士兵说：“但必须等到你们惩罚了那个嫖客，将你们的长枪埋入他手下们的灵魂之后。我有一个誓言要完成，我不会让任何人，即使是梅林阁下，阻碍我兑现誓言。只要那个婊子爱人还活着，就没有和平，没有圣锅。”他转身盯着巫师，“您此番是前来救那个婊子爱人的吗？”
“卡德尔之子高菲迪特，”梅林说，“即使大地裂开吞噬亚瑟和他的军队，我也不在乎。又或者它将你吞噬，也一样。”
“那我们开战吧！”高菲迪特大喊，单手从剑鞘中拔出剑。“这些人——”他对他的军队说，但用剑指着我们，“是你们的。他们的土地、羊群、黄金、家园都是你们的。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是你们的婊子了。你们已经与他们作战到此刻，能让他们现在安然无恙地离开吗？圣锅不会和他们的生命一起消失，但如果我们不完成我们今天前来做的事，你们的胜利就会消失。战斗吧！”
一瞬间的安静，然后高菲迪特的人站起身，开始用枪柄敲打他们的盾牌。高菲迪特得意扬扬地看了梅林一眼，随后一踢马腹，回到了他吵闹的军队中。
梅林转身面对塞格拉莫和我。“爱尔兰黑盾族，”他满不在乎地说，“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和他们谈过了，他们会攻击高菲迪特的人，你们会获得伟大的胜利。愿诸神赐予你们力量。”他再次转过身，单臂环着妮慕的肩膀，大步从敌人们为他让开的道路中离去。
“想得美！”甘德利亚斯[1]冲梅林喊道。波伊斯国王身处他伟大胜利的门槛上，那令人目眩的前途已给了他信心去挑衅德鲁伊。但梅林无视了这高声喊出的羞辱之词，只是同坦纳波斯、路万斯一同离开了。
伊撒将亚瑟的头盔拿给我。我重新戴上，在这战斗的最后时刻，我很高兴有它的保护。
敌人重新排列起盾墙，现在几乎无人叫骂挑衅，已几乎无人还有精力去做任何事，除了河岸边不断循环的冷酷屠杀。高菲迪特今天首次下马，在盾墙中就位。他没有盾牌，但还是带领了这最后一次将摧毁他痛恨的敌人力量的攻击。他举起剑，在空中举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接着挥下。
敌人冲锋了。
我们刺出长枪，举起盾牌前去迎战，两面盾墙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高菲迪特试图刺穿亚瑟的盾，但我挡开他的剑，并用海威贝恩向他砍去。剑擦过他的头盔，割下了一只雄鹰的翅膀，然后我们就被后面冲击的压力紧锁在了一起。
“推！”高菲迪特向他的人喊道，随后从盾牌上方朝我啐了一口。“你这个婊子爱人，”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作战时也要藏起自己。”
“她不是婊子，国王陛下。”我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将海威贝恩从碰撞中抽回来，给他一剑，但剑在盾牌和人们的压迫之下被困得死死的。
“她从我这里拿了够多金子，”高菲迪特说，“我从不付钱给不张开大腿的女人。”
我举起海威贝恩，想要刺高菲迪特的脚，但剑只是擦过了他盔甲的下沿。他嘲笑我的失败，又向我啐了一口，这时一个可怕的尖叫声呼喊起了战号。
爱尔兰人进攻了。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的黑盾族的冲锋总是伴随着尖叫——一声可怕的战号——似乎暗示了一种在屠戮中获得的野蛮乐趣。高菲迪特叫他的人投出长枪，劈砍前进，以此来打破我们渺小的盾墙，有那么几秒钟，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人新生出一股狂暴，向我们袭来。这是因为他们相信黑盾会来帮助他们，但随即队伍后方传来的几声尖叫让他们意识到，背叛已改变了黑盾的同盟。爱尔兰人切入高菲迪特的军队，他们特殊的长枪寻找着容易击中的目标，忽然之间，高菲迪特的人便像只被刺破的皮水袋一般，急剧地垮了。
我看见高菲迪特的脸上现出愤怒与慌张的神色。“投降吧，国王陛下！”我对他喊道，但他的护卫寻到了空间出剑，我在这紧张的几秒钟内努力地防卫，并没有看见国王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伊撒倒是大喊说他看见高菲迪特受伤了。加拉哈特在我的身边刺杀、格挡，之后，魔法般不可思议的，敌人开始逃窜了。我们的人追上去和黑盾会合，像赶羊一般，把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人赶到了亚瑟骑兵的剑刃之下。我寻找着甘德利亚斯，在一大群满身血污的逃兵中看到了他一眼，接下去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那一日，溪谷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但现在它正目睹着一场大屠杀，没有比被击破盾墙后的人更好杀的目标了。亚瑟试图要阻止这场屠杀，然而，没有任何事能限制这压抑已久后终于释放的野性，在慌乱的人群中，他的骑兵们就像复仇的神祇一般骑着马，我们则追赶砍杀着逃兵，进行一场嗜血的狂欢。数十名敌人成功逃离了骑兵，越过浅滩，得以活命，但更多人被迫在村子里躲避，在那里他们终于得到时间和空间，组成一道新的盾墙。现在轮到他们被劝降了。傍晚的光线沿着峡谷延伸，这个漫长而血腥的白日中第一道消散的黄色日光照耀着树林，我们进入了村庄。大家气喘吁吁，剑和枪上沾满血液。
亚瑟——他的剑与我的一样鲜红——从勒姆芮的背上重重地滑了下来。这匹黑色的母马因为汗水而反着白光，全身发抖，浅色的眼睛瞪得很大，亚瑟自己也因为他孤注一掷的战斗而疲惫不堪。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突围，与我们会合，他的人告诉我们，他像是被诸神附体一般战斗，虽然整个下午，诸神似乎都遗弃了他。现在，尽管成为了这天的获胜者，他拥抱塞格拉莫，随后拥抱我时，依旧一脸痛苦。“我辜负了你，德瓦，”他说，“我辜负了你。”
“不，殿下，”我说，“我们赢了。”我用伤痕累累、沾满鲜血的剑指着高菲迪特的幸存者。他们在身陷绝境的国王的雄鹰旗帜周围集结，甘德利亚斯的狐狸旗也在，但两位敌军的国王都不见踪影。
“我失败了，”亚瑟说，“我一直没能破阵。敌人太多了。”那失败让他备受打击，因为他很清楚我们离彻底失败曾有多近。他真的觉得自己失败了，因为他自傲的骑兵被挡住，他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砍杀，但他错了。胜利是属于他的，全都属于他，因为亚瑟是德莫尼亚和格温特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有自信迎接战斗的人。这场战斗并没有按照亚瑟计划中的那样发展，图锥克没有来援，亚瑟的战马也被甘德利亚斯[2]的盾墙所困，但这仍然是一场胜利。之所以会有这场胜利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亚瑟进行这场战斗的勇气。当然，梅林出手干预了，但梅林从未宣布这场胜利是他的。那是亚瑟的胜利，虽然那个时候亚瑟充满了自责，但正是勒格溪谷——亚瑟一直鄙视的这场胜利——使他变成了不列颠最终的统治者。诗人们的亚瑟、让吟游诗人因颂唱而疲累的亚瑟、在这些黑暗的日子中回应所有人祈祷的亚瑟，正是由这场多番波折的战斗所造就的。如今，诗人们自然不会再唱出勒格溪谷的真相，在他们的口中，这场战役就像之后的战役一样，是全面的胜利。也许他们有权利修饰自己的故事，因为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我们需要亚瑟成为一名最伟大的英雄，但事实上在那些早年的岁月中，亚瑟是脆弱的。他之所以能统治德莫尼亚，是因为欧文的死和白德文的支持，但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中，有许多人希望他消失。高菲迪特在德莫尼亚有他的支持者，而——愿上帝原谅我——太多基督徒祈祷亚瑟能战败。但那就是亚瑟战斗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太弱，不能不战。他必须赢得胜利，否则就会失去所有。最后他的确赢了，但之前他经历了只有一剑之隔的灾难。
亚瑟走过去拥抱崔斯坦，然后向伊仑之子欧依戈斯问好。正是这位德米缇亚爱尔兰国王的军队拯救了这场战役。亚瑟一如往常，在一位国王面前下跪行礼，但欧依戈斯将他拉起身，给了他一个熊抱。那两人交谈时，我转过身，盯着溪谷。它被人的肢体所污染，因将死的马儿而凄惨，布满尸体和被遗弃的武器。鲜血发出恶臭，伤者发出哭喊。我有生以来从未这么累过，我的手下们也是，但我看见高菲迪特的民兵下了山，开始从死者与伤者身上抢夺战利品，于是我派卡文和二十名枪兵去驱赶他们。渡鸦扇动着黑色的翅膀，越河而来撕咬死者的肠子。我看见我们早晨放火烧了的小屋还在冒烟。然后我想到了夏汶，虽然身处这些残酷的景象之中，我的精神还是突然一振，就像是长了双洁白巨大的翅膀。
我转过身，刚好看见梅林和亚瑟拥抱在一起，亚瑟几乎是倒在了梅林的怀中，但梅林托起他，紧紧抱着他，随后那两个人一同走向了敌人的盾墙。
昆格拉斯王子和路万斯德鲁伊走出了圆形的盾墙。昆格拉斯手持长枪，但没有拿盾牌，而亚瑟除了在剑鞘中的王者之剑，也没有佩戴任何武器。他走在梅林前面，靠近昆格拉斯时，单膝下跪，低头行礼。“王子殿下。”他说。
“我的父亲快死了。”昆格拉斯说，“一支长枪从背后刺中了他。”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它听上去像是控诉，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盾墙被打破，许多人都会背后受伤而死。
亚瑟依然单膝跪地。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是不知该说什么，他抬头看着昆格拉斯。“我能见他吗？”他问，“我冒犯了您的家族，王子殿下，玷污了它的名誉，虽然并不是故意造成的，我还是恳求您父亲的原谅。”
这回轮到昆格拉斯变得茫然无措了，他耸了耸肩膀，就好像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过最终他朝盾墙内指了指。亚瑟站起身，与王子肩并肩地前去看望临死的国王，高菲迪特。
我想叫亚瑟别去，但在我糊涂的头脑恢复理智之前，亚瑟就已被敌人的部队所淹没了。我想到高菲迪特会对亚瑟说的话，感到难堪，我知道高菲迪特会说那些事情，那些他隔着被长枪刺得伤痕累累的盾，啐我时所说的话。高菲迪特国王不是会原谅敌人的那种人，他会尽可能地伤害敌人，即使他奄奄一息。应该说，尤其是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这会是高菲迪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快乐——知道他伤害了他的仇敌。塞格拉莫与我担心的是同一件事，我们两人都痛苦地看着亚瑟在片刻之后冲出战败者的军队，神情像库堑之穴一般阴沉。塞格拉莫走上前。“他撒谎了，殿下，”塞格拉莫轻声说，“他总是撒谎。”
“我知道他是在撒谎。”亚瑟愤怒得发抖，“但有些谎言很难听，而且不能被原谅。”亚瑟突然深吸一口气，拔出了王者之剑，狂怒地转身面对被围困的敌人。“你们有人要为维护你们国王的谎言而战吗？”他大喊着，在他们的战线前来回踱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你们身边临死的这邪恶玩意儿战斗？一个都没有？否则我将诅咒你们国王的灵魂，让他进入最后的黑暗之中！来呀，战斗吧！”他用王者之剑敲击着他们举起的盾牌。“战斗啊！你们这些渣滓！”他的愤怒和这个溪谷今天一整日所见证的所有事情一样可怕。“以诸神的名义！”他喊道，“我宣布你们的国王是个骗子，是个杂种，是个毫无荣誉感的东西，什么都不是！”他朝他们啐了一口，然后单手笨拙地想要解开身上我那件皮胸甲的带扣。他成功解开了肩带，但解不开腰部的，于是胸甲垂在他的身前，就像是铁匠的围裙。“我会让着你们！”他叫喊着，“不穿盔甲。不拿盾牌。来与我决斗！向我证明你们那下流的杂种国王说的是实话！没人吗？”他的愤怒已经失去了控制，现在他完全疯了，向整个为他可怕力量而抖缩的世界宣泄着怒气。他又啐了一口。“你们这些令人作呕的婊子！”昆格拉斯再次出现在盾墙中时，亚瑟正绕着圈子踱步。“你，小兔崽子？”他用王者之剑指向昆格拉斯，“你要为那个正在死去的污秽之人战斗吗？”
昆格拉斯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都在亚瑟的盛怒下颤抖，但他空手从盾墙中走了出来，来到亚瑟面前，双膝跪下。“我们的生死握在您的手中，亚瑟殿下。”亚瑟盯着他，身体因愤怒而绷直，今日战斗所遇到的挫折在他的体内沸腾，有一瞬间我觉得王者之剑将于黄昏中嘶嘶作响，从昆格拉斯的肩膀上砍下他的头，但昆格拉斯抬起了头。“我现在是波伊斯的国王了，亚瑟殿下，但我请求您的饶恕。”
亚瑟闭上双眼。他闭着眼摸到王者之剑的剑鞘，然后插回了剑。他转身不去看昆格拉斯，睁开眼，盯着我们——他的士兵，我看见他的疯狂渐渐退去。他依然因愤怒而激动，但那不可控制的盛怒已经过去，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叫昆格拉斯起身，然后召来了执旗手，让他的龙旗与熊旗为他将要说的话增加威严。“以下是我的条件，”每个身处那黑暗溪谷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我要甘德利亚斯的头。他已经苟活太久了，谋杀我们国王母亲的罪行必须受到正义的制裁。满足了这一点，我只要求昆格拉斯国王与我的国王，以及昆格拉斯国王和图锥克国王之间的和平。我企求所有不列颠人之间的和平。”
全场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亚瑟是战场的胜利者。他的军队已经杀死了敌人的国王，俘虏了波伊斯的继承人，溪谷中的所有人都猜测亚瑟会提出以王室赎金来交换昆格拉斯的性命，但他除了和平一无所求。
昆格拉斯皱起眉头。“我的王位呢？”他问。
“您的王位就是您的，国王陛下。”亚瑟说，“还能有谁来坐呢？接受我的条件，国王陛下，您就能自由地回去继承它。”
“甘德利亚斯的王位呢？”昆格拉斯问，也许觉得亚瑟想自己占有瑟卢瑞亚。
“不是您的。”亚瑟严肃地回答，“也不是我的。我们会一起找到人坐上它的。一旦甘德利亚斯死去。”他不祥地补充道，“他在哪里？”
昆格拉斯指向村子：“在某一座建筑中，殿下。”
亚瑟转身看向波伊斯的败军，提高声音让每个人都能听见。“这场战争从来就不该打！”他说，“这是我的错，我承认这错，愿意以生命之外的所有代价去偿还。对于夏汶公主，我亏欠的不仅仅是道歉，无论她要什么，我都会补偿她，我现在所要求的只是我们成为同盟。每天都有新的撒克逊人来到我们的土地，将我们的女人抓去做奴隶。我们将与他们战斗，而不是自相残杀。这既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他指着烟雾迷漫的血腥山谷，“这是和平。我所要求的只是和平与一个人的性命，那就是甘德利亚斯。”他回头看向昆格拉斯，压低了声音。“我等待着您的决定，国王陛下。”
德鲁伊路万斯匆忙走到昆格拉斯的身边，与他一起商议。两个人似乎都不相信亚瑟的要求，军阀很少在获得胜利之后如此宽宏大量。战场的胜利者会要求赎金、黄金、奴隶和土地，而亚瑟只想要友谊。“格温特呢？”昆格拉斯问亚瑟，“图锥克想要什么？”
亚瑟做了个扫视黑暗山谷的动作。“我没有看见格温特的人，国王陛下。如果一个人没有参加战斗，那他也不能参与之后的处理。但我可以告诉您，国王陛下，格温特渴望和平。除了您的和我国王的友谊，图锥克国王不会要求别的东西。我们应互相许下誓言，永不破坏这友谊。”
“只要我向您如此发誓，我就能全身而退？”昆格拉斯怀疑地问。
“随时随地，国王陛下，不过我请求您允许我与您同行去司乌思城堡，进一步商谈。”
“我的人都可以安全离开？”昆格拉斯问。
“带着他们的武器、黄金、生命和我的友谊。”亚瑟回答。他以最诚恳的态度，想要确保这是不列颠人之间所进行的最后一场战斗，但我注意到，他很精明地没有提到莱地。这个意外可以等一等再说。
昆格拉斯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如此宽容的条件是真的，但也许是想起了从前他与亚瑟的交情，他微笑起来。“您将获得您的和平，亚瑟殿下。”
“最后一个条件。”亚瑟出其不意地严厉地说，声音不响，只有我们几个人能听见。昆格拉斯警惕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向我保证，国王陛下，”亚瑟说，“以您的荣誉向我发誓，您父亲临死前对我说的是谎话。”
和平系于昆格拉斯的回答。他闭上双眼，就好像受到了伤害，然后他开口说道：“我的父亲从不在意真相，亚瑟殿下，只在乎言语是否能实现他的野心。我的父亲是个骗子，我向您发誓。”
“那我们就拥有和平了！”亚瑟宣布。他比此刻还要快乐的时候，我只见过一次，那就是他娶格温薇儿之时，但现在，在一场战争胜利后的烟雾与恶臭中，他看上去几乎和他在鲜花点缀的河边林间空地时一样快乐。他快乐得几乎不能言语，因为他得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最想要的东西——他建立了和平。
信使们北上南下，前去司乌思城堡、杜诺维瑞阿、马格尼斯、瑟卢瑞亚。勒格溪谷因鲜血和烟雾散发恶臭。许多伤者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渐渐死去，他们的哭喊声在夜里听来十分可怜。活下来的人则聚集在火堆旁，聊着狼群下山来享用战场上的尸体之类的话题。
这巨大的胜利似乎让亚瑟几近困惑。他现在是——即使他自己还几乎不知道——不列颠南方实际上的统治者了，没有任何人胆敢挑战他的军队，虽然它已破烂不堪。他需要去和图锥克谈谈，需要派枪兵回到对抗撒克逊人的前线，他渴望能让格温薇儿知道他的好消息，而人们还一直请求他赐予恩惠与土地、黄金和地位。梅林要和他说圣锅的事，昆格拉斯要和他谈阿尔的撒克逊人，而亚瑟则想要提出兰斯洛特和夏汶的事，伊仑之子欧依戈斯则要求从瑟卢瑞亚获得土地、女人、黄金和奴隶。
那天晚上，我只要求了一件东西，亚瑟给了我。
他给了我甘德利亚斯。
瑟卢瑞亚国王躲在小村庄中那座大罗马建筑附属的一座小神庙里。神庙是石头建造的，没有窗户，只在山形墙高处开了一个简陋的通气小孔，还有一扇通往马厩院子的门。甘德利亚斯曾尝试逃离溪谷，但他的马被亚瑟的一名骑士砍倒，而现在，就仿佛躲在最后藏身洞里的一只老鼠，国王在他的房间中等候。几个瑟卢瑞亚王室枪兵守卫着神庙的大门，但当他们看见我的战士从黑夜中走来时，便纷纷逃跑了。
坦纳波斯独自守着生了火的神庙，他在门外地上对称的两个位置放置了两个新砍下的脑袋，做了一道小型鬼墙。当看见我们的枪尖在马厩院子的大门处闪耀时，他举起他的弯月手杖，朝我们啐出诅咒，召唤诸神吸干我们的灵魂，但他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住口，是因为听见了海威贝恩出鞘的声音。他紧盯着黑暗的院子，伴随这声音，妮慕和我一同走了进去。认出是我，他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声音很小，像是一只野兔被野猫抓住时的叫声。他知道我拥有他的灵魂，于是急忙逃进了神庙里。妮慕轻蔑地将两个头颅踢去一旁，跟随我进入庙中。她也带着一把剑。我的手下们等在门外。
神庙曾经用于膜拜某位罗马神明，但现在它属于不列颠诸神。它光秃秃的石墙上高挂着许多头骨，黑色的眼窝茫然地盯着狭窄房间中的两团对称摆放的火堆。坦纳波斯在此处用一圈黄色的头骨为自己摆了一个力量圈，他正站在这圆圈中，念着咒语。在他身后靠墙处，有一个被献祭的鲜血染成黑色的低矮石祭台，甘德利亚斯手持出鞘的宝剑，等在那里。
坦纳波斯绣着花纹的长袍上溅满了泥土和血水，他举起手杖，朝我口吐恶毒的诅咒。他以水与火、大地与空气、石头与血肉、露水与月光、生与死的名义诅咒我，这些没有一个能阻止我慢慢地走向他，妮慕身着沾有血污的白色长袍，走在我身侧。坦纳波斯吐出最后一个诅咒，手杖直指我的脸。“你的母亲还活着，撒克逊人！”他叫道，“你的母亲还活着，而她的命在我的手中。你听见了吗，撒克逊人？”他站在他的圈里充满恶意地看着我，神庙中的两团火焰在他年迈的脸上投下阴影，让他的眼睛闪耀着带有威胁的凶猛红光。“你听见了吗？”他再次大叫，“你母亲的灵魂是我的！我跟她交合，让她属于我了！我和她交合，让她流血，让她的灵魂成了我的！撒克逊人，伤害我，你母亲的灵魂就会受火龙的折磨。她会被大地诅咒，被空气灼烧，被水窒息，永远身处痛苦之中。而且不光光是她的灵魂，还有所有从她下体中滑出的生命。撒克逊人，我将她的血洒在大地，将我的力量射入她的体内！”他大笑着冲神庙昏暗的屋顶举起手杖。“撒克逊人，伤害我，诅咒将要了她的命，并通过她要了你的命！”他再次用手杖指向我，“让我离开，你和她都能活命。”
我在圆圈的外沿停下。头骨并没有排成鬼墙，但它们的排列中依然蕴藏着可怕的力量。我能感觉到这力量犹如无形的翅膀扇动阻挡我。我想，穿过这头骨圈，我就进入了诸神的游乐场，将与我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的事物战斗。坦纳波斯看出了我的犹豫，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你母亲是我的，撒克逊人。”他低吟，“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她的血液、灵魂和身体都是我的，这样你也是我的，因为你由我身体的鲜血和痛苦中诞生。”他用手杖的新月杖头碰触我的胸口。“要我带你去见她吗，撒克逊人？她知道你还活着，两天的旅程就能让你重回她的怀抱。”他邪恶地微笑。“你是我的！”他大喊，“全都是我的！我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灵魂和你的生命。我在你母亲的子宫中种下了合而为一的咒语，你现在是我的儿子了！问她！”他用手杖指向妮慕。“她知道那个咒语！”
妮慕一言不发，只是恶毒地盯着甘德利亚斯，我则看向德鲁伊那双可怕的眼睛。我害怕越过他的圈，畏惧他的威胁，然而，一阵令人恶心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夜晚，栩栩如生有如昨夜。我记起我母亲的哭喊；我记起她向那些士兵求情把我留在她身边；我记起那些枪兵大笑着用枪柄击打她的头；我记起这个咯咯笑着的德鲁伊身上野兔月亮图案的长袍，发中绑着的骨头；我记起他拎起我，摸着我，说我会成为敬献给诸神的一个好礼物。这些我全都想起来了，就像我也记起自己被举高，呼唤着我那无能为力的妈妈；我记起被带着穿过两排火焰之间，战士在那里舞蹈，女人在那里呻吟；我记起坦纳波斯将我举过他剃了发的头顶，走到地上一个黑色圆坑的边缘，坑边燃着火焰，火光足够明亮，照亮了黑暗坑底突出的一根根削尖木桩上带着血迹的尖头。记忆像痛苦的大蛇噬咬着我的灵魂，我记起火光照亮的木桩上挂着的一片片鲜血淋漓的皮肉，破碎的肢体在痛苦的煎熬下扭动，在德鲁伊死人坑血腥的黑暗中慢慢死去。我记起当坦纳波斯将我举向星空，准备将我进献给他的神明时，我还在哭喊要妈妈。“献给戈万南！”他吼着，我的母亲尖叫是因为她正在被强暴，而我尖叫是因为知道自己马上会死去。“献给罗劳！”坦纳波斯喊道，“献给色纳诺思，献给塔拉尼斯，献给苏克鲁斯，献给贝尔！”大叫着最后这个伟大的名字，他将我扔向那些杀人木桩。
然后，他失手了。
我的母亲曾经那样尖叫，我踢开坦纳波斯的头骨圈时，还能听见她的叫声，她的尖叫融入了德鲁伊的尖叫，我重复了当年他杀我时的叫喊。“献给贝尔！”我喊道。
海威贝恩向下砍去。我没有失手。海威贝恩从坦纳波斯的肩膀劈入，切过他的肋骨，我灵魂中的嗜血愤怒让海威贝恩继续切过他消瘦的腹部，切入他恶臭的肠子。他的身体犹如一具腐烂的尸体般炸裂分开，整个过程中，我都尖叫得像一个被扔入死人坑的小孩子。
头骨圈中满是鲜血，而我的眼中全是泪水。我抬头看着那个杀死了蕊拉孩子、莫德雷德母亲的国王。这个国王曾经强暴妮慕并夺走了她一只眼睛，回忆起这些痛苦，我双手握住海威贝恩的剑柄，将剑刃上肮脏的内脏甩到脚边的地面，跨过德鲁伊的尸体，准备将死亡带给甘德利亚斯。
“他是我的！”妮慕冲我喊。她已拿下了眼罩，空洞的眼眶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红光。她走过我的身旁，脸上带着微笑。“你是我的，”她柔声说着，“全都是我的。”甘德利亚斯发出了惨叫。
也许，在彼世，诺维娜会听见那惨叫声，知道她的儿子，她那冬日降临的小小儿子，依旧是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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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神祇前来，也没有任何人从马格尼斯前来。我们后来知道，有一些志愿者前来，但到达得太晚了。
波伊斯的民兵还待在山丘上，不敢穿越鬼墙，在他们身边聚集了超过一百名的爱尔兰战士。那些人开始向南走去，目的是绕过鬼墙的那些复仇怨魂。我估计再过半个小时，那些爱尔兰黑盾族就会加入昆格拉斯的最后总攻，所以我来到妮慕身边。“游过河，”我催促她，“你会游泳的，不是吗？”
她举起带着伤疤的左手。“你死在这里，德瓦，”她说，“我也死在这里。”
“你必须——”
“闭嘴，”她说，“这是你必须做的。”她踮起脚尖，亲吻了我的嘴唇。“在你死之前，为我杀了甘德利亚斯。”她恳求道。
我们的一名枪兵开始唱起《薇琳娜挽歌》，其余的人也加入了这缓慢悲伤的旋律。卡文的披风已被鲜血染黑，他正用石头捶打着枪尖底座，试图让枪尖与枪杆连接得紧些。“我从未想过会到这番地步。”我对他说。
“我也是，阁下。”他从工作中抬起头。他的狼尾装饰也浸透了鲜血，头盔凹了一块，左大腿上有一个草草包扎的伤口。
“我本来认为自己很幸运。”我说，“我总是这么认为，但也许每个人都这样。”
“不是每个人，阁下，但最好的首领都是这样的。”
我微笑表达谢意。“我很想看到亚瑟的梦想实现。”我说。
“如果实现了，战士们就没工作了。”卡文闷闷不乐地说，“我们都会成为抄写员或是农夫。也许这样更好。最后一场战斗，然后坠入彼世，去为密特拉效力。我们在那里会过得不错，阁下。丰满的女人、过瘾的战斗，烈酒黄金，永生永世。”
“在那里能有你为伴，我很高兴。”但事实上，我没有感到一丝快乐。我还不想前往彼世，因为夏汶还活在这个世界。我按了按胸前的盔甲，感觉着她的小小胸针，我的疯狂将永远也不会有实现的机会。我大声地念着她的名字，让卡文一头雾水。我坠入爱河，但却连我爱人的手都没有牵过，不能再见她一面，就将死去。
随后，我被迫不再去想夏汶，因为德米缇亚的爱尔兰黑盾族不再试图绕过鬼墙，而是决定冒险直接穿过它。接着我知道原因了。一名德鲁伊出现在山丘上，领着他们越过鬼墙的边界。妮慕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盯着山丘上那个戴着白色兜帽、穿着白色长袍的颀长身影迈开长腿走下斜坡。爱尔兰人跟着他，而在他们的黑盾和长枪之后，是带着各式各样武器——弓、锄、斧、枪、木棍和干草叉——的波伊斯民兵。
我方战士的歌声渐弱消失。他们拿起长枪，碰了碰彼此盾牌的边缘，确保盾墙紧密。已经排列好自己的盾墙准备攻击我们的敌人，现在转身看着德鲁伊带爱尔兰人走进溪谷。路万斯和坦纳波斯跑去迎接，但新来的德鲁伊挥舞手杖命令他们让开路，然后他拉下了长袍的兜帽，我们看见了那编成辫子的白色长胡子和在后脑摇晃、用黑色带子扎着的马尾辫。那是梅林。
看见梅林，妮慕哭了，她向他跑去。敌人散开让她通行，也让路给走向她的梅林。即使是在战场上，一名德鲁伊也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而这一位是世间最著名最强大的德鲁伊。妮慕奔跑，梅林展开了手臂迎接，她将自己瘦弱苍白的手臂环住他的身体时还在哭泣，但她终于找到他了。突然之间，我为她而感到高兴。
梅林单手搂着妮慕，向我们走来。高菲迪特看见这位德鲁伊的来到，骑马向我们这边的战场飞奔而来。梅林举起手杖向国王致意，但无视了他的问题。爱尔兰军队停留在山脚下，组成了一道坚实的黑盾墙。
梅林走向我，就像他在司乌思城堡救了我的那天一样，他展示出刻板冰冷的威严。板着的脸上毫无笑容，深邃的眼中没有一丝快乐，只有一种狂暴的愤怒。他走近时，我双膝跪下，低头行礼。塞格拉莫也这么做了，突然之间我们整个队伍的枪兵都向德鲁伊跪倒了。
他伸出黑色手杖，先碰了碰塞格拉莫的肩膀，然后碰了碰我的。“起身。”他的声音低沉严肃，随后他转身面向敌人。他将妮慕放开，双手水平举起手杖，与他削过发的头平行。他盯着高菲迪特的军队，慢慢放低了手杖，他那张苍老愤怒的长脸和那缓慢坚决的动作中所包含的权威让所有的敌人都跪下了。只有两名德鲁伊还站着，还有几个骑兵仍坐在他们的马鞍上。
“七年了。”梅林的声音在山谷中清晰地回响，连亚瑟和他的人都能听见，“我一直在寻找不列颠真知。我一直在寻找我们祖先的力量，当罗马人来时我们抛弃的力量。我一直在寻找能将这片土地交还给正确神衹的物品，这块土地自己的神、我们的诸神、创造我们的神灵、能够回来帮助我们的神祇。”他的话语缓慢简洁，让每个人都能够听见并听懂。“现在，”他继续说，“我需要帮助。我需要佩剑的人，持枪的人，拥有无畏心灵的人，与我一同前往敌人的土地，去寻找不列颠的最后一件珍宝。我要去寻找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它是我们的力量，我们失去的力量，我们让不列颠再次成为神之岛的最后希望。除了艰难险阻，我不能向你们做任何保证；除了死亡，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奖赏；除了苦涩，我不会喂你们吞下任何东西；除了你们自己的胆汁，也不会请你们喝任何饮品，但作为交换，我要你们的剑和生命。谁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它？”
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我们本希望他讲述一番“这样愚蠢的流血将一座绿色的溪谷染红”这类的言语，但他却无视了战斗，就好像它根本无关紧要，就好像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战场上。“谁？”他再次问道。
“梅林阁下！”高菲迪特在任何人能够回应之前就大喊道。敌人的国王驭马穿过他那些下跪的枪兵前来。“梅林阁下！”他的声音很愤怒，表情很狰狞。
“高菲迪特。”梅林向他打招呼。
“您寻找圣锅的冒险能再等上短短一个小时吗？”高菲迪特语带挖苦地问。
“可以等上一年，卡德尔之子高菲迪特。可以等上五年。可以永远等下去，但不应该再等。”
高菲迪特骑马进入两道盾墙之间的空地。他意识到自己的伟大胜利和成为至尊王的机会被一个德鲁伊威胁到了，于是他掉转马头，面对他的士兵，推开饰有翅膀头盔的面具，高声说：“将来有时间让你们为这冒险奉上长枪！”他对他的士兵说：“但必须等到你们惩罚了那个嫖客，将你们的长枪埋入他手下们的灵魂之后。我有一个誓言要完成，我不会让任何人，即使是梅林阁下，阻碍我兑现誓言。只要那个婊子爱人还活着，就没有和平，没有圣锅。”他转身盯着巫师，“您此番是前来救那个婊子爱人的吗？”
“卡德尔之子高菲迪特，”梅林说，“即使大地裂开吞噬亚瑟和他的军队，我也不在乎。又或者它将你吞噬，也一样。”
“那我们开战吧！”高菲迪特大喊，单手从剑鞘中拔出剑。“这些人——”他对他的军队说，但用剑指着我们，“是你们的。他们的土地、羊群、黄金、家园都是你们的。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是你们的婊子了。你们已经与他们作战到此刻，能让他们现在安然无恙地离开吗？圣锅不会和他们的生命一起消失，但如果我们不完成我们今天前来做的事，你们的胜利就会消失。战斗吧！”
一瞬间的安静，然后高菲迪特的人站起身，开始用枪柄敲打他们的盾牌。高菲迪特得意扬扬地看了梅林一眼，随后一踢马腹，回到了他吵闹的军队中。
梅林转身面对塞格拉莫和我。“爱尔兰黑盾族，”他满不在乎地说，“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和他们谈过了，他们会攻击高菲迪特的人，你们会获得伟大的胜利。愿诸神赐予你们力量。”他再次转过身，单臂环着妮慕的肩膀，大步从敌人们为他让开的道路中离去。
“想得美！”甘德利亚斯[1]冲梅林喊道。波伊斯国王身处他伟大胜利的门槛上，那令人目眩的前途已给了他信心去挑衅德鲁伊。但梅林无视了这高声喊出的羞辱之词，只是同坦纳波斯、路万斯一同离开了。
伊撒将亚瑟的头盔拿给我。我重新戴上，在这战斗的最后时刻，我很高兴有它的保护。
敌人重新排列起盾墙，现在几乎无人叫骂挑衅，已几乎无人还有精力去做任何事，除了河岸边不断循环的冷酷屠杀。高菲迪特今天首次下马，在盾墙中就位。他没有盾牌，但还是带领了这最后一次将摧毁他痛恨的敌人力量的攻击。他举起剑，在空中举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接着挥下。
敌人冲锋了。
我们刺出长枪，举起盾牌前去迎战，两面盾墙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高菲迪特试图刺穿亚瑟的盾，但我挡开他的剑，并用海威贝恩向他砍去。剑擦过他的头盔，割下了一只雄鹰的翅膀，然后我们就被后面冲击的压力紧锁在了一起。
“推！”高菲迪特向他的人喊道，随后从盾牌上方朝我啐了一口。“你这个婊子爱人，”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作战时也要藏起自己。”
“她不是婊子，国王陛下。”我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将海威贝恩从碰撞中抽回来，给他一剑，但剑在盾牌和人们的压迫之下被困得死死的。
“她从我这里拿了够多金子，”高菲迪特说，“我从不付钱给不张开大腿的女人。”
我举起海威贝恩，想要刺高菲迪特的脚，但剑只是擦过了他盔甲的下沿。他嘲笑我的失败，又向我啐了一口，这时一个可怕的尖叫声呼喊起了战号。
爱尔兰人进攻了。伊仑之子欧依戈斯的黑盾族的冲锋总是伴随着尖叫——一声可怕的战号——似乎暗示了一种在屠戮中获得的野蛮乐趣。高菲迪特叫他的人投出长枪，劈砍前进，以此来打破我们渺小的盾墙，有那么几秒钟，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人新生出一股狂暴，向我们袭来。这是因为他们相信黑盾会来帮助他们，但随即队伍后方传来的几声尖叫让他们意识到，背叛已改变了黑盾的同盟。爱尔兰人切入高菲迪特的军队，他们特殊的长枪寻找着容易击中的目标，忽然之间，高菲迪特的人便像只被刺破的皮水袋一般，急剧地垮了。
我看见高菲迪特的脸上现出愤怒与慌张的神色。“投降吧，国王陛下！”我对他喊道，但他的护卫寻到了空间出剑，我在这紧张的几秒钟内努力地防卫，并没有看见国王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伊撒倒是大喊说他看见高菲迪特受伤了。加拉哈特在我的身边刺杀、格挡，之后，魔法般不可思议的，敌人开始逃窜了。我们的人追上去和黑盾会合，像赶羊一般，把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人赶到了亚瑟骑兵的剑刃之下。我寻找着甘德利亚斯，在一大群满身血污的逃兵中看到了他一眼，接下去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那一日，溪谷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但现在它正目睹着一场大屠杀，没有比被击破盾墙后的人更好杀的目标了。亚瑟试图要阻止这场屠杀，然而，没有任何事能限制这压抑已久后终于释放的野性，在慌乱的人群中，他的骑兵们就像复仇的神祇一般骑着马，我们则追赶砍杀着逃兵，进行一场嗜血的狂欢。数十名敌人成功逃离了骑兵，越过浅滩，得以活命，但更多人被迫在村子里躲避，在那里他们终于得到时间和空间，组成一道新的盾墙。现在轮到他们被劝降了。傍晚的光线沿着峡谷延伸，这个漫长而血腥的白日中第一道消散的黄色日光照耀着树林，我们进入了村庄。大家气喘吁吁，剑和枪上沾满血液。
亚瑟——他的剑与我的一样鲜红——从勒姆芮的背上重重地滑了下来。这匹黑色的母马因为汗水而反着白光，全身发抖，浅色的眼睛瞪得很大，亚瑟自己也因为他孤注一掷的战斗而疲惫不堪。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突围，与我们会合，他的人告诉我们，他像是被诸神附体一般战斗，虽然整个下午，诸神似乎都遗弃了他。现在，尽管成为了这天的获胜者，他拥抱塞格拉莫，随后拥抱我时，依旧一脸痛苦。“我辜负了你，德瓦，”他说，“我辜负了你。”
“不，殿下，”我说，“我们赢了。”我用伤痕累累、沾满鲜血的剑指着高菲迪特的幸存者。他们在身陷绝境的国王的雄鹰旗帜周围集结，甘德利亚斯的狐狸旗也在，但两位敌军的国王都不见踪影。
“我失败了，”亚瑟说，“我一直没能破阵。敌人太多了。”那失败让他备受打击，因为他很清楚我们离彻底失败曾有多近。他真的觉得自己失败了，因为他自傲的骑兵被挡住，他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砍杀，但他错了。胜利是属于他的，全都属于他，因为亚瑟是德莫尼亚和格温特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有自信迎接战斗的人。这场战斗并没有按照亚瑟计划中的那样发展，图锥克没有来援，亚瑟的战马也被甘德利亚斯[2]的盾墙所困，但这仍然是一场胜利。之所以会有这场胜利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亚瑟进行这场战斗的勇气。当然，梅林出手干预了，但梅林从未宣布这场胜利是他的。那是亚瑟的胜利，虽然那个时候亚瑟充满了自责，但正是勒格溪谷——亚瑟一直鄙视的这场胜利——使他变成了不列颠最终的统治者。诗人们的亚瑟、让吟游诗人因颂唱而疲累的亚瑟、在这些黑暗的日子中回应所有人祈祷的亚瑟，正是由这场多番波折的战斗所造就的。如今，诗人们自然不会再唱出勒格溪谷的真相，在他们的口中，这场战役就像之后的战役一样，是全面的胜利。也许他们有权利修饰自己的故事，因为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我们需要亚瑟成为一名最伟大的英雄，但事实上在那些早年的岁月中，亚瑟是脆弱的。他之所以能统治德莫尼亚，是因为欧文的死和白德文的支持，但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中，有许多人希望他消失。高菲迪特在德莫尼亚有他的支持者，而——愿上帝原谅我——太多基督徒祈祷亚瑟能战败。但那就是亚瑟战斗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太弱，不能不战。他必须赢得胜利，否则就会失去所有。最后他的确赢了，但之前他经历了只有一剑之隔的灾难。
亚瑟走过去拥抱崔斯坦，然后向伊仑之子欧依戈斯问好。正是这位德米缇亚爱尔兰国王的军队拯救了这场战役。亚瑟一如往常，在一位国王面前下跪行礼，但欧依戈斯将他拉起身，给了他一个熊抱。那两人交谈时，我转过身，盯着溪谷。它被人的肢体所污染，因将死的马儿而凄惨，布满尸体和被遗弃的武器。鲜血发出恶臭，伤者发出哭喊。我有生以来从未这么累过，我的手下们也是，但我看见高菲迪特的民兵下了山，开始从死者与伤者身上抢夺战利品，于是我派卡文和二十名枪兵去驱赶他们。渡鸦扇动着黑色的翅膀，越河而来撕咬死者的肠子。我看见我们早晨放火烧了的小屋还在冒烟。然后我想到了夏汶，虽然身处这些残酷的景象之中，我的精神还是突然一振，就像是长了双洁白巨大的翅膀。
我转过身，刚好看见梅林和亚瑟拥抱在一起，亚瑟几乎是倒在了梅林的怀中，但梅林托起他，紧紧抱着他，随后那两个人一同走向了敌人的盾墙。
昆格拉斯王子和路万斯德鲁伊走出了圆形的盾墙。昆格拉斯手持长枪，但没有拿盾牌，而亚瑟除了在剑鞘中的王者之剑，也没有佩戴任何武器。他走在梅林前面，靠近昆格拉斯时，单膝下跪，低头行礼。“王子殿下。”他说。
“我的父亲快死了。”昆格拉斯说，“一支长枪从背后刺中了他。”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它听上去像是控诉，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盾墙被打破，许多人都会背后受伤而死。
亚瑟依然单膝跪地。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是不知该说什么，他抬头看着昆格拉斯。“我能见他吗？”他问，“我冒犯了您的家族，王子殿下，玷污了它的名誉，虽然并不是故意造成的，我还是恳求您父亲的原谅。”
这回轮到昆格拉斯变得茫然无措了，他耸了耸肩膀，就好像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过最终他朝盾墙内指了指。亚瑟站起身，与王子肩并肩地前去看望临死的国王，高菲迪特。
我想叫亚瑟别去，但在我糊涂的头脑恢复理智之前，亚瑟就已被敌人的部队所淹没了。我想到高菲迪特会对亚瑟说的话，感到难堪，我知道高菲迪特会说那些事情，那些他隔着被长枪刺得伤痕累累的盾，啐我时所说的话。高菲迪特国王不是会原谅敌人的那种人，他会尽可能地伤害敌人，即使他奄奄一息。应该说，尤其是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这会是高菲迪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快乐——知道他伤害了他的仇敌。塞格拉莫与我担心的是同一件事，我们两人都痛苦地看着亚瑟在片刻之后冲出战败者的军队，神情像库堑之穴一般阴沉。塞格拉莫走上前。“他撒谎了，殿下，”塞格拉莫轻声说，“他总是撒谎。”
“我知道他是在撒谎。”亚瑟愤怒得发抖，“但有些谎言很难听，而且不能被原谅。”亚瑟突然深吸一口气，拔出了王者之剑，狂怒地转身面对被围困的敌人。“你们有人要为维护你们国王的谎言而战吗？”他大喊着，在他们的战线前来回踱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你们身边临死的这邪恶玩意儿战斗？一个都没有？否则我将诅咒你们国王的灵魂，让他进入最后的黑暗之中！来呀，战斗吧！”他用王者之剑敲击着他们举起的盾牌。“战斗啊！你们这些渣滓！”他的愤怒和这个溪谷今天一整日所见证的所有事情一样可怕。“以诸神的名义！”他喊道，“我宣布你们的国王是个骗子，是个杂种，是个毫无荣誉感的东西，什么都不是！”他朝他们啐了一口，然后单手笨拙地想要解开身上我那件皮胸甲的带扣。他成功解开了肩带，但解不开腰部的，于是胸甲垂在他的身前，就像是铁匠的围裙。“我会让着你们！”他叫喊着，“不穿盔甲。不拿盾牌。来与我决斗！向我证明你们那下流的杂种国王说的是实话！没人吗？”他的愤怒已经失去了控制，现在他完全疯了，向整个为他可怕力量而抖缩的世界宣泄着怒气。他又啐了一口。“你们这些令人作呕的婊子！”昆格拉斯再次出现在盾墙中时，亚瑟正绕着圈子踱步。“你，小兔崽子？”他用王者之剑指向昆格拉斯，“你要为那个正在死去的污秽之人战斗吗？”
昆格拉斯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都在亚瑟的盛怒下颤抖，但他空手从盾墙中走了出来，来到亚瑟面前，双膝跪下。“我们的生死握在您的手中，亚瑟殿下。”亚瑟盯着他，身体因愤怒而绷直，今日战斗所遇到的挫折在他的体内沸腾，有一瞬间我觉得王者之剑将于黄昏中嘶嘶作响，从昆格拉斯的肩膀上砍下他的头，但昆格拉斯抬起了头。“我现在是波伊斯的国王了，亚瑟殿下，但我请求您的饶恕。”
亚瑟闭上双眼。他闭着眼摸到王者之剑的剑鞘，然后插回了剑。他转身不去看昆格拉斯，睁开眼，盯着我们——他的士兵，我看见他的疯狂渐渐退去。他依然因愤怒而激动，但那不可控制的盛怒已经过去，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叫昆格拉斯起身，然后召来了执旗手，让他的龙旗与熊旗为他将要说的话增加威严。“以下是我的条件，”每个身处那黑暗溪谷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我要甘德利亚斯的头。他已经苟活太久了，谋杀我们国王母亲的罪行必须受到正义的制裁。满足了这一点，我只要求昆格拉斯国王与我的国王，以及昆格拉斯国王和图锥克国王之间的和平。我企求所有不列颠人之间的和平。”
全场陷入了震惊的沉默。亚瑟是战场的胜利者。他的军队已经杀死了敌人的国王，俘虏了波伊斯的继承人，溪谷中的所有人都猜测亚瑟会提出以王室赎金来交换昆格拉斯的性命，但他除了和平一无所求。
昆格拉斯皱起眉头。“我的王位呢？”他问。
“您的王位就是您的，国王陛下。”亚瑟说，“还能有谁来坐呢？接受我的条件，国王陛下，您就能自由地回去继承它。”
“甘德利亚斯的王位呢？”昆格拉斯问，也许觉得亚瑟想自己占有瑟卢瑞亚。
“不是您的。”亚瑟严肃地回答，“也不是我的。我们会一起找到人坐上它的。一旦甘德利亚斯死去。”他不祥地补充道，“他在哪里？”
昆格拉斯指向村子：“在某一座建筑中，殿下。”
亚瑟转身看向波伊斯的败军，提高声音让每个人都能听见。“这场战争从来就不该打！”他说，“这是我的错，我承认这错，愿意以生命之外的所有代价去偿还。对于夏汶公主，我亏欠的不仅仅是道歉，无论她要什么，我都会补偿她，我现在所要求的只是我们成为同盟。每天都有新的撒克逊人来到我们的土地，将我们的女人抓去做奴隶。我们将与他们战斗，而不是自相残杀。这既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他指着烟雾迷漫的血腥山谷，“这是和平。我所要求的只是和平与一个人的性命，那就是甘德利亚斯。”他回头看向昆格拉斯，压低了声音。“我等待着您的决定，国王陛下。”
德鲁伊路万斯匆忙走到昆格拉斯的身边，与他一起商议。两个人似乎都不相信亚瑟的要求，军阀很少在获得胜利之后如此宽宏大量。战场的胜利者会要求赎金、黄金、奴隶和土地，而亚瑟只想要友谊。“格温特呢？”昆格拉斯问亚瑟，“图锥克想要什么？”
亚瑟做了个扫视黑暗山谷的动作。“我没有看见格温特的人，国王陛下。如果一个人没有参加战斗，那他也不能参与之后的处理。但我可以告诉您，国王陛下，格温特渴望和平。除了您的和我国王的友谊，图锥克国王不会要求别的东西。我们应互相许下誓言，永不破坏这友谊。”
“只要我向您如此发誓，我就能全身而退？”昆格拉斯怀疑地问。
“随时随地，国王陛下，不过我请求您允许我与您同行去司乌思城堡，进一步商谈。”
“我的人都可以安全离开？”昆格拉斯问。
“带着他们的武器、黄金、生命和我的友谊。”亚瑟回答。他以最诚恳的态度，想要确保这是不列颠人之间所进行的最后一场战斗，但我注意到，他很精明地没有提到莱地。这个意外可以等一等再说。
昆格拉斯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如此宽容的条件是真的，但也许是想起了从前他与亚瑟的交情，他微笑起来。“您将获得您的和平，亚瑟殿下。”
“最后一个条件。”亚瑟出其不意地严厉地说，声音不响，只有我们几个人能听见。昆格拉斯警惕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向我保证，国王陛下，”亚瑟说，“以您的荣誉向我发誓，您父亲临死前对我说的是谎话。”
和平系于昆格拉斯的回答。他闭上双眼，就好像受到了伤害，然后他开口说道：“我的父亲从不在意真相，亚瑟殿下，只在乎言语是否能实现他的野心。我的父亲是个骗子，我向您发誓。”
“那我们就拥有和平了！”亚瑟宣布。他比此刻还要快乐的时候，我只见过一次，那就是他娶格温薇儿之时，但现在，在一场战争胜利后的烟雾与恶臭中，他看上去几乎和他在鲜花点缀的河边林间空地时一样快乐。他快乐得几乎不能言语，因为他得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最想要的东西——他建立了和平。
信使们北上南下，前去司乌思城堡、杜诺维瑞阿、马格尼斯、瑟卢瑞亚。勒格溪谷因鲜血和烟雾散发恶臭。许多伤者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渐渐死去，他们的哭喊声在夜里听来十分可怜。活下来的人则聚集在火堆旁，聊着狼群下山来享用战场上的尸体之类的话题。
这巨大的胜利似乎让亚瑟几近困惑。他现在是——即使他自己还几乎不知道——不列颠南方实际上的统治者了，没有任何人胆敢挑战他的军队，虽然它已破烂不堪。他需要去和图锥克谈谈，需要派枪兵回到对抗撒克逊人的前线，他渴望能让格温薇儿知道他的好消息，而人们还一直请求他赐予恩惠与土地、黄金和地位。梅林要和他说圣锅的事，昆格拉斯要和他谈阿尔的撒克逊人，而亚瑟则想要提出兰斯洛特和夏汶的事，伊仑之子欧依戈斯则要求从瑟卢瑞亚获得土地、女人、黄金和奴隶。
那天晚上，我只要求了一件东西，亚瑟给了我。
他给了我甘德利亚斯。
瑟卢瑞亚国王躲在小村庄中那座大罗马建筑附属的一座小神庙里。神庙是石头建造的，没有窗户，只在山形墙高处开了一个简陋的通气小孔，还有一扇通往马厩院子的门。甘德利亚斯曾尝试逃离溪谷，但他的马被亚瑟的一名骑士砍倒，而现在，就仿佛躲在最后藏身洞里的一只老鼠，国王在他的房间中等候。几个瑟卢瑞亚王室枪兵守卫着神庙的大门，但当他们看见我的战士从黑夜中走来时，便纷纷逃跑了。
坦纳波斯独自守着生了火的神庙，他在门外地上对称的两个位置放置了两个新砍下的脑袋，做了一道小型鬼墙。当看见我们的枪尖在马厩院子的大门处闪耀时，他举起他的弯月手杖，朝我们啐出诅咒，召唤诸神吸干我们的灵魂，但他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住口，是因为听见了海威贝恩出鞘的声音。他紧盯着黑暗的院子，伴随这声音，妮慕和我一同走了进去。认出是我，他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声音很小，像是一只野兔被野猫抓住时的叫声。他知道我拥有他的灵魂，于是急忙逃进了神庙里。妮慕轻蔑地将两个头颅踢去一旁，跟随我进入庙中。她也带着一把剑。我的手下们等在门外。
神庙曾经用于膜拜某位罗马神明，但现在它属于不列颠诸神。它光秃秃的石墙上高挂着许多头骨，黑色的眼窝茫然地盯着狭窄房间中的两团对称摆放的火堆。坦纳波斯在此处用一圈黄色的头骨为自己摆了一个力量圈，他正站在这圆圈中，念着咒语。在他身后靠墙处，有一个被献祭的鲜血染成黑色的低矮石祭台，甘德利亚斯手持出鞘的宝剑，等在那里。
坦纳波斯绣着花纹的长袍上溅满了泥土和血水，他举起手杖，朝我口吐恶毒的诅咒。他以水与火、大地与空气、石头与血肉、露水与月光、生与死的名义诅咒我，这些没有一个能阻止我慢慢地走向他，妮慕身着沾有血污的白色长袍，走在我身侧。坦纳波斯吐出最后一个诅咒，手杖直指我的脸。“你的母亲还活着，撒克逊人！”他叫道，“你的母亲还活着，而她的命在我的手中。你听见了吗，撒克逊人？”他站在他的圈里充满恶意地看着我，神庙中的两团火焰在他年迈的脸上投下阴影，让他的眼睛闪耀着带有威胁的凶猛红光。“你听见了吗？”他再次大叫，“你母亲的灵魂是我的！我跟她交合，让她属于我了！我和她交合，让她流血，让她的灵魂成了我的！撒克逊人，伤害我，你母亲的灵魂就会受火龙的折磨。她会被大地诅咒，被空气灼烧，被水窒息，永远身处痛苦之中。而且不光光是她的灵魂，还有所有从她下体中滑出的生命。撒克逊人，我将她的血洒在大地，将我的力量射入她的体内！”他大笑着冲神庙昏暗的屋顶举起手杖。“撒克逊人，伤害我，诅咒将要了她的命，并通过她要了你的命！”他再次用手杖指向我，“让我离开，你和她都能活命。”
我在圆圈的外沿停下。头骨并没有排成鬼墙，但它们的排列中依然蕴藏着可怕的力量。我能感觉到这力量犹如无形的翅膀扇动阻挡我。我想，穿过这头骨圈，我就进入了诸神的游乐场，将与我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的事物战斗。坦纳波斯看出了我的犹豫，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你母亲是我的，撒克逊人。”他低吟，“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她的血液、灵魂和身体都是我的，这样你也是我的，因为你由我身体的鲜血和痛苦中诞生。”他用手杖的新月杖头碰触我的胸口。“要我带你去见她吗，撒克逊人？她知道你还活着，两天的旅程就能让你重回她的怀抱。”他邪恶地微笑。“你是我的！”他大喊，“全都是我的！我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灵魂和你的生命。我在你母亲的子宫中种下了合而为一的咒语，你现在是我的儿子了！问她！”他用手杖指向妮慕。“她知道那个咒语！”
妮慕一言不发，只是恶毒地盯着甘德利亚斯，我则看向德鲁伊那双可怕的眼睛。我害怕越过他的圈，畏惧他的威胁，然而，一阵令人恶心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夜晚，栩栩如生有如昨夜。我记起我母亲的哭喊；我记起她向那些士兵求情把我留在她身边；我记起那些枪兵大笑着用枪柄击打她的头；我记起这个咯咯笑着的德鲁伊身上野兔月亮图案的长袍，发中绑着的骨头；我记起他拎起我，摸着我，说我会成为敬献给诸神的一个好礼物。这些我全都想起来了，就像我也记起自己被举高，呼唤着我那无能为力的妈妈；我记起被带着穿过两排火焰之间，战士在那里舞蹈，女人在那里呻吟；我记起坦纳波斯将我举过他剃了发的头顶，走到地上一个黑色圆坑的边缘，坑边燃着火焰，火光足够明亮，照亮了黑暗坑底突出的一根根削尖木桩上带着血迹的尖头。记忆像痛苦的大蛇噬咬着我的灵魂，我记起火光照亮的木桩上挂着的一片片鲜血淋漓的皮肉，破碎的肢体在痛苦的煎熬下扭动，在德鲁伊死人坑血腥的黑暗中慢慢死去。我记起当坦纳波斯将我举向星空，准备将我进献给他的神明时，我还在哭喊要妈妈。“献给戈万南！”他吼着，我的母亲尖叫是因为她正在被强暴，而我尖叫是因为知道自己马上会死去。“献给罗劳！”坦纳波斯喊道，“献给色纳诺思，献给塔拉尼斯，献给苏克鲁斯，献给贝尔！”大叫着最后这个伟大的名字，他将我扔向那些杀人木桩。
然后，他失手了。
我的母亲曾经那样尖叫，我踢开坦纳波斯的头骨圈时，还能听见她的叫声，她的尖叫融入了德鲁伊的尖叫，我重复了当年他杀我时的叫喊。“献给贝尔！”我喊道。
海威贝恩向下砍去。我没有失手。海威贝恩从坦纳波斯的肩膀劈入，切过他的肋骨，我灵魂中的嗜血愤怒让海威贝恩继续切过他消瘦的腹部，切入他恶臭的肠子。他的身体犹如一具腐烂的尸体般炸裂分开，整个过程中，我都尖叫得像一个被扔入死人坑的小孩子。
头骨圈中满是鲜血，而我的眼中全是泪水。我抬头看着那个杀死了蕊拉孩子、莫德雷德母亲的国王。这个国王曾经强暴妮慕并夺走了她一只眼睛，回忆起这些痛苦，我双手握住海威贝恩的剑柄，将剑刃上肮脏的内脏甩到脚边的地面，跨过德鲁伊的尸体，准备将死亡带给甘德利亚斯。
“他是我的！”妮慕冲我喊。她已拿下了眼罩，空洞的眼眶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红光。她走过我的身旁，脸上带着微笑。“你是我的，”她柔声说着，“全都是我的。”甘德利亚斯发出了惨叫。
也许，在彼世，诺维娜会听见那惨叫声，知道她的儿子，她那冬日降临的小小儿子，依旧是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