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几乎整个下午都在花园里踱方步,观赏树棚似的苹果丛。显然在福特进行私人会谈的名单上,他并不在前面。他耸耸肩。那是个阴天,园里的花朵潮湿鲜活。要回到他那间位于圣荷西高速公路下的工作室,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着不知莎朗都做了些什么,她有没有想过他。她肯定跟她那副主席一起航行到什么地方去了。
将近黄昏时,他正要回房,准备稍后进餐,福特出现在中央通道上。“啊,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到那棵橡树下去。”
他们坐在树干旁。太阳在低矮云层中慢慢下沉,所有物体都披上了玫瑰般的色彩。“你住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亚特说。
福特像是没有听到。他正抬头仰望天上翻滚的昏暗云层。
这样思索了几分钟后,他说:“我们要你取得火星。”
“取得火星?”亚特重复。
“是的。去进行我今天早上提到的任务。这种国家-跨国公司的合作关系即将到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式的那种方便旗关系可以作为桥梁,但是必须进一步好好利用,这样才能对我们的投资有更好的控制力。我们在斯里兰卡的投资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丰厚的报酬使得其他跨国企业争相模仿,积极锁定面临重重困难的国家。”
“但火星不是一个国家。”
“没错。然而它现在有麻烦。在首架太空电梯坠毁后,它的经济就受到了严重打击。现在新的电梯已就位,所有事物都蓄势待发。我要布雷西斯在这个节骨眼上领先他人。当然,其他举足轻重的投资人还全都留在那里,为争取地盘而彼此争斗,新电梯的建立将使目前的态势更加紧张。”
“谁控制那架电梯?”
“真美妙领导的一个财团。”
“那不是个问题吗?”
“嗯,那是他们的利益所在。但是他们不了解火星,以为它只是一个新的金属矿源。他们看不到其他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发展的可能性!火星不仅仅只是个空无的世界,伦道夫——就经济术语而言,它几乎是个不存在的世界。嗯,它的生物基础建设必须建立起来。有些人只想把金属提炼出来,然后弃之不顾,那似乎是真美妙以及其他人的想法。然而那种态度是认定它只不过是另一个大型的小行星而已。实在愚蠢,因为倘若以一般星球运作基地来看待它,其价值将远远超过蕴藏其内的金属。它含有的全部金属总值20兆美元,而一个完成地球化的火星价值将超过200兆美元。那大约是现今世界总值的三分之一,要我说,这还不足以正确估算它的稀有价值。正如我所说的,火星是值得投资生物基础建设的地方。正是布雷西斯所寻找的。”
“但是取得……”亚特开口,“我是说,我们到底要什么?”
“不是什么。是谁。”
“谁?”
“秘密地下组织。”
“秘密地下组织!”
福特给他时间思考。电视、小报、网络上充斥了2061年存活者的故事,说他们在南半球的地下庇护所生存,分别由约翰·布恩及广子爱领导,到处开凿隧道,与外星人、死去的名人,以及当今世界领袖保持联系……亚特瞪着福特这个真实的当今世界领袖,对这些原本以为只是幻想的情节居然有成真的可能,实在惊讶得无以复加:“它真的存在吗?”
福特点头:“真的。你要了解,我跟它的接触并不全面,因而不知道它有多大。但是我确信‘登陆首百’中仍有一些人活着。你知道你们刚来的时候我提到过的塔涅耶夫-托卡列娃理论吗?那两人和乌苏拉·科尔,以及整个生物医疗小组都住在奥林匹斯山北面的阿刻戎。那里的设备在战争期间受到破坏。但是现场没有找到任何尸体。所以大约六年前,我派了一队布雷西斯人员进去重建。完成后,我们把它命名为阿刻戎研究所,然后让它空置。一切都已就绪,可以随时启用,但是什么都还没有发生,除了他们每年举行的环境经济学小型研讨会。而去年,在研讨会结束后,一位清扫人员在一个传真槽里发现了几页纸,是在评论一份会上发表的论文。上面没有签名也没有数据源,但是其中有些成果使我确信是塔涅耶夫或托卡列娃所写,或是某个对他们工作相当熟悉的人写下来的。我认为那代表了一个小小的问候。”
一个微不足道的问候,亚特心想。而福特似乎解读了他的心思:“我刚刚收到了一份大一点的问候。我不知道从谁那儿来。他们一直非常小心,但是他们确实在那里。”
亚特吞了口口水。如果是真的,那倒是个大消息。“所以你要我去……”
“我要你去火星。我们在那里进行着一项计划,可以作为你的掩护,回收利用旧电梯的一截电缆。与此同时,我会安排你跟这个与我接触的人见面。你无须主动做任何事。他们会去找你。但是听着,刚开始时,我希望你不要让他们太清楚你想干什么。我要你跟他们在一起,挖掘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运作程度有多广,他们要什么,以及我们应该如何与他们交接。”
“所以我会是——”
“一个外交官。”
“我想说的是一个间谍。”
福特耸耸肩:“那要看你是跟谁在一起。这个计划必须保密。我跟许多跨国公司领导人有接触,他们是一群很容易受到惊吓的人。任何对当下秩序的潜藏威胁常会引发相当残酷的攻击。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已经认为布雷西斯就是这么一个威胁。目前布雷西斯有一支军队,而火星调查是其中必要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你加入,你加入的是秘密的布雷西斯。你认为你能胜任吗?”
“我不知道。”
福特笑了起来:“那就是我选你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伦道夫。你似乎很单纯。”
我是很单纯,亚特几乎脱口而出,但是强咬舌头停住,转而问道:“为什么是我?”
福特注视着他:“每当我们获得一家新公司,检阅其人事数据是标准程序之一。我读了你的记录。我想你可能拥有成为一名外交官的潜质。”
“或一个间谍。”
“都是同样的工作,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亚特皱眉:“你在我公寓里装了窃听器吗?或者我的旧公寓?”
“没有。”福特又笑了起来,“我们不做那样的事。人事资料就已经够了。”
亚特想起一群人在半夜里观看他们课程的事。
“那些资料以及在这里的课程,”福特补充,“都是为了了解你们。”
亚特考虑着。“不朽十八”中没有人要这个职务,也许那群年轻学者也都不想要。当然它牵涉到火星,还牵涉到一个没人有任何资料的隐形世界,也许一去不返。有人或许因而却步。但是对某些不知该做什么好,徘徊在是否要另外寻找同类工作,或是一份有外交潜质工作的人来说……
那么这一切还真是一种应征程序。他之前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份工作存在。攫取火星的人。火星攫取者首领。火星鼹鼠。战神屋宇下的间谍。派任到火星秘密基地的大使。火星大使。我的老天,他想着。
“你怎么说?”
“我接。”亚特说。
威廉·福特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亚特一同意接下派任火星的工作,生活就开始变得像是快进的视频。那天晚上他回到那辆房车,然后搭上那架喷气式飞机,这次一路上都只有他一个人,当他最后蹒跚摇晃着走在旧金山街道上时,已是清晨时分。
他回到担埔埋公司办公室,与那里的朋友熟人周旋一番。一遍又一遍地叙述,是的,我接下了到火星去的工作。为了回收利用一截旧太空电梯的电缆。只是暂时的。薪水很高。我会回来。
那天下午他回家收拾行李。总共只花了十分钟。然后他无力地站在那间空空的公寓里。炉子上的煎锅是他昔日生活的唯一见证。他拿下煎锅,走近旅行箱,想把它装进去,却在旅行箱前停住,箱子已经塞满了紧紧地关着。他退到一张单人椅旁,一屁股坐上去,煎锅吊在手上。
过了一会儿他打电给莎朗,有些希望会是录音机接听,但是她在家。“我要去火星。”他声音嘶哑。她起先不肯相信。相信了之后开始生气。这分明是蓄意遗弃,他遗弃她。可是你已经把我丢出去了,亚特试着说明,她却把电话挂断。他把煎锅留在桌上,拖着行李来到室外的人行道。对街那家提供抗老化治疗的公立医院如往常般聚集了一群人,那些快要轮到接受治疗的人为免出什么差错,扎营等候在停车场上。按法律规定,这项治疗必须对全美国公民开放,但是这些公立机构排队等候的名单长得不得了,能不能在有生之年轮到自己成了个大问题。亚特对眼前所见摇了摇头,伸手拦下一辆三轮车。
他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星期是在卡纳维拉尔角[10]的一家汽车旅馆度过的。那是一场悲惨的告别,因为卡纳维拉尔是个禁区,里头住的人主要是宪兵和服务员。他们这些等候离去的人,在服务员口中是所谓的“死亡者”,受到了极端恶劣的服务。每日奇特壮观的起飞让每个人或忧心疑惧或怨恨易怒,而且变得有些耳背。整个下午,人们耳中充斥着嗡嗡鸣响,彼此不停地重复:什么?什么?什么?为了减少这样的困扰,当地人多数戴有耳塞;他们会一面跟厨房里的人谈话,一面把餐点丢到客人桌上,再突然间瞥眼挂钟,迅速从衣袋掏出耳塞塞到耳朵里,接着轰的一响,另一架诺维·安纳吉亚运载火箭挟带两架宇宙飞船腾空而去,整个世界摇晃得像盘果冻。“死亡者”捂住耳朵,为再一次目睹他们将来的命运而冲到街上去,呆若木鸡地仰视神柱般的烟雾以及横过大西洋上空的拱形细微火苗。当地人则站在原地口嚼口香糖,无奈地等待起飞时间过去。他们唯一出现的一次兴奋情绪是在一天早晨的涨潮时分,消息传来,有一群人擅闯禁地,游到环绕这城市的围墙边,剪破墙网进来,警卫人员追他们追到了当日的起飞区;有人说他们中的几个被起飞的火焰烧死了,这则消息吸引了当地人跑到室外观望,似乎那神柱般的烟雾和火苗因此有了些不同。
接下来的星期天早晨,轮到了亚特。醒来后,他套上送来的不合身工作服,感觉像是在做梦。他和另一个人进入一辆房车,那名男子看起来跟他一样茫然若失。他们被载到起飞区域,经视网膜、指纹、声音和外观确认身份,接着,还来不及好好思索这些程序的意义,他就被带进一部电梯,穿过一段短短隧道来到一个小房间,那里有八张像是牙医诊所里的那种椅子,全坐满了圆眼睛的人。他经人引领就座固定,门随即关上,他身下传来震动的声响,接着感觉受到挤压,然后他变得完全没有重量。他在运行轨道上了。
过了一会儿,飞行员解开扣子,乘客也跟着照做,他们来到两扇小窗旁往外看。漆黑的太空,蓝色的世界,一切都与照片上的相仿,不同的是,此刻带有令人屏息的真实感。亚特往下看着西非,一股欲呕的翻腾浪潮突然席卷他体内每一个细胞。
经过无数次突然涌来的太空晕眩感之后,他开始恢复一丝丝的食欲,其实在真实世界中只不过才过了三天;这时一架续航宇宙飞船轰隆隆地驶近,在绕过金星之后以气阻减速进入地球-月球轨道,它的速度减缓,以便让小型太空渡船能够追上。在亚特受太空晕眩折磨期间,他和其他乘客陆续转移到了这些渡船上,时间一到,它便猛烈喷射,追逐一架续航宇宙飞船。其加速前进的冲力比卡纳维拉尔角的起飞过程还要叫人难以忍受,因此,结束时亚特再一次有蹒跚晕眩、头昏眼花、恶心呕吐的感觉。再有更多的无重力经验,肯定会要了他的命;每一次想到这点,他就忍不住诅咒;幸运的是,续航宇宙飞船里有一个圆形场以特定速度旋转,提供几间他们称作火星引力环境的房间。健康中心就位于其中,亚特分到里面的一张床,那就是航程中属于他的角落。他在火星独特的轻飘飘重力下,无法很好地走路;摇摇晃晃,半跳半走,感觉体内到处瘀血,外加头昏眼花。不过他只有恶心的感觉而已,为此颇为庆幸,虽说恶心晕眩本身并不好受。
续航宇宙飞船很奇怪。由于经常在地球、金星和火星气层里气阻减速,它有着一种双髻鲨的形状。旋转圆形场的房间接近宇宙飞船尾部,就在推进器中心和太空渡船的船坞前方。圆形场旋转着,人们以头朝宇宙飞船中线,脚指底板下面群星的姿势走路。
一个星期后,因为旋转圆形场没有窗户,亚特决定再试一试无重力经验。他来到从旋转圆形场到其他不旋转部分的一间转换室;转换室位于一个随重力场移动的狭窄圆形场,其移动速度可以减慢到配合宇宙飞船里的其他部位。这些房间就像运货的升降机,两边都有门;当你进入这样一间转换室,按下正确按钮后,它会慢慢降低旋转速度,然后停止,远处另一扇通往宇宙飞船其他部分的门就会开启。
亚特如此尝试着。当转换室的速度慢下来时,他开始失去重量感,咽喉也跟着开始向上扬。当远处的另一扇门打开时,他全身直冒汗,而且不知怎么身体向着天花板射去,为了避免撞到头部他伸手挡住,却因此伤了手腕。疼痛和呕吐感交战,而呕吐感逐渐占了上风;他像打台球般使自己反弹两下接近控制板,击打按钮让转换室移动,然后回到重力圆形场。远处那扇门关上之后,他轻轻回到地面。一分钟后火星重力恢复,他进来的那扇门再度开启。他满心感激地弹跳出去,带着手腕扭伤的疼痛感。呕吐感比疼痛感还要叫人难以忍受——至少就某种程度的疼痛感来说。他只能将就着通过电视来想象外面的世界。
他倒不至于感到寂寞。大部分的乘客和所有工作人员都逗留在重力场,使那里变得有些拥挤,一如客满的旅馆,住店客人大多把时间消磨在餐厅中一样。亚特看过也读过不少有关续航宇宙飞船宛如一座飞行的蒙特卡洛[11]的故事,里头尽是些富裕却无聊的永久住客;一部颇受欢迎的剧集就以此为背景。亚特的船“象神号”却不是那样。很明显,这艘宇宙飞船已经在太阳系中疾驶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总是载满了人;室内装潢破损老旧,而且因为乘客都限制在圆形场里,所以它看起来比关于战神号的历史片中的这类宇宙飞船给人的印象还要小很多;事实上,“登陆首百”居住的空间比“象神号”的圆形场几乎要大上五倍,而“象神号”的乘客却多达500名。
还好飞行时间不过三个月而已。于是亚特安定下来,观看电视,专注于有关火星的资料片。他在餐厅用餐,那里装潢得像20世纪20年代的巨型海上轮船;他也在赌场小赌一番,那里看来就像20世纪70年代的赌城拉斯维加斯。大部分时间他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而这两个活动交互重叠融合。当那些纪录片以超现实的逻辑呈现时,总让他清晰地梦见火星。他看了拉塞尔与克莱伯恩两人著名的那场辩论的视频,那天晚上他梦到他徒劳地与安·克莱伯恩争论,她一如视频般,与电视剧《美国歌德》里那个农妇的形象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憔悴些、严肃些。另一部片子是由一个飞行机器人拍摄的,同样给了他很深的影响;那部机器人坠入水手峡谷悬崖,往下跌落近一分钟后,才抓住峡谷底部夹杂的冰雪岩石脱身。接下来几星期,亚特重复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跌落悬崖的是自己,并在撞击地面之前醒来。这似乎暗示了他有部分的潜意识认为他决定接受这项任务是个错误。他耸了耸肩,继续吃他的食物、练习走路。他在等候良机。不管错误与否,他都要尽责到底。
福特给了他秘密联系系统,并指示他定期报告,但是在飞行过程中没有什么可说。他忠实地送出月报告,每一份都相同:我们在路途中。一切都好。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接下来,火星就如一颗橙子般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很快,他们就因极端猛烈的气阻减速而被紧紧压在他们的重力躺椅上,接着又被挤压在他们太空渡船的椅子上;但是亚特像个老鸟般承受住了这些要把人压扁了的减速度。在轨道上旋转运行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们来到新克拉克。新克拉克上的地心引力非常微弱,人们几乎无法停在地面上。这时火星出现在头顶上方。亚特的太空晕眩感再度袭来,得等上两天才轮到他搭乘电梯。
电梯厢看起来就像细长高耸的旅馆,需要五天的时间才能将里面塞满的人类和货物运到行星上。行程头几天没有地心引力可言,最后两天,引力变得越来越强,然后电梯厢速度减缓,轻轻地降落到接收设备里,接收设备名为“套筒”,位于帕弗尼斯山上的谢菲尔德城西边,此时地心引力与“象神号”重力场的引力相当类似。不过一整个星期的太空晕眩感已经将亚特折磨得筋疲力尽,几近瘫痪,当电梯厢打开,他们依指示来到一个看似机场出境大厅的地方时,他发觉自己几乎无法走路,也惊讶地发现呕吐感竟能削弱人的求生意志。自他收到威廉·福特的传真到今天,已经整整过了四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