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九月

　　过了两天，她的左臂已经长出如同乐谱般的鳞纹。细致的黑纹缠绕着她的前臂，像是一缕缕蜘蛛丝，上面缀着如同金色音符的微粒。她发觉自己没几分钟就会拉起袖子看看。这个礼拜结束时，龙鳞癣已经从手腕长到肩膀上了。

　　有次她脱掉上衣，用衣柜里的镜子观察全身，发现臀上也有了黑金混杂的纹痕。在抽气的当下，她还是得承认，这道纹痕莫名地美丽。

　　有时她会脱到只剩下内衣裤，在烛光下欣赏这一身彩绘。她睡得不多，通常会在夜半醒来，稍微审视身体。她想象自己可能将有一张闪着火光的脸，或是成为一具在木质地板上的焦硬躯体，也认定这是龙鳞癣正在她身上雕琢、尚未完成的作品。

　　午夜也是雅各布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接收了死去同事的车子，夜深了也还没睡。

　　「我觉得该报个平安，」他说：「说说妳今天做了什么。」

　　「我在家里乱晃，吃掉最后一份意大利面，然后努力不要变成一堆炭。你过得如何?」

　　「就只有热。这里很热，一直都很热。」

　　「开扇窗吧。外面很凉快。我把窗户都打开了，觉得很舒服。」

　　「我也把窗户都开了，但还是快被烤熟。我现在简直是在烤箱里睡觉。」

　　她不喜欢他讲话的方式。他自己凉快不起来，还一直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彷佛要把这个热度归罪于她。

　　哈珀转移话题，用慵懒轻松的语调谈起自己的状况。「我左臂上有圈龙鳞癣形成的漩涡，像一把快要被风吹走的雨伞。你会不会觉得这种病菌有艺术天分啊?这种病好像会反映人的潜意识，在病患身上印上他或她可能喜欢的图样?」

　　「我不想谈妳身上的鬼东西。我只要一想到长在妳身上的恶心玩意，就会精神衰弱。」

　　「真温馨啊，谢谢。」

　　他粗鲁地呼出一口埋怨的气。「抱歉。我……我不是没有同情心。」

　　哈珀笑了——这让雅各布吓了一跳，也让她吓了一跳。老好人雅各布有时会卖弄小聪明，挑一些十分讲究的字眼说话。他在大学里主修哲学，习惯寻找有精确定义的字汇，但总是能莫名其妙地用错这些专有名词，有时甚至还纠正她的拼字。

　　哈珀漫不经心地想，为什么她会等到得了病，才发现自己的婚姻变质了。

　　他又试着道歉。「我很抱歉，真的。我热坏了。在这里很难……思考。」

　　一道微风吹过两扇窗之间，让她裸露的肚子凉快了些。不管他在哪里，她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觉得热。

　　「我在想啊，龙鳞癣会不会在我的手臂上弄出神仙褓母玛丽.包萍的雨伞。你知道我看了多少次《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吧?」

　　「龙鳞癣不会反映人的潜意识，反映潜意识的是妳自己。妳把双眼所见的影像套进自己习以为常的框架中。」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知道吗?之前医院里来了个园丁，他腿上的斑纹就像是缠绕着的树藤，我们可以看见一片片叶子，还有其他该有的细节。大家都觉得那是常春藤的图案，彷佛龙鳞癣为他此生的事业，下了美术的注脚。」

　　「只是看起来像而已。龙鳞癣本来就会长出像荆棘的图案。我不想再谈这个了。」

　　「我觉得病菌还没扩散到我的大脑，所以它还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龙鳞癣要好几个礼拜才会从鼻窦扩散到大脑。我跟病菌还在互相理解的阶段。」

　　「老天，」他说：「我快被热死了。」

　　「老兄，你找错人讨拍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