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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和其他人都没见过消防员进过礼拜堂,因此这一刻她和其他人同样惊讶于他的现身。他出现那晚正是「随身妈妈包」被偷走那天。他没有进入礼拜堂中心,只是留在前厅的内侧门外。他的现身,给了当晚的大家一个虽不明显,但能稳定下来的期待。据说斯托里神父要宣布与女生宿舍窃盗案相关的事情,准备有所动作。
「我觉得我们该把那婊子赶走。」艾莉吃完早餐之后说:「我们要找出小偷,叫她打包就走。没有理由,更没有道歉的机会。」
哈珀说:「要是小偷被火葬队的人抓到的话,该怎么办?她本人不仅死定了,火葬队还会逼她说出营地的事情。」
「她不会透露任何事的。我们会把她该死的舌头扯下来,再把她的手指折断,让她连写都写不出来。」
「天哪,艾莉,希望妳不是认真的。」
艾莉只回了一个心不在焉的眼神。她跟其他守望队的人一样,已经一个月没吃午餐了。她削瘦的脸颊让人不能不注意骨头的存在。
至于哈珀本人,并不希望自己的失物麻烦到斯托里神父或任何人。大家都失去了些什么:或许是家屋、家庭,或是希望。跟这些事物相较,「随身妈妈包」并不算是什么重大损失。
虽然不算重大损失,却不代表毫无失落。她已经把想给宝宝的东西都塞进手提箱里了。她放了一把剑柄缠着绳子的木剑,好让宝宝以后可以练剑;放了一只小小的随身听,里面录着哈珀唱的摇篮曲、睡前故事,还有朗诵了几首诗;放了一支雨伞供雨天使用,还有想偷懒的日子里可以穿的拖鞋。最重要的是,「随身妈妈包」里有那本她打从一开始就写起的笔记本,记录了许多事情(你的外公,也就是你妈妈的爸爸,在太空总署工作了三十年,实实在在地打造了许多宇宙飞船!)、建议(色拉里想放什么就放什么,不管是苹果片、辣椒、坚果、葡萄干、鸡肉,吃起来都很棒!),以及感情(我还没在这一页说声『我爱你』,所以我要在这边再告诉你:我爱你!),还有很多大写字母与惊叹号(我爱你!!!!)。
其他人也贡献了一些东西。艾莉放了一张塑料制的钢铁人面具,以便宝宝执行秘密任务时,能有一件变装的道具。芮妮从营地图书室里拿了十八本短篇作品,供他从小读到大。第一本书是童谣《公交车轮子转啊转》,最后一本则是史坦贝克的《人鼠之间》。李文斯顿做了一艘瓶中船;凯萝给了一个立体幻灯片观赏机,内含现今已经消逝的历史景点。这些日子以来,艾菲尔铁塔已经变成冒烟、焦黑的尖塔,拉斯韦加斯大道则是黑浊的废土。但是在观赏机里,赌城大道的霓虹灯与喷泉永远闪闪发亮。
在队伍里落后的人也进了礼拜堂之后,斯托里神父踏上讲道台的阶梯,从嘴里拿出他的嚼石,开口说:「今晚我会反转整个仪式的前后顺序,在我们唱歌加入辉光之前,先来听听我的胡言乱语。我先向大家致歉,歌唱是我在夜晚的礼拜里最爱的部分,喜爱的程度不下于自言自语。我想大家也都喜欢歌唱。有时我觉得半个世界都陷入火海,有这么多死亡与苦痛,却能在这里开心唱歌的我们,其实都背负着罪恶。但是接着我又想,就算在疫情爆发以前,大多数人类也都生活在不公、无情,充满失落感、悲痛与困惑的世界里。有许多人活不了多久;有许多人每天饿着肚子,打着赤脚,在战乱与饥荒中求生,因瘟疫与洪水而奔逃。但人还是会唱歌的,就算是整天饿着肚子的小宝宝,也会在听到愉悦的歌声时止住哭号。只要唱起歌,就有如给口渴的人水喝。这是慈善的表现,让你整个人发出光彩。在歌声与点亮他人的行动中,你的重要性就此显露。普通人可能会堕落、燃烧,也终将如此,我们都见识过这种情况。但是在这里,没有人烧起来过,而是发出辉光。只是,惊慌而没有信心的人,是引火的——」
「阿门。」有人低声喃喃。
「——自私行为,也跟煤油一样危险。如果有人觉得冷了,就把自己的毯子也披在对方身上,这样会比独自一人时还要暖和。若是为病人治病的是药,那么付出的快乐也会治愈你的心。曾经有个比我聪明很多的人说过:地狱就是他人。但是一个人之所以会身处地狱般的困境,多半是因为不能忍受失去事物,而不愿去给予——这时你失去的将会是自己的灵魂。我们都走在木炭上,所以要彼此照应,因为随时都有人会丢来火柴。不管怎样,我是这么认为的。大家觉得呢?」
「我也觉得。」派契特坐在哈珀右边,首先发言。其他人也跟着应声,哈珀也是。
哈珀觉得,坐在礼拜堂长椅上的感觉,就像以前跟雅各布的甜蜜时光一样……甚至还要更加美好。然而这不是因为与特别的单独个人在一起,而是与所有具备信念的人一块儿才有的感觉,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辉光中的旅伴。过去几个礼拜以来,她首次觉得自己探索到沐浴在爱火中的感受。
雅各布曾经说过无私的行为其实是暗着来的自私,人们只是为了自身的愉悦而付出。他说得没错,但她也不是真的了解他哪方面说对了。他觉得无私的行为一旦带来欢愉就毫无价值,因此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无私。但这是不认同无私行为会带给施者与受者好处的结果。如果人能分享自己的快乐,那么快乐会加倍回馈过来。这种回馈就像五饼二鱼9的奇迹一样不会断歇。这无止境增加的快乐,可能是科学永远无法反驳的奇迹,也是世俗中,唯一还能被人接受的奇迹。为他人而生,就能活得充实满足;只为自己而生,则形同冷酷绝境。砂糖的甜味,在给予他人的时候最为甜美。
哈珀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信仰坚定的人,但是她注意到,温德汉营地的这间教堂里,所有人都有着坚定的信仰。如果人在歌声中带着信念,心中就信仰着这股信念,因而得到平安。
至于那位消防员,可能是例外。消防员带着抽离的表情看着斯托里神父,口中吐出烟圈。他并不是在抽烟,只是用喉咙排出这些烟雾,有如云的涟漪。他对上哈珀的眼神,然后露齿而笑,那是带着炫耀意味的笑容。
斯托里神父拿下眼镜,用毛衣擦了擦再戴上。「我想有人并不相信这点。有人从两个月前,开始把厨房里的存粮当自己的挪用。虽然这个人拿得不多,只是一点牛奶或罐装肉而已,可说是微不足道。这几罐被偷的餐肉,或许可以看作是大伙儿的善意而不去计较。然而在这之后,女生宿舍也有东西不见了:埃米莉那只上面有星星的幸运杯、奈伯斯姊妹的指甲油。五天前,我外孙女放在枕头下的坠盒也不见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黄金打造的,但里面有艾莉母亲的照片,也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失去这个坠盒让她非常伤心。接着是昨天,小偷拿走了威柳斯护士为了肚中小宝宝制作的照顾包。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个包包的名字,也就是『随身妈妈包』。」
斯托里神父把手放进口袋里滚了滚,他的眼镜反射了讲道台的烛光,化为红焰的光圈。
「我敢保证,从女生宿舍偷走这些东西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惭愧,并且活在恐惧之中。礼拜堂里的大家发现身上长出龙鳞时,都承受过极大的痛苦,在那样的压力下,的确有可能冲动行事,从别人手上夺走些什么,而不曾想到会如何伤害到别人。我在此对这个现在与我们坐在一起的小偷宣示:不要害怕,在这里承认吧。」
「这行不通。」艾莉低声说,让奈伯斯姊妹也发出紧张的笑声,但艾莉脸上完全没有一丝戏谑。
「要开口承认自己的犯行,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告诉我们事实,用你的声音说出来,礼拜堂里的人都会为了你而发出光辉。我们会共享这个愉悦,让我们的歌唱有无与伦比的力量,我深知这一点。坦白会比任何歌曲都来得甜美,而大家会给予你更大的回馈,远胜于你取走的东西。大家会宽恕你的罪过。我相信大家,也相信大家的良善,因此我希望你了解我所了解的东西。我希望你也能明白,就算发生这样的事,大家也会爱护你。这里的大家都知道让龙鳞发光的原因,这个原因并不是音乐本身。单靠音乐的话,我那位听不见的外孙是不会和我们一起发亮的。我们是因为和谐的气氛而发光,与他人相处的和谐。没有人会诋毁你,或是将你放逐——」斯托里神父伸长下巴,从眼镜下给了整个礼拜堂严峻的眼神。「——要是有人这么做,我会导正他们。在这里,我们只为了歌唱才放大音量,而不是为了鄙弃他人。我相信拿了这些东西的人用处也不大,就像我外孙的聋耳一样。你要相信大家,我也亲自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接着神父亲切地微笑着,让哈珀有点为他伤心。斯托里神父就像个小孩子,在七月的夜里热烈地等着烟火出现。
没有人行动。
地板发出了轧吱声,有人清了清喉咙。
读经台上的烛光摇曳。
哈珀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害怕没有人会出面承认,使斯托里神父失望,让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性情纯真的人,而她不希望这个情况有所变化。这个荒谬但强烈的思绪,甚至让她想要自愿出面成为代罪羔羊,但是当然不会有人相信,而她也不是真的小偷,没办法把失物还给大家。
奈伯斯姊妹焦虑地看了彼此一眼,紧握着彼此的手。麦可在艾莉的背上写字,艾莉耸肩要他住手。派契特紧绷且不悦地吸了一小口气。台上的凯萝双手抱胸,像是要御寒。整个大厅里,大概只有尼克能免疫于这样的紧绷气氛。他就算在明亮的环境中也无法读唇语,在昏暗的烛光下,更不可能读出十五公尺外的外公在讲些什么。他在歌本后面画起墓碑来。上面的逝者名字有I.M.邓佛、哈利.皮特,以及拜瑞.D.伯迪等人。他画的其中一个墓碑上写着「此为贼墓,死不足惜」,或许他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事。
斯托里神父再次抬头看着大家,仍带着微笑,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神伤。
「哎呀,」他说:「看来我的要求有点太过分了。我认为拿走厨房跟女生宿舍物品的人,应该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吧。我只是要告诉你,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一点,你是我们的一份子,你的声音在我们之中有了归属。你拿走的东西会带给你可怕的重担,而我相信你肯定会希望抛下这样的负担。你只要把拿走的东西留在容易找到的地方,然后留张纸条,告诉我该到哪里去找就好。或者是私下跟我谈谈,我不会评断你的作为,也没意思惩罚你。大家的身上都铭刻了死刑的印记,还需要其他的责罚吗?身为人类的我们早就背负着罪愆,而世上还有更糟糕的犯行。」他回头看了凯萝一眼,然后说:「我们今晚要唱什么?」
凯萝正要开口,但是有人喊出:「要是她不肯承认的话该怎么办?」
哈珀瞥了四周一眼,喊出声的是艾莉。她正因为愤怒而颤抖,其中或许也有一些焦躁的成分。她的下巴显露出固执与敌意,完全表现出她的个性。然而哈珀并不意外,艾莉是营地里唯一不那么敬重斯托里神父的人。
「要是小偷继续拿走东西的话,又要怎么办?」艾莉问。
斯托里神父挑起一边的眉毛。「那我觉得,我们就只能用少一点的物资过活了。」
「这不公平。」吉莉安的声音只比悄悄话来得大声一点,但是在礼拜堂这种容易有回音的地方,这样的音量就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凯萝站到前台的边缘,盯着自己的脚。等到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泛红,彷佛才刚哭过,或是正要落泪。
「我今晚不想唱歌。」她说:「我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今晚消失了。那是种很特别的东西,或许就是我们对彼此的信任。我的外甥女艾莉因为小偷的关系,已经不想再跟女生睡在一块。坠盒里的那张照片是艾莉的母亲,也就是我姊姊留给她唯一的一张照片。现在她没有办法纪念母亲了,因为失去了坠盒。这个坠盒只对艾莉和她弟弟有特殊意义,我不懂为什么有人会用这种方法来伤害她,然后还可以在这边高声唱歌,装作自己还关心着其他人。这让我们的歌唱变得虚假。我会演奏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歌,大家想唱就唱,或者跟我一样保持沉默,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好。我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如果我们不能诚实地对待彼此,沉默反而是件好事。或许我们都该和斯托里神父一样,放颗石头在嘴里,思考什么东西对我们才最重要。」
哈珀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像是保守女教师的发言,却看到有人点头同意。她也看见艾莉用手指揩掉愤怒的泪水,接着转过头,跟奈伯斯姊妹气冲冲地耳语。
然后凯萝开始演奏,她弹奏乌克丽丽时完全没有刷弦。音符传了开来,就像用槌子敲打银制铃铛一样。哈珀马上认出这首是〈平安夜〉,没有人跟着唱出声,只是带着敬意地保持沉默,全然静默地让凯萝演奏这首曲子。
哈珀不知道是谁先发出光,但她跟着注意到这个空间的微光中带着清冷。大家的眼睛发出了如同夏夜萤火虫般青绿色的光芒,龙鳞也有如带着荧光的刻纹,使哈珀想到在海沟里生存的鱼类,牠们会用发光的器官点亮深渊。这是种冷漠、异样的光,没有辉光那种几乎让人目盲的紧迫感。哈珀没料到,大家居然可以在不唱歌的情况下进入和谐的状态,反而在不赞同的沉默中和鸣。
礼拜堂里有一半的人还没发出光亮,哈珀也是其中之一。这是她这几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无法加入辉光、与人连结。不过几个礼拜前,她才开始期待来礼拜堂的时光,期待沐浴在辉光的温暖中,然而现在这股暖流已经冷却。她不能理解其他人怎么承受得住。
最后一个音符就像是不愿落地的雪花一样悬在空中,等到余音消逝以后,这种病态的新色调跟着消失,黑暗也终于回归。
凯萝泪眼盈眶地眨着双眼,斯托里神父从背后抱她入怀。就结果看来,失去坠盒的不只有艾莉,而是斯托里一家四人。毕竟坠盒中的那一位,也是凯萝的姊姊、斯托里神父的女儿,以及艾莉与尼克的母亲。
斯托里神父的眼光越过凯萝的肩膀,看着礼拜堂的大家,微笑说:「嗯,刚才这样很漂亮,但我希望大家不要习惯这种沉默。我喜欢听见大家的声音,我们会为晨读重新安排座位,然后——啊!路克伍!我差点忘记你了。谢谢你今晚来到这里,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站在大厅后方的消防员一笑。
「我找到两个需要避难所的人,希望能在你的允许下带他们来营地。然而我不能为他们的人格担保,因为我没办法接近他们并与之交谈。他们把自己逼到了绝地。我可以把他们带出来,并且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掩护他们逃跑,但我需要有人带他们回来。」
斯托里神父皱了皱眉。「没问题,需要帮忙的人都可以带来。我还意外你居然先来问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我是从他们的衣服判断的。」消防员说:「他们的橘色囚衣背后写着『布伦特伍德镇法庭』。神父,他们可能比营里的其他人,更需要救赎。」
9 圣经故事中耶稣以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