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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人到。」芮妮一边说,一边用姆指擦掉眼角的笑泪。
母鸡骚动起来了。哈珀不知自己比较厌恶的是这个词,还是被人用婊子称呼。母鸡会被关在笼子里,唯一的价值就是产下的蛋;婊子的话,至少还有牙齿可以反抗。
就算哈珀脸上明显表现不悦,但派契特不是没有注意,就是刻意忽略了。他往斯托里神父的床走了几步,注目着装有琥珀色果汁的管线,还有挂在床边灯架上快要空掉的塑料包。
「这样理想吗?」派契特问。
「你说的是用夹链袋喂食这件事吗?还是我用软木塞跟烛蜡帮他封住头骨伤口的事?非常理想。比照顶尖诊所的规格。」
「好好好。妳不必损我,我也没有要损妳。哈珀,我还是妳的崇拜者呢,妳在这里做了许多奇事。」他坐在斯托里神父的床边,人就在哈珀的正对面,弹簧床也发出吱轧声。他看着长者静穆、安详的脸说:「如果神父向妳透露更多这名准流放者的事情就好了。他真的只说他打算让那女人离开,而且他本人也要跟着走吗?」
「不是的,他还有说别的。」
「他说了什么?」
「他说,要是他离开营地,就让约翰主管这里。」
「那个消防员约翰。」他的声音变得无情。
「没错。」
「这则晚到的消息还真是神奇啊。他怎么能——那个消防员甚至不算是营地的一份子。这太可笑了,凯萝不行吗?为什么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接手。」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她有紧张、偏执的性格,而且还认为让小孩子拿枪是个好主意。」哈珀说。
派契特马上瞥了隔着候诊室的布帘一眼,彷佛担心有人站在另一边偷听。
「我才是决定分配枪械的人,更何况只有十六岁以上的成员才能持有。我没告诉妳的事情是,我甚至要求守望队成员持枪巡逻时,必须打开抛壳口确保没有上膛。要是我看见有人关上抛壳口,这人就要含着石头,一直到……」他的声音弱了下来,让句子悬在半空,脸上漫起红晕。「建议妳也不要在营地里到处说凯萝偏执,妳已经有太多麻烦了。事实上,这正是我来的原因。两天前妳擅离营地回家,几乎正面碰上火葬队的人,等到妳逃了出来——感谢老天——妳没有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而是前去探视消防员,又几乎在那里待了一晚。」
「岗位?」
「凯萝姆姆明确表示,她认为妳应该不分昼夜地留在她父亲身边,直到危机解除,不管用的是什么方法。」
「急救危险期已经过去了,我还有别的病人。」
「在凯萝姆姆的担忧解除以前不算。」派契特低头想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所以那个消防员打算在治好肋骨以后迁居吗?」
「迁居?搬到哪里?」
「搬来这里,接掌营地。」
「他不想要接掌任何工作。」哈珀说出来以后,脑袋里窜过一个想法,认为这句话犯了策略上的失误,向凯萝的副官透露斯托里神父另有人选。然而她接着想,管他的。要是与消防员争夺权力的念头可以让派契特不安,那样再好也不过,就让这家伙觉得受骚扰跟威胁吧。「但是我认为他会尽其所能地为营地努力,路克伍一向这样。」
芮妮发出咳嗽,似乎是要人住嘴的样子。
派契特花了点时间冷静。他的十指交握摆在大腿上,看着手掌所围出的空间。「我们回到擅离营地的话题。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想我知道该怎样搞定它。」
「你说要搞定是什么意思?我们没有要搞定的东西。我去了,然后回来,什么事也没有。事情已经落幕。」
「哈珀,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要保护这里的一百六十三人,要是把妳肚里的小孩算进去,就有一百六十四人了。我们必须采取保护大家的对策,如果有人做了造成危险的事,就要承担后果。不管是偷窃、私囤,或是让自己可能因为游荡,而被想致我们于死地的人抓到。哈珀,我知道妳回去的理由,知道妳立意良善。但只要上过主日学的小朋友,都知道立意良善的后果。妳不只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甚至危及到妳承载的珍贵货物——」
不知为什么,哈珀听到「珍贵货物」这四个字时很不舒服。「珍贵」两字没问题,而是「货物」两字不对,这可能是对陈腔烂调的厌恶。派契特处心积虑想要在言语中达成的目标,正是陈腔烂调。
「——妳也让妳的冒险危及了斯托里神父,以及营地里所有人的生命。这种危险、不经大脑的行为已经违反了立意良善的规定,因此一定要做出惩处,就算是妳,也不能侥幸过关。老实说,这里的确有对危及安全的行为立下的规定,这里有秩序需要维持。所有人都希望这样,否则不会留下。大家希望知道,我们已为这个避难所的安全采取了对策。大家需要律法,他们必须明白有人在看顾他们。即使有几个严以待人的家伙主事,他们甚至会觉得更安心。力量会孕育信心。斯托里神父,求主保佑他,」他无力地回头瞥了陷入沉眠的那一位长者。「却不曾看出这一点,只用拥抱处理所有问题。对于偷盗,他的反应只是说句大家占有心过重。但营地的状况早在我们带回逃犯以前就糟糕到底了。」
「所以呢?」哈珀说。
他耸耸肩,大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们至少要表演出惩罚妳的样子,并且正打算这样做。凯萝明天想要见妳,她要听妳报告她父亲的近况。我会带妳过去,待在那里和她喝茶。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会告知大家妳在黑星之屋寻求补赎,含着石头在那里度过一段时间。在各种方案下,这是最适合处理现况的方法。我的业界里有句话说,忽视法律不是理由——」
「不知法仍受法管辖。」芮妮说:「但要是考虑到营地里是当场进行惩罚,却没有机会向中立的法官上诉,或是进行公平的——」
「芮妮!」派契特不耐烦地说:「妳不过读了几本法律题材的小说,并不足以让妳成为负责释宪的最高大法官。我在找方法为哈珀开脱,所以请妳闭嘴可以吗?」
「派契特,谢谢你。」哈珀轻声说。
派契特一时陷入沉默,接着抬起头来,对着她露出不坚定的无力笑容。
「别在意。如果营地里有人可以放宽——」
「但是这他妈的没门。」哈珀说。
派契特盯着她,半张着嘴,过了一会才有反应,而他的声音微弱又嘶哑。「什么?」
「不,」哈珀说:「我不会在不需要悔过的情况下为了愚蠢、自我诋毁的悔罪行为含着石头,也不会让你说谎,告诉大家我接受这个歇斯底里的烂东西。」
「妳可以不要对着我说脏话吗?」他问。
「为什么呢?说脏话也违反规定了吗?会要我再多含一个小时的石头吗?派契特,不。我说不要,绝对不要。我是个他妈的护士,我的工作就是报告有病的状况,现在就很有病。」
「我的老天,我只是想让事情好过一点。」
「谁会好过?我吗?还是你才好过?或者凯萝会舒服一点?她是不是担心我没像你们那样卑躬屈膝,就会削弱她的权力?如果我不照着演戏,其他人就会制造麻烦,是吧?」
「派契特,」芮妮说:「私藏秘密不也是违反规定吗?你该不会因为密谋帮哈珀免受惩罚而被惩罚吧?我真不想看到我们的安全总管含着石头巡视啊,这可能会让他不受尊重呢。」
「妈呀,」他说:「我的妈呀。妳们在说什么。哈珀,他们会对付妳的,妳不能——妳不让我帮忙的话,我也没办法保护妳了。」
「你想保护我的冲动,已经与我保护自尊的需要冲突了,我很抱歉。而且,我隐约觉得不舒服,觉得这是让我本人免于你的责难。这不是善心——而是威权。」
派契特静静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用僵硬不自然的声调说:「凯萝明天还是要见妳一面。」
「好,因为我也要见她本人。我回家取得急救包是补充医务室物资的合理行为,但是这一点物资根本不够。而我下次要寻求物资时,就需要帮手。我需要你的帮忙,可能还要再另外找些人。我相信凯萝会衡量轻重,感谢你安排我觐见主教阁下。」
派契特站起身,扭转他的羊毛帽,下巴的肌肉忍耐地收放着。
「总之我试过了。」他说。
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把门帘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