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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绕过路上的大洞与倒地的树木行驶,再次停了下来。哈珀和其他人甚至没有坐在车上,而是跟着车一起走。天空弥漫着云朵,彷佛要下雨,只是这种阴天并不会下雨,雨云的颜色也不对。这些云的颜色像是鲑鱼,即便现在还是中午,这些云仍彷佛被落日照亮。空气像是雷暴前兆般滞止,这股压力让哈珀的耳膜十分不适。
消防员把拖车链绑上树木,再倒车。这次倒车发出了碎裂声。他文诌诌地咒骂了一句。
「你们听见他讲什么吗?没有女人办得到。」芮妮说:「从生理上就不可能。」
消防员从驾驶座上跳下,链条已经被拉到离倒树三公尺远的地方。
「你得把链条绑在树干上。」艾莉说:「否则树只会裂开。」
尼克和芮妮与哈珀坐在后保险杆上,艾莉与消防员则把拖车链条绑上倒地树木的重心。
「我们玩个游戏。」芮妮说:「二十题问答。谁要先问?」
哈珀翻译成手语,尼克也用手语回应。
「他想知道那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
「是矿物,算是吧。天啊,我们开头就不顺利。」
他们来回问答,哈珀居中翻译。
「这东西是黄色的吗?」哈珀替尼克问。
「是的,但也像是橘色的。」
「现在他想问这东西是不是比车还大。」
「是的,大上很多。」
尼克用手语快速地比画。
「他说『卡车』。」哈珀说。
「不是!」芮妮开心地说。
尼克跳下后保险杆,双手双臂都在挥舞。
「他说『橘色的大卡车』。」哈珀说。
「不是!」芮妮皱着眉头,再对她说:「跟他说『不是』。他浪费了问题。」
哈珀也从保险杆上下来,突然回头看向州际公路。
「我们得走了。」她说。
尼克已经跑到消防车前,哈珀也一边大喊、一边慢跑过去,她的声音从大喊慢慢变成惊声尖叫。
「路克伍!我们得走了!非走不可!现在!马上!」
路克伍半个人站在驾驶舱,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脚踏在踏板上。他对着艾莉大喊指示,在树干上调整拖车链。等到他听见哈珀的呼叫,便往四周一瞥,接着瞇起眼来斜视她身后的景象。
在地平在线,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一辆橘色的卡车闪着日光驶来。这辆福莱纳卡车驶来的时候,哈珀远远便听见引擎的低吼。
「艾莉,解开树木!」路克伍大喊。
艾莉拱起耳朵然后摇摇头。听不见。消防车滞重的引擎声,让哈珀也几乎听不见路克伍的声音。
哈珀跳上消防员一旁的踏板,大力地摇起铜铃。艾莉看见了哈珀的表情,立刻从树上跳下,开始奔跑。
「上车!上车!」路克伍大喊:「快!现在!我要倒车!」
艾莉把尼克抱离路面,手臂夹着他的大腿,冲向消防车的后面。
路克伍让他们在十秒内爬进车子,接着倒车,加速引擎。树木把消防车卡在原地,车轮疾转。哈珀站在踏板上,一手抓着还没关上的门,一手抓住路克伍的手臂。
雅各布的福莱纳卡车距离此处不到两公里,太阳在碎裂的挡风玻璃上反射着白光。哈珀已经可以清楚听见福莱纳卡车加速的低鸣。
路克伍用力踩下油门,倒树终于动了起来,开始翻滚,在灰土上滑行。其上的树枝啪啦啪啦地断掉,散落一地。
雅各布的雪铲在不到一公里远的路面上,把大卖场货车扯成碎片,重重地把货车推离前进的路径。
倒树卡在路上的裂隙里,动也不动。路克伍咒骂一声,打到D档,往前开了十公尺,然后再甩到倒车档。他直直往后倒,轮胎也发出尖鸣。哈珀撑在上面,颤着牙齿,脉搏也跟着病态地加速,准备迎接冲击。大树被扯飞到空中,往下一撞,树枝碎裂纷飞,滚到足够净空一条线道的远处。
「我来把链条解开。」哈珀跳下车子,跑到消防车的车头。
「威柳斯,快点!」消防员对着她大喊。福莱纳卡车发出低吼。「上车,上车啊!」
哈珀松开前盖上的链条,跑到副驾驶座上。
「开车!」她一边大喊,一边抓着副驾驶座的门,踏上踏板。
消防车隆隆前进,厚重的树枝在轮胎下崩折碎裂。等到哈珀把身体拉到副驾驶座时,消防员的车速已经接近每小时三十公里。他绕开大树,慢慢加速,笔直冲向有着缓升坡的路面。
雪铲撞上大树,大树并没有碎成粉末,而是迸裂成灰色的粉尘与灰色的碎片。福莱纳卡车发出尖鸣,哈珀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雅各布真正的声音。
她的膝盖刚跨上副驾驶座,福莱纳卡车就撞上了消防车的车尾。冲击的力道让她掉了下去,她的双腿落到门外,悬挂在半空中。哈珀的一只手臂还勾着副驾驶座的窗户,继续撑在门上,另一只手则抓着座位。
「哈珀!」消防员大喊:「老天啊,哈珀,进来,快进来!」
「开快一点!」她对他说:「路克伍,你敢慢下来就试试看!」
她往下踢脚,但没办法把自己推上座位,身体大部分都悬在门上,而她的重心也太低,重量都悬在半空。
哈珀转头看着福莱纳卡车,卡车这时再次撞上消防车。哈珀亲眼看见在驾驶座上的雅各布本人:他面黄肌瘦、一脸胡碴,脸上还有伤疤。他没有笑容,也不见怒色,全身彷佛被下了药效颇重的麻醉药,头部只能在脖子上绕来绕去。
「行行好,快点上车!」消防员说。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但眼睛却没有对着前方。他伸出还绑着绷带的右手往副驾驶座,想要抓住哈珀。
她胡乱地挥舞手臂,抓到他的手指。他试着拉住她,对抗着几乎要把她抽出前座的气流。她的双脚在空中乱挥,然后膝盖靠上车地板,终于进了车里。
他把她抓进车里的时候,车子也跟着蛇行,擦撞了州际公路左侧路缘的本田喜美轿车,轿车车尾像是后轮胎被装了炸弹般撞飞。他们加速,把车骸抛在脑后。
轿车喀啦一声落在他们后方的道路上。雪铲很快就撞上车骸,在一声尖鸣中把它甩开。这声尖鸣有如人类的狂吼,混合着玻璃嘎吱嘎吱向内碎裂的声音。
哈珀爬上座位,副驾驶座的门仍然前后摇晃。她抓住门上的黑色皮带,探头往后方看去。
「妳他妈的在做——」消防员问。
她心中回荡着歌曲。这首带着悲愤的歌曲没有歌词也没有旋律,她的手像是被火柴点燃的浸油碎布,手中的蓝焰发出狂吼,她将它由下往上抛了出去。火球撞上福莱纳卡车的挡风玻璃,在玻璃上像是液体般漫开——然后熄灭。
哈珀继续投掷火球,蓝焰炸掉雪铲上副驾驶侧的后照镜。一颗火球砸在雪铲上,短暂地将雪铲化成承载着白色烈焰的丑陋凹槽。她第四次投掷的火焰像是曲球(或是变化球)般击中了副驾驶座的轮胎,轮胎于是化为火圈。
「妳能弄瞎他吗?」消防员问。
「什么?」哈珀问。
「弄瞎他,只要让他看不见十秒钟,可以的话马上动手,然后拜托妳快系上安全带!」
路克伍的颈子暴出青筋,嘴唇惊恐地扭曲着。车子爬着坡,往交流道的地方前进。消防车撞开一面菱形的警告标示。哈珀还没看见那是什么标示,消防员就把标示撞翻了。
哈珀不管自己是否系上安全带。她不能既系着安全带,又探身向门外往驾驶座上的雅各布投掷火焰。她在炙热的午后空气中,探头往福莱纳卡车看去。雅各布从碎裂的挡风玻璃后瞪了回来,有个弹孔正对着他的座位。哈珀认为他们在教堂钟塔时,洁咪应该差点射穿了他的肺。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投掷满满一掌火焰。火球打中挡风玻璃上的弹孔,火焰往外喷射,沿着裂缝化为火往。火舌溅进弹孔内,让雅各布往后退缩,转头过去。哈珀心想,他一度闭上了他的眼睛。
哈珀转头看向行进的方向,发现交流道已经不见了。那块橘色的标示上写的正是「此桥不通」四个字。交流道从中央往外塌陷,形成一道近十公尺的裂口,钢筋也从水泥断面伸出。她终于想起,自己还没系上安全带。
路克伍用力踩住煞车,将方向盘打转。他将消防车疾弯过去,试着不要栽进裂口。
他的努力超过了可以承受的范围。消防车斜倾一边,轮胎发出橡胶支离破碎的哀鸣,底盘冒出灰烟。哈珀可以感觉消防车就要往一边倒去,路克伍全身逆着方向盘转动。消防车斜斜滑了过去,像是电钻一样震动。哈珀心想,我要流产了。
福莱纳卡车把消防车的车尾撞开,车尾像是旋转门一样飞了出去。他们在那一瞬间往后看,但车子还是往裂口滑去。离心力把哈珀甩到她那一侧的门上,如果她没有在前一刻把门关上,下一秒就会被甩出去。方向盘飞快地打转,让消防员痛得不得不松手。
他们回旋时看到了来时路,车子还在路面上滑行,因此哈珀没看见福莱纳卡车何时冲过消防车,并且掉进了裂口下十公尺深的地方,发出足以震荡世界的重击。这感觉有如一颗炸弹在他们下方引爆。
她觉得车子似乎还在旋转,但消防车其实已经停了下来。她看着路克伍,路克伍睁大惊慌的双眼与她对望。他的嘴动了起来。她认为他是在喊她的名字,但是耳鸣的她没办法听见他在说什么。尼克说得对,读唇语很困难。
消防员比起手势,动作中带着威吓。下车。他正试着扯开安全带。
她点头,抖着脚踏上踏板,然后下到路面。她放开车门,看着交流道的裂口,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哈珀刚吸了口气,马上大喊路克伍的名字。因为消防车正往一边倒去,落入裂口,也把消防员一起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