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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手不老实的男孩

1

第七十七森多瓦尼年的夏季潮热悠长,时值酷暑,卡莫尔城的盗贼导师突然不请自来,拜访了佩里兰多神庙的盲眼祭司,急着要把一个叫拉莫瑞的男孩卖给他。
“我给你带了桩生意来!”盗贼导师开门见山的态度,让人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像卡罗和盖多这样的生意?”盲眼祭司说,“我现在还忙着训练这两个成天傻笑的小笨蛋,帮他们戒除在你那儿染到的所有坏毛病,换上我需要的东西。”
“哦,锁链,”盗贼导师耸耸肩,“咱们谈生意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他们还是尿坑糊泥的小猴子,你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问……”
“抑或像萨贝莎那样的生意?”祭司用深沉浑厚的语气,逼得盗贼导师把反诘直接咽回肚里,“我敢说你肯定记得,为了买她我被刮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过世老母亲的那对膝盖骨了。我真该用铜板付账,然后看着你把它们拖走。钱袋上准会裂出个大口子。”
“哎呀呀,但她可不一般。而这个男孩,也很不一般,”盗贼导师说,“你买下卡罗和盖多后,要我帮你寻觅的一切优点,还有萨贝莎身上你所钟爱的所有长处!他是卡莫尔人,不过是个杂种儿。瑟林和韦德兰的混血儿。充盈在他心中的盗窃欲,就像大海里的鱼尿一样多。另外,我甚至可以给你……给你打个折。”
盲眼祭司良久无语,转着脑筋。“还请原谅,”他最终说道,“但经验告诉我,面对你突如其来的慷慨厚意,我应该立刻抽出武器,把背靠在墙上,以免被人偷袭。”
盗贼导师试图挤出一脸似有还无的真诚,但这表情却很别扭地僵在脸上。他特别夸张地耸了耸肩,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孩子,嗯,有点麻烦。不过这些麻烦只有在我这儿才会出现。如果到你手上,我相信它们会,呃,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哦。你有个神奇小子。怎么不早说?”盲眼祭司挠了挠盖在白色丝质蒙眼布下的额头。“妙极了。我会把他种进该死的大地,等他长出一条通向云端仙境的葡萄藤。”
“哈!哦哦哦,我早就尝过你这条毒舌的独特风味,锁链,”盗贼导师假模假式地鞠了一躬,“让你承认对他产生了兴趣,就这么难吗?”
盲眼祭司啐了口唾沫。“就当卡罗、盖多和萨贝莎可能需要个新玩伴,或者至少要个新沙袋吧。就当我愿意花三个铜板外加一碗骚尿,换你这不可思议的神秘小子吧。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麻烦?”
“麻烦在于,”盗贼导师说,“如果不能把这孩子卖给你,我就必须在他脖子上开个口,扔进卡莫尔港。而且今晚就要动手。”

2

拉莫瑞来到盗贼导师小王国的那天夜里,阴影山老坟场挤满了孤儿。他们静静站在坟地里,等待新来的兄弟姐妹被领进大陵墓。
盗贼导师的孩儿们全都拿着蜡烛,清冷的蓝色火光刺透河雾银色的帘幕,如同街灯透过沾染烟灰的窗口放射出的光芒。一条幽魅的光链蜿蜒崎岖直通山顶,经过座座墓碑和葬仪小径,穿越煤烟运河上宽阔的玻璃桥梁,在仲夏夜卡莫尔城弥漫出的温热雾气中若隐若现。
“快走,我的宝贝,我的珠玉,我的新宠,快跟上,”盗贼导师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一边轻轻推动走在最后的孩子,催促大约三十名引火区孤儿走过煤烟桥。“这些光芒只是你们的新朋友,特来指引上山的道路。快走,我的珍宝。夜幕不等人,咱们还有很多话要谈。”
 
***
 
盗贼导师偶尔会冒出些虚荣念头,把自己视作艺术家。准确地说,是雕塑家。这些孤儿就是他的黏土,阴影山老坟场则是他的工坊。
 
卡莫尔城八万八千条灵魂会不断产生出大量废物,其中就包括相当一批流离失所、毫无用处的弃儿。当然,奴隶贩子会带走一些,强行拖去塔尔·维拉或是杰里姆群岛。严格来讲,奴隶贸易在卡莫尔城是非法行为,但如果根本没人能为受害者申冤,那这种行为也就被默许了。
所以奴隶贩子捉走了一些,单纯的愚蠢又取走部分性命。饥饿和随之而来的疾病也是常见结局,那些缺乏勇气或是技巧,无法在周遭市井中掏出一片天地的孩子多半会走上这两条路。当然,有勇气但没技巧的孩子通常会被吊在耐心宫前的黑桥上。公爵的治安官们会用对付成年人的绳套料理这些毛贼,把小家伙们抛下桥时,还会特意在脚踝上绑点重物,帮助他们体面地挂在那里。
经过这番多姿多彩的自然选择后,剩下的孤儿都被盗贼导师的手下包了圆。他们或是孤身一人,或是三五成群,被带到盗贼导师面前,倾听他宽慰的话语,吃上一顿热饭。这些孩子很快就会适应老坟场下等待他们的生活。这里是盗贼导师所辖地盘的核心,一百四十多名弃儿都要向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屈膝。
“快点走,我的宝贝们,我新来的儿女们,跟着这道光亮,走到山顶去。我们就快到家,就该开饭,就要远离浓雾苦雨和这臭烘烘的暑热了。”
 
瘟疫对盗贼导师来说是莫大的机遇,而这些引火区孤儿所经历的,正是他最钟爱的那款疫病——黑私语。它突然降临在引火区,来源无从追索。检疫隔离制及时建立起来(任何试图乘小船穿越运河或是逃跑的人,都会在长箭下安息),除了不安感和妄想症以外,其他城区的市民们没有受到任何侵扰。黑私语对任何十一或十二岁以上(这是医生们所能作出的最准确的估计,因为瘟疫并不想遵守任何过于严格的规定)的人来说,意味着痛苦的死亡。而更小的孩子们只需要忍受几天肿眼泡和红脸蛋,并没有旁的害处。
检疫隔离制施行到第五天时,引火区已经没有凄惨的叫声,也无人试图穿越运河,所以它并未像以往瘟疫之年那样,遭遇和区名相同的命运。到了第十一天,隔离解除,公爵的拾尸鬼们开始清查现场。过去生活在引火区的四百名儿童中,撑过这些天的大概只有八分之一。他们已经为了自身安全结成团伙,也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学会了残酷的人生法则。
盗贼导师等待着,等到他们被人从寂静不祥的老城区领出来。
他花了不少银币,买下最好的三十名孩童,又花了更多的银币买到拾尸鬼和警官们的沉默。他随后把这些头晕眼花、两腮深陷、臭气熏天的孩子带入卡莫尔城水汽蒸腾的薄雾浓夜之中,走向阴影山老坟场。
拉莫瑞的个头和年纪,在这群孩子里是最小的;他也就五六岁,脏兮兮的皮肤下包着一把骨头,还有瘦巴巴的关节。盗贼导师根本就没选他。拉莫瑞只是跟上其他人的队伍,仿佛本就属于他们。盗贼导师不是没有察觉,但对他来说,一个免费的孤儿也是笔不容小觑的横财。
这是机遇之父、钱币与商业之主甘朵罗第七十七年的夏季。盗贼导师引导着孩子们凌乱的队列,走过浓稠夜色。
不出两年,他就要恳求盲眼祭司锁链神父把拉莫瑞从自己手中带走,同时还得磨快匕首,以防祭司拒绝。

3

盲眼祭司挠了挠长满灰色胡茬的下巴。“不是鬼扯?”
“对天发誓。”盗贼导师把手伸进破得不能再破的上衣前襟,掏出个系着上好皮绳的小袋,袋子上染着干涸血迹般的红锈颜色。“我已经见过大老板,得到了这份许可。我会给他上节牙齿课——脖子上开个口,扔进海里喂鱼。”
“诸神啊。真是个悲惨的故事。”作为一名盲眼祭司,他戳向盗贼导师胸口的手指未免太快也太准确。“所以你就想找个笨瓜,把自己的良心锁链甩给他。”
“让良心滚一边吃屎去吧,锁链。我谈的是利益,你的还有我的。我不能留下这孩子,所以你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物美价廉的打折货。”
“如果这崽子如此不服管教,你干吗不给他捶打点记性进去,等长到适合出售的年纪再说?”
“这不行,锁链。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不能抽他一顿了事,因为我不能让那些小杂种们知道他的,呃,所作所为。如果有人稍微动点心思,想试试他耍过的把戏……诸神啊!我就再也没法管束他们。我只能马上杀了他,或者赶紧卖掉他。镚子儿没有和一笔小钱。你觉得我会选哪个?”
“这孩子干的事,你都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锁链揉着蒙眼布上方的额头,叹了口气,“该死。这种故事我似乎还真有兴趣听听看。”

4

卡莫尔城有句古谚:人类灵魂中唯一的常态就是无常。万事万物都有时过境迁的一天,就连塞满尸体的小山这么实用的东西也不例外。
阴影山是卡莫尔历史上第一处贵族墓园,它绝佳的地理位置,保证了那些曾经脑满肠肥的尸骨不受铁海咸水侵蚀。但光阴荏苒,在墓穴雕刻匠、殡葬业者和职业抬棺人的家族间,势力平衡也在悄然变化。埋葬在阴影山的贵族越来越少,因为附近的私语山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和更华丽的碑石,价钱虽高,但还算合理。几十年来的战争、瘟疫和宫廷阴谋,导致上阴影山凭吊先人的贵族家系日渐衰微。最终,只有在学徒期间要睡在坟墓中的艾赞·基拉教会祭司们,还会定期造访此地。除此以外,就是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整夜蹲在残破墓坑的黑暗和尘灰中。
盗贼导师(显然当时他还没有得到这个称号)在人生的低潮期,也曾居住在这样一个墓坑。当年他不过是个可怜的怪人,只剩九根断指的小贼。
起初,他跟阴影山孤儿们的关系半是欺凌半是乞怜。出于对领袖人物的隐隐需求,孩子们没有让他死在睡梦中。另一方面,他也开始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众人。
他的手指慢慢长好后(只能算勉强长好,因为大部分手指永远变得好像连折两次的断枝),逐渐把自己狡诈的智慧,传授给和他一起躲避苦雨和警卫的脏孩子们。他们的人数与日俱增,收入也水涨船高,便开始在老坟场潮湿的石室中为自己开掘更大的空间。
就这样,脆骨头的小贼成了盗贼导师,阴影山成了他的王国。
 
二十年后,拉莫瑞跟引火区孤儿们一起走进这个王国。这天晚上,他们眼前的墓地只剩下堆在老坟上面的一层泥土。主要的墓穴之间已经挖出庞大的通道网络,夯实的墙壁上嵌有条条承重柱,好似早已死去的木龙的肋骨。当年的“住客”们已经被悄悄掘出,扔进海港。阴影山如今是一座小贼们的蚁穴。
引火区孤儿走进山顶陵墓黑暗的入口,经过木架支撑的通道。道路两旁的炼金灯球闪烁着银色冷光,雾气黏稠的触手追逐着他们的脚踝。阴影山孤儿们从四下的暗室小窝里窥视着他们,目光冷漠,但充满好奇。通道中浓稠的空气充满屎尿臭味——引火区孤儿很快就要在这方面作出自己的贡献。
“进去!进去!”盗贼导师摩挲着双手,大声说道,“我的家,你们的家,欢迎回家!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无父无母。唉,真是可怜。但现在你们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还有头顶干爽的泥土!一个地方……一个家庭。”
阴影山孤儿排着队跟在盗贼导师身后走进通道,吹灭了手里诡异的蓝色烛火,只剩下墙灯的银色光芒。
盗贼导师小小地盘的中心,是一处温暖巨大的厅堂。大概有两人多高,三十码宽,三十码长,地面泥土坚实。一把磨光上油的黑色女巫木高背椅,就靠在大厅远端的墙壁上。盗贼导师坐了上去,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数十张难看的毯子铺在地上,盖住了泥土。一碗碗柴鸡肉浸在杏仁酒中;柔嫩的长尾鲨鱼尾裹在咸肉里,泡在醋中,棕面包用腊肠油调味。还有很多咸豆子和小扁豆,外加熟烂的西红柿和梨。食物简单平凡,但数量和种类如此之多,引火区孤儿们可是前所未见。他们立刻乱糟糟地扑了上去。盗贼导师露出宽容放任的微笑。
“我还没蠢到妄图挡在你们和一顿美餐之间,亲爱的孩子们。尽情吃吧,玩命吃吧。把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咱们稍后再谈。”
引火区孤儿们大吃大喝的同时,阴影山原住民都聚在周围观察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很快大厅中就挤满了人,空气更加凝重。宴席进行下去,最终所有食物都被打扫一空。黑私语的幸存者们嘬干净手指上最后的醋汁和油脂,警惕地观察着盗贼导师和他的臣民。盗贼导师像是接到了开场的信号,竖起三根弯曲的手指。
“正经事,”他高声说,“三件正经事。”
“第一,”他说,“你们来在这里,是因为我花了钱。我花了不少钱,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你们。我可以保证,你们剩下的小伙伴肯定全都落在了奴隶贩子手里。孤儿没有别的出路。没地方收留你们,也没人照顾你们。卫兵会拿你们换酒钱,亲爱的孩子,警官不会在报告中提到你们,而卫队校官更是懒得操心。”
“而且,”他继续说,“现在引火区的隔离已经解除,卡莫尔城里每个奴隶贩子和想要成为奴隶贩子的人都会变得特别躁动,特别警醒。你们要是想走,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但我百分之百保证你们很快就会变成娈童雏妓,或是和船桨拴在一起,就这样度过余生。”
“这就引出了我要说的第二点。你们周围所有这些小伙伴,”他比了比靠在四壁上的阴影山孤儿,“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墓穴,而且几乎想去哪儿都行,因为他们在我的保护之下。我知道,”他换上严肃的表情,“就我个人而言,看起来不是特别唬人,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亲爱的孩子们。我的话是由这些朋友担保。只要有任何人,比如说一个奴隶贩子,胆敢碰阴影山孩子们一指头,哦,那报应会来得很快,而且会令人满意得,嗯,残酷无情。”
新来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兴奋与激动,盗贼导师只好清了清嗓子。“我会把这个该死的可怜虫干掉。明白吗?”
他们明白。
“这就直接跳到了我所关心的第三件事,也就是你们所有人。这个小家庭总需要新来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认为自己收到邀请,至少是受到鼓励……哦,屈尊俯就地把温情暖意和永恒的友谊赐予我们。把这座山看作你们的家,把我看作你们的师长,把这些优秀的孩子看作你们值得信赖的兄弟姐妹。你们会得到食物、住所和保护。当然也可以现在离开,变成杰里姆某座妓院里的鲜果。有人要走吗?”
新来的孩子都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你们,亲爱的引火区珍宝。”盗贼导师张开双臂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黑如沼泽臭水的烂牙。“但是,当然了,也有些责任必须说清。咱们这儿一直是有借有还,有付有偿。食物不是从我屁眼里冒出来的。尿壶也不会自己倒空。明白我的意思吗?”
半数引火区孤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规矩只有几条!你们很快就能全都学会。此时此刻,你们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行了:干活的,有饭吃;吃饭的,要干活。这就说到了工作问题,我的第四个——哦,天哪。孩子们,孩子们。帮这个迷迷糊糊的老家伙一个忙,想象他举起了四根手指。这就是我要说的第四点。”
“哦,咱们这座山上有不少杂务要做,别的地方也有很多小事儿需要处理。其他工作……精巧的工作,不寻常的工作,好玩又有趣的工作。工作场地遍布全城每个角落,有些是日班,有些是夜班。它们需要勇气、技巧和,哦,判断力。我们很希望你们能为这些……特殊任务提供帮助。”
他指了指白捡来的男孩。这个小尾巴正阴着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嘴巴上还糊着番茄糊。
“你,编外男孩,三十人里的第三十一个。你怎么说?你会帮助我们吗?你愿意协助这些兄弟姐妹,完成有趣的工作吗?”
男孩默默想了一会儿。
“你是说,”他用尖细的嗓音说道,“要我们去偷东西。”
老人低头看着小男孩,良久无语。一些阴影山孤儿们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
“对,”盗贼导师缓缓颔首,最终说道,“我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对于这项我们更习惯用隐语暗指的磨炼进取心的活动,你似乎有着特别,嗯,僵化刻板的看法。当然,我倒不觉得你会在乎这些。你叫什么,孩子?”
“拉莫瑞。”
“你父母肯定都是吝啬鬼,居然只给你一个姓氏。他们还管你叫什么?”
男孩似乎在冥思苦想。
“我叫洛克,”他最终说道,“随我父亲。”
“很不错。琅琅上口啊,真的。好吧,洛克随你父亲·拉莫瑞,你过来跟我单独聊聊。其他人可以解散了。这些兄弟姐妹会告诉你们今晚在哪儿睡觉。他们还会告诉你们,该到什么地方清空这个、安置那个之类的……琐事,希望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先把这个大厅清理干净吧,日后你们会有更多的工作。我发誓只要假以时日你们就会发现,小山外的世界送给我盗贼导师这个名号,是很有道理的。”
洛克走到坐在高背椅宝座上的盗贼导师身旁。新来的孩子们站起身,没头苍蝇似的瞎晃,直到阴影山大孩子揪住他们的衣领,给出简单的指示。没过多久,洛克和阴影山的主人就如愿以偿地独自留在大厅中。
“我的孩子,”盗贼导师说,“通常新儿女们刚来阴影山时,我都要训练他们打消抵触情绪。你知道什么是抵触情绪吗?”
拉莫瑞摇摇头。他的小圆脸上头留着又脏又油的褐色刘海,番茄污渍粘在嘴巴四周,正变得越来越干,越来越不体面。盗贼导师用自己蓝色破外套的袖口把这些污渍擦去,男孩没有躲闪。
“也就是说,别人早就告诉过他们,偷东西是坏事。而我需要让他们克服这个想法,明白吗?好吧,你似乎不需要这些训练,看来咱俩会处得不错。以前偷过东西,是吗?”
男孩点点头。
“甚至在瘟疫爆发之前?”
又是一点头。
“我想也是。我最亲爱的孩子……你不是在这场瘟疫中,嗯,失去父母的,对吗?”
男孩盯着自己的脚丫,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看来你自己照顾自己已经有段时间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能还会为你在山里赢得几分尊重。只要我能找些法子,考验考验你……”
似乎是为了回应这句话,拉莫瑞把手伸进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掏出点东西来,交给盗贼导师。两个小皮袋落入老人摊开的掌心。廉价货色,已经褪了色,皮质僵硬,袋口上捆着有些磨损的细绳。
“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卫兵,”洛克低声说,“几个卫兵找到我们,把我们带出了引火区。”
盗贼导师猛地仰起头来,好像有条蝰蛇把毒牙扎进了他的脊梁。老人难以置信地盯着两个钱袋。“你从他妈的卫兵身上摸来的?从那些黄号衣身上?”
洛克用力点点头。“他们兵找到我们,把我们带出了引火区。”
“诸神啊,”盗贼导师轻声说道,“哦,诸神啊。你可能刚给咱们捅了个大娄子,洛克随你父亲·拉莫瑞。天大的娄子。”

5

“他到阴影山来的头一天晚上,就破坏了秘密和约,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盗贼导师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盲眼祭司那座神庙的屋顶花园中,手里捧着盛在油皮杯里的红酒。这是那种最酸的劣酒,味道几乎像醋,但它标志着诚心实意的谈判可能就要开始。“真是空前绝后了。”
“有人教会了他掏包的本事,却没告诉他黄号衣是绝对的禁区。”锁链神父抿着嘴,“这很奇怪。实在很奇怪。咱们敬爱的巴萨维大佬肯定很想见见这个人。”
“我一直没搞清到底是谁。这孩子说他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但纯属扯淡。锁链,你也知道,五岁的小崽子玩的是死鱼和马粪。他们不会脑筋一转,就发明出妙手空空和割包开锁的绝技。”
“你是怎么处理那两个钱袋的?”
“我飞奔回引火区哨卡,亲他们的屁股和靴子,直到嘴唇发黑。我跟当值的卫队校官解释说,有个新入伙的小菜鸟还不懂卡莫尔城的规矩,随后连本带利把他们的钱袋还了回去,求他们宽宏雅量、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等等等等。”
“他们同意了?”
“金钱会让人心情愉快,锁链。我往那些钱袋里填满了银币,几乎都快撑破了。然后我又给那个小队的每个人塞了五六天的酒钱。我们说好了要为巴萨维大佬的健康喝上几杯,而且全都认为他绝对不需要被,呃,某些芝麻蒜皮的烂事打扰。比方说他忠诚的盗贼导师闯了祸,让个五岁大的小崽子破坏了见鬼的和约。”
“哦,”盲眼祭司说,“这还只是我那折价男孩,跟你相处的头一个晚上。”
“你终于开始对这个小坏种产生了占有欲,锁链,这真让我高兴,因为接下来的故事会更加精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有很多孩子曾在我手下效命,有的喜欢偷窃,有的认为偷窃跟其他营生没什么不同,也有些只能硬着头皮去偷,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有这一种活法。但从没有人,我是说从没有人,像这孩子一样渴望偷窃。如果他喉咙上有道该死的刀口,一位医生正准备把它缝上;那么拉莫瑞会偷走针线,笑着咽气儿。他……手太不老实。”
“手太不老实,”盲眼祭司思忖道,“手太不老实。我从没想到,会从一个靠训练小贼谋生的人嘴里听到这种怨言。”
“想笑就笑吧,”盗贼导师说,“关键就在这儿。”

6

几个月过去了。帕西斯月换成了菲斯托,又换成奥瑞姆。夏季的和风细雨让位给冬季的凄风苦雨。城邦之父、套索与泥刀之君莫甘蒂第七十七年取代了甘朵罗第七十七年。
三十一名引火区孤儿中,有八人在盗贼导师那些精巧又有趣的任务中略逊一筹,被吊在耐心宫前的黑桥上。现实就是如此,而幸存者们全都忙于分派给自己的精巧又有趣的任务,根本无暇他顾。
洛克很快就发现,阴影山小社会被严格划分为两个群落:走街和扒窗。后者人数较少,相对独立,干的全是日落后的营生。他们爬过屋顶,溜下烟囱,捅开锁头,钻进窗洞。所偷之物从钱币珠宝到无人看管的厨房中的猪油块一应俱全。
另一方面,走街的孩子们会在白天群体行动,出没于卡莫尔的大街小巷、河道桥梁。年纪较大、经验丰富的孩子(扒手)冲衣兜、钱袋和货摊下手,而岁数较小、技术不佳的孩子(托儿)则负责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哭闹着要找虚构的妈妈,或是突然装病,或者同时朝几个方向疯跑猛钻,嘴里叫嚷着“别跑!小偷!”,好让扒手们带着战利品顺利脱身。
每个孤儿从城中回到墓地时,都会被一名更大更壮的孩子搜身。所有偷来捡来的东西都经由小霸王们的阶级次序层层上交,最终落到盗贼导师手中。他会根据每天的进项,在心中那份异常准确的清单中勾掉一个个名字。挣到钱的有饭吃,没挣到的当天夜里就要加倍努力练习。
盗贼导师每天晚上都会在阴影山坑道迷宫中游逛,身上装满钱袋、丝绸手帕、项链、金属扣和其他十几种值得偷的零碎。孩子们会从隐蔽处出击,或者制造意外事件伺机下手;让他发现或者逮到的人要当场接受处罚。对于这些训练游戏中的失败者,盗贼导师并不会施以拳脚,而是强迫他们喝下一瓶没兑水的生姜油。其他孩子们则围在四周,呼喊叫嚣,嘲弄不休。卡莫尔城的生姜油性子很烈,(在盗贼导师看来)痛苦程度不逊于吞下灼热的毒葛灰。
那些不肯张嘴的人,会被大孩子们大头朝下拎起来,直接把生姜油灌进鼻孔。这种事任何人都不会尝试第二次。
久而久之,就连那些舌头灼伤咽喉红肿的孩子,也学会了掏兜割包和从粗心大意的商贩货摊上“借东西”的入门技巧。盗贼导师不遗余力地把紧身上衣、马甲、礼服大衣和各种腰包的构造教给他们,同时还会紧跟风尚,任何刚出码头的新式衣物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孩子们就这样学会了什么东西可以割走,什么可以扯下,什么只能靠灵巧的手指逗弄出来。
“诀窍在于,我亲爱的孩子们,别像野狗一样蹭对方的腿脚,也别像迷路的小孩那样抓他们的手。跟肥羊之间半秒钟的实际接触已然太久,绝对太久。”盗贼导师假装有条套索勒住自己的脖子,还把舌头吐了出来。
“对你们来说,有三条神圣法则可谓生死攸关。第一,永远要保证肥羊的注意力已经被托儿或是某些完全无关的鸟事儿引开,比方说一场斗殴或是房子失火。火灾对咱们的工作来说是莫大的福音,一定要珍惜。第二,即便肥羊已经分心,也要保证最小程度,我他妈说的是最小程度的接触。”他把自己从不存在的绳套中放开,露出一脸坏笑,“最后,一旦得手就马上离开,哪怕你的肥羊蠢得好似一堆石头。我是怎么教你们的?”
“扒一次,就跑,”他的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扒两次,上吊!”
不时会有一两个新的孤儿来到坟场,每隔几星期山里都会举行小庆典,然后有些年长的孩子就会离去。洛克推断这足以证明某种远甚于生姜油的纪律戒条的存在,但他从没问过。因为他在山里的强弱次序中排位太低,不能冒这个险,也没法相信得到的答案。
说到他自己的训练,洛克到阴影山来的第二天就开始走街,而且马上被分进托儿们的行列(他估计这有些惩戒的意味)。第二个月结束时,洛克的技巧已经确保自己可以晋升到扒手阶层。这被视作组织地位的提升,但拉莫瑞在有权离开托儿队伍后,似乎仍然喜欢和他们一起工作。此等怪事整个阴影山也就他一个。
洛克性格孤僻,在山上没有朋友,但在托儿方面却是天生的艺术家,这种把戏会让他焕发生机。洛克熟练运用嚼过的橘子果肉冒充呕吐物。其他托儿只会简简单单地捂着肚子哀号,而他却能把一嘴橙白相间的温热浆汁喷在选定的肥羊脚上,以此增加表演效果。(要是赶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对方的裙边或裤腿也难以幸免)
深受洛克喜爱的另一件道具,是绑在脚踝上藏进裤管的干树枝。只要他迅速弯曲膝盖,就能折断这根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这动静搭配上刺耳的哀嚎,可以迅速引来路人的注意和同情,如果洛克的腿紧挨着一个货车轮子,那效果简直完美。等人们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另外几个托儿就会赶来把洛克抬走,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会大声宣布要把洛克抬回家找妈妈,好让他看医生。但只要拉莫瑞被抬过拐角,他的行走能力就会奇迹般地恢复。
实际上,洛克频繁上演这些精彩的托儿节目,以至于盗贼导师又找他进行了一次私人谈话。(这是在洛克用一柄小刀三两下割开某位年轻女士的裙子和胸衣之后)
“听着,洛克随你父亲·拉莫瑞,”盗贼导师说,“你大可放心,这次没有生姜油。但如果你能让自己的表演迅速从娱乐作用回归到实际效果上来,我将不胜感激。”
洛克只是盯着他,脚底下蹭来蹭去。
“那我就直说吧。其他托儿整天跑去看你表演,而不是完成他们该死的任务。我可不想养活一个私人巡回剧团。让我的孩子们别再玩这些快活的小把戏,回去干自己的活儿,你也少给我出风头。”
从那以后,一切归于平静。
接着,在进入阴影山的六个月后,洛克凑巧烧毁了祖灵玻璃藤酒馆,还促成了一场几乎把窄巷区从卡莫尔城地图上完全抹去的瘟疫骚乱。
 
窄巷区位于城中贫民窟的最北端,是个由窝棚陋室组成的谷地。形状类似肾脏,又像是个巨大的圆形剧场,中央地段比外缘矮了四十多尺。这个沸腾的大碗中冒出数不清的廉价房舍和没有窗户的商铺,一排排屋子逐渐向内倾斜。残破的墙壁挤着墙壁,雾气弥漫的巷道叠着巷道,整个窄巷区就没有一片平地可供两个人并肩而行。
一条碎石路向西延伸,通过一座石桥,穿越窄巷区进入绿意盈盈的玛拉·卡莫尔拉赞区,祖灵玻璃藤酒馆就趴在这条街上。这是一栋三层木质建筑,久经风吹雨蚀,早已破败不堪。里里外外那些歪歪扭扭的楼梯至少每周摔坏一个酒客(实际上,还有个很火的赌盘压的就是下一位摔破脑袋的熟客是谁)。出入此地的净是烟鬼和“凝视”癖——这帮瘾君子会当众把他们宝贵的药液滴进眼球,哆哆嗦嗦地躺在那里观赏幻象,任由陌生人顺走自己的财物,或者把他们当桌子使。
第七十七莫甘蒂年刚开了个头儿,洛克·拉莫瑞就抽着鼻涕,抹着眼泪,突然闯进了祖灵玻璃藤的大厅。他面颊发红,嘴唇流血,眼泡肿大,俨然一副黑私语症状。
“帮帮我,先生,”他低声哀求着一名吓傻了的保镖。与此同时,赌客、酒保、妓女和窃贼们全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向这边望了过来。“帮帮我。爸爸妈妈都生病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家里只有我还能动……您得,”他吸了下鼻涕,“帮帮我!求您了,先生……”
至少这是洛克想让人们听到的台词。只可惜那没心没肺的保镖铆足力气尖叫了一声。“私语!黑私语!”祖灵玻璃藤内势不可挡的大奔逃由此爆发。像洛克这种体型的孩子绝不可能在随之而来的恐慌和推搡狂潮中幸存,但他脸上的病容却比任何盾牌都管用。骰子噼噼啪啪落在桌面,纸牌如落叶飘零;马口铁酒杯和盛啤酒的油皮杯掉在地板上,泼洒出廉价酒水。桌子翻倒在地,凝视佬们被肆意踩踏,匕首和棍棒也被掏了出来,以便催促前面的人赶紧往外跑。混乱的人潮从所有出口向外奔涌,只有洛克占据的那道门无人问津。他还站在门洞里,徒劳无功地哀求着(或者说表面上哀求着)尖叫逃跑的人群。
等酒馆里只剩下几个呻吟哀号,甚或一动不动的凝视佬后,洛克的伙伴们偷偷溜了进来。这十几个走街组最机灵的托儿和扒手,是洛克为此次冒险行动特别邀请来的。他们迅速散开,在翻倒的桌椅和破烂的吧台间玩命挑拣着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把丢弃的钱币,一柄不错的匕首,一副鲸鱼骨骰子外加石榴石小筹码。他们也没放过餐柜中一篮篮粗硬难咽但尚可食用的面包,裹在油纸里的咸黄油,还有那十几瓶红酒。洛克只给了他们三十秒时间,他擦去脸上的伪装,同时在心中默数。数完三十后,他示意伙伴们迅速潜回夜色之中。
骚乱警鼓已然敲响,召集警卫们前来。而隐约的笛声又在鼓点间响起,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召唤着公爵的拾尸鬼——隔离卫队。
困惑恐慌的窄巷区居民在街上越聚越多,洛克的小分队穿过推推攘攘的人群,绕道玛拉·卡莫尔拉赞区和煤烟区迅速返回山中。
在阴影山孤儿们的记忆中,他们带回来的货品和食物是有史以来数量最多的一次。另外还有一大堆洛克始料未及的散碎铜子儿(他不知道耍骰子和玩纸牌的赌客们会把钱放在明面上。因为在阴影山,这是那些年龄最大,或是最受宠信的孤儿们的特权。而他同这两拨人根本不挨边)。
之后的几个小时中,盗贼导师只是在发呆。
当天夜里,惊恐的酒鬼们一把火烧了祖灵玻璃藤。城市卫队找不到一开始引发恐慌的男孩,数以百计的平民试图逃离窄巷区。骚乱警鼓一直响到黎明,所有桥梁都被封锁,尼克凡提公爵的弓箭手们乘着平底船把守窄巷区周围的河道,随身携带的箭支足够坚持一夜有余。
第二天早晨,盗贼导师找来了年纪最小的引火区孤儿,再次进行单独谈话。
“你的问题,洛克·他妈的·拉莫瑞,在于行事不够审慎。你知道审慎是什么意思吗?”
洛克摇摇头。
“我这么说吧。那家酒馆有个老板。这个老板为巴萨维大佬工作,就跟我一样。这个酒馆老板向大佬缴钱,以避免发生‘意外’,就跟我一样。他一直都在付钱,按说不该遇到任何意外,但因为你的把戏,他撞见了个天大的意外。那么,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话,就应该明白。这么说吧,用假瘟疫煽动一帮醉醺醺的狗东西把那地方烧成灰,可以说与审慎截然相反。现在你能试着猜测一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听到这番话后,洛克知道此刻正该拼命点头。
“跟上次你差点让我提前迈进坟墓时不同,这桩事我没法出钱摆平。不过感谢诸神,我也用不着这么做,因为这场乱子实在太大。黄号衣们昨晚打懵了两百多人,这才搞清根本没人染病。公爵出动了该死的正规军,差点用火油给窄巷区来了个大清洗。如今你脸上没挂着惊异的表情漂在鲨鱼肚子里,只是因为一个缘由,我是说只因为一个缘由:那就是祖灵玻璃藤只剩一堆灰烬。谁也不知道在它变成一堆灰烬前,少了什么东西。除了咱们以外,谁也不知道。”
“所以,咱们要达成共识:在这座山里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而你要好好温习一下你刚来时我说过的抵触情绪。你还记得什么叫抵触情绪,对吗?”
洛克点点头。
“我只想要你干点小事儿,拉莫瑞。我只要干净利索的小活儿。我要你这儿偷一个钱包,那儿摸半根香肠。我要你把野心吞下肚,像一顿难吃的晚饭那样拉出去,在接下来的一百万年中老老实实做个审慎的小托儿。你能帮我这个忙吗?别再扒黄号衣,别再烧酒馆,别再惹起他妈的骚乱。假装跟你的兄弟姐妹们一样,只是个没头脑的小贼。明白吗?”
洛克又点了点头,拼命挤出悔恨的表情。
“很好。那么现在,”盗贼导师说着拿出一瓶几乎全满的生姜油,“我得帮你,呃,加强一点印象,好好记住我这番警告。”
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中(在洛克恢复了语言能力,也能正常呼吸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但第七十七森多瓦尼年取代了第七十七莫甘蒂年,尽管洛克成功隐瞒了自己的行动,没让盗贼导师发现。但在一次特殊情况下,他还是华丽地破坏了审慎戒条。
盗贼导师发现洛克的所作所为后,立刻晋见卡莫尔城的大佬,得到处决的许可。他只是事后灵机一动,才又跑来见盲眼祭司,并非出于慈悲,而是为了争取最后那点蝇头小利。

7

天空充满渐渐晦暗的红色,白日光辉只剩下西方地平线上缓缓落下的一缕金色。洛克·拉莫瑞跟在盗贼导师身后,行走在自己被拉长的阴影中。老人正带着他前往佩里兰多神庙,准备待价而沽。洛克终于明白了那些消失的大孩子们到底去了哪里。
一座巨大的玻璃拱桥连接着阴影山的西北角和又长又宽阔的神庙区的东端。在大桥顶端,盗贼导师驻足北眺,望过恬静区那些灰暗的房舍,望过涌入安杰文洋河迷雾缭绕的水流,一直看向阿瑟葛兰提群岛上华美阴凉的座座宅邸和树木掩映下的白石大道,而高入云霄的五塔就矗立其间。
祖灵玻璃在卡莫尔城到处可见,而五塔正是由这种神秘物质建成的最宏伟的建筑。最小最朴素的迎晨塔也有八十尺宽四百尺高。这些光滑塔身的本色已经与西沉的日落红光融在一起,塔顶间如蛛网般错杂交织的缆索和货篮,在深红色的天空下依稀可辨。
“咱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孩子,”盗贼导师的语气中沾染了几分异样的感伤,“就在我的桥上。很少有人走这条路上阴影山,它可以说就是我的。”
日间从铁海吹拂而来的公爵风已然转向,和往常一样,闷热的刽子手风统治夜空,夹带着浓郁的农田气息和腐败的沼泽臭味,从陆地吹向海洋。
“你知道,我要把你送走了,”过了一会儿,盗贼导师说道,“不开玩笑。永别了。我很遗憾,你大概是缺少某种……常识。”
洛克一言不发,始终注视着那几座宏大的玻璃高塔。塔群后的天空逐渐褪色,蓝白色的星辰缓缓放亮,落日最后的余晖消失在西方,宛若一只巨眼最终阖上。
在深邃的黑暗仿佛就要笼罩城市的那一瞬间,一种新的光芒渐渐升起,将夜幕推了回去。这光亮出自五塔的祖灵玻璃内部,也出自两人所在的半透明玻璃桥梁之中。光亮每时每刻都在加剧增强,最终让卡莫尔城沐浴在类似阴天一般的魔幻柔光中。
伪光时分就此降临。
从五塔的顶峰到防波堤巨大光滑的黑色表面,再到石板色水波下的人造暗礁,卡莫尔城中每片祖灵玻璃的每个表面都放射着伪光。很久以前建设这座城邦的神秘生灵们遗留下了这些奇异物质。每天晚上,当西方地平线最终吞噬了太阳,众多玻璃桥梁就会变成萤火的丝线;无论是玻璃塔、玻璃大道,还是奇妙的玻璃雕像花园,都会闪烁出绛紫、碧蓝、橙黄和珠白的微光,星月也为之褪成黯淡的灰色。
伪光时分被视作卡莫尔城的黄昏,最后一批日间劳动者的工作由此结束,守夜卫队开始巡逻,朝向内陆的诸多城门也就此关闭。只要再过一个小时,这幽魅的光芒就会迅速让位给纯粹的黑夜。
“咱们去办正事吧。”盗贼导师说。两人沐浴在奇异的柔光之中,朝神庙区走去。

8

依据传统,伪光时分是卡莫尔城诸神庙敞开大门的最后一个小时。对于摆放在衰败的佩里兰多神庙门阶上的铜钱罐来说,这也是敛财的最后时机,盲眼神父可半点不想浪费。
“孤儿!”他用更适合出现在战场上的音量咆哮道,“我们迟早不都是孤儿?可怜可怜那些被迫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吧,可怜可怜那些刚出襁褓的孩子!”
两个身材瘦削的男孩就坐在钱罐两侧,他们穿着带兜帽的白色长袍,很可能也是孤儿。两人用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匆忙行走在众神广场和大路间的男男女女,伪光那怪诞的色彩似乎在他们空洞的眼眸中燃烧。
“啊,”神父继续说道,“可怜可怜那些被残酷的命运放逐到这个邪恶世界中的孩子吧,这世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奴隶是他们的宿命!有些甚至更糟,不幸沦为玩物,被邪恶不洁的欲念玷污,陷入粗鄙下作、难以启齿的生活。与此相比,成为奴隶都是一种幸福!”
洛克感到大为惊诧,因为他从没看过舞台表演,也没听过经验丰富的雄辩家演说。这段叱责足以煮沸石头上的积水;这番抗辩足以引发难以平复的羞耻感,令他心跳加速——尽管他自己就是个孤儿。洛克真想听这个大嗓门的男人冲自己多喊两句。
盲眼祭司锁链神父在卡莫尔城可谓家喻户晓,就连洛克·拉莫瑞也听说过他的名号。这个中年男子胸膛如公证人的桌案般宽阔,粗犷的面容上挂着一把胡须,像是张毛绒垫。厚实的白色蒙眼布盖住了他的额头和双眼,白色棉布法袍垂到赤裸的脚踝,一副黑铁镣铐锁在手腕上。镣铐上连着沉重的铁链,经过寺庙门阶,穿过敞开的大门,一直延伸到室内。锁链神父冲听众们挥舞双手时,洛克可以看到这条铁链几乎完全绷紧。盲眼祭司已经处于自由活动空间的极限。
坊间相传,锁链神父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踏足于神庙门阶之外。作为对慈悲之父、贱民之主佩里兰多虔诚敬奉的标志,他用既没有锁头也没有钥匙的铁镣把自己锁在内殿墙壁上,又请来一名医师当众剜去了自己的双眼。
“贱民之主守望着死者们的所有儿女,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些不受血缘羁绊所束缚,肯向无父无母的孤儿们伸出援手的人,必会蒙他青眼,得他祝福。”
虽然明明知道神父双目尽失,又裹着蒙眼布,但洛克可以肯定,当他和盗贼导师经过广场走向神庙时,锁链神父的脑袋朝这边转了过来。
“他的祝福会赐给那些出于心中虔诚善意,保护和养育卡莫尔孤儿的人们;他们的善举不是出于冷血的贪婪,而是无私的好意!真正的祝福,”他用嘶哑的声音热情洋溢地说,“将赐给卡莫尔城这些柔弱可怜的孤儿们的保护者!”
盗贼导师走到神庙门前,拾阶而上。他特意在石板上敲了敲脚后跟,向对方示意。
“有人过来了,”锁链神父说,“两个人,我的耳朵是这么说的!”
“我带来了咱们谈过的那个男孩,神父,”盗贼导师故意提高音量,如若过路的几个行人有心聆听,就都能听见,“我已尽量让他为,呃,侍僧的入会试炼做好准备。”
神父跌跌撞撞走过门阶,来到洛克面前,两条锁链拖在身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两个守在钱罐旁边,头戴兜帽的男孩瞥了他一眼,但什么话也没说。
“真的吗?”锁链神父的双手以令人惊异的准头儿探了过来,长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洛克的额头、面颊、鼻子和下巴。“看来是个小男孩,一个很小的男孩。但通过这张哀伤的孤儿面容,通过他营养不良的轮廓,容我斗胆说一句,可以看出独特的个性。”
“他的名字,”盗贼导师说,“叫洛克·拉莫瑞,我打赌佩里兰多教会将发现他,呃,不同寻常的热情可以派上很多用场。”
“如果他能拥有,”神父沉声说道,“真诚、悔悟、正直和受戒的品行,就再好不过了。但毫无疑问,在你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时,肯定以身作则地将这些高贵品德注入了他的心田。”神父击掌三次,“孩子们,咱们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把卡莫尔城好心人们的奉献收拾起来,将咱们期待已久的侍僧带进神庙吧。”
盗贼导师轻轻捏了一下洛克的肩头,然后主动将他推向石阶上的盲眼祭司。那两个白袍男孩抬着叮当作响的钱罐从盗贼导师身边经过时,他把一个小皮袋扔了进去,随后摊开双臂,以戏剧化的夸张动作鞠躬行礼。洛克最后看到他时,盗贼导师正甩开扭曲的双臂和枯瘦的肩头,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过神庙区,显出一副卸下包袱,昂首阔步的气派。

9

佩里兰多神庙的内殿是一间石质小室,地上积着几洼脏水,墙上虫蛀鼠咬的挂毯几乎快散成一缕缕丝线。室内照明全凭伪光柔和的辉芒,再加上一盏结霜的白色炼金灯球有气无力的挣扎。灯球歪歪斜斜地摆在一个灯架上,显得很不牢靠。其下便是将盲眼祭司锁在内殿墙壁上的钢盘。洛克看到后墙上有个门洞,上面挂着帘布,除此以外再无其他陈设。
“卡罗、盖多,”锁链神父说,“做个好孩子,去把门关上,好吗?”
两个白袍少年把钱罐放在地上,跑到一幅挂毯前。他们齐心合力把毯子掀到旁边,拉动了一个隐蔽的装置。内殿墙壁中某些巨大的机械装置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通向神殿门阶的两扇大门缓缓向内合拢。它们最终滑到一起,发出石块相互摩擦的刮蹭声,炼金灯球突然变亮,绽放出夺目光彩。
“好了,”盲眼祭司跪在地上,让一大堆松松垮垮的锁链落在周围,堆成一座小山,“到这儿来,洛克·拉莫瑞。让我看看你是否拥有成为这所神庙侍僧的必要天赋。”
锁链神父跪下后,差不多跟洛克一样高。神父向他张开双手,洛克走近两步,静静等待。神父皱了皱鼻子。
“看来盗贼导师对手下誓卒们的清洁问题还是不大注意。没关系。这问题很容易纠正。现在只要把你的手给我就好了,像这样。”锁链用柔和而坚定的动作牵起洛克的一双小手,让他的掌心盖在蒙眼布上。“好了……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你心中所有高贵思绪浮出表面——让你丰沛的精神热流通过清白纯洁的双手……啊,没错,就像这样……”
洛克既觉得害怕,又感到好玩。锁链神父沧桑面容上的条条皱纹逐渐松弛,嘴巴也很快张大,似乎找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
“哦哦哦,”神父轻声呢喃,语气中充满热情,“是的,是的,你的确有些天赋……有些力量……我能感觉到……它几乎像是……一个奇迹!”
说完这话,锁链猛地把头一仰,洛克不由自主地向后跳开。神父的铁链叮当作响,他举起戴铐的双手,捏住蒙眼布,兴奋地把它扯掉。洛克倒退一步,暗自猜测没有眼珠的眼窝该是个什么样子。但神父的双眼完全正常。锁链只是在炼金灯球的强光照射下眯起眼睛,揉了几下。
“啊哈哈哈!”他最终朝洛克伸出双手,大声叫道,“我痊愈了!我痊愈了!我又能看见了!!!”
洛克瞪着他,在同一天晚上第二次像傻瓜似的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袍少年咯咯笑了起来,洛克不敢置信地皱起眉头。
“你其实没……瞎,”他说。
“而你显然还不傻!”锁链高喊一声,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以至于膝盖发出几声闷响。他像只准备起飞的小鸟那样挥舞着戴铐的双手。“卡罗!盖多!把这操蛋玩意从我腕子上拿掉,咱们好数数今天的供品!”
两个白袍少年快步走到他身边,在镣铐上动了些手脚。洛克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它们就已然松脱,噼噼啪啪落在地板上。锁链神父小心翼翼地揉搓起镣铐下的手腕,那块皮肤白得如死鱼肉一般。
老人不住按摩小臂,好让它们恢复血色。洛克终于开口说:“你不是……真的祭司!”
“哦,这你可说错了,”锁链说,“我是祭司。只不过并非,哦,佩里兰多的祭司。我的侍僧们不是佩里兰多的侍僧。而你也不会成为佩里兰多的侍僧。洛克·拉莫瑞,来跟卡罗·桑赞和盖多·桑赞打声招呼。”
两位白袍少年掀起兜帽,洛克发现他们是双胞胎,可能比自己大上一两岁,身子骨却比他结实很多。他们有着卡莫尔人的橄榄色皮肤和满头黑发,但那一模一样的大鹰钩鼻实在有些扎眼。他们露出微笑,手拉手冲他深鞠一躬。
“呃,嗨,”洛克说,“你们谁……是谁?”
“今天我是盖多,”洛克左手边的那人说道。
“明天,也许我是盖多,”另一个人说。
“也可能我们都想当卡罗,”首先发言的那人紧接着说。
“过段时间,”锁链神父插话进来,“你就能通过我在他们屁股上踢出来的凹痕数量分辨这两个人了。其中有个小子总能设法抢占先机,多挨几脚。”他站在洛克身后,将宽大厚重的双手放在他的肩头。“呆子们,这是洛克·拉莫瑞。你们都看到了,我刚从你们过去的恩主——阴影山的主人那里,把他买了下来。”
“我们记得你,”大概是盖多的那个人说。
“引火区的孤儿,”大概是卡罗的人说。
“你刚到没多久,锁链神父就买下了我们,”他们齐声笑道。
“少来这套鬼把戏,”锁链神父的话语中透出几分尊贵威严,“你们两个刚刚主动请缨去做晚餐了。梨子加油浸香肠,给咱们的小兄弟准备双份。听见了吗。洛克和我会处理钱罐。”
双胞胎嘴里讥笑两句,又冲他们比了个粗鲁的手势,随即钻过门帘,消失不见。洛克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沿着某种楼梯向下移动,锁链神父示意让他坐到铜钱罐旁边。
“坐吧,孩子。我先跟你念叨念叨此处的情况,”锁链舒舒服服地坐在潮湿地板上,双腿一盘,若有所思地盯着洛克。“你的前任主人说,你可以做简单加法。是真的吗?”
“是的,主人。”
“别叫我主人。害得我牙齿打战,蛋蛋都要缩起来了。叫我锁链神父就行。你坐在这儿,把钱罐翻过来,数数里面有多少铜板吧。”
洛克铆足了力气,试图把钱罐扳倒,他这才明白为何卡罗和盖多要两个人一起抬它。锁链在钱罐底部推了一把,里面的东西终于撒在洛克身边的地板上。“弄成这么沉,才不容易被人抢走,”锁链说。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冒充祭司?”洛克说着将完好的铜板摞在一起,又将散碎的铜角子拢成小堆,“你不怕诸神降罪吗?不怕佩里兰多的怒火吗?”
“当然怕,”锁链用手捋着杂乱浓密的胡须,“我怕他们怕得要死。但我刚才说过了,我是祭司,只不过并非佩里兰多的祭司。我身为谦卑的仆人,侍奉的是无名第十三神,盗贼庇佑者、诡诈看护人、全能的恩主、必要托辞之父。”
“但……世上只有十二诸神。”
“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都可悲地被误导了,我亲爱的孩子,这可真是有趣。如果愿意的话,你不妨这样想,十二神碰巧有个叛逆的小弟弟,他独有的领域碰巧是你我这样的盗贼。尽管十二诸神不许世人吐露或是听闻他的名号,但他们对他那股特立独行的坏劲儿,还有些若即若离的感情。因此,像我这种鬼祟的老骗子,才能大言不惭地坐在更受世人尊敬的佩里兰多神庙门口,不用担心会被天打雷劈或是鸦群啄碎。”
“你是……第十三神的祭司?”
“没错。盗贼中的祭司,祭司中的盗贼。卡罗和盖多迟早会走上我的道路。假如你配得上我花的那几个铜板,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十三神的祭司。”
“但……”洛克伸手从铜板堆中拿过盗贼导师扔下的小包(一个红锈色的皮袋),递给锁链,“如果是你花钱把我买了下来,为何我过去的主人还会留下一份供奉?”
“啊。放心吧,我的确买下了你,而且价钱很便宜。至于这个,可并非什么供奉。”锁链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手心里。那是颗白色鲨齿,跟洛克的拇指一般长。锁链拿着它冲男孩晃了晃。“你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吗?”
“没有……这是什么?”
“是个死亡标志。狼鲨的牙齿——巴萨维大佬的私人印记。他是你前任主人的老板。当然了,也是你我的老板。这东西意味着你是个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小瘪三,以至于盗贼导师必须面见大佬,买下杀掉你的许可。”
锁链说着露齿一笑,就好像刚才说的只是个荤笑话。洛克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是否让你有了片刻迟疑,我的孩子?很好。仔细看看这东西,洛克。好好看,使劲看。它意味着你的生杀大权已被买下。我花了个打折价,从盗贼导师那里得到你,同时也买下了这东西。它意味着即便尼克凡提公爵明天把你收为养子,宣布由你作他的继承人。我仍然有权敲开你的脑壳,把你钉在木桩上,所有卡莫尔人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锁链敏捷地把长牙塞回红皮袋,用纤细棉绳把它系在洛克脖子上。“你要戴着它,”老人说,“直到我认为你表现良好,可以把它取下,或是我决定运用它赋予我的权力……就这样!”神父伸出两根手指,在洛克喉咙前虚划一下,“把它藏在你的衣服下面,每时每刻紧贴皮肤,好提醒自己今天晚上差点,差一丁点,就被割开了喉咙。如果盗贼导师的复仇心比贪欲略多一分,你现在肯定已经漂在海湾中了。”
“我干什么了?”
锁链目光一凛,让男孩觉得刚才试图狡辩实在很不明智。洛克局促不安地拨弄着装有死亡标记的皮袋。
“行了,孩子。咱们就别再侮辱对方的智力了。人这一辈子有三个对象永远无法愚弄——典当商、妓女和你妈妈。既然你妈妈已经死了,我就要取代她的位置。所以少跟我胡扯。”锁链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很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让盗贼导师如此不满。”
“他说我不够……审慎。”
“审慎,”锁链重复道,“这是个好词儿。的确没错,你不审慎。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洛克把脑袋从一堆堆铜板前抬了起来,他瞪大眼睛,几乎流出眼泪。
“一切?”
“没错。一切。”锁链低头看着男孩,良久无语,最终叹了口气,“今天卡莫尔城的好市民们向佩里兰多敬献了多少?”
“二十七铜爵币,我想是。”
“嗯嗯。也就四银梭伦多一点。今天收成不佳。但也比我见到过的其他任何种类的偷窃强多了。”
“你还从佩里兰多手里偷钱?”
“当然了,孩子。我说过我是个贼,对吧?不是你过去常见的那种贼。档次更高。整个卡莫尔城到处都是胡跑乱撞,最后让人吊死的傻瓜蛋。这是因为他们以为偷窃是用手干的活儿。”锁链神父说着啐了口唾沫。
“呃……你用什么偷,锁链神父?”
大胡子神父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太阳穴,接着咧开大嘴,又敲了敲自己的牙齿。“脑袋和大嘴巴,我的孩子。脑袋和大嘴巴。十三年前,我把自己的屁股种在这里,从那以后卡莫尔城这些虔诚的笨伯一直出钱喂养着我。而且从安伯兰到塔尔·维拉都知道我的大名。当然我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这些冷冰冰的钱币。”
“会不会很难受?”洛克环顾四周,看了看神庙狭小肮脏的内殿,“住在这儿,永远不能出去?”
“这破破烂烂的小后台根本不是真正的神庙,就像你的老家也不是真正的坟墓。”锁链笑了两声,“咱们是另一种贼,拉莫瑞。欺骗和误导是咱们的工具。咱们可不相信什么苦干实干,凭借一张假面和几句漂亮的谎言,效果要好得多。”
“也就是说……你就像……托儿。”
“差不多吧,但这就像是说一桶火油跟一撮红胡椒粉类似。尽管诸神塞进你脑袋里的常识,还不如他们给一根萝卜的多,但我花钱把你买了下来,正是因为咱们这个特殊的行当,我的孩子。你说起谎来天花乱坠。你比杂耍艺人的脊梁骨还不老实。只要我认为你值得信赖,就肯定能让你有所作为。”
神父探询的目光再次落在洛克身上,男孩猜测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这我喜欢,”他轻声说,“我该怎么做?”
“你可以从讲故事开始。我想听听你在阴影山干了什么,你到底搅出什么狗屎事儿,惹恼了盗贼导师。”
“但……你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没错。但我想听你说,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你第一次就说明白,别往回找补,也不要遗漏任何东西。如果你试图掩盖任何我认为你应该说起的细节,那我就别无选择,只能把你当成完全不值得信赖的可怜虫。而我的答复已经挂在你脖子上了。”
“我该,”洛克说起这话,只有些许迟疑,“从哪儿开始?”
“咱们可以从你最近这次罪过开始。有一条律法是阴影山的兄弟姐妹们永远不能违背的。但盗贼导师对我说,你坏了两次规矩,还以为自己脑子够机灵,可以逃脱处罚。”
洛克脸涨得通红,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告诉我,洛克。盗贼导师说你设计了一个小把戏,导致两名阴影山孤儿被杀。直到第二个孩子死掉之后,他才发现你在其中所做的手脚。”锁链十指相对搭在面前,平静地注视着颈上挂着死亡标志的男孩,“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想知道你是怎么杀的。我想听你自己说。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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