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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牙齿课

1

回音洞下漆黑一片,只有上方火把投来的红色光晕,隐隐照亮了黑水浊流。还没等木桶落入水面,金·坦纳已经开始移动。
在这古老的方形石质建筑底下,是一片由悬吊木椽组成的网络。它们均由黑色女巫木制成,用祖灵玻璃丝线拴住。这些椽子经过岁月打磨光滑无比,上面还爬满叫不出名字的苔草。但它们仍和上方石块一样牢固结实,还保持着自身强度。
水瀑从上方倾泻而落,注入木椽下众多漩流水道中的一条。这里可以说是真正的水道迷宫,有些水面如玻璃般平静光滑,另一些则湍急狂躁如白浪激流。几个水轮和更奇怪的机械在木椽阵下方的阴暗角落中缓缓转动。金·坦纳在藏身于此之前,曾借着一个炼金小灯球的光芒,打量过它们几眼。小虫儿就蹲在左侧二十尺远的一根木椽上,他不想离开金·坦纳太过遥远,这也情有可原。
回音洞的石地板上有些小孔洞,大约两寸见方,分布毫无规律,到底有何作用也很难推断。金把自己藏在两个孔洞中间,但他深知很难透过不绝于耳的水瀑轰鸣,听清上方传来的任何声音。
他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红光渐渐放亮,巴萨维大佬和洛克开始对话,金的不安加深到恐惧的程度。随即传来的是喊叫声、咒骂声,皮靴踩踏地板的响动……还有欢呼声。洛克被捉住了。那挨千刀的盟契法师在哪儿?
金在木椽上快步奔走,寻找穿过水瀑的最佳途径。木椽阵距离水流落下的那个石缝足有五六尺距离,但只要别被瀑布浇到,他就能爬上去。这是从洞底进入回音洞的最快途径,也是唯一方法。借着从地板小洞透下来的黯淡红光,他给小虫儿打了个暗号,让他待在原地别动。
上头突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大佬响亮清晰的话语从一个洞口传了下来。“把这狗杂种抬过去扔进海里。”
扔进海里?金的心脏怦怦直跳,大佬已经割断洛克的喉咙了吗?他想到接下来也许会看见一具全身灰衣的瘫软躯体被湍急白瀑冲下裂缝,只觉得双目酸胀。
接着木桶落了下来,这沉重的黑色物体在瀑布底端落入幽暗水道,发出一声巨响,溅起一片水花。金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哦,诸神啊,”他嘟囔道,“以牙还牙!巴萨维还真他妈充满诗意。”
头顶传来更多欢呼声、跺脚声。巴萨维喊了句什么话,其他人也高喊着作出回答。黯淡红光随即开始闪烁摇曳,一道道黑影从亮光前经过,逐渐退往临街大门的方向。巴萨维要走了,金·坦纳决定冒一次险,去找那个木桶。
又是一记落水声突然响起,将将压过瀑布的嘶吼轰鸣。这又是什么鬼东西?金把手伸进马甲,掏出光球晃了两下。一点白色星光在黑暗中绽放。他用一只手牢牢抓住潮湿木椽,将光球扔在木桶掉落的方向,也就是右侧四十尺远的一条水道。灯球落入水中,旋即漂上表面,提供了足够的光亮,让他得以观察局势。
这条小水道大概有八尺宽,两边由石块垒起,木桶在水中笨拙地起起伏伏,大约有四分之三沉在水下。
小虫儿正在水道中玩命游泳,金只能看到露在上面的两条胳膊。那颗光球就落在他脑袋右侧三尺远的地方。小虫儿显然是主动跳进水里的。
该死,这孩子似乎天生没法老老实实待在高处,时间长一点都不行。
金·坦纳狂躁地环顾四周。如果想要跃入正确的河道,又不希望被某块石质分水墙磕断腿骨,那他必须先走到合适的位置,这需要一定时间。
“小虫儿,”金料想上方的喧闹可以盖住自己的声音,便大喊道,“小虫儿!你的灯!把它拿出来,快!洛克在那个桶里!”
小虫儿在外衣中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灯球,把它晃亮。在这陡然增强的白光照耀下,金可以清楚看到黑桶起伏不定的轮廓。他判断着自己和木桶之间的距离,立刻作出决定,用空出来的右手抽出一柄短斧。
“小虫儿,”他叫道,“不要试图凿穿桶壁。直接砍平整的桶盖或是桶底。”
“怎么砍?”
“待在那儿别动,”金往右一探身,以左臂勾住椽子,用右手扬起短斧,轻声对恩主说了句“求您保佑”,然后用力甩出。短斧击中目标,在黑木桶上直打颤。小虫儿先是往后一闪,随即拼命朝那件武器游去。
金·坦纳沿着木椽移动自己的胖大身躯,几条黑影突然在余光中闪过,引起他的注意。金低头瞅了一眼出现在左侧的黑影。有个东西正在另一条排水沟中快速移动。不对,是有些东西。大小像狗,行动迅疾。它们在黢黑水面下滑动,硬邦邦的腿脚分得很开,接着又猛然收回,将身体向前向上快速推进,动作轻松自如得就像……
“活见鬼,”金嘟囔道,“活见鬼。这不可能。”
盐恶魔,尽管它们拥有可怕的体型和外貌,但却是种怯懦的生物。这些大蜘蛛藏身于卡莫尔城西南方岩石海岸上的裂缝中,以鱼类和海鸥为食,如果它们冒险离开岸边太远,也可能变成鲨鱼和恶魔鱼的猎物。水手们出于迷信,会用石块和箭支把它们射死。
只有傻瓜才会接近这种生物。它们的尖牙有成年人的手指那么长,而且毒性不小。尽管不会置人于死地,但却能让受害者巴不得一死了之。可是盐恶魔通常满足于从人类面前逃开。而且它们是擅长伏击的猎手,习惯独居,绝对无法容忍同类靠近。金·坦纳早年间曾读到过学者和自然学家们关于这种生物的观察报告,把自己吓得不轻。
但下面有好几只这种该死的玩意,像猎犬似的肩并肩奔跑,迅速爬过石板和水面,朝小虫和木桶逼近。
“小虫儿,”金大声喊道,“小虫儿!”

2

楼上发生的情况,小虫儿听得还不如金真切。但当木桶落进黢黑水面,发出扑通一声巨响时,他立刻意识到这东西不是随随便便扔下来的。他的位置就在瀑布坠入的那条水道正上方。小虫儿二话没说,纵身跃入十五尺下的湍急水流。
他蜷起双腿,屁股朝下,像一颗弹射器石块似的落进水里。由于下坠的冲量,身体完全没入河道,但小虫儿很快发现自己的双脚可以踩在地面。这条水道大约只有四尺深。
金·坦纳的灯球从水面下透出的光亮已经足够照明,所以小虫儿把自己那颗光球放在水渠旁的石质走廊上。他随即抄起金的短斧,玩命劈砍着木桶盖子。
“小虫儿,”大汉突然提高音量高声叫喊,这说明情况有异,“小虫儿!”
男孩把头往右一扭,瞥见从远处黑影中向他奔来的东西。强烈的厌恶感引发了一阵颤栗,沿着他的脊背上下窜动。小虫儿狂躁地四下张望,想看清其他方向有没有新的威胁。
“小虫儿,从水里爬出来!到石板路上去!”
“洛克怎么办?”
“他在木桶里多待几秒也没关系,”金·坦纳吼道,“相信我!”
小虫儿慌手忙脚地从被炼金灯照亮的潺潺水流中爬出,木桶再度沉浮摇摆,向建筑南端漂去,天知道水道最终会通向哪里。金绝望得完全顾不上个人安危,他沿着横梁朝瀑布方向奔去,双臂像风车似的迅速摆动以保持平衡,经年累月的腐土淤泥让他脚下直打滑。几秒钟后,大汉用双臂揽住一根竖梁,抵消了前冲的动量,同时脚下又是一滑,他赶忙紧紧抱住那根木头。经过这段疯狂的冲刺,金·坦纳已经来到瀑布旁边;他高高跃起,慎重地将双腿蜷在胸前,扑通一下落入水中,随即撞在河道底部;跟先前的木桶一样,掀起硕大一片水花。
金·坦纳猛地钻出水面,第二柄短斧已然抄在手中。小虫儿蹲在河道旁的石沿上,冲蛛群挥舞着手中的炼金灯球。坦纳看到四只盐恶魔就在对岸,距离男孩只有十五尺左右,尽管行动得有些迟疑,但仍在慢慢逼近。它们甲壳上覆盖着黑灰斑纹,复眼黑如深邃夜色,小虫儿手中的灯球,在它们眼中映出幽异亮点。这些怪物在身前挥舞多毛的须脚,尖利黑牙不住抽动。
这些鬼东西一共有四只。金扯动胖大身躯,爬到小虫儿所在的那段石板路上,从嘴里啐出污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看到几颗非人的黑眼珠转过来望向自己。
“金,”小虫儿呻吟道,“金,这些家伙似乎被惹毛了。”
“这不正常,”金·坦纳说着跑到小虫儿身边,男孩将另一柄短斧扔了过来。蛛群已经逼近到十尺之内,就站在对面岸边。三十二颗一眨不眨的黑眼珠和三十二条长满黑毛不住抽动的长腿,似乎将他和小虫儿团团围住。“完全不正常。盐恶魔不该这样行动。”
“哦,好啊,”小虫儿举着炼金灯球,伸直胳膊,就好像能把自己完全藏在球体后面,“你去跟它们理论吧。”
“我敢说我们还是可以交流的。我的短斧语说得很流利。”
金·坦纳这话刚一出口,蛛群就不约而同地跃入水中,动作协调一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木桶正漂在金和小虫儿右侧几米远的地方,有个蜘蛛从它正下方游过。数条黑腿自水中探出,不住挥舞。小虫儿惊叫一声,混杂着厌恶和恐惧。大汉跃前一步,两柄短斧同时向下砍去。令人作呕的碎裂声响过,两条蜘蛛腿应声而断,喷出深蓝色的血水。金纵身往后一跳。
没过几秒,另外两只完好无损的蜘蛛,紧跟在受伤的兄弟们之后跃出水面,冲向金·坦纳。它们带刺毛的长腿踩踏着潮湿的石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金知道如果自己同时攻击这两只怪物,就要面对丧失平衡的危险,他选择了一个更恶心的行动计划。
金挥出右手的恶姐妹,划过一道弧线,砍在右侧那只盐恶魔对称的两排黑复眼之间,把脑袋劈成两半。它的长腿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小虫儿惊得向后急跃,炼金灯球都失手掉在地上。金利用右手挥击产生的惯性,将左腿高高抬起。左手边的蜘蛛獠牙大张,猛然暴跳。就在这时,大汉用脚后跟使劲踩在他感觉应该是蜘蛛脸的地方。怪物的眼球像果冻般碎裂。金·坦纳使尽全身力道猛往下碾,感觉就像踏在一团湿皮革上。
他把脚抬起来时,温热的血水已然浸透了皮靴。此时受伤的两只盐恶魔迅速爬到丧命的同类身后,怒气冲冲地发出嘶叫。
其中一只挤上前来,冲向金·坦纳。它八足大张,仰起脑袋露出弯曲利齿。金·坦纳掉转斧头,铁球朝前,用两姐妹同时往下一敲,把盐恶魔的脑袋砸在潮湿地板上,阻止了它的行动。一时间汁液横流,溅在金的脖子和额头上,但他尽量不去理会。
只剩一个该死的怪物了。被迫在它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让金·坦纳怒火中烧。他大喝一声,跃入空中,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两脚同时落在最后那只怪物的甲壳中央。它在金·坦纳脚下爆裂开来,血水飞溅,挥舞的长腿弯成了不自然的角度。金咆哮着,用脚跟疯狂碾压;那几条腿催起生命最后的脉动,抽搐几下再不动弹。
“噢!”小虫儿叫道。他被本来在盐恶魔体内循环的蓝色液体浇了个透。金·坦纳不敢怠慢,把一柄沾满脓血的恶姐妹扔给男孩,同时再度跃入水中。木桶已然往南又漂了十尺。大汉蹬着水,奋力向它走去,探出左手一把抓牢。他紧接着玩命挥动右臂,用短斧猛砍桶底木板。
“小虫儿,”他喊道,“劳烦你看看周围还有没有类似的玩意正往咱们这边爬!”
金听到身后传来落水声,显然小虫儿跳回了水道。几秒钟后,男孩跑到桶边,用细瘦的双臂把它稳住。“反正我没看见,金。加速。”
“我在,”——啪、啪、啪——“他妈的加速。”短斧利刃最终咬穿木板,马尿涌入水中,害得小虫儿干呕了两声。金·坦纳发疯似的继续削砍,把孔洞扩大,最终将整个桶底掀了下来。一股腥臭的黄色液体从他胸口冲刷而过。大汉想都没想就把短斧扔到一边,伸手将洛克·拉莫瑞瘫软的身躯拉了出来。
他疯狂地检查着洛克的身体,寻找刀口、鞭痕或是隆起的青紫瘀伤。至少他的脖子完好无损。
金不管不顾地把洛克推上步道,就放在那几只某些部位还在抽动的死蜘蛛旁边。他随后也爬出水面,蹲在洛克跟前,撕开他的罩衣和披风。小虫儿刚好赶了过来,把这些衣物扯掉,扔进水里。金又揪开洛克的灰马甲,开始按压他的胸膛。
“小虫儿,”他气喘吁吁地说,“到这儿来,帮我推他的腿。他的血液都快凉透了。按节奏推压,也许咱们还能把他重新点燃。诸神啊,如果他活过来,我发誓我会看十本医书,记住里面的每个字眼儿。”
小虫儿从水里爬出来,开始推拉洛克的双腿,有节奏地一上一下。金的急救手法则在按肚子、捶胸口和扇脸蛋之间来回变换。“快醒醒,活见鬼,”他嘟囔道,“坚强点,你这皮包骨头的小……”
洛克的后背突然抽筋似的一拱,闷湿刺耳的咳嗽声从喉咙里爆发,双手虚弱无力地在石头上扒拉两下,身子往左一滚。金·坦纳坐起身,长出口气,毫不在乎身下那一汪蜘蛛蓝血。
洛克往水道中吐了一阵,打着哆嗦干呕两声,随后又吐了起来。小虫儿跪在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洛克在地上躺了几分钟,身子不住颤抖,呼吸异常沉重,还发出阵阵湿咳。
“哦,诸神啊,”洛克最终用干涩的嗓音小声说道,“哦,诸神啊。我的眼睛。我几乎看不见东西。那是水吗?”
“对,流水。”金·坦纳弯下腰,抓住洛克的一条胳膊。
“那就把我扔进去。十三诸神啊,把这股臭味从我身上弄掉。”
还没等金和小虫儿上来帮忙,洛克就翻身滚进河道。他几次将头扎进黑色水流,随即开始撕扯身上剩余的衣物,最后只剩一件白背心和那条灰马裤。
“好点了吗?”小虫儿问。
“我想肯定是好些了,”洛克又干呕起来,“我的眼睛刺痛,鼻子和喉咙像着了火,胸口很疼。我脑袋里那一抽一抽的疼痛,估计跟瑟林佩尔城差不多大。我被巴萨维那一家子扇得滴溜乱转,我身上都是马尿。而且现在看来,灰王拿咱们当炮灰,干了点很漂亮的勾当。”他把脑袋靠在石板路上,又咳嗽几声。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终于注意到蜘蛛的尸体,不禁往后一闪。“啊。诸神。看来我又错过了好戏。”
“盐恶魔,”金说,“整整一群,膘着膀子往上冲。它们似乎巴不得干上一架。哪怕是自取灭亡。”
“这完全不合常理,”洛克说。
“有个东西可以解释这一切。”金·坦纳答道。
“诸神的阴谋,”洛克低声说,“哦。巫术!”
“是的,就是那见鬼的盟契法师。如果他能驯服一只蝎鹰,自然可以……”
“但也许只是因为这鬼地方?”小虫儿插嘴说,“你们也听过那些故事。”
洛克说:“既然有个活蹦乱跳的法师能用这招对付咱们,那就别扯什么鬼故事了。金说的对。我被装进木桶,不是因为大佬对我的演技不满;那些咬人的小杂种也不是到这儿度假的。你们本来也会死在这儿,就算死不了……”
“也会被吓跑,”金·坦纳说,“分心。这样你就死定了。”
“似乎有道理,”洛克又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每次我自以为对这件事已经忍无可忍时,就会遇到更可恶的新状况。卡罗和盖多……咱们得赶紧去找他们。”
“他们可能也烂事缠身了,”金·坦纳附和道。
“他们已经是烂事缠身了,但咱们集合起来,就能更好地面对它。”
洛克试图爬出水面,但没成功。金·坦纳伸手揪住他的短衫,把他拉了出来。洛克点头示谢,慢慢站起身,整个人不住颤抖。“恐怕我的力量已经逃走了。我很抱歉,金。”
“用不着。你今晚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幸亏能及时把你从那鬼东西里救出来。”
“我欠你们俩太多了,相信我。那真……本可能……”洛克摇摇头。“这真是太他妈糟糕了。”
“我可以想象,”金·坦纳说,“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能走多快走多快。从你们俩进来的地方原路返回,别弄出响动。巴萨维的人可能还在附近。另外你们睁大眼睛,注意,呃,飞禽。”
“一点没错。我们是从一条通道钻进来的,在西侧运河。”金·坦纳突然使劲拍了一下脑门,扭头四下张望。“该死的。我把姐妹们弄丢了。”
“别担心,”小虫儿说着把那对短斧递了过来,“我就知道你想把它们拿回去,所以多留了个心眼。”
“万分感谢,小虫儿,”金说,“在日头升起之前,我很想把它们用在某些人身上。”

3

三人蹑手蹑脚从小通道钻出,爬上回音洞西侧的运河堤岸。锈水区死寂如常。巴萨维的队伍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三名绅士盗贼还是伏下身,在阴霾的天空中搜寻猎鹰盘旋的影踪。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先往煤烟区走吧,”洛克说,“穿过乞丐坟。咱们可以偷艘船,从水管溜回家去。”神庙区南侧的排水管就在佩里兰多神庙下方,盖住管口的栅栏由一组隐蔽的滑动机械控制。绅士盗贼们能够随时打开栅门,悄无声息地进出。
“好主意,”金·坦纳说,“我如今走在桥梁街道上,总觉得不太舒服。”
他们向北潜去,很庆幸有温暖阴霾的浓雾笼罩身边。金·坦纳手持短斧,头前领路,不断扭头左右张望,就像只猫走在摇摇晃晃的晾衣绳上那么警觉。他带着两人越过一座小桥,来到恬静区东北岸,洛克不时踉跄一下,或是落在后面。乞丐坟黑黢黢的山坡在他们左方雾霭中时隐时现,坟冢潮热的臭气弥漫在空中。
“没有一个卫兵,”洛克低声说道,“没有一个阴影山孤儿。没有一条人影。就算在乞丐坟附近也太不正常了。”
“今晚有什么情况能算正常?”金·坦纳尽量加快脚步,没过多久他们就穿越另一座桥,向南进入了煤烟区。洛克费力地跟在大汉身后,用手捂住抽痛的肚子和肋部。负责断后的小虫儿时不时回头张望两眼。
在煤烟区东北角有一溜破败的船坞、倾颓的阶梯和残损的码头。所有较大较好的小艇和游船都被锁好,上了链条,但有几艘小划艇在水面起起伏伏,除了绑根绳子以外,什么保险措施都没有。在一座到处都是这种小船的城市中,精神正常的盗贼都不会偷这东西——当然那是平常。
他们爬进第一艘碰巧有桨的小船。洛克瘫坐在船尾,小虫儿抄起木桨,金·坦纳扔掉了缆绳。
“谢谢,小虫儿,”金把自己塞进小木船潮湿的舱底,三个人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我过会儿就跟你换位置。”
“哦?这不会给我的道德教育留下瑕疵吗?”
小虫儿把船驶向河道中央,码头渐渐远去,金·坦纳抬头望着满天繁星。“你的道德教育结束了。现在你得学学如何打仗。”

4

无人察觉,无人打搅。金·坦纳静悄悄地把船划向运河北岸,此地就在佩里兰多神庙南端。神庙矗立在他们头顶浓郁的雾气中,灯火全无,只剩一片黑色阴影。
“稳着点,稳着点。”大块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船停在排水管旁边。它距离水面大约一码,是个直径五尺的孔洞,差不多直接通向一条隐蔽通道,就在从神庙去往地窖的那条木梯后方。小虫儿把手探过管道出口上的铁栅栏,扳开隐藏的锁头机扣,随即从上衣里掏出一柄短剑,准备爬进去。
“我先进,”他说。但话音未落,金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我反对。恶姐妹先进。你坐好,让船保持平稳。”
小虫儿气鼓鼓地板着脸坐下,洛克微微一笑。金·坦纳身躯一耸,钻进管道,向黑暗中爬去。
“你可以得到第二个进的荣誉,小虫儿,”洛克说,“可能需要有人上去拉我一把。”
等他们三人都安全钻进管道后,洛克转过身,用脚把小船捅到运河中央。水流会把它冲到维阿·卡莫尔拉赞河,隐藏在浓雾之中,直到被某艘大船发现,当作飞来横财据为己有。洛克顺手关上铁栅栏,重新锁好。绅士盗贼们时不时会给铰链折叶上油,以便进出时尽量做到悄无声息。
他们爬进黑暗管道,呼吸声和轻柔的衣物刮蹭声在四周形成细小回响,将他们团团包围。咔嗒一声响过,金·坦纳打开了通往地窖的暗门,一道苍白银光洒在他们身上。
大汉钻出通道,进入昏暗走廊,踏足于木地板上。在他右侧,正是那条通向神庙的楼梯,入口就在当初锁链神父的卧榻下方。虽然金·坦纳尽量放轻脚步,但地板还是发出轻轻的吱嘎声响。洛克紧随其后溜出管道,心脏怦怦直跳。
这里的光线昏暗得有些异样。自打洛克头一次见到这个地方起,四壁从来都是金光灿灿。
金·坦纳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那对短斧在他手中上下起伏。到了走廊尽头,他伏下身,猛地转过拐角……随即直起腰,吼了一句,“妈的。”
厨房被砸了个稀巴烂。
香料柜翻倒在地。碎玻璃烂瓦片到处都是。碗橱柜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水罐掉在地板瓷砖上。几张镏金坐椅也被扯碎,扔在墙角,摊成一堆。自从他们住进玻璃地窖时起,就挂在屋顶的华美大灯台也全毁了,只剩几根金属丝还吊在天花板上,行星和满天星辰都被砸碎,环形轨道弯曲得无法修复。正中央的太阳也被烧坏,破损得像颗鸡蛋。原本在内部产生光亮的炼金灯油渗进了桌子。
洛克和金站在通道入口处,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小虫儿转过拐角,心里还在想着就要跟未知的敌人动手,不禁激动万分。
他挤到两人中间。
“我……诸神啊。神啊!”
“卡罗?”洛克把悄悄潜入的想法抛在脑后,“盖多!卡罗!你们在吗?”
金·坦纳走到通往衣帽间的门前,将厚重门帘掀到一边。他一句话没说,一声都没出,只是恶姐妹从手中掉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衣帽间也被洗劫一空。所有精良服装和化妆衣物,所有帽子、颈巾、马裤和长统袜,所有马甲、汗衫和价值数千克朗的各种饰品——全都没了。几面镜子被砸得粉碎,化妆盒被打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大都破损断裂。
卡罗和盖多躺在箱子旁边,在昏黄的光线中瞪着双眼。他们的脖子被人划开,从左耳一直到右耳,形成一对光滑的裂口——双胞胎般的伤痕。

5

金·坦纳向前倒去,跪在地上。
小虫儿试图从洛克身边挤过,拉莫瑞聚起仅存的微薄力量,想把男孩推回厨房,嘴里还说着:“不,小虫儿,不……”但为时已晚。男孩扑通一下坐在地上,靠着女巫木桌开始抽泣。
诸神啊,洛克踉踉跄跄地从金·坦纳身边走过,进入衣帽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诸神啊,我是个傻瓜。我们本应该卷起铺盖逃跑。
“洛克……”金低声叫道,随即身子一歪,扑倒在地,十指颤抖着、摇动着、抓挠着,仿佛是某种痉挛发作。
“金!诸神啊,这又是……”洛克蹲在大块头身边,一只手按住他圆胖肥厚的下巴。金·坦纳的脉搏跳得飞快……他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洛克,嘴巴一张一阖,但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洛克脑筋急速转动。
毒药?某种陷阱?留在这个房间里的炼金术把戏?为什么他没受影响,难道说他的感觉已经太过难受,目前的症状还难以引起注意吗?洛克疯狂地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被躺在桑赞兄弟之间的一个黑色物体所吸引。
那是一只手,风干的人手,色泽灰白,干枯萎缩,呈现革质。它躺在地上,掌心朝向天花板,手指向内弯曲,绷得很紧。一条黑线在手掌死皮上缝了个名字,字迹粗陋,但相当清晰,周围还笼着一圈淡淡的苍白蓝光。
金·坦纳
如果我绣出你的真名。驯鹰人这番话不由自主地跃入他的脑海。金·坦纳又呻吟一声,疼得拱起后背。洛克俯身去拿那只风干的手,十几个计划在脑海中打转——用短斧把它剁碎,在炼金灶石上烤焦,扔进河里……他对实用魔法知之甚少,但无论怎么做都强过袖手旁观。
一阵脚步碾压碎玻璃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别动,孩子。我想你的胖朋友现在帮不了你。就是这样,坐在那儿别动。”
洛克从地上捡起一柄金的短斧,抄在左手,大步走出衣帽间。
一个男人站在通往走廊的大门口,洛克从没见过这个人。他身穿棕红色油布斗篷,兜帽垂在后面,显出一头细丝般的黑色长发和一把黑须,右手拿着弩弓,近乎随意地指向小虫儿。洛克出现在衣帽间门口时,他瞪大了眼睛。
“这不对头,”他说,“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你是灰王的那个手下,”洛克说。他左手扶在门旁的墙壁后面,好像是支撑身体的重量,其实只为把短斧藏住。
“灰王的一个手下。他有好些。”
“你开价吧,随便多少钱都行,”洛克说,“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在干什么,还有我如何才能避过盟契法师。”
“你避不过。这个答案我免费赠送。随便我开价?你没这实力。”
“我有四万五千克朗。”
“你过去有,”弩手的语气相当和蔼,“现在已经没了。”
“一支箭,”洛克说,“两个人。”金·坦纳的呻吟声又在他身后的地板上响起,“这个局势值得好好考虑一下。”
“你看起来不太舒坦,那孩子看起来更是不灵。我说了别动,孩子。”
“一支箭是不够的,”小虫儿眼中透出的冰冽怒火,洛克此前从未得见,“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谁。”
“一支箭,”洛克重复道,“是为小虫儿准备的,对吗?如果我不在这儿,你早就把他射穿了。然后再料理金。这计划的确不错。但现在这儿有两个人,你还是只有一支箭。”
“放松,先生们,”灰王的手下说,“我想你俩都不急着在脸上添个洞吧。”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不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小虫儿腕子微微一抖,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落在手中。洛克勉强看到他的动作——那是什么东西?孤儿卷?哦,诸神啊……这对一支弩箭可没半点用处……
“小虫儿……”他低声说道。
“告诉他,洛克。告诉他,他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谁。告诉他,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咱们能干掉他。”
“你们谁先动一下,我就放箭。”弩手往后退了一大步,用左臂撑稳武器,箭尖在洛克和小虫儿之间来回移动。
“小虫儿,别……”
“咱们能干掉他,洛克。你和我。他没法阻止咱们两个人。妈的,我打赌他连一个都阻止不了。”
“小虫儿,听……”
“听你朋友的话,孩子,”拿着弩弓的入侵者已经开始冒汗。
“我是一名绅士盗贼,”小虫儿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谁也别想招惹我们。谁也别想击败我们。你要付出代价!”
小虫儿向前扑去,扬起拿着孤儿卷的那只手,瘦小的脸庞上显出毅然决然的炽热信念。弩弓爆响,得以释放的弓弦发出啪的一声,在厨房的玻璃四壁间回荡,响得不可思议。
本要射向小虫眉心的弩箭扎进了他的脖子。
男孩猛往后仰,仿佛一只被刺穿的昆虫。他刚跃起一半,膝盖就已无法支撑,身子向后倒去,无用的孤儿卷脱手而出,从空中划过。
灰王的手下扔掉弩弓,把手伸向插在腰带上的刀。但洛克抢先一步冲出门口,扬起藏在墙后的短斧,聚敛满腔怒火用力掷出。金·坦纳可以用斧刃把这人的脑袋一劈两半;洛克只能用短斧背后的铁球敲裂他的颅骨。但这就够了,铁球敲在那人右眼下方。他浑身一颤,疼得惨叫连连。
洛克捡起硬弩,吼叫着冲向入侵者。他抡起武器,用手柄砸在那人脸上,打折了鼻梁,喷出一片血沫。对方仰面倒下,脑袋磕在走廊的祖灵玻璃墙上。他身子往下滑去,同时把双手举在面前,想挡住洛克的下一次攻击。洛克抡起弩弓朝他的手指猛拍。两个人的尖叫声混成一团,在密不透风的地窖中回荡。
洛克最终用弩臂砸中那人的太阳穴,结束了这场殴斗。灰王的人脑袋一歪,鲜血溅在玻璃墙上,瘫在走廊角落中,再也不动了。
洛克扔掉弩弓,猛地转过身,跑到小虫儿身边。
弩箭刺进了男孩的脖子,就在气管右侧,只剩圆头尾羽露在外面,暗红色的鲜血不住滴落。洛克跪下身,双手捧住小虫儿的脑袋,摸了摸从男孩脖子后面探出的箭尖。滑腻温热的血水浇了他一手。洛克能感到随着男孩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鲜血都会喷涌而出。小虫儿的眼睛睁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原谅我,”洛克泪眼婆娑地呢喃道,“我真该死。小虫儿,这是我的错。咱们可以跑的。咱们应该跑。我的骄傲……你和卡罗、盖多。这支箭应该扎在我身上。”
“你的骄傲,”男孩轻声说,“得到了证明。绅士……盗贼。”
洛克用手指按住小虫儿的伤口,妄想堵住血流,但男孩惨叫一声,洛克赶忙撤开自己颤抖的手指。
“得到了证明,”小虫儿勉力说道,鲜血从他嘴角涌出,“我还是……后备军吗?是学徒吗?是不是……真正的绅士盗贼?”
“你从来不是后备军,小虫儿。你从来不是学徒。”洛克抽噎着说,他试图把男孩的头发捋到后面,却被自己留在小虫儿苍白额头上的血指印吓了一跳。“你这勇敢的小傻瓜。你这勇敢又愚蠢的小杂种。都是我的错,小虫儿,求你了……求你说这都是我的错。”
“不,”小虫儿低声说,“哦,诸神啊……疼……疼死了……”
男孩再也没有呼吸。洛克把他抱在怀里,说不出半句话来。
洛克抬头盯着天花板。在他眼中,这面多年来始终投下温暖光芒的祖灵玻璃天花板,似乎心照不宣地为他展示出一片暗红,那是地板的倒影。洛克坐在地上,小虫儿一动不动的身躯躺在他怀中,鲜血仍不断涌出。
如果不是金·坦纳响亮的呻吟声从隔壁传来,他可能会一直沉浸在悲伤的幻想中,整晚坐在这儿发愣。
洛克回过神来,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即将小虫儿的脑袋尽可能轻柔地放在地上。他笨手笨脚地爬起身,又从地上捡起金的短斧,朝衣帽间走去,一路上动作迟钝缓慢,脚下摇摇晃晃。走进去后,洛克把短斧举过头顶,使尽全身的力道猛地一挥,砍向放在卡罗和盖多中间的巫蛊干手。
斧刃咬进干瘪肌肤,微微蓝火逐渐黯淡下去。金·坦纳在他身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对洛克来说不啻于一种鼓励。他恶狠狠地把那只手砍成更小的碎块,切断革化皮肤和脆弱的骨骼,直到拼出金·坦纳名字的黑线被斩断,蓝光彻底消失。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桑赞兄弟,直到听见身后响起的移动声。
“哦,小虫儿,哦,活见鬼。”大块头踉跄着站起身,呻吟道,“原谅我,洛克。我就是……就是动不了。”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洛克有气无力地说,就好像自己的声音也会为他带来痛苦。“这是个陷阱。那上面有你的名字,是盟契法师留给咱们的。他们猜到了你会回来。”
“一……一只风干的手?一只人手,上面缝着我的名字?”
“对。”
“吊男之爪,”金·坦纳看着干手的碎片,又看了看桑赞兄弟的尸体。“我……小的时候,读到过这些传说。看来它们真管用。”
“让你彻底无力反抗,”洛克冷言道,“然后藏在上面的那个刺客就能走过来,杀了小虫儿,最后结果了你。”
“就一个?”
“就一个,”洛克叹了口气,“金。到上面的神庙去一趟。咱们的灯油……请帮我拿下来。”
“灯油?”
“全拿下来,”洛克说,“赶快。”
金·坦纳走进厨房,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下,用左手阖上小虫儿的双眼。接着他站起来,抹掉眼中泪水,快步走出房间,去完成洛克的要求。
洛克用双手拖住卡罗·桑赞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回厨房。他把尸身放在桌旁,将其双臂叠放在胸前,随即跪下吻了吻卡罗的额头。
墙角那人呻吟一声,动了动脑袋。洛克站起来,一脚踢在他脸上,然后转身到衣帽间去搬盖多的尸首。没过多久,桑赞兄弟便肩并肩躺在一片狼藉的厨房中央,小虫儿就在他们身边。洛克无法承受双胞胎呆滞的双眼,便从一个被砸坏的柜橱里取出丝绸桌布,把他们的身体盖住。
“兄弟们,我发誓要为你们奉上死亡献祭,”一切就绪后,洛克轻声说道,“我发誓,这份献祭会令诸神侧目。这份献祭会让卡莫尔所有公爵和大佬的魂魄震惊,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就像叫花子。这份献祭会由鲜血、黄金和烈火组成。以接纳我们的艾赞·基拉之名,以庇护我们的佩里兰多之名,以操纵天平最终为吾辈灵魂称重的诡诈看护人之名,我在此起誓。我也要向锁链起誓,他曾保护我们安枕无忧,而我却没能做到,只求他能原谅。”
洛克强迫自己站起身,继续打点行装。
有几件旧衣服被扔在衣帽间的角落里。洛克把它们收拾起来,又从翻倒的化妆盒里取出几件道具:一把假唇须,一点假胡子,还有些化装用的粘胶。他把这些东西扔在通往神庙的入口走廊,又到金库看了一眼。跟他猜想的一样,这里空空如也。无论是地窖中还是架子上都没有一枚钱币。早先装上车的那些麻袋肯定也被抢走了。
他从地窖最里面的卧室中找来几张床单和毯子,然后是文件、书籍和卷宗。他把这些东西放在餐桌上,摞成一堆。洛克的双手和衣服上沾满鲜血。他最终走到灰王的刺客跟前,等待金·坦纳从神庙回来。

6

“醒醒,”洛克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灰王的刺客眨眨眼,啐出一口鲜血,双脚蹬了两下,试图往墙角里缩。
洛克低头瞪着他,这是一幅全然倒错的诡异画面。刺客肌肉发达,比洛克高出一头。而且经过今晚的种种事端,洛克几乎有点不成人形。但所有骇人的精髓都集中在他眼眸,而这双瞳仁凝视刺客,正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恨意。
金·坦纳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肩上背着个包袱,恶姐妹插在腰带里。
“你想活下去吗?”洛克问道。
刺客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我不想重复。你想活下去吗?”
“我……是的,”那人轻声说道。
“那我将很荣幸地打破你这个幻想。”洛克跪在他身边,把手伸到衬衣下面,拿出一个吊在脖子上的小皮袋。
“想当年,”洛克说,“我刚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时,便为自己是个杀人犯而倍感羞耻。即便我赎清了罪责,也没有把它摘下,这些年来,时刻用它提醒自己。”
洛克扯断细绳,把袋子揪了下来。他打开袋口,取出一颗小小的鲨鱼白牙。洛克拎起刺客的右手,把袋子和鱼牙放在他掌中,又按住他的断指,让他用力攥住小袋。刺客失声惨叫,不住扭动身体。洛克给了他一拳。
“但现在,”他说,“现在我又是个杀人犯了。我会强令自己大开杀戒,直到最后一个灰王的手下从世间消失。你听见了吗,狗娘养的?我会做掉盟契法师,我会做掉灰王。就算卡莫尔、卡泰因和地狱的全部兵马与我为敌,那也无济于事,只不过是在我和你的主子之间多添几具尸体。”
“你疯了,”刺客轻声说道,“你永远无法打败灰王。”
“我不光要打败他。无论他有什么计划,我都会将其破坏。无论他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将其毁灭。无论你跑到这儿来屠杀我的朋友,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它们都将烟消云散。灰王的每个手下都会死得毫无意义,就从你开始。”
金·坦纳上前一步,单手抓住刺客,把他揪起来跪在地上,然后拖着他走向厨房,完全不在乎那人的哀告乞怜。刺客被扔到桌旁,摔在三具蒙着床单的尸体和那堆布匹和纸张附近。他立刻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灯油味。
金·坦纳二话不说,用一柄短斧上的铁球猛击刺客的右膝。那人狂吼一声。又是疾如闪电的一捶,击碎了他的左膝。刺客就地一滚,试图保护自己,遮挡接下来的攻击——但短斧再未落下。
“等你见到诡诈看护人,”洛克一边说,一边捻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告诉他,洛克·拉莫瑞学得很慢,但记得很牢。等你见到我的朋友们,告诉他们还有很多你的同伴正在路上。”
他张开双手,让一个东西落在地上。那是一段打结的绳子,通体深灰,白色细丝从一端探出。这是炼金扭线火柴,白色细丝暴露在空气中后,很快就会冒出火花,点燃燃烧时间较长的外层灰绳。
绳子掉在一摊灯油边缘。
洛克和金·坦纳经过隐蔽出口,进入古老石庙。楼梯盖砰的一声在身后关闭。
在他们脚下的玻璃地窖中,火焰开始升起。
先是火焰,然后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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