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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兰花与刺客

1

第二天早上,梅拉乔银行大厅内巨大的维拉水钟刚刚敲响十下,洛克·拉莫瑞就出现在银行门阶前。天上正下着太阳雨,温热的雨滴从几乎是万里无云的蓝白天空落下。维阿·卡莫尔拉赞河上的水路交通高峰刚刚过去,一艘艘货船和客船争夺着水面空间,那种寸土不让的狂热劲儿通常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看到。
洛克的头发还是灰色,假胡子还粘在脸上,只是修剪成了适度的山羊胡。一枚白铁币已经变成他身上还算干净的服装。尽管这身信使或是抄写员式样的衣物,不能把他变成有钱人,但扮成体面雇员却是有模有样。
梅拉乔银行楼高四层,是两百多年建筑风尚的混血儿。它有廊柱、拱窗、石面和漆面外墙,还有兼备装饰性和功能性的外部坐廊。这些游廊上覆盖着一张张丝质遮阳篷,颜色与卡莫尔钱币一致——赤褐的铜色,泛黄的金色,银灰色和奶白色。放眼望去,就连银行外边都有上百个卢卡斯·费尔怀特那样的人,上百个衣着奢华考究的生意人。随便哪个人的行头都顶上普通劳工几年的收入。
如果洛克将一根不友善的手指搭上这样一件衣服的袖口,梅拉乔的私家警卫就会从门内涌出,仿佛从摇撼的蜂巢中飞出的蜜蜂。这些人将和在运河边巡逻的几个黄号衣中队展开一场短跑比赛——优胜者能够得到用警棍将洛克的脑子从耳朵眼敲出去的殊荣。
七枚白铁币,八枚金泰卢,外加几个银梭伦在洛克的钱袋中叮当作响。他身上没带任何武器。如果这个很不牢靠的主意出了岔子,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诡诈看护人,”他轻声说道,“我要走进这间银行,出来时要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希望您能帮忙。如果您不肯伸出援手,那就见你的鬼去吧。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想要的东西。”
洛克昂首挺胸,踏上银行门阶。

2

“给柯瑞德·普列文的私信,”他对站在大厅里的当班警卫表明身份,同时用手捋着头发挤掉其中水分。门口站着三个人,身穿栗色天鹅绒大衣,黑色长裤和黑色丝质衬衫。镀金扣子闪闪发光,但腰带上挂着的长刀和棍棒可都不是摆设。
“普列文,普列文……”有位警卫一边查看皮面名录,一边小声嘟囔着,“哦。公众厅,五十五号。这里没说他不接待未经预约的访客。你知道该往哪儿走吧?”
“以前来过。”洛克说。
“好的,”警卫放下名录,拿起一块铺着羊皮纸的石质书写板,又从小桌上的墨水池里抽出一杆羽毛笔。“名字和城区?”
“塔夫瑞·卡拉斯,”洛克说,“北角区。”
“会写吗?”
“不,先生。”
“那就在这儿画下你的标记。”
警卫把石板递过来,让洛克在“搭夫瑞·卡拉斯”的字样旁画下一个大黑叉。这人的书法水平明显强过听力。
“那你就进去吧,”警卫说道。
梅拉乔银行的大厅,亦即公众厅里挤满桌子和柜台,摆成了八行八列。每张笨重的书桌后面都有一位商人、兑币商、法律顾问、办事员或是其他职能人士。大部分桌子对面都坐着客户,在认真讨论,耐心等待,或是激烈争论。这些坐在桌子后的男男女女,从梅拉乔银行手中租下柜台。有些人常年租赁,每个工作日都来办公,有些则只能跟别人合租,轮流来处理事务。阳光从洁净狭长的天窗倾泻进来,轻柔的雨滴声和嘈杂的话语声融合为一。
在大厅两侧,四层走廊直通天花板,每层都装有黄铜护栏。那些权势更大、财富更多、名望更响的生意人,慵懒地歇息在包厢舒适昏暗的空间中。他们被称作梅拉乔银行会员。但梅拉乔并未跟他们分享真正的权力,只是授予他们长长一列特权,将他们(在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上)置于在公众厅工作的生意人之上。
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有警卫把守,一个个外松内紧,时刻警醒。四下里跑来跑去的,是身着黑上衣黑长裤和栗色围裙的服务生。梅拉乔银行后面有间很大的厨房,酒窖里的存货更能让任何酒馆艳羡不已。在银行中工作的男男女女,经常因为太过忙碌,不能浪费时间出去吃饭或是派人订餐。实际上,有些私人会员常年待在此地,每天回家去只是睡觉换衣,而这也仅仅因为梅拉乔银行在伪光升起后就要关门。
洛克拿出镇定自若的派头,七转八绕来到公众厅五十五号办公桌前。柯瑞德·普列文是一名法律顾问,几年前曾帮桑赞兄弟为艾文蒂·埃克加瑞设立过绝对合法的几个户头。洛克记得他跟自己体型相仿,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他这几年没有对醇酒美食发展出特别的爱好。
“哦,”普列文还跟过去一样清瘦,让洛克颇为感激,“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洛克打量着对方剪裁宽大,敞着前襟的外衣。松木绿色的衣服配有俗艳的紫色袖口,再加上明黄镶边。此人对流行款式眼光独到,但在颜色搭配方面,显然跟黄铜雕像一样有眼无珠。
“普列文先生,”洛克说,“我叫塔夫瑞·卡拉斯。我遇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问题,您也许可以帮我解决。但我必须提前说好,这件事不在您的日常工作范围之内。”
“我是一名法律顾问,”普列文说,“我跟客户之间的谈话通常都要按时间收费。您有意成为我的客户吗?”
“我的提议,”洛克说,“将让你的口袋里至少增加五克朗,也许就在今天下午。”他把手按在普列文的桌子边上,像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枚白铁币。他的手法可能有点生疏,但普列文扬起的眉毛,说明他显然没见过这种把戏。
“我明白了……您的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卡拉斯先生,”普列文说。
“很好,很好。我希望能尽快得到您的热心帮助。普列文先生,我是一家贸易联合会的代表,它的名字,以所有荣誉起誓,我不方便提及。尽管我是在卡莫尔出生,但却在塔里沙玛工作和生活。我今晚要跟几个重要客户共进晚餐,其中一人还是位堂。我们会一起讨论我这次到卡莫尔来要办的差事。我,啊……这真是太丢脸了,但我恐怕成了一桩大宗盗窃案的受害者。”
“盗窃案,卡拉斯先生?此话怎讲?”
“我的衣柜,”洛克说,“我睡觉的时候,所有衣服和财物都被盗了。旅馆老板,诅咒这个混蛋,声称他不会对这起犯罪负上任何责任,还坚持说我肯定没有锁门。”
“我可以推荐一名律师来处理这样的案件,”普列文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开始翻找放在里面的各种文件。“您可以把旅馆老板带到耐心宫的平民申诉厅去。如果您能找个卫队官员证明您的故事,没准只需花上五六天就能解决。我可以为您起草所有必要的文件……”
“普列文先生,请恕我冒昧。这是个明智的举措,如果异地处之,我很乐于听取这个建议,请您起草所需的各种文件。但我没有五六天时间,我恐怕只有几个小时。晚宴,先生,就在今天晚上,我已经说过了。”
“嗯嗯,”普列文说,“您不能把它改期吗?您的合伙人们会理解的,毕竟这是紧急事态,您实在太不走运了。”
“哦,如果能这么办就好了。但是,普列文先生,如果我连自己的衣橱都保管不好,那又有何面目请求他们拿出数万克朗的资金投入我的商会?我担心会丢掉这笔生意,让它从我的手指缝里彻底溜走。我提到的那位堂,他……他的性情有些古怪。我恐怕他无法容忍我闹出这等纰漏。恐怕错过这次机会,他就不会再跟我见面。”
“有意思,卡拉斯先生。您的说法也许……很有道理。我相信您肯定对合伙人们的性格有着准确的判断。但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咱们体型差不多,普列文先生,”洛克说,“咱们体型差不多,而且我很欣赏您对服装剪裁和颜色搭配的独到眼光——您的品位超凡脱俗。我的提议是暂借一套合适的服装,再加上必要的配件和饰品。我会给您五克朗作为抵押金,等我用完后,就立刻将它们返还,而您可以把抵押金留下。”
“您,啊……您是想让我把自己的衣服借给您?”
“是的,普列文先生,万分感谢您的体恤之情。这对我的帮助不可估量。我敢说,敝商号肯定会记住这份恩情。”
“嗯嗯,”普列文关上抽屉,双手合十,指尖顶住下巴,皱起了眉头,“要我借给您一身衣服,让您跟那位堂共进晚餐,这倒也无妨。但问题是,您提供保证金仅仅相当于这套衣服价值的六分之一。最多六分之一。”
“我,啊,向您保证,普列文先生。除了这次不幸的盗窃案以外,我一向把自己看作是谨慎持重的代名词。我会保管好您的衣服,就好像它关系到我的生死——哦,事实也正是这样。如果这次会谈泡了汤,我很可能要丢掉工作。”
“这……这件事的确不同寻常,卡拉斯先生。真是很少见的请求。您为哪家商会工作?”
“我……我实在难以启齿,普列文先生。恐怕我的窘境会让他们蒙羞。我只是想尽到自己的责任,您明白吗?”
“明白,明白。但我必须对您开诚布公地讲,任何给陌生人三十克朗的东西换取五克朗抵押金的人,都不能说是明智的。而您所能提供的也只有……最最真诚的保证。请您原谅,但我只能这么做。”
“那么好吧,”洛克说,“我为西铁海贸易联合会工作,商会注册地在塔尔·维拉。”
“西铁海贸易……嗯嗯,”普列文打开另一个抽屉,翻阅起一叠小纸片。“我有今年,也就是第七十八艾赞·基拉年的梅拉乔银行目录。但是……塔尔·维拉……这里没有西铁海贸易联合会的名字。”
“啊,该死的老问题,”洛克说,“我们是在今年二月组建的,时间太短还没被名录收入。相信我,这问题真是相当烦人。”
“卡拉斯先生,”普列文说,“我同情您的遭遇,这毫无疑问。但这件事——你必须原谅我,先生——这件事过于诡异,让我觉得难以安心。我恐怕帮不了您,但我祝您找到其他方法,来安抚您的生意伙伴。”
“普列文先生,我求您,拜托……”
“先生,这次会面就到此为止吧。”
“那我就厄运临头了,”洛克说,“我没有任何希望。我恳求您,先生,再考虑一下……”
“我是一名法律顾问,卡拉斯先生,不是衣帽商。这次会面结束了,我祝您好运,顺祝日安。”
“难道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您回心转意……”
普列文拿起放在书桌边上的一枚小铜铃,摇了三下。几名警卫从邻近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洛克伸手盖住桌面上的白铁币,长叹一声。
“请护送这位先生离开银行,”普列文说道,一名梅拉乔银行警卫把戴了护手的巨掌搭在洛克肩上,“千万不要失礼。”
“没问题,普列文先生。至于您,先生,请这边走,”警卫说道。与此同时,至少三名壮汉把洛克从位子上扶了起来,非常热心地引导他走过公众厅的大走廊,径直离开大厅,回到门阶上。雨已经停了,水蒸气从热乎乎的石板路上升起,城市中充满刚被冲刷过的气息。
“最好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一名警卫说道。他们三个人站在门口低头盯着他。生意人们从他身边绕过,快步走上楼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但不远处的几个黄号衣则与此相反,都睁大眼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该死,”洛克嘀咕一句,随即快步向西南方走去。他心中暗自盘算,自己应该通过桥梁进入维德扎区,在那儿找一位裁缝……

3

维拉水钟敲响十二下,洛克又回到梅拉乔银行的门阶前。“塔夫瑞·卡拉斯”的亮色服装消失不见,洛克身穿黑色棉质紧身上衣,廉价黑长裤和黑袜子。他的头发被一顶黑天鹅绒小帽盖住,原来那撮山羊胡(它被扯下来时相当痛苦——总有一天洛克会记住要养成随身携带融胶膏的习惯)换成了浓密的小胡子。他的脸颊绯红,衣服上有几个地方已经被汗水浸透,手里攥着一张卷起来的空白羊皮纸。他进入大厅向警卫们打招呼时,还带了一点塔里沙玛口音。
“我要找一名法律顾问,”洛克说,“我没有预约,也没有固定合作人。我愿意等待第一个空位。”
“法律顾问,好的,”那名负责登记的警卫又看了眼手头的名录,“你可以试试丹妮拉·孟塔古,公众厅,十六号桌。或者……安娣雅·阿卡罗,三十六号桌。总之,屋里有一处加了围栏的等候区。”
“感激不尽,”洛克说。
“姓名和地区?”
“盖多·阿夫日莱内,”洛克说,“我来自塔里沙玛。”
“会写吗?”
“啊?当然了,”洛克说,“我就是诙谐的代名词。”
负责登记的警卫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直到站在身后的某个警卫发出窃笑。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出现在登记警卫的脸上,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可乐。“在这儿签字或者做个标记,阿夫日莱内先生。”
洛克接过对方递来的羽毛笔,在警卫写的“盖朵·阿夫日来纳”旁边用整洁漂亮的字体签下姓名,随即冲他友善地点点头,大步走进银行。
洛克装出略显不知所措的神色,再次快步进入公众厅。他没有停留在用黄铜栏杆标志出的等候区,而是径直走向22号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衣着考究的年轻人,正在纸上奋笔疾书,此刻桌前还没有客户。洛克坐到年轻人对面的椅子上,清了清喉咙。
那人抬起头来。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卡莫尔人,顺滑的褐色头发梳向后面,灵动的大眼睛前架着一副眼镜。他身穿淡黄色大衣,可以看到袖口里的暗紫色内衬,马甲和罩衫与内衬颜色匹配。他的褶饰丝质颈巾是由淡黄色和深紫色的丝绸层叠而成。这套服饰可能有些浮华俗艳,而且此人身高也比洛克多上几寸,但这些困难相对容易克服。
“我说,”洛克操起最清晰最有说服力的“我不是本地人”腔调说,“在今天下午结束之前,你想不想让口袋里多出五枚白铁币?”
“我……这……五……先生,您似乎打了我个措手不及。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另外您到底是谁呢?”
“我叫盖多·阿夫日莱内,”洛克说,“从塔里沙玛来。”
“真的吗?”那人说,“五克朗,您是说?我通常不会为自己的服务收取如此高昂的费用,但我很想听听您遇到了什么问题。”
“你的服务,”洛克说,“更确切地说,你的专业服务,并非我所需要的,这位……?”
“马格李斯,阿曼德·马格李斯,”那人说,“但您、您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想让我……”
“我说的是白铁币。”洛克把他两小时前放在柯瑞德·普列文桌上的那枚钱币又变了出来,让它突然蹦到自己并拢的手指上,稳稳停在那里。他从未学会桑赞兄弟那招手背滚钱的把戏。“五枚白铁币换取一项微不足道的帮助,尽管有些不同寻常。”
“怎么不同寻常?”
“我最近真是厄运连连,马格李斯先生,”洛克说,“我是斯特罗父子商会的贸易代表。这是塔里沙玛最重要的糕点商,提供精美甜品和糖果。我从塔里沙玛乘船而来,准备和卡莫尔城的几位潜在客户会面——都是有身份的客户,我向您保证。两位堂和他们的妻子,希望我的雇主能用新颖的味觉体验给他们的餐桌平添几分活力。”
“您想让我为可能的合作关系或是销售协议起草文件吗?”
“没那么普通,马格李斯先生,没那么普通。请您听我把自己的不幸讲完。我坐船来到卡莫尔城,随身携带了几个包裹,其中装有质量超凡的棉花糖蜜饯,那些精美糕点就连你们闻名于世的卡莫尔大厨都从来不曾想到。中空糖果中加入炼金乳酪心……肉桂馅饼上用安伯兰的奥斯特沙陵白兰地上光……都是奇迹。我要跟潜在的客户们共进晚餐,亲眼看着我雇主制作出的艺术品让他们心悦诚服。光是这次宴会的陈设布置,就花费了,哦……总之这次约会非常非常重要。”
“我毫不怀疑,”马格李斯说,“听起来真是美妙绝伦。”
“本当如此,只是我遇到了一桩倒霉事,”洛克说,“我乘坐的那艘船,尽管跟原先说好的一样快,但却有严重鼠患。”
“哦,天哪……不会是您的……”
“对,”洛克说,“我的货品。我质量上乘的货品储存在轻型包裹中。我没有把它们放入货舱。不幸的是,这样做似乎为老鼠们提供了方便。它们趴在我的甜点上大快朵颐,我带来的东西全毁了。”
“您的遭遇让我痛彻心扉,”马格李斯说,“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我的货物,”洛克说,“是跟衣服存放在一起的。而这正是最令人困窘的问题。在利齿和——哦,请恕我口吐秽言——粪便的侵袭下,我的衣服也全被毁了。在旅程中,我穿的是粗衣陋服,现在就只有身上这套是完整的了。”
“十二诸神,这真是太糟糕了。您的雇主在梅拉乔银行有户头吗?您可有款项可以提取,以便购买衣物?”
“恐怕没有,”洛克说,“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也为此争取了很久,但现在没有这样一个户头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今天的晚宴迫在眉睫,真的迫在眉睫。尽管我没法拿出甜点,至少也要出席致以歉意——我可不想冒犯他们。我的潜在客户中有个人,啊,是非常讲究和挑剔的贵族。非常讲究和挑剔。让他空等绝不明智。他无疑会在社交圈子里放出话去,说斯特罗父子商会不值得信赖。这不仅是给我们的货物抹黑,更会让我们的声誉蒙上污点,您明白。”
“是的,有些堂的确……非常重视他们的传统。然而我还是看不出来,我能在这件事里帮什么忙呢?”
“咱们的体型差不多,先生,这真是天赐之福。而且您的品位,哦,卓尔不群,马格李斯先生。咱们就像失散已久的兄弟,在服装剪裁和颜色搭配上的口味居然也如此一致。您略高一点,但我肯定可以忍耐几个小时。我想请您,先生,我想求你帮这个忙,借我一套合适的服装。我今晚必须跟这两位堂会面。请帮我保持得体大方,如此一来我的雇主还有可能从这次危机中挽回他们的声誉。”
“您想要……您想要借一套大衣和长裤,袜子和皮鞋,外加所有零碎饰物?”
“没错,”洛克说,“并且发誓会保护好每一处针脚,就像它们是世上最后的宝藏。除此以外,我还将留给你五枚白铁币作为抵押金。您拿着这笔钱,等我将衣物分毫不差地带回来,您就把钱留下。对于租金来说,肯定够一两个月的了。”
“这是,这是……这是非常丰厚的数目。但,”马格李斯似乎是在强忍一丝笑容,“这件事……我想您也知道,实在太古怪了。”
“我对此心知肚明,先生,心知肚明。我就不能让您产生些许怜悯吗?我还没骄傲到不肯乞求,马格李斯先生。眼下危如累卵的不仅是我的工作,更是我雇主的声誉。”
“的确如此,”马格李斯说,“的确如此。可惜老鼠们不会说瑟林语。我打赌它们能提供确凿无疑的证词。”
“六枚白铁币,”洛克说,“我只能从钱袋里掏出这么多了。我请求您,先生……”
“他们会说,”马格李斯说,“吱吱吱,吱吱吱。享受过这顿美食后,它们该是些多肥硕的小老鼠,多圆胖的小孽种啊。它们会作出证言,然后请求法庭把自己放回一艘来自塔里沙玛的海船,继续它们的飨宴。你的斯特罗父子商会将得到一批忠心耿耿的雇员,当然,个头是小了点。”
“马格李斯先生,这太……”
“你不是真的来自塔里沙玛,对吗?”
“马格李斯先生,求您了。”
“你是梅拉乔的一个小考验,不是吗?就像倒霉的薇拉上个月遇到的那次。”马格李斯再也无法压抑欢颜,他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你可以告诉好心的梅拉乔先生,我的尊严并未因为几枚白铁币的出现就溜之大吉。我绝不会参与这种恶作剧,不会令他的公司蒙羞。当然,你会代我向他致以最高的敬意,对吗?”
洛克早跟挫折打过很多交道,所以没费多大劲就抑制住了跳过马格李斯的书桌,活活把他掐死的冲动。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朝四周扫视一眼——有个人正站在二楼露台中,俯瞰一层大厅。此人正是梅拉乔。
詹卡纳·梅拉乔身上穿的双排扣常礼服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剪裁宽大松弛,袖口花哨艳丽,还有不少装饰用抛光银扣。他的大衣、长裤和颈巾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深蓝色,就像伪光升起前的天空——这套衣服略有些肤浅卖弄,但质量上乘,富丽精巧的做工将不菲的价格表露无疑,但又不会令人厌恶。他肯定是梅拉乔,因为大衣左胸上别着一朵兰花——这是他唯一的癖好,每天要在衣服上装饰一朵刚摘下的兰花。
通过站在他身后的顾问和从员们判断,洛克估计梅拉乔跟自己的身高体型非常相似。
一个计划横空出世,就像强袭登舰队冲上敌人船只那样闯进他的脑海。就在这顷刻之间,洛克完全沉迷于这个计划,它就摆在拉莫瑞面前,简单得像走一条直线。他收起塔里沙玛口音,冲马格李斯微微一笑。
“哦,您比我聪明多了,马格李斯先生。实在太聪明了。我要向您表示祝贺,您拒绝这个要求是最正确的选择。不用担心,我会亲口向梅拉乔本人报告此事,马上就去。您的敏锐洞察力肯定会引起他的主意。那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告退……”

4

在梅拉乔银行后面有个员工入口,面朝一条宽阔巷道,各种货物都由此地进入储藏室和厨房。服务生们也会在这里稍事休息,刚来银行的新人只有少少几分钟空闲,而老资格的侍者在两班之间,有足足半个钟头可以闲晃,或是吃点东西。一名无所事事的警卫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洛克走近时,他来了精神。
“干什么的?”
“没什么要紧事,”洛克说,“我只想找几个侍者谈谈,厨房管事的人也行。”
“这儿又不是公园。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帮帮忙,”洛克说。一枚银币出现在他手中,正好是警卫伸手可及的地方。“我想找份工作,没别的。我只想找些侍者或是伙食管理员谈谈,好吗?那些不当班的。我绝对不会碍到别人的事。”
“好吧,记着别惹事,”警卫将银币塞进自己的衣袋,“也别耽搁太久。”
走进大门没多远便是收纳室,毫无装潢、天篷低矮,泛着臭气。六七名侍者有的靠在墙边,有的来回踱步,所有人都保持安静。其中一两人正在喝茶,其余的似乎在享受无所事事的快乐时光。洛克迅速打量一番,找出跟自己身高体型最为接近的侍者,朝那人快步走去。
“我需要你帮忙,”洛克说,“这件差使值五克朗,而且花不了几分钟。”
“你是谁啊?”
洛克探手抓起侍者的一只手,将一枚白铁币拍了进去。那人猛地把手抽开,低头看了眼手掌里的东西,双眸就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
“后巷,”洛克说,“咱们得谈谈。”
“诸神啊,咱们的确得谈谈,”侍者说道。此人大概三十多岁,脑瓜锃亮,脸长得好似牛头犬。
洛克领着他出了后门,进入巷道,又走开四十多尺,确保警卫不会听见只言片语。“我为公爵工作,”洛克说,“我需要把这封信送给梅拉乔,但不能被人看到穿成平常的样子走进银行。有些……很复杂的问题。”洛克说着冲侍者扬了扬紧紧卷成筒状的空白纸张。
“我,啊,我可以替你转交。”
“我接到命令,”洛克说,“要亲手交付,必须如此。我需要进入大厅,又不能引人注意。可能只用五六分钟。我刚才说过,这值五克朗。白花花的硬通货,就今天下午。我要打扮成侍者。”
“该死,”侍者说,“往常我们都有富余制服放在这儿……黑大衣和几条围裙。咱们可以用那些衣服把你打扮起来,但今天是换洗日。银行里一件都没了。”
“当然有,”洛克说,“你身上这套正合适。”
“哦,你先别忙。这根本就不可能……”
洛克又抓起侍者的手,把另外五枚白铁币塞了进去。
“你有生以来,手里拿到过这么多钱吗?”
“十二诸神啊,没有,”那人低声说道。他舔了舔嘴唇,盯着洛克看了两秒,随即略一点头。“我该怎么做?”
“跟我过来,”洛克说,“咱们可以把这事处理得干净利索。”
“我大概有二十分钟,”侍者说,“然后就得回到大厅去。”
“只要我能把信送去,”洛克说,“这些都无所谓。我会告诉梅拉乔你帮了我们的忙。你不会遇到麻烦的。”
“啊,那好吧。咱们去哪儿?”
“就从这儿拐过弯去,咱们需要找家旅店。”
春荫旅店距离梅拉乔银行只有一个街区。它还算干净,价格便宜,没有任何奢华之处。接待的都是信差、学者、抄写员、随从和小职员,上流社会的生意人们基本不会光顾。这家店是个两层的方盒子,中央有块空地,正符合瑟林君主期别墅风格。院落中央有一株高大橄榄树,在阳光下发出动听的沙沙声。
“一个房间,”洛克说,“要有窗户,就今天下午。”他把钱放在柜台上。旅馆老板手里拿着钥匙,从柜台后快步走出,把洛克和侍者领到二楼的9号房门前。
9号房间里只有两张折叠床,一扇油布窗,一个小壁橱,再没别的东西。老板鞠了一躬,退出房间,一句废话也没多说。跟大多数卡莫尔旅店老板一样,他就算对顾客们的身份和营生产生过任何猜疑,也会在银币落到柜台上时荡然无存。
“你叫什么名字?”洛克说着把门拉上,插好门闩。
“本杰瓦尔,”侍者说,“你,呃,确信……这件事会像你说的那样简单?”
洛克二话没说,直接掏出钱袋放进本杰瓦尔手中。“这里还有两克朗,比咱们说好的还多。外加一些铜板和银币。我的话像我的钱一样算数,你可以把这钱袋留下,作为抵押金,等我回来。”
“诸神啊,”本杰瓦尔说,“这实在……实在太古怪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积了什么德,竟会得到这么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
“大多数人什么也没做,就得到了诸神赐予的洪福,”洛克说,“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当然,”本杰瓦尔解开围裙扔给洛克,然后开始脱短上衣和长裤。洛克摘掉头上的天鹅绒小帽。
“灰头发。你看起来没这么大年纪——我是说,从脸上看。”
“我一向备受青春的祝福,”洛克说,“这是为公爵服务的好处之一。我还需要你的鞋——我的鞋在这身华服下面,显得很不协调。”
两人七手八脚脱掉衣物。洛克很快换好服装,站在房间中央,栗色围裙系在腰上,从头到脚都像是一名梅拉乔银行侍者。本杰瓦尔穿着汗衫和短裤躺在一张床上,把叮当作响的钱袋抛来抛去。
“嗯?我看起来怎么样?”
“你看起来很像样,”本杰瓦尔说,“你肯定能混进去。”
“很好。而你呢,看起来很富有。就在这儿等着,把门锁上。我很快回来。我会不多不少敲五下门,明白吗?”
“没问题。”
洛克把门从身后带上,快步走下楼梯,穿过院落,回到街上。他故意绕远从另一条路回到梅拉乔银行,以便避开员工入口的警卫,由正门进入大厅。
“你不该从这个门走,”洛克面色潮红大汗淋漓地冲进大厅时,登记警卫冲他喊道。
“我知道,抱歉,”洛克冲那人挥挥手里的纸卷,“有位法律顾问派我去拿这个东西——我应该说,是一位私人会员。”
“哦,抱歉。别让我们误了你的事,赶快进去吧。”
洛克第三次进入梅拉乔银行一层。他快步走过大厅时几乎无人注意,心中不禁暗自庆幸。他灵巧地穿梭在衣着华贵的生意人间,敏捷地避开端银盘的侍者。与这些人擦肩而过时,洛克还不忘友善熟络地点点头。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要找的东西——有两名警卫懒洋洋地靠在后墙上,脑袋歪在一起聊着什么。
“拿出点精神头来,先生们,”洛克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这两名警卫至少都比他重六十斤,“你们谁认识一个叫本杰瓦尔的人?他是我的同事,一名侍者。”
“我知道有这么个人,”一个警卫说道。
“他现在麻烦大了,”洛克说,“他正在春荫旅店,刚搞砸了梅拉乔的一次考验。我正要去把他带回来,想找你们俩帮把手。”
“梅拉乔的一次考验?”
“你们知道,”洛克说,“就像薇拉遇到的那样。”
“哦,她啊。公共区那个办事员。你是说,本杰瓦尔?他干了什么?”
“把老板出卖了,梅拉乔很不高兴。咱们最好赶紧出发,越快越好。”
“哦……当然。当然。”
“这边走,从后门出去。”
洛克非常小心地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在别人看来,他似乎步履稳健地与警卫们并肩而行,但实际上,他是跟在两人后面,穿过厨房和员工通道,最终来到收纳室。洛克抢上一步,领着两名警卫走入巷道,还朝那懒散的门卫随意挥了挥手。那人完全没有认出他来。洛克已经在银行里见到好几十名侍者,一个陌生人无疑可以蒙混很长时间,而他根本不需要这么久。
几分钟后,他来到春荫旅店9号房前,快速敲打五下。本杰瓦尔把门打开条小缝。洛克又拿出扮作午夜人对堂·萨尔瓦拉训话时的气度,一把将门推开。
“这是一次忠诚考验,本杰瓦尔,”洛克大步闯进房间,露出凛然目光。“一次忠诚考验,而你把它搞砸了。抓住他,伙计们,按住他。”
两名警卫走过去按住只穿了内衣的侍者。本杰瓦尔一脸震惊。“但……但我没有……但你说……”
“你的工作是为梅拉乔银行的顾客们提供服务,维持梅拉乔的信用。而我的工作是找出不值得梅拉乔信任的人,并将其解决。你把该死的制服卖给了我。”洛克把床上的白铁币和钱袋拢成一堆,将钱币扔进皮袋。“我可能是个盗贼。我可能是个刺客。而你可能让我带着完美的化装,直接走到梅拉乔先生面前。”
“但你……哦,诸神啊,你是在开玩笑。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很抱歉,本杰瓦尔。公事公办,你做了个非常糟糕的决定。”洛克说着把门推开,“好了,把他弄出去。带回梅拉乔银行,越快越好。”
本杰瓦尔又踢又扭,哀号连连。“不,不,你不能这么做。我一直忠心耿耿……”
洛克捏住本杰瓦尔的下巴,瞪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敢反抗。如果你敢踢腾、尖叫,或是引起见鬼的骚动,这件事就不会在梅拉乔银行解决了,你明白吗?我们会把城市卫队找来。我们会把你用锁链拖到耐心宫去。梅拉乔先生在耐心宫有很多朋友……你的案子可能会石沉大海,几个月没人搭理。你可能要坐在蜘蛛笼里忏悔自己的错误,一直等到冬雨落下。我把话说清楚了吗?”
“是的,”本杰瓦尔抽噎道,“哦,诸神啊。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好了,按我说的做,把他赶快带回银行去。梅拉乔先生肯定想跟他说句话。”
洛克头前领路,带着众人回到银行。本杰瓦尔不住抽泣,但态度相当温驯。洛克从目瞪口呆的后门警卫身边走过,闯进收纳室,大声吼道:“所有人都出去。马上。”
几个正在休息的侍者似乎有所疑义,但看到被两名警卫夹在中间,而且身上衣衫不整的本杰瓦尔,他们有理由相信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头。所有人都匆忙离开房间,洛克转身面对两个警卫。
“把他关在这儿。我去找梅拉乔先生。用不了几分钟我们就会回来。在此之前,不要让闲杂人等进入这个房间。让侍者们到别处休息去。”
“嗨,这是怎么回事?”后门守卫把脑袋探进收纳室。
“如果你在乎自己的工作,”洛克说,“就用眼睛盯住那条巷道,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梅拉乔很快就要到这儿来,而且心情肯定不好。最好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我想他说的对,拉瓦,”抓住本杰瓦尔的一名警卫说道。
“啊……当然,当然,”后门守卫随即消失不见。
“至于你,”洛克走到本杰瓦尔跟前说,“我刚才说了,这是公事公办。我能给你点建议吗?别耍花招。别胡说八道。你骗不过梅拉乔。咱们就算福星高照,也糊弄不了大老板。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彻底坦白交代。你明白吗?”
“是的,”本杰瓦尔抽着鼻子说,“是的,求你了。让我干什么都行……”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但如果你希望梅拉乔先生能慈悲为怀、宽大处理,那就从实招来,而且要快。别耍滑头,记得吗?”
“好……好的,没问题……任何……”
“我很快就回来,”洛克说完身子一转,快步走向大门。他离开收纳室时,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那两名警卫看起来几乎跟侍者一样怕他。单靠一点傲慢无礼的蠢话,就能无中生有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威信,这简直像天方夜谭。洛克经过员工通道和厨房,原路返回公共大厅。
“我说,”洛克对遇上的头一个警卫说,“梅拉乔先生在私人会员区吗?”他挥了挥手里的纸卷,仿佛这是什么急件。
“就我所知是的,”警卫说,“我想他在三层,正听取报告。”
“感激不尽。”
洛克冲楼梯前的两名警卫点了点头,便走上通往二层回廊包间的宽大黑铁旋梯。洛克身上的制服似乎足以让他进入回廊,但他还是用双手抓住纸卷,亮在明处,作为额外保证。他检查了一遍二层回廊,没有发现自己的猎物,就继续向上爬去。
正如那名警卫所说,他在三层找到詹卡纳·梅拉乔。银行家出神地凝视着下方公共区,正听身后的两名账务员念着蜡板上的一串数字。在洛克听来,这些数字毫无疑义。梅拉乔似乎没有安排贴身保镖。显然在自己的金融帝国中,他觉得相当安全。这就更好了。洛克径直走到他身边,又拿出目中无人的气势,等待梅拉乔注意自己。
那两名账务员和附近几名私人会员开始窃窃私语。几秒钟后,梅拉乔转过身来,将防风灯般的灼人目光射在洛克身上。不过眨眼之间,他眼中的怒火就变成了疑虑。
“你,”梅拉乔说,“不是我的员工。”
“我带来了卡莫尔城瑞沙大佬的敬意,”洛克口吻平和,恭敬有礼,“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您通禀,梅拉乔先生。”
银行老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摘下眼镜,塞进大衣口袋。“如此说来,这是真的了。我听说巴萨维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现在你的主子派了个马屁精来。他真是太客气了。瑞沙有什么事?”
“他的事基本就等于您的事,梅拉乔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救您的命。”
梅拉乔不屑地哼了一声。“哦,这位穿着古怪的朋友,我的性命没有任何危险。这是我的银行。只要我说两个字,这里随便哪名警卫都能把你的鸟蛋切下来。如果我是你,就会赶快解释清楚从哪搞来了这身制服。”
“我买来的,”洛克说,“从您的一位侍者手中,一个名叫本杰瓦尔的人。我知道他很容易上当,因为他已经参与了准备取您性命的计划。”
“本?活见鬼……你有什么证据?”
“我让您的几个警卫把他扣在员工入口处,还有些衣衫不整呢。”
“什么叫你让几个我的警卫把他扣住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瑞沙大佬命令我拯救您的生命,梅拉乔先生。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至于我是什么东西,哦,我刚巧是您的救星。”
“我的警卫和我的侍者……”
“是靠不住的,”洛克压低声音狠狠地说,“您瞎了吗?我不是在什么二手成衣店买来的这套制服。我从您的员工出口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拍出几克朗小钱,您的本杰瓦尔就把制服脱光了。”洛克打了个响指,“而放我进来的后门警卫要价更是低廉——仅仅一梭伦。您的人不是石头做的,梅拉乔先生。对于他们的忠心,您未免估计过高。”
梅拉乔瞪着他,脸色渐渐变红,似乎很想揍洛克一顿。但与此相反,他只是咳嗽一声,抬起胳膊,把双手一摊。
“你到这儿来想跟我说什么,就直说好了,”梅拉乔说,“我会从中作出自己的判断。”
“您的账务员挤着我了。让他们走开,给咱们留点私人空间。”
“在我的银行里,不要告诉我该干什……”
“我会告诉你该干什么,活见鬼,”洛克厉声说道,“我他妈是你的保镖,梅拉乔先生。你身边危机四伏,时间所剩无几。你已经知道银行里有一个被买通的侍者,和一名懒散的警卫。你还想继续阻止我救你的命吗?”
“瑞沙大佬为何在乎我的死活?”
“您的个人安危对他来说一钱不值,”洛克说,“但梅拉乔的安危则意义重大。某些维拉商贸利益集团签订了一份暗杀契约,目标就是您。他们希望看到卡莫尔城走上末路。瑞沙登基不过四天,您的死将让整座城市化作齑粉。蜘蛛和城市卫队会把瑞沙的人撕碎,寻找可能的答案。因此他不能让您受到伤害。他必须保证这座城市局势稳定,就像公爵要做的那样。”
“你的主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诸神赐下的礼物,”洛克说,“大佬的探马在追查一件与此无关的事务时,截获了几封信件。请把您的账务员遣开。”
梅拉乔思忖片刻,接着咕哝一声,恼火地抖抖手腕,让随从们躲开。那些人匆匆退去,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
“有些很可怕的人物要对您下手,”洛克说,“这是一件弩弓活儿。刺客是拉塞因人。根据推测,他的武器曾由卡泰因盟契法师改造过。他滑得像条蛇,每次都能正中靶心。您应该感到荣幸,我们听说他的酬金是一万克朗。”
“这些话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呃,这位……”
“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洛克说,“跟我到厨房后面的收纳室去。您可以亲自跟本杰瓦尔谈谈。”
“厨房后面的收纳室?”梅拉乔眉头紧锁,“但我还没有理由相信你。也许你想把我引到那儿去,实则图谋不轨。”
“梅拉乔先生,”洛克说,“您穿的是丝绸和棉布,并非锁子甲。您在我的匕首攻击范围之内已经有好几分钟了。如果瑞沙大佬想让您死,那您的肠子此刻已然弄脏了地毯。您不用感谢我。您甚至可以讨厌我。但看在诸神慈悲的分上,请相信我接到了保护您的命令,而且谁都不会拒绝卡莫尔大佬的命令。”
“嗯。有些道理。这位瑞沙大佬,是像巴萨维那么令人生畏的人物吗?”
“巴萨维号哭着死在他脚下,”洛克说,“巴萨维和他的所有孩子。您自己判断吧。”
梅拉乔将眼镜重新戴在鼻梁上,正了正胸前的兰花,又将双手背在身后。
“那咱们就到收纳室去,”他说,“你带路吧。”

5

梅拉乔跟在洛克身后冲进房间时,本杰瓦尔和那两名卫兵都一脸惧意。他们对老板的情绪判断能力显然比洛克强,而他们从梅拉乔脸上看到的东西肯定相当难看。
“本杰瓦尔,”梅拉乔说,“本杰瓦尔,我真是不敢相信。在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在我把你招进银行,又清理了你和你的老船长之间那堆烂事之后……我无话可说!”
“我很抱歉,梅拉乔先生,”侍者的脸颊比暴风雨中的屋顶还湿,“我非常非常抱歉。我没有任何恶意……”
“没有任何恶意?这个人告诉我的事都是真的吗?”
“哦,是的,诸神怜悯,梅拉乔先生,是真的!都是真的。我很抱歉,我非常非常抱歉……请相信我……”
“闭嘴,愿诸神诅咒你的双眼!”
梅拉乔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就好像刚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他环顾四周,仿佛头一次见到这间收纳室,而身着制服的警卫们都是异形。他似乎脚下不稳,随时可能仰面摔倒,但还是突然转身面对洛克,紧紧攥住双拳。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咆哮道,“我以诸神之名起誓,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要尝尝我的厉害。”
“先办正事儿,”洛克说,“您必须活着度过今天下午。您在四层回廊上有私人房间,对吗?”
“当然。”
“咱们赶快到那儿去,”洛克说,“先把这可怜虫扔进一间储藏室,您肯定有合适的屋子。等这件事结束后,您可以慢慢料理他。至于现在,时间并未站在咱们这一方。”
本杰瓦尔又开始大声抽泣。梅拉乔点点头,露出一脸厌恶。“把本杰瓦尔关进干货储藏室,插上门。你们俩,负责站岗。至于你……”
后门警卫又在拐角处探头探脑,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今天下午,如果你再放一个未经许可的人走进那扇门,哪怕只是个小孩子,我都会把你的卵蛋切下来,换上烧红的煤球。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梅、梅拉乔先生,明白。”
梅拉乔转身冲出房间,这次轮到洛克匆匆忙忙跟在后面。

6

詹卡纳·梅拉乔特别加固的私人房间跟他的服饰有点类似,喜欢在细微之处做华丽装潢。此人似乎有意让材质和工艺作为自己的主要饰品。
钢板加固的房门在他们身后关闭,维拉锁具发出一阵咔嗒声,金属咬齿滑入木框。梅拉乔和洛克独自站在房间中。梅拉乔的漆面书桌上放着一具典雅的微缩水钟,碗状容器中的水位刚刚达到午后一点的标志。
“好了,”洛克说,“梅拉乔先生,在咱们的刺客被解决之前,您不能回到大厅中去。这样不安全。我们估计攻击会发生在下午一点到四点之间。”
“这会带来麻烦,”梅拉乔说,“我有生意需要照看。我不在大厅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不成问题,”洛克说,“您没发现咱们有着极为相似的体型吗?而且我如果站在楼上回廊的阴影中,也许看起来会酷似于您?”
“你……你是要化装成我?”
“我们在截获的信件中,”洛克说,“发现了一条对咱们非常有利的信息。这名刺客并未接到对您外表的详细描述——事实上,他接到指示要把弩箭射入银行中在外衣胸口处别着大朵兰花的那个人。如果我穿成您的样子,待在回廊中您惯常所站的位置,在大衣上别一朵兰花。哦,那支箭就会冲我来,而不是您。”
“如果刺客真像你所说的那么危险,那我很难相信你有如此圣洁无私的心胸,情愿替我挨这一箭。”
“梅拉乔先生,”洛克说,“请您原谅,但我可能没把话说清楚。如果我不肯帮您这个忙,瑞沙大佬也会杀了我。更何况您可能想象不到,我是多么擅长闪避永寂女士的深情怀抱。而且如果我为这件事带来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那么将会得到……哦,如果您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乐于面对这支弩箭的。”
“那么在此期间,我又该做点什么?”
“在这些房间中散散心,”洛克说,“把门牢牢关好。自己放松几个小时,我想咱们用不着等待太久。”
“刺客射出弩箭后,会发生什么?”
“我耻于向您承认,”洛克说,“瑞沙大佬至少在您银行大厅中安排了六七个人。您的部分客户并不是客户。他们是瑞沙大佬最狠辣、最强横的部下,都很擅长快捷安静的工作。等咱们的刺客射出弩箭后,他们就会开始行动。有他们和您的众多警卫在场,刺客永远不会知道击中他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快呢?如果那支弩箭正中靶心呢?”
“那我就会死,而您仍然活着,我的主子会感到满意,”洛克说,“我这种人都发过誓,要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梅拉乔先生。我甚至会以死效忠瑞沙大佬。那么您想好了吗?”

7

下午一点半,洛克·拉莫瑞走出梅拉乔的房间,身上穿着有生以来最好的一套外衣、马甲和长裤。深蓝色面料,宛若伪光升起前的天空,他觉得这个颜色特别适合自己。白色丝绸衬衫贴在身上,如秋水般清凉。衣服是刚从梅拉乔的衣橱中取出来的,袜子、皮鞋、颈巾和手套也一样。他的头发用玫瑰油梳得光可鉴人。一小瓶这种东西就放在衣袋中,跟他从梅拉乔衣柜抽屉里摸来的装有金币的钱包做伴。洛克左胸前别着梅拉乔的兰花,依旧散发着清冽芬芳,令人愉快的气味好像新鲜黑莓。
梅拉乔的账务员和几名精挑细选的警卫品评了他的扮相。洛克走出房门,进入四层会员回廊时,他们都微微颔首。洛克随即把梅拉乔的眼镜戴上。这是个错误。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模糊。洛克咒骂着自己的粗心大意,同时将眼镜放回外衣。他那副费尔怀特镜片是彻头彻尾的假货,但梅拉乔的眼镜显然是为梅拉乔的眼睛特别设计。这是个应当牢记的教训。
洛克悠闲自得地踏上黑铁旋梯,一路向下走去,就好像这原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从远处看,他的确很像梅拉乔,不会招致任何议论。他来到一层公共大厅后,便尽量加快脚步。只有寥寥几道古怪的目光望向他的背影。洛克走进厨房时,从胸前摘下兰花,塞进一个口袋。
他来到干货储藏室的门口,冲两名警卫挥了挥手,用大拇哥往后一指。“梅拉乔先生让你们俩看住后门,给拉瓦帮把手。他刚才也说过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违者受,呃,热煤球之刑。你们都听见老板的话了吧。我需要跟本杰瓦尔单独谈谈。”
警卫们对视一眼,连忙点头。洛克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威仪早就确立无疑。他估计就算自己穿着女士内衣溜回来,也会得到同样的尊敬。梅拉乔可能请过几个特别调查员,将组织运作抽打成形。洛克现在无疑借助了他们留下的好名声。
洛克走进储藏室,把门关好。本杰瓦尔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他的心情过于惊诧,以至于被洛克扔来的钱袋砸中眉心。本杰瓦尔尖叫一声,仰面倒在墙上,双手捂着面门。
“该死,”洛克说,“抱歉。你应该接住它的。”
“你现在又想搞什么鬼?”
“我是来道歉的。我没时间解释。很抱歉把你扯进来,但我有自己的原因,而且有些必须得到的东西。”
“抱歉把我扯进来?”本杰瓦尔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抽了口气,大声喊道,“你他妈在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梅拉乔先生以为我干了什么?”
“我没时间给你说故事。我在那袋里放了六克朗。有些是金币,方便你破成零钱。如果你留在卡莫尔城,这条命就还不如狗屎值钱。从陆路大门赶快离开。到春荫旅店去拿我的旧衣服。这是钥匙。”
本杰瓦尔这次接住了扔过来的东西。
“现在,”洛克说,“别再提什么见鬼的问题。我要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拖到后巷去。你要装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等咱们拐过街角,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就会把你放走。如果你还爱惜性命,就赶紧跑到春荫旅店去,穿上衣服,夹着尾巴离开卡莫尔城。到塔里沙玛或者艾什米尔去。这个袋子里的钱比你一年的薪水还多。你应该能用它干点什么。”
“我不……”
“咱们现在就走,”洛克说,“不然我就把你留在这儿等死。理解是件奢侈品。你不会得到它的。抱歉。”
片刻之后,洛克揪着侍者的耳垂走进收纳室。城里所有警卫和黄号衣都很熟悉这种令人痛彻心肺的擒拿手法。本杰瓦尔又哭又叫,哀号乞怜,装得像模像样。员工入口处的三名警卫看着洛克将侍者从眼前拖过,一点没有同情的意思。
“马上就回来,”洛克说,“梅拉乔先生让我跟这狗杂种私下里谈几句。”
“哦,诸神啊,”本杰瓦尔哀叫道,“别让他把我带走!他会伤害我……求求你们!”
警卫们听到这话,咯咯笑了起来。不过当初收了一梭伦的门卫,似乎没有另外两个那么开心。洛克把本杰瓦尔揪进后巷,拐了个弯。刚一走出三名警卫的视线范围,洛克就把侍者推开。“走,”他说,“逃命去吧。他们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才会发现自己陷进一摊狗屎堆。然后就会有成队的猛汉开始追你。别傻站在这儿,快他妈走。”
本杰瓦尔盯着他看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踉踉跄跄地朝春荫旅店跑去。洛克手里捏弄着一缕假胡子,看着侍者越跑越远。接着他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中。太阳以惯常的烈度喷洒着光和热,洛克这套新衣服里早就大汗淋漓,但他还是允许一丝转瞬即逝的满足笑容爬上了唇角。
洛克往北走向双银绿地。在公园南门附近有家男士饰品店。邻近几个街区还有些不认识他的黑炼金师。他需要买点溶胶液除去假胡子,再搞些东西把头发恢复本来面目。等这些事办完后,卢卡斯·费尔怀特就可以再度登场,大大方方地去找萨尔瓦拉夫妇,帮他们解除另外几千克朗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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